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将这封信拿到手,内心无比激动,那情形恰似狂风席卷整个海面,一叶扁舟在风雨中飘摇。他便到林荫大道上去散步。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个真正的巴黎男子,说一句“这姑娘简直是一只小狐狸!……”事情就算完结了。但是对于一个心灵高尚美好的小伙子,这一类郑重的指控,这种对真理的呼唤,却有唤醒在内心深处沉睡的三位法官的作用。这三位法官就是荣誉、现实和正义。他们站起身来,大喊大叫。“啊!亲爱的爱乃斯特,”现实说道,“你本来就不应该教训一位富有的继承人么!啊!小伙子,你若是径直到勒阿弗尔去,了解一下这位少女是不是漂亮,你就会因为她偏爱奇才而感到自己倒霉了。若是你能对你的朋友暗中使点坏,让德·埃斯特小姐弃他而求你,那这位德·埃斯特小姐该是多么了不起!”“怎么!”正义说道,“你们这些有思想或者有能力却没有钱的人,看见有钱的姑娘嫁给那种给你当门房你都不肯要的人便抱怨么!如今这时代讲求实际,总是迫不及待地让有钱人嫁给有钱人,而从不急于叫一个相貌俊美、才华横溢却没有财产的小伙子,娶一个高贵而富有的美貌姑娘。你们骂这个时代精神。可现在有一位姑娘起来反对这种时代精神,诗人给她的答复却是给她当头一棒!……”
“富有也好,贫穷也好,”荣誉大叫道,“年轻也好,年老也好,美貌也好,丑陋也好,这位姑娘说得对。她很有头脑,她现在将诗人拖下了个人利害的泥潭。给她一个诚恳、高尚、坦率的答复吧!最重要的,是要表达出你自己的思想,她是当之无愧的!你扪心自问一下吧!探测一下你的内心,将那些卑鄙龌龊的东西清扫出去吧!见此情景,莫里哀笔下的阿尔赛斯特①会说什么呢?”拉布里耶尔从鱼贩子街出发,一路上专心思考,步履缓慢。过了一个小时,还没走到修女大街。他沿着塞纳河岸前进,到当时位于圣堂附近的审计院去。他摆脱不了不知所措的心境,竟然无法审核账目了。
①阿尔赛斯特,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的男主角,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她并没有六百万,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心中想道,“可是,问题不在这里……”
过了六天,莫黛斯特收到这样一封信:
书信四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您不姓德·埃斯特。这是用来隐瞒您的姓氏的化名。
对于一个不说真话,隐瞒自己情况的人,难道能象您要求的那样吐露真情么?请听我说,我用另一个要求来答复您的要求:告诉我,您是出身名门么?是出身贵族家庭,还是市民家庭?当然,道德观念只有一个,不会改变。但是道德对人的约束,要根据他所属社会阶层的不同而有所变化。阳光照耀各地情况不同,于是产生了我们赞叹不止的四季。同样,道德也使社会义务与每人的等级、地位相吻合。士兵犯的小过失,如果出在将军身上,就是重大罪行。反之亦然。一个收获庄稼的农家姑娘,一个每日赚十五个苏的女工,一个零售小商人的女儿,一个年轻的布尔乔亚女子,一个富商大户人家的女孩,一个贵族之家的年轻女继承人,一个德·埃斯特家族的女儿,要遵守的戒律是各不相同的。一位国王和一个农民,虽然都应该遵守节俭的原则,可是国王不应该弯下腰去捡拾一枚金币,而农民则应该沿原路折回去寻找丢掉的十个苏。一位拥有六百万财产的德·埃斯特小姐,可以戴上插着羽毛的宽沿帽,身穿绣金骑马服,骑上一匹柏柏尔马①,由小厮殿后,扬鞭催马来到一位诗人面前,对他说:“我喜欢诗歌,我想补赎列奥诺尔①对塔索的过错!”而一个经纪人的女儿仿效她的作法,则会贻笑大方。您属于什么社会阶层呢?请您诚实地回答,然后我也会同样回答您向我提出的问题。
①柏柏尔马原产北非,系一著名品种。
①列奥诺尔·德·埃斯特是塔索心爱的女子。
虽然我还没有与您结识的荣幸,但是充满诗意的思想一致已将我与您连结在一起,我不愿用一般的俗套在信尾向您致以问候。使一个发表作品的人进退两难,这大概已经是制胜的一招了吧!
一个看重声誉的人可以容许自己采取的巧计,我们这位审核官自然也不会想不出来。信来信往,他终于收到了答复。
书信五
致德·卡那利先生
您越来越理智了,我亲爱的诗人。我的父亲是伯爵。
我这个家族的主要名人,是在红衣主教几乎可以与国王平起平坐的时代出了一位红衣主教。如今我家几乎完全衰落,到我这里就要绝嗣了。但是凭我的家徽,我可以出入任何宫廷和宗教场所。总而言之,我们是抵得上卡那利家族的。我不把我们的家徽寄给您了,这样做更合适一些。尽量象我这样诚实地回答我吧!我等待着您的回音,以便判明我是否还能象现在这样自称是您的奴仆。
欧·德·埃斯特-莫“瞧,这个小囡,占了上风就神气起来了!”拉布里耶尔高叫道,“可是,她到底是不是坦率直言呢?”
不曾给一位首相当过四年私人秘书,不住在巴黎,就看不到阴谋诡计如何不遭报应。所以,最纯真的灵魂也总是或多或少地受到这座帝王之城醉人气氛的熏陶。年轻的审核官庆幸自己不是卡那利,他给莫黛斯特写了一封信,推说他要作的自白很重要,而目前院长身边的工作很忙,他确定了一个日子给她回信,然后在去勒阿弗尔的邮车①上定了一个座位。他很细心,让邮政总局局长给勒阿弗尔邮政局长写了一封便函,嘱咐他为爱乃斯特保守秘密并多加关照。这样爱乃斯特便得以看见弗朗索娃·珂歇来到邮局的情形,然后很自然地跟住她。他尾随弗朗索娃来到安古维尔的小山上,远远望见莫黛斯特·米尼翁正从木屋别墅的窗户上探出头来。
①这种邮车也兼载旅客。
“弗朗索娃,怎么样?”少女问道。
女工答道:
“小姐,有一封。”
这天仙一般的金发美人把爱乃斯特镇住了。他沿原路折回,向一个行人打听这所漂亮的住宅主人叫什么名字。
“是这一片么?”行人手指着这一片房地产问道。
“对,朋友。”
“噢,这是维勒干先生的。他是勒阿弗尔最富有的船主,是一个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有多少财产的人。”
“可是我在历史上没见过有维勒干红衣主教啊!”审核官一面下山朝勒阿弗尔走去以便返回巴黎,一面心中纳闷。
他表情很自然地向邮政局长询问维勒干家的事,得知维勒干确实家财万贯;维勒干先生有一子二女,一个女儿嫁给了小阿尔图先生。拉布里耶尔分外小心,不让自己流露出对维勒干家有所图的模样,因为邮政局长已经用挖苦取笑的眼光望着他了。
“除了他们自家人以外,现在没有别的什么人住在他们家么?”他又问道。
“此刻埃鲁维尔家有人在这里,说是年轻的侯爵要娶维勒干家的二小姐呢!”
“在瓦卢瓦时代,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埃鲁维尔红衣主教,”
拉布里耶尔心中想道,“亨利四世时代,有一位人人畏惧的埃鲁维尔元帅,后来被封为侯爵。”
爱乃斯特返回巴黎,他看德·莫黛斯特那一眼,已经足以使他神魂颠倒了。他想道,不管她富也好,穷也好,只要她心地高尚,他很愿意叫她成为德·拉布里耶尔夫人。于是他决定继续与她书信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