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先生,我去看打鱼,是我认识的一位船主前天邀我去看的。”
热耳曼没有招认他趣味低级,经常到勒阿弗尔的一家咖啡馆打台球。比查在咖啡馆给他找了一大群朋友,以便随心所欲地对他施加影响。
“怎么啦?”卡那利说道,“快点,直截了当说嘛!”
“男爵先生,我听见人家激烈争论米尼翁先生的事。我尽量推波助澜,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家的下人。哎呀,男爵先生,港口上都传说你上当受骗了。德·拉巴斯蒂小姐的财产,正象她的名字一样①,非常微不足道。她父亲回来时乘坐的船只,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中国商人的,他大概不敢小看这些商人。对这件事,人家说的那些话,对上校的名誉可不大有利。听说您和公爵先生两人在争夺德·拉巴斯蒂小姐,小人可要放肆提醒您一声。你们两个里头,最好还是让那位大老爷上她的当……回来的时候,我在码头上转了一圈。
①法语“莫黛斯特”有“微不足道”之意。
剧场前面有些做批发生意的商人在闲溜达,我于是大着胆子钻到他们里头去。这些老实人,看见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就聊起勒阿弗尔的事来。我把话题一引,就叫他们谈到米尼翁上校身上去。他们说的和渔民一模一样!我现在要是还不吱声,那可就没尽到我作仆人的本分了!就因为这个,我回来迟了,让先生自己起床,穿衣……”
“怎么办?”卡那利失声叫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确表态,向莫黛斯特许下了诺言,无法翻悔了。
“我对先生的爱慕,先生是了解的,”热耳曼见诗人有如五雷轰顶的样子,便说道,“我若出个主意,您大概不会见怪。
您如果能将这个文书灌醉,他肯定会说出这件事情最关紧要的话来。要是他喝到第二瓶香槟还没有说出心里话,到第三瓶,肯定就行。菲罗塞娜早就听绍利厄公爵夫人说过,有一天我们肯定会看到先生当大使。您若是治不了勒阿弗尔的一个小文书,那倒奇了!”
这场观看打鱼的戏,其无名作者正是比查。此刻,他正在叮嘱审核官,一是对自己的巴黎之行不要声张,二是不要妨碍比查一会儿在饭桌上施展的计谋。当时在勒阿弗尔,产生了一些对夏尔·米尼翁不利的反应,文书正好加以利用。事情是这样的:德·拉巴斯蒂伯爵先生往日的朋友,在他离家外出期间,早已将他的妻女置诸脑后。伯爵先生归来以后,也完全将他们置诸脑后。这些人听说他要在米尼翁别墅大宴宾客,都以为能接到请帖,并且为能参加宴会而自鸣得意。待到他们知道只请了哥本海姆、拉图奈尔夫妇、公爵和两个巴黎人以后,这位巨商的傲慢便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他有意不拜访任何人,不下山到勒阿弗尔来,人们将这些事归之于他看不起人。于是勒阿弗尔人用对他骤然发财表示怀疑的办法,对他的看不起人进行报复。话儿传来传去,不久就尽人皆知,都说他从维勒干那里赎回房屋所需的款子是杜梅提供的。这个情况又使那些情绪最激昂的人心怀叵测地猜测,夏尔预料到将来和他所谓的广州合伙人之间要为某些款项发生争议,特意前来将这些钱交在杜梅手里,因杜梅对他是绝对的忠心耿耿。夏尔自己的含糊其辞(他一直有意隐瞒自己的财富),他的下人说的话(是叫他们这么说的),又使这些无稽之谈颇象是那么回事。商人之间本来就有一种互相贬低的意愿,大家为这种意愿所左右,也就相信了这些无稽之谈。从前狭隘的乡土观念怎样使人们大吹特吹勒阿弗尔的奠基者之一拥有巨大的财富,如今外省的嫉妒心也就怎样使人们极力缩小他的财富。文书不止一次给渔民们帮过忙,这次他要求他们保密,并且要求他们也去七嘴八舌胡说一气。结果他如愿以偿。渔船的主人对热耳曼说,他有一个表弟是水手,刚从马赛来,正是上校回来乘坐的双桅横帆船卖掉以后将他解雇的。船卖给了一个叫卡斯塔努的人,船上的货物,据他表弟说,最多值三、四十万法郎。
“热耳曼,”贴身仆人走出去时,卡那利说道,“你给我们拿香槟酒和波尔多酒来。一位诺曼底的法国书记会成员应该对一位诗人的殷勤招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跟《费加罗报》一样才思横溢,”卡那利用手拍着小矮子的肩膀说道,“要让这小报似的才思随着香槟酒迸发出来,泡沫飞溅!
爱乃斯特,咱们也别谦让!……说老实话,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喝醉过了,”他看了拉布里耶尔一眼,接着说道。
“您是指喝酒喝醉么?……那倒还可以理解,”文书回答,“可您天天为自己而陶醉!您把各种赞美之辞直接喝下去就够了!啊!您长得体面!您是诗人!您活着就已经这样大名鼎鼎!您的谈吐可与您的天才媲美!您讨所有的女人喜欢,甚至我的女东家也喜欢您。我见过的最美貌的苏丹后妃瓦莉黛爱着你(我还只见过这一位),如果您高兴,可以娶德·拉巴斯蒂小姐为妻……您看,只要将您的现在从头到尾数一遍,您的将来还没有计算在内(体面的头衔,贵族院,大使馆!……),连我都醉了,就象将别人的酒装进自己瓶子里的人们一样。”
“所有这一切在社会上光彩夺目的东西,”卡那利接下去说,“如果没有财产将它衬托起来,就毫无价值!……咱们都是男人,说句知心话,美好的情感写成诗,那当然是很迷人的。”
“当前情况正是如此,”文书作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说道。
“您呢,办契约的先生,”诗人因截住了他的话头而微微一笑,说道,“‘茅屋’跟‘贫困’这两个词合辙押韵①,您不是和我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吗?”
①这是一个文字游戏,一语双关:卡那利的意思是说,没有财产就没有一切。
席间,比查将《彩票公司》中特里戈丹①一角演得活灵活现,把个爱乃斯特弄得目瞪口呆。事务所的人有多滑稽,爱乃斯特还没领略过,看来,并不比戏班表演出来的逊色。文书大讲特讲勒阿弗尔的各种丑史、各户的发家史、夫妻私生活史,还有知法犯法的罪案,在诺曼底,人们把这叫做“没法过关”。他一个人也不放过。葡萄酒顺着他的嗓子眼往下流,就象暴雨顺着排水管往下淌。随着大量的葡萄酒下肚,他的谈兴也越来越浓。
①《彩票公司》是皮卡尔和拉代创作的独幕喜剧,于一八一七年十二月在巴黎奥德翁剧院上演。剧中有一个公证人的驼背文书叫里戈丹,利用事务所中的秘密大肆挑拨离间。巴尔扎克将里戈丹误写为特里戈丹了
“拉布里耶尔,你知道吗,这个好样儿的小伙子,”卡那利一面给比查斟酒,一面说道,“当个使馆秘书,那才棒呢!……”
“对,把他的东家都能给挤掉!”矮子接口说道,向卡那利瞥了一眼,那眼光中饱含着放肆无礼,却被一氧化碳燃烧般的闪光给淹没了。“我这个人,不知道感恩图报,又相当会耍手腕,会踩到你肩膀上去的。一位诗人背着一个早产儿!
……这种情形,有时是能见到的,甚至经常见到……在书店里。好啦,你象个表演吞剑的街头卖艺人一样看着我干什么!
喂!我亲爱的伟大才子,你是一个上等人,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感激是傻瓜用的词儿。人们把这个词儿收入词典内,可是在人心里是不存在的。只在某一座山上,既不是巴那斯山,。也不是平达斯山①,感激才有价值。我的女东家将我养大,你以为我就欠她很多情么?可是全城的人不是已经用尊敬、言谈和赞美付了这笔账么!尊敬、言谈和赞美,这可是最值钱的啊!把善行当成自尊心的固定收入,这种善行我是不赞成的。人与人之间拿相互帮忙作交易,感激这个词就表明你欠了人家的情,如此而已。至于搞鬼嘛,这可是我崇拜的神只……怎么!”他见卡那利作了一个手势,立刻说道,“有这种本领,就能叫一个机灵的人胜过天才;这种本领,要求不断观察我们的上司有什么癖好,有什么弱点,要求我们了解做每件事情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这种本事,你不喜欢么!你去问问,外交方面最漂亮的胜仗是不是狡诈战胜暴力的结果?
①巴那斯山和平达斯山为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们的居住地。
男爵先生,我要是当了你的秘书啊,你很快就能当首相,因为那对我最有利呀!……好,我在这方面的小小才干,要不要给你证明一下?好吧!你对莫黛斯特小姐爱慕之极,你没有错。这女孩子,我很尊敬她,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巴黎女子。在外省,这里那里,星星点点,也会长出一些巴黎女子的!……我们的莫黛斯特是个能使一个男子出人头地的女人……她有这个,”他手腕往空中一转,说道,“你有一个很厉害的竞争对手,就是公爵。我要是叫他三天之内滚出勒阿弗尔,你给我什么报酬?……”
“来,来,把这瓶喝完,”诗人将比查的酒杯斟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