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咳嗽起来,把话打断了。

“你咳嗽也是因为这个吗?”艾蒂安问。

他使劲摇了摇头,表示不是。然后,他等能说上话来的时候又接着说:

“不是,不是,这是因为上个月感冒了。其实我从来也不咳嗽,现在咳起来就没个完……奇怪的是,我总是吐痰,总想吐痰……”

说着他的喉咙一阵响,又吐了一口黑东西。

“是血吗?”艾蒂安问,现在他才敢提出这个问题。

长命老慢条斯理地用手背抹着嘴。

“是煤!……我身子里有的是煤,够我烧一辈子的。你看我已经有五年没下井了,可是好像还有存货,我自己也不知道。嘿嘿,这东西可真存得住啊!”

两个人沉默下来。矿井里的铁锤仍旧有节奏地敲着,风声带着哀怨的调子,好像一个饥饿和劳累的人在深夜发出的呻吟。在熊熊的火焰面前,老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述说着往事。唉!当然,他和他的一家并不是从昨天才开始当矿工的!从蒙苏煤矿公司开办的那天起,他们一家就为它做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离现在已经一百零六年。他的祖父纪尧姆·马赫,十五岁上就在雷吉亚发现了好煤,这是公司的第一个矿井,就是今天已经废弃的、靠近伏维勒糖厂那边的老矿井。这桩事当地人都知道。那个矿层被命名为纪尧姆煤层,取了他祖父的名字,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没有见过他的祖父,只听说祖父是个十分强壮的大个子,活到六十岁上才死的。后来,他的父亲,人称“红人”的尼古拉·马赫,刚刚四十岁就葬身在沃勒矿井里。那时正在打这口井,一次井塌把他整个给压在里面了,他被矿层吸干了血,最后连骨头也被吞噬了。后来他的两个叔叔和三个哥哥也都在矿井里丧了命。至于他,万桑·马赫还算机灵,总算差不多完整地从矿井里活出来了,只落了个两条腿不是那么利索。可是总得干活,不干这个又有什么可干的呢?和别的行业一样,干这一行是祖辈相传的。他的儿子杜桑·马赫现在正在矿里拚命干,还有那些孙子和住在对面矿工村的全家人也都一样。子孙相继地为同一个老板挖了一百零六年的煤。许多有钱人恐怕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世叙述得这样清楚吧!嗯?

“再说,有吃的就行呀!”艾蒂安又喃喃地说。

“这正是我要说的,只要有面包吃就能活下去。”

长命老不说话了,他扭过头望着矿工村,那里连连地亮起了灯火。蒙苏的钟楼敲了四下,夜气更加刺骨了。

“你们公司很富吗?”艾蒂安又问。

老人耸起肩膀,然后两肩又一下子落下来,好像被一堆落下来的钱压下来似的。

“啊,那当然,……也许比不上邻近的昂赞公司,但是几百万总有的。这用不着细算……它共有十九个矿井,十三个是采煤11井,像沃勒矿、维克托阿矿、克雷沃科尔矿、米鲁矿、圣托玛斯矿、玛德兰矿、费特利—康泰耳矿,等等。另外有六个矿井像雷吉亚矿一样,是用来通风和回采的。公司有一万多工人,开采区包括六十七个村镇,每天出煤五千吨,有一条铁路连接着各个矿井、车间和工厂!……啊!是的,有钱,有的是钱!”

平台上传出一阵斗车的滚动声,大黄马竖起了耳朵。一定是下面的罐笼已经修好,井口工重新开始工作了。老人正在套马准备回坑口时,温和地对牲口说:

“你可别养成闲聊天的毛病,懒东西!……要是埃纳博先生知道你为了聊天而误了时间的话,你可就要倒霉了!……”

沉思默想的艾蒂安望着面前的黑暗,问道:

“这么说,煤矿是埃纳博先生的?”

“不是,”老人解释说,“埃纳博先生不过是总经理,他和我们一样拿工钱。”

年轻人伸出手臂画了个大圈,指着广阔无边的黑暗问:

“那么,这都是谁的?”

长命老又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得如此猛烈,憋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最后,他吐出痰,抹掉嘴边上的黑沫子,在刮得倍加凶猛的大风中说:

“嗯?这是谁家的?……谁也不知道。反正有主的。”

他说着用手随便向黑暗中的一个无人知晓的遥远地方指了一下,就在那里住着马赫全家为他们当了一百多年矿工的那些人。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迷信的恐惧,好像他正谈论着一个摸不着的神龛那样,神龛里蹲着他们从未见过但却是用尽了自己的血肉喂饱养肥的一尊神像。

“至少要是有面包能吃饱也好呀,”艾蒂安第三次重复说,始终不肯改变他的话题。

“唉!是啊,要是能老有面包吃,那就太好了!”

马已经走了,赶车人也拖着两条残疾的腿跟着不见了。卸车工蜷成一团坐在翻车机旁,下颏放在两个膝盖之间,一动不动,两只无神的大眼睛茫然地凝视着空处。

艾蒂安重新拿起他的小包,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对着火烤得胸前发热,同时又感到后背被阵阵寒风吹得冰冷。也许,无论如何应该到矿井去问问,老头可能不知道;再说,他也不挑挑拣拣了,什么工作他都准备干。在这失业闹饥荒的地方,往哪儿去呢?他会落个什么下场?难道让自己像丧家犬似的死在墙脚下吗?但是,这时候他又犹豫不安起来,在这光秃秃的平原上,在这黑沉沉的夜里,他对沃勒矿井感到一种恐惧。狂风似乎一阵比一阵猛烈,好像是从无边无际的旷野刮过来的一样。死寂的夜空中没有一线曙光,只有高炉和炼焦炉的火焰把黑暗染得血红,但火光并不能照亮这个陌生人的身子。至于沃勒矿井,它像一头凶猛的怪兽,蹲在它的洞里,缩成一团,一口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它肚子里的人肉不好消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