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您有比名气更好的东西,”卡那利说道,“如果爱乃斯特说的话属实,您是金屋藏娇呢!”

“噢!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你们会觉得十分土气的,”夏尔说道。

“对这土气的人,据说连德·埃鲁维尔公爵也紧追不舍呢!”卡那利语气生硬地高声叫道。

“噢!”米尼翁先生带着南方人那种使你上当受骗的天真表情,接口说道,“我让我女儿自己作主。公爵也好,亲王也好,普通人也好,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甚至一位奇才也是如此。我不愿意作任何承诺,反正我的莫黛斯特选中的小伙子就是我的女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的儿子,”说这句话时,他朝拉布里耶尔看了一眼。“有什么办法呢!德·拉巴斯蒂夫人是德国人,她不同意我们的标准。我呢,我也就让我们家的两个女的牵着鼻子走。我一向是喜欢坐马车甚于坐椅子①的。这些很严肃的事情,我们现在可以谈谈笑笑,因为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德·埃鲁维尔公爵。我不相信父母作主强加于子女的夫婿,也不相信通过第三者撮合的婚事。”

①此处是个文字游戏:“坐马车”与上句的“牵着走”相联系;“坐椅子”指法官断案。

“我们这两个年轻人正想寻找婚姻幸福的点金石,您这番话对我们来说真是一篇既令人失望又令人鼓舞的声明。”卡那利说道。

“如果明文规定父母、女儿和求婚者完全自由,您不觉得这很有用,很必要,而且很策略吗?”夏尔·米尼翁问道。

拉布里耶尔瞪了卡那利一眼,卡那利便不再作声,于是他们泛泛地谈了谈。在花园里转了几圈,然后父亲告辞,等待着两位朋友来访。

“这是要打发我们走,”卡那利大叫道,“你跟我一样明白。

再说,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在国王马厩总管和我们两人之间,不论我们怎样迷人,我也不会犹豫不决的。”

“我看倒不一定,”拉布里耶尔回答,“我认为这位正直的老兵前来,一是迫不及待地要见你,二是向我们声明他取中立态度,同时也把他的家门向我们敞开。莫黛斯特对你的名声十分倾倒,又受了我的外表的蒙蔽,正好在诗歌与实在之间举棋不定。我代表着实在,真是倒霉。”

“热耳曼,”贴身仆人进来撤走咖啡,卡那利对他说道,“吩咐套车。过半个小时我们出发,到木屋别墅去以前,我们先溜达溜达。”

两位年轻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见到莫黛斯特。可是拉布里耶尔是既想见又怕见,卡那利则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地向前走去。爱乃斯特对父亲十分热情,刚才又用恭维话满足了商人的贵族自豪感,相比之下,显得卡那利很笨拙。这一切都使诗人下定决心,要好好扮演一个角色。梅西奥决定,一方面要施展出他全部引诱人的本领,一方面又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对莫黛斯特不屑一顾,以刺激少女的自尊心。他是美貌的绍利厄公爵夫人的高足,一向以对女人了如指掌而闻名,在这方面,他真可以算是名不虚传。实际上,正象那些享受到一个女人的爱情的男子一样,他并不了解女子。可怜的爱乃斯特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沉浸在对真正爱情的恐惧之中,他一直默不作声,预感到伤心受辱的少女会怎样对他大发雷霆,轻视蔑视,不屑一顾。与此同时,卡那利象准备在一个新剧本中扮演主角的演员一样,也在默默地作着准备。自然,这两个人谁都不象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何况,对卡那利而言,事关重大利害。他与绍利厄公爵夫人之间深情厚谊,紧紧相连,已将近十年,只要他稍一想到结婚,那种情谊就要破裂。虽然他用身体倦怠这样平庸不堪的借口给他的出游涂上了保护色,但这种借口女人是永远不信的,即使是真的,她们都不信。因此他颇受良心的责备。他使用“良心”这个字眼,拉布里耶尔觉得实在太假惺惺了。诗人将自己的不安告诉他的时候,他就耸耸肩膀。

“你的良心,我的朋友,在我看来,无非是害怕失去德·绍利厄夫人的疼爱的同时,又失去虚荣带来的快乐、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多年来的习惯而已。如果你在莫黛斯特这边得到成功,对于八年来已经割过一次又一次的激情长出来的乏味的再生草,你一定毫不留恋地丢弃。要是你说,怕你的保护人得知你来此地小住的真正动机,会老大不高兴,那我倒一听就信。放弃了公爵夫人,在木屋别墅又没成功,这赌注下得可大了。你是把这种思来想去当成懊悔了吧!”

“你一点也不懂感情,”卡那利心烦意乱地说,那情形正象一个人本来要求别人恭维,得到的却是大实话一般。

“一个重婚的人回答十二名陪审员时,大概就是这么说的,”拉布里耶尔哈哈大笑地顶撞他。

这句俏皮话使卡那利又产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印象。他觉得拉布里耶尔太有头脑,也太放肆,当秘书不行。

车夫穿着卡那利仆人的号衣,驾着一辆光彩夺目的四轮马车来到。

木屋别墅的人正在等待着这两个求婚者。这篇故事中的人物,除了公爵和比查以外,也都聚集在这里。马车的到来自然在木屋别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哪个是诗人啊?”拉图奈尔夫人听到马车的声音,便跑到窗口站定往外瞧,她向杜梅问道。”

“就是走路的架势象个军乐队队长的那个,”银钱总管回答。

“啊!”公证人老婆端详着梅西奥,只见他摇头摆尾,故意让人瞧。

要说这世界上确有心地单纯的人,那就要数杜梅了。他的评判未免苛刻,不过倒颇为正确。所有比崇拜自己的男子年纪大的女人,对这些男子总是极尽阿谀奉承、娇惯之能事,那位贵妇对卡那利也是如此。由于她的过错,卡那利在精神上也是一个那喀索斯。一个已到中年的女人,想要使一个男子永远眷恋她,开始时总是将他的缺点也奉若神明,以便使任何人都无法与她竞争。这个男人对这种精妙的吹捧很容易习以为常,而一个对手刚开始时却找不到达种吹捧的窍门。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妄自尊大的人,如果不是生来如此的话,那么就是这种女性劳动的产物。卡那利年纪轻轻就被美貌的绍利厄公爵夫人抓到手里,他心里想,这个女人的口味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既然自己这种矫揉造作的劲很讨这个女人欢喜,想必这矫揉造作就很有道理。虽然这些细微区别非常非常微妙,要指出也还是可以办到的。梅西奥具有朗诵天才,一向为人所称道。过分讨好的赞扬之辞将他的天才引上了过分夸张的道路。一般来说,无论是诗人还是演员都不会在这种道路上停留的。正因为如此,人家谈到他时(仍是德·玛赛说的话),说他不是朗诵诗,而是象鹿发情时那样高声鸣叫,因为他声音拖得很长,自我倾听。用后台的行话来说,卡那利“拖腔太长”。他可以向自己的听众投过探询的眼风,可以作出自鸣得意的姿态,也可以借助于演员称之为“荡秋千”的那种摇头摆尾的表演手段。正象艺术界创造的一切一样,“荡秋千”这个词也非常有特色。何况还真有人效法卡那利,卡那利于是成了这一派的首领。这种夸张的朗诵方法对他的谈话也稍有影响,他讲话时也带一种朗诵腔。从他和杜梅的谈话中,诸位对此也可窥见一斑。一个人一旦思想上变得极喜欢卖弄,举止上也必然表现出来。卡那利后来甚至连走路姿态也有了节奏,发明出各种姿势,偷偷地在镜子里自顾自盼,让谈吐也和自己神气活现的姿态相一致,等等。他对自己要产生什么效果太关心了。专门喜欢嘲弄人的勃龙代不止一次跟人打赌说,如果他死死盯住这位诗人的鬈发、靴子或者礼服的燕尾瞧,就能使梅西奥狼狈不堪。这办法还果然灵验。这些风雅的动作开始时对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来说是一张通行证,十年以后,梅西奥已显得身心疲惫,这一套把戏就变得更加陈旧过时。社交生活对男人和对女人都一样令人疲倦,说不定公爵夫人比卡那利大二十岁这一点,对他的压力比对她还大,因为社交界人们见她依然那么美丽,脸上依然没有皱纹,依然不涂脂粉,依然冷酷无情。可叹的是,当他们朴素的香气发出哈喇味的时候,当他们目光的亲切味道已经变得如戏剧程式一般的时候,当他们的面部表情已经变得矫揉造作的时候,当他们骗人的风趣已经使人看出烤焦的空架子的时候,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朋友来提醒他们。只有超人的天才才会象蛇一样自我更新。而且,在风度上和在各种事情上一样,唯一不衰老的东西是心地。心地善良的人单纯朴实。卡那利,诸位都知道,他心肠冷酷。他滥用自己漂亮的眼神,经常无缘无故地表演沉思默想时双眼出神的那股劲。总而言之,对他来说,赢得别人的赞美就是一桩生意,他想从这桩生意里大赚特赚。他恭维人的方式,肤浅的人看来似乎很迷人;精细的人却觉得是一种冒犯,因为这种俗不可耐的、过火的阿谀奉承,一听就能猜出他肚里的盘算。确实,梅西奥象个宫廷弄臣一般,满口谎言。德·绍利厄公爵以外交大臣身分不得不登上讲坛的时候,并没有产生什么了不起的效果,梅西奥竟然厚颜无耻地对德·绍利厄公爵说:“阁下真是讲得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