年轻人故意没有出声,到现在,能找到这种苦力活儿已经算是万幸,他忍受了老工人对新工人的这种虐待。但是,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两脚已经磨破流血,胳膊腿都累得抽筋,身子也像被铁箍箍起来似的。幸而这时到了十点钟,他们这一班决定吃午饭了。

马赫虽然有一只表,但他看也不看一眼。在这暗无天日的黑暗里,他估计时间从来也差不了五分钟。大家穿上衬衣和短上衣。从掌子面走下来,他们胳膊夹着两肋蹲下来,矿工们特别习惯于这种姿势,就是出了矿井也这样,他们并不感到需要找一块石头或木头来坐下。各人拿出自己的“夹面包”,一本正经地咬着厚厚的夹层面包,偶尔对上午的工作说上一言半语。卡特琳却站着吃,最后她走到艾蒂安跟前,艾蒂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靠着枕木,横躺在路轨上。那儿有一块几乎是干的地方。

“你不吃吗?”她手里拿着“夹面包”,嘴里塞得满满的问道。

但她马上想到这个小伙子走了一夜,一文钱也没有,大概一块面包也没有。

“咱们俩分着吃好吗?”

他拒绝了,嘴里发誓说自己不饿,肚子却难过得使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卡特琳又活泼地说:

“啊,你嫌脏吧!……那好!我只咬了这边,我把那一边给你。”

她说着已经把“夹面包”掰成两半。年轻人接过一半,克制着不让自己一口把它吞下去;他为了不让卡特琳看见自己在发抖,把两只胳臂紧靠着大腿。她像一个亲热的伙伴似的,安静地在他身边趴下,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着面包慢慢地吃着。两个人的安全灯把他们彼此照得很清楚。

卡特琳默默地端详了他一会儿。她显然觉得他长得很俊,他有着秀气的面孔,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她下意识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哎,听说,你是个机械师,被人家从铁路上开除了……为什么?”

“因为我打了我工头的耳光。”

她一时吓愣了。由于祖辈相传的从属观念和顺从思想,她听了这话感到十分惊讶。

“你知道,我那回是喝醉了,”他接着说,“我一喝酒就一切都不顾了,我就想吃掉自己和别人……是啊,我一喝上两杯酒就想吃人……然后还得病上两天。”

“不应该喝酒嘛,”她严肃地说。

“啊!不用担心,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德性!”

他摇着头,他对烧酒怀着仇恨。这是一个酒鬼家族的最后一个孩子对酒的仇恨。他身上有上代遗传下来的酒精中毒的严重毛病,对他来说,一滴酒都是毒药。

“我是为了妈妈才对被开除感到烦恼,”他咽下一口面包,然后说,“妈妈可真不幸啊,我以前还不时地寄给她五个法郎。”

“那么,你母亲在哪儿?”

“在巴黎……在金滴路给人家洗衣服。”

他沉默了一会。一想起这些事情,他的那双黑眼睛就变得灰暗,这是他为自己那年轻、健康的身体所遭受的损害而感到痛苦,而且这种损害不知还孕育着什么后果。他在矿井底层的黑暗中凝望了一会儿;在如此深的地心,在这感到土地的重压和窒息的情况下,他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漂亮、刚强,被父亲抛弃了。她跟另外一个人结婚以后,他的父亲又重新把她占有了,她生活在两个花她金钱的男人中间,跟他们一起在酗酒和淫乱的沟壑里滚来滚去。他回想起了那条大街,每个细节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胡乱堆在铺子当中的脏衣服,把屋子弄得满屋酒气的醉鬼,一耳光可以打掉下巴的野蛮打架……所有这些都历历在目。

“现在,”他拉长声调说,“每天挣一个半法郎,我没法再寄给她什么了……她非得穷死不可。”

他绝望地耸耸肩膀,又咬了一口夹心面包。

“你要不要喝点儿?”卡特琳打开自己的水壶说。“哎!这是咖啡,对你不会有什么害处的……这样干吃噎死人。”

他谢绝了,吃了她的一半面包已经很过意不去了。然而,她一个劲儿好心地劝说着,最后说:

“好吧!既然你这么客气,那我先喝……现在你可不能再推辞了,要不就太扫人面子了。”

她把白水壶递给他。她两膝着地,直起身子,在两盏安全灯的映照下,他就近打量了她一会。刚才为什么会觉得她长得丑呢?现在,虽然她的脸上抹了一层煤粉,黑不溜秋的,但他却感到她有一种不寻常的魅力。在她那笼罩着阴影的面孔上,稍嫌大些的嘴露出白亮的牙齿,两只大眼睛像猫眼似的射出绿色的光芒。一绺红头发从她的无沿帽里钻出来,搔得她耳朵发痒,把她弄得直笑。看来她不再那么小了,足有十四岁。

“那就为了让你满意,”他说着喝了一口,然后把水壶还给她。

她喝了第二口,又强迫他再喝一口,说要分着喝。他们拿着这个小嘴水壶,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觉得很有趣。忽然间,他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把她搂在怀里,吻吻她的嘴。她那暗淡的玫瑰色的厚嘴唇,被脸上的黑煤衬托得更加鲜明,一股逐渐增长的欲望强烈地引诱着他。但是他不敢,他在她面前感到胆怯;他在里尔遇到过的尽是一些娼妓,一些最低贱的女人,现在碰上一个没有出阁的女工,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是好。

“我看,你总有十四岁了吧?”他又咬了一口面包,问道。

她表现出诧异的样子,几乎是有些生气了。

“怎么,十四岁?我已经十五了!……不错,我是瘦一些。我们这儿的女孩子都长得慢。”

他继续向她问这问那,她什么都说,既不粗俗,也不害羞。此外,尽管他感觉到她还是处女,可是她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却全都知道;由于生活中的劳累和生活环境的恶劣,她发育得比一般女性慢,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当他为了窘她而把话扯到穆凯特身上的时候,她讲了许多不堪入耳的事情,她的语调是那么平静,那么快活!嗬,那个丫头可够胡闹的!当艾蒂安想要知道她自己是否有情人的时候,她开玩笑地回答说,她不愿意让母亲生气,然而,这事早晚一定会发生的。她缩着肩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冰凉,冻得她微微发抖。她的表情那么温柔而驯良,好像准备忍受人间事和男人们的磨难。

“大家在一块儿生活,情人总会有的,是不是?”

“那当然。”

“再说,这对谁也没有害处……谁也不会跟神甫说什么。”

“噢!神甫,我才不在乎呢!……我倒是怕‘黑鬼’。”

“‘黑鬼’?黑鬼是什么?”

“是矿井中的老矿工的幽灵,他要扭断放荡姑娘的脖子的。”

年轻人望着她,疑心她是在嘲弄他。

“你相信这些蠢话吗?我看你什么也不懂!”

“我,我懂得的事可不少呢,我能写能读……这在我们这儿可有用了,因为我父母那一辈都没念过书。”

她确实十分可爱。他想等她吃完面包,一把将她搂过来吻吻她那粉红的厚嘴唇。他在胆怯中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但一想到使用暴力他就感到喉咙发堵。年轻姑娘身上的男式衣服,那件短上衣和那条短裤刺激着他,同时又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已经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他对着水壶嘴喝了几口咖啡,又还给她,叫她喝光。现在是行动的时刻了,他担心地朝远处的矿工们瞥了一眼,恰好有个人影堵住了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