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个二十五年来一直自称夏尔·米尼翁的自由党人,现在要管他叫伯爵先生喽!……这世道是往哪儿变哟!”
虽然莫黛斯特的父母和朋友都守口如瓶,可是人家都把她看成是诺曼底最富有的继承人。而且到了这时,人人的眼睛都发现了她的长处。德·埃鲁维尔公爵先生的姑母和姐姐在巴耶,当着客厅里全体客人的面,一口咬定夏尔·米尼翁先生就是有权享受他的贵族头衔和伯爵的家徽,这头衔和家徽最初是米尼翁红衣主教受封得来的。为了表示对他感恩戴德,便将红衣主教长袍的流苏和主教的帽子作为家徽的底座和支架。这位姑母和姐姐以前从维勒干家那边依稀瞧见过德·拉巴斯蒂小姐,现在她们突然对这个家道中落的家族的家长异常关切起来了。
“要是德·拉巴斯蒂小姐既富有又漂亮,”年轻公爵的姑母说道,“那大概要算是这外省最理想的人家了。再说,这一位至少是贵族吧!”
这最后一句话是针对维勒干家说的。从前这家人家曾经屈尊前往维勒干家求婚,双方却没有谈成。
就是这些小事,引出我们这一幕家庭戏剧的另一个人物。
当然这是违背亚里斯多德和贺拉斯的规律的。不过这个姗姗来迟的人物,其肖像及传记,文字不多,不会使我们行文冗长。公爵先生在这里不会比他在历史书上所占的位置更大。德·埃鲁维尔公爵先生大人,是诺曼底最后一任省长夫妻的老来子,一七九六年流亡国外期间生于维也纳。现任公爵的父亲是位老元帅,一八一四年与国王一起回到国内,一八一九年去世,当时尚未能给他的儿子成亲,虽然他的儿子那时已经是德·尼沃隆公爵。父亲只给儿子留下偌大的埃鲁维尔城堡、猎场、几处附属建筑以及一处好不容易赎回的田庄,年收入总共一万五千法郎。路易十八授予他国王马厩总管的头衔。到了查理十世治下,他又享受到给贫苦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一万二千法郎津贴。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国王马厩总管的薪水和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收入哪里够用呢?当然,在巴黎,年轻公爵可以乘坐国王的车子,在卢浮宫圣托马斯街王室车马侍从处有自己的公馆。他的薪水可够支付他冬天的费用,那两万七千法郎用来支付他夏天在诺曼底的费用。这位大老爷之所以到现在还是光棍,主要是他姑母的过错,而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他那位姑母肯定没读过拉封丹的寓言。①埃鲁维尔小姐奢望极大,与时代精神背道而驰。因为你没有钱,纵令是名门贵族,也很难在法国高等贵族阶层中找到富有的女继承人:高等贵族们的儿子由于财产平均分割而破产,要使儿子们发财致富,已经有点自顾不暇了,哪里会有大量财产给女儿呢?要让年轻的德·埃鲁维尔公爵结上一门占便宜的婚姻,本来就非得奉承、巴结大银行家家族不可,可是埃鲁维尔家高傲的小姐恶语伤人,将一个个大银行家家族都得罪了。
①指拉封丹的寓言《鹭鸶》,讲一只鹭鸶沿河岸徘徊,看到很好的鱼,觉得还不到进餐的时候,看到别的鱼,又觉得不符合自己的身分,因此都白白地放过去了;到最后饿得发慌,只好吃一只蜗牛。
王政复辟的最初几年里,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五年,埃鲁维尔小姐一面寻求有几百万的人家,一面又拒绝了银行家的女儿蒙日诺小姐。结果是德·封丹纳先生将蒙日诺小姐娶走了。到末了,由于她的失策,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后,她还嫌纽沁根家的财产来路不光彩,不肯成全德·纽沁根夫人想使女儿成为公爵夫人的野心。国王很想使德·埃鲁维尔家族恢复昔日的光彩,几乎精心安排了这桩婚事,而且在公开场合说德·埃鲁维尔小姐的想法荒唐透顶。就这样,姑母把她的侄子搞得叫人耻笑,而公爵本人确实也引人发笑。确实,当人世间伟大的事物消逝的时候,会留下一些残渣碎屑,拉伯雷称之为“掉下来的渣渣”,法国贵族如今真叫我们看见许许多多的遗老遗少。当然,在漫长的历史中,无论是神职人员还是贵族,都无需自怨自艾。这光彩夺目的社会上不可缺少的两大阶层,在历史上都有杰出的代表人物。可是,不采取公正态度,不在这里指出这个种族的衰退,就象你们可以从莫尔索伯爵(见《幽谷百合》)那流亡国外的贵族形象,从德·埃斯巴侯爵(见《禁治产》)那贵族上花的形象中所见到的那样,岂不是放弃了历史学家这美妙的头衔么!这个出强人和勇士的种族,高傲的德·埃鲁维尔家族,给法兰西王权输送了著名的元帅,给教会输送了好几位红衣主教,给瓦卢瓦王朝输送了不少军官,给路易十四输送了好些骑士、勇士的家族,是怎样落到这个地步,成了一个软弱多病,较之比查还要矮小的生物呢?在巴黎不止一处客厅里,当人们听到禀报法兰西一连串名门望族的姓氏,而看到走进来的要么是个矮小瘦弱、看上去只有一口气的人,要么是个未老先衰,或者奇形怪状的造物的时候,人们头脑里都会产生这个问题。
想象力能找到的昔日名门望族的标志,一位善于观察的人也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在这些人身上找到一点线索。路易十五治下的挥霍无度、生活放荡,这个自私和令人沮丧的时代的狂啖暴饮,产生出孱弱、衰退的一代。在这一代人身上,往日的伟大品格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了那套举止。表面的形式,这就是贵族保留下来的唯一遗产。因此,除了少数例外,人们可以用蓬巴杜夫人朝代留下的可怜后遗症来解释王朝的垮台,路易十六也在垮台中送掉了性命。
国王马厩总管这位年轻人,头发金黄,面色苍白,身材纤细,蓝眼睛,头脑里倒也不缺乏某种尊严。但是他个子矮小,再加上他在姑母的错误引导下去追求维勒干家的女儿而一无所获,使他变得十分腼腆。德·埃鲁维尔家族,由于一个早产儿的缘故,已经差一点绝了后(见“哲理研究”部分《该死的孩子》)。大元帅——家族中这样称呼被路易十三封为公爵的那个人——到八十二岁才结婚,自然这个家族是延续下来了。这位年轻公爵很喜欢女人。但是他把女人看得太高,对女人过于毕恭毕敬,顶礼膜拜,只有和谁也不尊敬的女人在一起时他才感到自在。这种性格使他过着局部的双重生活。
他在客厅中,或者说在圣日耳曼区的小客厅中,对女人极尽顶礼膜拜之能事,反过来,他又到容易上手的女人那里去报复。这种生活作风以及他矮小的身材,受病痛折磨一般的面庞,专门寻求心醉神迷的事的蓝眼睛,都更增加了他的可笑之处。其实人们说他一切都可笑是非常不公正的,他充满了高尚的情感和风趣。但是他那并不横生的妙趣只有在他感到很自在的时候才能表现出来。据说女戏子法妮·鲍普莱是他花了大钱交结的最要好的女友。这位女戏子说起他来,有这么一句话:“他是一瓶好酒,可是塞子塞得太紧,连起瓶塞的起子都要用坏的!”
国王马厩总管对美丽的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当然只有爱慕的份儿。她谈到他时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她说,“他好象精雕细刻的一件首饰,拿给人看的时候多,真正佩戴的时候少,于是就留在首饰匣的棉花团里。”
这句话使他痛苦万分,可是不幸得很,正象任何巧妙的恶语中伤一样,这句话大家都广为传诵。
德·埃鲁维尔公爵虽然是一位杰出的骑手,可是就连国王马厩总管这个官职名称,也由于与他的长相对比强烈,而使心地善良的查理十世发笑。人也跟书籍一样,有时到了为人所赏识时,已经为时过晚。德·埃鲁维尔公爵在维勒干家小住求婚未成的时候,莫黛斯特曾依稀见过他。每见他走过,上述这一切想法便不由自主地从她头脑中闪过。但是,在她目前所处的境况中,她明白,为了不致受任何一个卡那利的摆布,德·埃鲁维尔公爵的追求是多么重要。
“我看不出,”她对拉图奈尔说,“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德·埃鲁维尔公爵。虽然我们家境贫寒,”她狡黠地望着她父亲接着说下去,“可我正在成为继承人。我最后总要表一个态的嘛……哥本海姆的眼神一周以来变化多么大,你们没看见吗?
他因为无法将到这儿来玩惠斯特牌算到对我表示无言爱慕的账上,心里很难过呢!”
“嘘!我的宝贝,”拉图奈尔夫人说道,“他来了。”
“阿尔图老爹伤心死了,”哥本海姆走进来,对米尼翁先生说道。
“为什么?……”德·拉巴斯蒂伯爵问道。
“人家说维勒干就要付不出钱了,而交易所认为你有几百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