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门撬锁,盗窃金库,拦路杀人,是不是!……”夏尔·米尼翁冷笑着高声说,“你们这些姑娘们哪,就是这样感情绝对,对生活一无所知!一个能干出欺骗女人勾当的人,一定是从断头台上下来的,或者应该上断头台……”
这句嘲弄的话语止住了莫黛斯特的激动。两人又都默不作声了。
“我的孩子,”上校接着说,“社会上的男人,再说自然界也是如此,就是要想方设法占据你们的心,你们则应该自卫。
你是把角色掉过个儿了。这好不好呢?在虚假的位置上,一切都是假的。那么,首先大错特错的是你。不,一个男人设法讨女人欢心时,他并不是魔鬼。我们的权利允许我们主动进攻,不计后果,当然杀人和卑鄙无耻的行为除外。一个男子,在欺骗了一个女人之后,还可以具有良好的品德,这当然不包括通过女人谋求大量财富的情况。而只有女王、女演员,或者一个女人地位比男人高得多,对他来说,她就好比是女王一般的时候,这种女人才可以主动去追求男人,而不致受到许多责怪。可是一个少女不行!……不论她犯这个错误时出发点多么好,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小心谨慎,她都违背了上帝在她身上培植起来的一切神圣、美好、伟大的情感。”
“本想寻求主人,却得到个奴仆!我无非是单方面重演了《爱情与偶然的游戏》①而已!”她心酸地说道,“啊!我受到这样的打击,这一辈子算是死了心了……”
①这是法国剧作家马里沃(1688—1763)一七三〇年写的一部喜剧。小姐西尔维亚等待多朗特前来相亲,他们分别改扮成使女和男仆,以便更好地观察对方。两人相见后产生感情,最后脱下伪装,倾心相爱。
“疯丫头!……我看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是一个好人,他至少抵得上德·卡那利男爵先生:他曾经给一位首相当过私人秘书,现在是审计院的审核官。他心地善良,热恋着你。只是他不写诗……对,我承认,他不是诗人。可是他可以有一颗充满诗意的心。总而言之,我可怜的孩子,”他见莫黛斯特作了一个厌恶的手势,便说道,“你就要见到他们两个人了,真假卡那利……”
“噢!爸爸!……”
“你不是向我发过誓,要在婚姻大事上一切听从我吗?那好,你可以在这两个人当中挑选一个中你意的人作你的丈夫。
你已经从一首诗歌开始,你要尽量在田野漫游,从打猎或钓鱼中窥见这两位先生的真正品格,然后以田园牧歌来作为结束吧!”
莫黛斯特低下头。她和父亲返回木屋别墅,一路上只是听父亲讲话,父亲问她话时,她也是用一个、两个字回答。她原来以为已经飞上高山,直达鹰窠,现在她从高山之巅一直跌落到泥沼之中,而且受到羞辱。用当代一位作家富有诗意的说法,就是:“她首先感受过脚下十分娇嫩的花草的滋味,因而无法在现实布满玻璃碎片的道路上行走。异想天开在她脆弱的心中汇集了女人具有的一切,从娇羞腼腆的少女撒满紫罗兰花朵的幻梦,直到娼妓疯狂的肉欲。这异想天开将她带到具有魔力的花园之中。咦,令人心酸的出人意料!她看到的,不是无比鲜艳的花朵,而是乌黑的曼德拉草毛茸茸的根茎相互纠缠着从地里长了出来!”莫黛斯特从自己爱情的神秘顶端跌落下来,面前是连成一片、平平淡淡、两侧布满沟渠和农田的一条路,一言以蔽之,是用平平常常的石块砌成的路!哪一个有着火热心灵的少女摔这么一跤,不会跌得粉身碎骨呢?她那些美好的话语都撒播在什么人的脚下了啊?
回到木屋别墅的莫黛斯特,与两个小时以前走出木屋别墅的莫黛斯特,已经判若两人,那情形正和走在街上的女演员与登台演出的女主角毫不相象一般。她木呆呆地,叫人看了心里难受。太阳黯淡无光,大自然笼罩在云雾之中,花儿再也不向她絮絮低语了。象所有个性倔强的姑娘一样,她在幻想破灭的酒杯里多喝了几口。她还不想把脖子伸进家庭和社会的枷锁,她觉得那枷锁太重、太硬了!她还要与现实作最后的搏斗。她甚至听不进父亲和母亲的安慰,一任自己的心灵饱受折磨,从中尝到难以名状的奇特滋味。
“可怜的比查,”一天晚上她说道,“他倒不幸而言中了!”
这句话说明,她在无言的悲伤指引下,短时间内在现实世界的荒原上,走过了多少路程。我们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的时候,它所产生的悲哀,就是一种疾病。这种疾病常常会使人死亡。目前生理学正在研究,一个念头通过什么途径,经过什么方式,会产生和毒物相同的对人体的破坏作用。研究灰心失望怎样使人失去食欲,怎样破坏幽门,怎样改变一个最坚强的生命的生存条件,这项研究决非无足轻重。莫黛斯特就是如此。整整三天,她呈现出病态的忧郁,再也不唱歌了,谁也别想让她笑一笑。这种情形真是叫她的父母和朋友害怕。夏尔·米尼翁看见那两位朋友迟迟不到,也担心起来,已经想派人去叫他们。第四天头上,拉图奈尔先生得到了消息。事情原来是这样:
卡那利对这门有钱的婚事着了迷,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件小事以压倒拉布里耶尔,而拉布里耶尔却不能责怪他违背了友谊的原则。诗人以为,要让一个少女瞧不起一个情人,最要紧的就是要让她看到这个人地位低下。因此,他装出很随便的样子,向拉布里耶尔提议两人住在一处,在安古维尔租一幢别墅,为期一个月。两人借口身体垮了,在那里小住一阵。一开始,拉布里耶尔觉得这个提议十分自然,欣然同意。
紧接着卡那利就提出不要他朋友掏钱,免费带他去,而且自告奋勇承担了旅行的准备工作。他将自己的贴身仆人派到勒阿弗尔,并且叮嘱他办理在安古维尔租乡村别墅的事时去找拉图奈尔先生。他想,公证人一定多嘴多舌,会把这事告诉米尼翁家里。各位读者都可以料到,爱乃斯特和卡那利以前曾经交谈过这场艳遇的各种情况,拉布里耶尔絮絮叨叨,已经向他的情敌提供了千百种情报。卡那利的贴身仆人对主子的意图知道得清清楚楚,出色地贯彻了这些意图。他大肆宣传这位伟大的诗人就要到勒阿弗尔来了,说他又搞政治,又搞文学,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医生要他来洗海水浴,以恢复体力。这位大人物要租一所房子,至少得有多少房间,因为他要带秘书、厨子、两个仆人和一个车夫来,贴身仆人热耳曼·博内先生还不算在内。诗人挑选并租下一个月的敞篷四轮马车相当漂亮,可以用来出去漫游。因此热耳曼要在勒阿弗尔近郊租两匹马。马有两种用场,除了拉车以外,男爵先生和他的秘书还喜欢练练骑马。热耳曼看房子的时候,在矮小的拉图奈尔面前,对秘书这个人十分强调。有两处房子没有看中,就说是怕德·拉布里耶尔先生住得不舒服。
“男爵先生已经把他的秘书当成最要好的朋友,”他总是说,“啊!如果待德·拉布里耶尔先生和男爵先生本人不一样,我非得挨一顿好‘克’不可!而且不管怎么说,拉布里耶尔先生是审计院的审核官嘛!”
热耳曼每次外出,总是全身着黑呢礼服,手上戴着干干净净的手套,脚上穿着靴子,俨然主子的架势。请诸位想想看,他这样做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人们根据这个样品对伟大的诗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吧!一个很机灵的人,他的仆人最后也会很机灵,因为主人的机灵最终总会使仆人受到熏陶。
热耳曼把自己的角色演得一点不过火,他按照卡那利的嘱咐,表现得和和气气,平易近人。可怜的拉布里耶尔完全没料到热耳曼会这样加害于他,也完全没料到他同意的事,实际上是贬低自己。从众说纷纭的底层,也有片言只语传到莫黛斯特的耳中。就这样,卡那利就要用自己的马车带上他的朋友前来,而爱乃斯特的性格又使他无法及时发现自己处于这样一种地位而进行补救。他们姗姗来迟,夏尔·米尼翁气得直骂,其原因是卡那利要把自己的家徽漆在马车的护板上,又在裁缝店里制作服装。诗人将这宗宗琐碎小事都想得十分周全,因为在他看来,哪一宗小事都会对少女产生影响。
“放心吧,”第五天头上拉图奈尔对夏尔·米尼翁说道:
“卡那利先生的贴身仆人今天早晨已经将一切准备就绪。他租下了亚摩里夫人在桑维克带全套家具的小楼,租金七百法郎。
他已经给主人写信,告诉他可以动身前来,到时一切都会准备停当。因此,这两位先生星期天就会到这里了。我还收到比查写来的信,你看,在这儿……信不长,说:‘亲爱的老板:
星期日之前我无法返回。近日有一些极其重要的情况尚待了解,此事关系到一个人的终身幸福。对这个人,您亦极表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