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亲爱的勒内,我眼看着他消失了踪影,他的速度快得实在惊人。

“瞧他急成这般模样!”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一次陷入假设这个地狱,头脑里乱哄哄地,充满了怀疑。有时候,我认准自己遭到了背叛;但这种想法与可怕的猜疑相比,反倒成了一种慰藉!猜疑是我们内心的一场决斗,足以使我们的身心遭受巨大的创伤。我多次徘徊在花园的小径上,返回别墅后又发疯似的冲出来。加斯东是七点左右离开我的,但一直到十一点钟才回家;可是,取道圣克鲁公园和布洛涅森林,到巴黎只需半小时就够了,他显然在那里停留了三个小时。他兴冲冲地走进屋子,送给我一条配有金柄的橡皮马鞭。

两个星期以来,我就没有鞭子可用了;我原先的那条本来就很破旧,现在已经断了。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折磨得好苦?”我边说边欣赏这条做工精巧的鞭子,它的把手顶端还镶有一个放香料的小盒。

后来我才明白,这件礼物后面隐藏着一个新的骗局;但我还是勾住他的脖子,免不了温和地责备他几句。我责怪他,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竟让我遭受那样大的痛苦。他自以为很精明,但我当场就从他的姿态和眼神中,发现了骗人得逞以后流露出来的那种内心的喜悦;它象我们头脑里的一道闪光,思想上的一个意念,表露在我们脸部的线条和身体的姿势之中。我一面把玩着这件漂亮的东西,一面抓住双方对视的时机问:

“这件艺术品是谁替你做的?”

“一位朋友,是个艺术家。”

“啊!是韦迪埃啊。”我看着刻在马鞭上的制造商姓名,紧接着说。

加斯东的脸红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看到他因为欺骗我而感到羞愧,作为报偿,我向他表示了百般温存,我是故作天真,他却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五月二十日

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我穿上一套骑马装,七点钟就出其不意地找到了韦迪埃。我在他的铺子里发现有好几条同一类型的鞭子。我把自己的那条给他们辨认,一个店伙计确认是他们店的出品。

“那是我们昨天卖给一位年轻人的。”伙计说。

我再把加斯东这个小骗子的相貌描述了一番,事情就水落石出了。在前往巴黎的路上,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场小戏中,我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了出来,这些我不想在这里赘述了。我七点半就回到家里;加斯东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换上一身晨装,显得楚楚动人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一起散步。我去巴黎一事,除了老仆菲利浦以外,对谁都保守着秘密;我肯定,他也一无所知。所以当我们围着人工湖转的时候,我就说:

“加斯东,为了爱情而专给某人定制的艺术品,和那些用一个模子造出来的东西是有区别的,我看得出这种区别。”

加斯东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两眼盯住我递给他的这件可怕的物证。

“我的朋友,”我接着说,“这不是什么鞭子,这是为你遮掩秘密的一个屏风。”

亲爱的,说到这里,我得意地看着他在这谎言的曲径上左冲右突,在这欺骗的迷宫中寻不到出口,千方百计想找到一道可以翻越的墙。可是,他站在对手面前,感到束手无策;虽然这个对手最终宁愿继续受骗,可是就象在其他类似的纠纷中一样,我这个好意表示得太晚了。再说,我还犯了母亲试图让我小心提防的那个错误。我的嫉妒心现在已经暴露无遗,它在我和加斯东之间酝酿着一场冲突,还为我制定了斗争的策略。亲爱的,嫉妒本质上就是愚蠢和蛮不讲理的。所以,我已经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暗暗地忍受痛苦,同时又要在一旁偷偷地窥伺秘密,为的是抓住确凿的证据,向加斯东摊牌,要不就只有忍气吞声:对于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来说,再也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那么,他究竟向我隐瞒了什么呢?他确实对我隐瞒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某个女人有关。是不是年轻人常有的那种风流韵事,说出来会使他脸红呢?究竟是什么?亲爱的,是什么?这几个字已经用火烙在一切事物上了。我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在一个个花坛里,在天上的云彩中,在屋里的天花板上,在桌子上,在地毯织出的花朵中,到处都看见这句制人死命的问话。我在睡梦中也恍惚听到有人向我高喊:“是什么?”从这一天早晨起,我们两人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种严酷的现实,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变得愈来愈尖刻,足以腐蚀掉我们的心,因为我总觉得,我是和一个不忠实的人生活在一起。喔!亲爱的,这种生活既在天堂,又在地狱。这以前,我向来被视若神明,从未踏进过这个火热的熔炉。

“唉!你不是曾经希望闯进这个阴暗、炽热、充满着痛苦的宫殿吗?”我暗自寻思。“好呀!魔鬼们已经听到你那要命的心愿了:不幸的人,往前走啊!”

五月二十五日

加斯东平素象个富有的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总要反复揣摩,写起东西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懒散得很;可是从那天起,他突然勤奋得象一个靠笔墨为生的职业作家。他每天要花四个小时来写那两个未完成的剧本。

“他缺钱花了!”

有个声音在我心里提醒我。他平时几乎没有什么花费;我们生活在绝对的互相信任之中,我的眼睛和双手可以探索他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个人的开支每年还不到两千法郎;我知道,不算新的积蓄,他抽屉里也放着三万法郎。你猜到我要做的事了吧。我趁他睡熟的机会,半夜里前去查看这笔款子是否还在原处。当我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的时候,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就在同一个星期,我发现他常去塞夫勒城取信,他准是读完来信后当场把它撕掉了,所以我纵有费加罗的计谋,也从未发现任何痕迹。唉!我的天使,尽管在马鞭那件事情上,我对自己曾许下种种诺言,还发了不少动听的誓愿,可我的内心还是骚动得厉害,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正在驱使着我,所以,有一次他在匆忙赶往邮局的时候,我竟在他后面跟踪。我当场发现,加斯东骑在马上,一手持信,一手付邮资;这一下可把他吓坏了。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然后策马疾驰;他跑得那样快,以至于到达大门口的时候,我觉得全身象散了架,可是由于我思想上十分痛苦,一时间竟忘了肉体的疲劳。加斯东在门口什么也没有说,他打过铃,就等人开门,始终一言不发。我已经痛苦得死去活来。但是,不管我有理没理,我这样的间谍活动总是和阿尔芒德-路易丝-玛丽·德·绍利厄的身分不相称的。我已经堕落到卑污的社会泥淖之中,比轻佻的巴黎小女工和缺乏教养的女孩子还不如,几乎和娼妓、女戏子、没受过教育的女人差不多了。这是多么惨痛的事啊!大门终于打开了,加斯东把马交给小马倌,我也随之下马,落到他伸向我的臂膀中间;我将骑马服的裙裾撩在左手的手臂上,然后把右手伸向他,两个人就默默地……向前走去。我走的路总共才百来步,可就象在炼狱里①熬了一百年。我每跨出一步,就有千百种念头在我脑海中涌现;它们象一条条火舌,在我的眼前跳跃,几乎看得见,摸得着;每一种念头都是一条蛇舌,向我喷出一股毒液!待到小马倌牵着马走远以后,我挡住了加斯东。我两眼盯着他,用你可以想见的动作,指着他手上那封要命的信问道:“让我看看行吗?”

①天主教认为,有些善人生前曾犯轻罪,死后虽不致入地狱,但必须在炼狱中受罚,以洗尽前愆,方能升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