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不,不!我要为父亲顺利归来而祈祷,”莫黛斯特回答,“我想过了,我就这么穿得暖暖和和出去,对我只会利多弊少。”
于是米尼翁小姐上教堂去了。她单独走在拉图奈尔夫人的身边。她拒绝挽起陪媪的手臂,因为她一想到马上要见到她那位伟大的诗人,内心便激动不已,浑身发抖。她生怕拉图奈尔夫人会盘问她。目光一扫,看上第一眼,不是就要决定她的前途么?
男子一生中,难道还有比这第一次赴约更为甜蜜的时刻么?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激情,此时此刻都迸发出来。这种激动的心情还会有第二次么?象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那样,寻找自己最好使的剃须刀、最漂亮的衬衣、白得无可挑剔的领子和最讲究的外衣时所品尝到的那种无名的快感,是否还能重来呢?与这个庄严的时刻相关联的东西,人们也都将它们奉若神明。这时,人们自己创作出的神秘诗篇,与女性的诗篇可以相提并论。待到彼此都把这些看透了的那一天,这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森林深处寂寞开无主的又甜美又苦涩的野果之花,大概体现了阳光的欢乐;卡那利在《少女之歌》中则说,这体现了植物本身的欢乐,因为正是百花天使才使它有了发现自己的机会。上述的每一件用品,难道不就跟那野花一样么?说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叫人们忆起,正象许多以艰辛的劳动和对前程的忧虑来开始其一生的穷人那样,这位谦逊的拉布里耶尔还不曾被人爱恋过。他前一天晚上来到勒阿弗尔,抵达以后象一个爱俏的女人一样立即上床睡觉,以便消除旅途疲劳的痕迹。此刻他洗过了澡,刚刚更衣完毕。怎样梳洗以突出自己的美,事先都已精心考虑过。此时此刻将他的全身画像拿出来可能比较适宜,哪怕是为了证明莫黛斯特即将写的最后一封信言之有理也好。
爱乃斯特生于图卢兹一个很规矩的人家,与作他保护人的那位首相的家庭沾点亲。爱乃斯特的外表颇为气派。可以看得出来,他从摇篮时代起便开始受到良好的教育。多年来办公事的习惯又不知不觉使他的神情变得庄重严肃,因为书生气是妨碍一个人变得少年老成的。他身材适中,突出之处是面庞线条细腻,看上去亲切柔和,虽则面色不够红润,皮肤仍为暖色。他蓄着小小的唇髭,修剪成马扎兰①式的两撇,为他的面容增色不少。若不是有这一男性的证据,说不定他就很象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了。他的面部轮廓和嘴唇是那么精巧细腻,牙齿珐琅那么透明,排列又那么整齐,几乎叫人以为那是假的。看到这些,人们真要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在这些女性的特点之上,再加上柔和的表情,柔和的土耳其人一般的蓝眼睛以及娓娓动听的言谈,你就会完全理解为什么那位首相给他这位年轻的私人秘书起个绰号叫“德·拉布里耶尔小姐”了。丰满、纯净的前额,恰到好处地镶嵌在浓密而乌黑的头发之中,象是在沉思,在默想,与完全为忧郁哀愁所笼罩的面部表情构成浑然一体。突起的眉峰,虽然轮廓十分优雅,还是遮掩了目光。当他眼帘低垂遮住眼珠时,便构成一个可说是忧愁的外表,更增添了他忧郁的神情。这种内心对自己的隐隐怀疑,我们用谦逊这个词,使他的容貌和人品都得到生动的表现。如果我们再指出一点,也许大家对他的整个面貌会更加了然。按照绘画的规定,他那个椭圆形的头大概还应该更长一点;他头发长得很低,显得额头过于狭小,下巴收得太快,按照绘画的比例,大概得要求下巴和额头之间距离更大一些。所以他的面孔象是压扁了似的。他的眉毛有些过浓,双眉之间距离过近,嫉妒的人都是如此。劳碌已在他的眉宇之间犁出了一条城沟。有一种人,体格定型较晚,一到三十岁就突然发起胖来。虽然拉布里耶尔此刻还很瘦削,但是他属于这种类型。
①马扎兰(1602—1661),法国红衣主教,政治家,路易十三朝的首相,一直继任到路易十四亲政。
对于熟悉法兰西历史的人来说,这个年轻人颇能使人忆起路易十三那张既有王家气派、又有些不可思议的面孔:稳重之中带点莫名其妙的忧郁,在王冠之下显得十分苍白;喜欢打猎的辛苦,却厌恶正经的工作;跟自己的情妇在一起非常羞怯,甚至对她毕恭毕敬;对任何事不闻不问,以致听任别人砍掉自己朋友的脑袋。看到他那张脸,你会想到:要么这是一个虔信天主教的哈姆莱特,要么就是患有什么不治之症。要解释其中的缘故,恐怕只能说是他因对母亲采取行动,给父亲报了仇而感到内疚①。不过,使路易十三面色苍白、浑身无力的蛀虫,在爱乃斯特身上,只不过是对自己缺乏信心而已,再加他是那种从没有女人向他说过“我多么爱你!”的男人,尤其是他的一片忠诚无人理睬,所以格外胆怯。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从一位首相的下台里,听到了一代王朝的丧钟;此后在卡那利身上,他又遇到了华丽的苔藓掩盖下的顽石。于是他现在正在寻找一个值得爱恋的主宰自己的人。这种哈巴狗寻找主人的惶惶不安心情,赋予他国王找到了自己的哈巴狗时的那种神情。这种忧郁,这些情感,满面痛苦的神色,使这位审核官的面庞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漂亮得多。女人们将他归入面色阴沉的美男子一类,他听了相当不快。在每个人都想独占鳌头的时代,他自然要算是已经过时的一类人。
①路易十三的父亲是亨利四世,被反对派暗杀,而反对派受到亨利的王后玛丽·德·梅迪契的支持。路易十三为父报仇,处死了玛丽·德·梅迪契的宠臣孔西尼,并迫使她远离宫廷。
对自己缺乏信心的爱乃斯特,于是乞灵于当时很时髦的服装来给自己提高威信。为这次一眼定终身的会面,他穿了一条黑裤子,靴子擦得锃亮,浅黄色的背心,露出一件做工极为精细、钉着乳白色扣子的衬衣,黑领带,蓝色小礼服,佩带玫瑰花形的徽章,礼服紧贴着后背和腰身,大概是新式裁法做的。他戴着漂亮的麂皮手套,佛罗伦萨青铜塑像的颜色,左手拿着一支小手杖和帽子,那种姿态相当富有“路易十四风度”。按照这一时间这种地点的要求,露出他那很巧妙地拢在一起的头发,阳光照在头发上,闪射出绸缎般的光芒。弥撒一开始,他就在教堂大门下站定。他端详着教堂,每一个基督徒,尤其是每一个女教徒将手指浸在圣水中的时候,他都仔细地注视着。
莫黛斯特来到时,一个内心的声音对她喊道:“就是他!”
那礼服,那基本上属于巴黎气派的举止,那玫瑰花形的胸饰,那手套,那手杖,那发间的香气,没有一样是勒阿弗尔的。所以,当拉布里耶尔扭过头来打量高大而又骄傲的公证人老婆、矮小的公证人和那个臃肿的怪物(这是女人之间常用的词,那天莫黛斯特正好打扮成那个样子)时,这个可怜的姑娘看见门顶上透进的阳光整个照亮了那张富有诗意的脸庞。她虽然有了思想准备,仍然觉得心头猛地挨了一击。她不会弄错,因为一朵小小的白玫瑰花几乎将那玫瑰花形的徽章遮住。不露名姓的姑娘,戴了一顶旧帽子,帽子下面蒙上了双层的面纱,爱乃斯特是否会认出她来呢?……莫黛斯特真害怕自己心爱的人再看她第二眼,赶紧装出老妇人走路的姿态。
“老伴,”小个子拉图奈尔一面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一面说,“这位先生不是勒阿弗尔人。”
“嗨!外地人来的多了!”公证人老婆回答道。
“可是外地人什么时候来参观过我们的教堂呢?”公证人说道,“这教堂的历史还不到二百年呀!”
整个作弥撒的时间,爱乃斯特都伫立在门边,他在女客中没有看见一个能将他的希望变为现实的人。莫黛斯特到了仪式快结束时,才算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她领略到的快乐,只有她自己才可以描绘。终于,她听到了一个相当体面的男子在石板地面上走动的脚步声,因为弥撒已经作完,爱乃斯特正在教堂里绕圈子。这时教堂里只剩下了“爱好”虔诚的人,爱乃斯特正对他们进行精细的和透彻的分析。他注意到,一个头戴面纱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挎着她胳膊的一位“教友”浑身颤抖。只有这一个女人遮住自己的面孔,这使他顿生疑窦。他怀着恋人的好奇心仔细研究了莫黛斯特的衣着,更证实了他的怀疑有根有据。拉图奈尔夫人离开教堂时,他也走了出去,保持相当大的距离跟踪着她,见她和莫黛斯特一起回到了王政街。按照惯例,莫黛斯特在那里等待着晚祷时刻的到来。爱乃斯特打量了一下这幢房屋,见门口挂着盾形标志①,便向一个行人打听这位公证人的姓名。那个行人几乎带着骄傲的神情告诉他,这人名叫拉图奈尔先生,是勒阿弗尔的头号公证人……。他沿着王政街走去,想往宅子内部望上一眼。这时莫黛斯特望见了她的情人,于是她谎称自己病得很重,不能去作晚祷了。拉图奈尔夫人便留下来给她作伴。
①这种盾形标志挂在公证人的家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