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作者,就有多少品格。您认为我可以理解您,我真是受宠若惊。可是,如果您落到一个伪善的天才手里,落到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手里,他写的书极其忧郁凄凉,过的生活却如同持续不断的狂欢节一般,那么您这唐突的举动,结局很可能是遇到一个心怀恶意的人,剧场后台的常客①,或者是小酒馆里的英雄!您在仙人草绿廊下思考着诗歌的问题时,是闻不到使手稿失去诗意的雪茄烟味道的。正如您戴着光灿夺目的珠宝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您想不到穿着粗布衣裳的珠宝工人,想不到他们神经紧张的手臂和肮脏阴暗的工作室一样!可是那灿烂的辛勤劳动之花,正是从这里开放出去的!再进一步说吧!……您大概生活在海滨,您过的那种充满幻想而又狐单寂寞的生活,从哪个方面来说会使一个诗人感兴趣呢?既然他应该描写一切,他的使命便是渗透一切啊!我们心目中的少女是那样完美,任何夏娃的女儿都无法与她们抗争!什么现实能抵得上梦想呢?您这样的少女,家中将您养大成人,就是要您作贤妻良母。现在,您初步了解了,在这可怕的都城中,诗人的生活充满了多么可怕的动荡,想想看,您能获得什么呢?要给这种生活下个定义,七个字就够了:人们喜爱的地狱!如果促使您拿起笔来的动机,是您这位十分好奇的少女怀着一种愿望,要活跃一下您单调的生活,可是从表面看,这难道不是一种反常的行为么?我该怎样看待您的信呢?是不是您属于被上流社会排斥的阶层,要在远离您的地方寻找朋友呢?是不是您为自己的丑陋而伤心难过,感到自己有一颗美好的心灵而无人可以倾诉呢?唉!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令人心酸的结论:要么您做得太过分,要么您做得很不够。今后,要么我们就此结束,要么,如果您继续写信的话,请在这方面比上一封信谈得更详细些。
①指常常与女演员鬼混的人。
不过,小姐,如果您青春年少,如果您家有父母,如果您感到心头有天堂的缬草要抛撒出来,好比玛德莱娜①将它献到耶稣脚下,那您就让一个与您般配的男子赏识您,作一个凡是好姑娘都应该作的贤妻良母吧!一个诗人,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是她所能征服的最糟糕的人!他虚荣心太强,伤人的棱角太多,这些东西必然与一位女子合情合理的自尊心发生冲突,并且会摧毁一个没有生活经验的人儿的一片衷情。诗人的妻子应该先爱他,很久以后再与他结婚,她一定要下定决心,象天使一般慈悲为怀,宽宏大量,具有母性的美德才行。小姐,这些优点,在少女身上,还只是处于萌芽状态。
①玛德莱娜即《圣经》传说中的抹大拉女人,名马利亚,她曾经堕落,后真心悔过,成为圣徒。《新约·路加福音》第七章记载:耶稣在法利赛人家里用饭时,抹大拉的马利亚拿着盛香膏的玉瓶站在耶稣背后,痛哭流涕,眼泪湿了耶稣的脚,她就用头发去擦干,又抹上香膏,于是耶稣赦免了她的罪。这里巴尔扎克以缬草代替了香膏。
请您听听大实话吧——为了回报您令人心花怒放的恭维,难道我不应该对您据实相告么?嫁给一个享有盛名的人固然很光彩,可是人们不久就会发现,作为一个人,一个超乎寻常的人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相差无几的。人们越是期望他创造出奇迹来,他距离人们的期望就越远。一个著名的诗人,正象一个女人:人们先将她的美貌吹得天花乱坠,等到谁真的看见她了,反倒会说:“我还以为比这要漂亮呢!”您因为看见了巧手勾画出的我的肖像而寄这封短笺给我,殊不知那是纯粹的虚构!我的真正面貌并不符合画像的要求。总而言之,精神方面的优点,只在肉眼看不见的范围内生长开花,诗人的妻子只会感觉到诗人的缺陷,她看到的是对珠宝进行加工而不是用珠宝来装饰自己。如果说,是地位特殊的光华使您着了迷,请您一定要明白,这种东西引起的快乐是转瞬即逝的。这种地位,远远望去,似乎完美无缺,如同闪光的高峰。待到发现它是那样凸凹不平,高处不胜寒时,是会又气又恼的!其次,女人的双脚从未踏进过创作的艰难世界,待到她们看上一眼便以为已经猜测出运笔的全部诀窍时,对她们从前赞美不止的东西,也很快就无心欣赏了。
搁笔之前,我再谈谈最后一点看法。这是一位朋友的忠告,如果您将这视为变相的请求,那就大错特错了。
只有打算彼此开诚布公的人们之间,才能建立起心灵上的交流。您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如实地显现出自己么?我一时难以得出结论。
就此搁笔,小姐,请接受我们对一切女性的崇高敬意——哪怕是不知名姓、头戴假面的女性。
一整天都把这封信放在热乎乎的胸衣之下,自己的皮肉与胸衣之间!……留待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分来阅读它,在思潮起伏的焦虑不安之中等待着这庄严寂静时刻的来临!……祝福诗人,未读之前早已在想象中读了千百封信,作出种种假设,惟独没有想到是这么一瓢冷水,浇在烟雾蒸腾的异想天开的思绪上!象氢氰酸使生命解体一样,这一瓢冷水也使那蒸腾的烟雾消散了!……谁遇到这种情形,恐怕都要象莫黛斯特那样,虽然独自一人,也要以被单掩面,吹熄蜡烛,痛哭流泪的……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正是七月初。莫黛斯特起身在房中走动。她来到百叶窗前,将窗打开。她想透透气。盛开的鲜花吐着芬芳,那芳香带着夜间各种气味所独有的清新气息升起,向她袭来。月光照亮了大海,大海如同一面明镜,闪烁着光芒。维勒干家花园里一棵树上,一只夜莺在歌唱。
“啊!原来诗人就是如此啊!”莫黛斯特心想,她的怒火平息下来了。
千万种最最辛酸的思虑接踵而至,在她的脑际翻腾。她感到自己被深深刺痛了,她想重读一遍来信。她又点起蜡烛,仔细研究了这篇精心炮制的散文。最后她终于听到了现实世界沉重的呼吸。
“他说得对,就错了,”她心中想道,“可是,在诗人闪闪发光的长袍下,找到的竟是莫里哀笔下老者的灵魂,这怎么能令人置信呢?”
当一位妇女或一位少女当场被捉住的时候,她对于自己过失的见证人、肇事者或者对象,便产生了深仇大恨。所以在真正的、自然的、桀骜不驯的莫黛斯特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把这个心地正直的人压倒,要把他投入某种矛盾的深渊之中,要报复他这迎头一棒。这个孩子本来是很纯洁的,只是她的头脑既受到她阅读的书籍的侵蚀,又受到她姐姐长期病危的侵蚀,也受到她在孤独寂寞中进行的各种危险的思考的侵蚀。这时她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阳光。她已经在怀疑这一望无际的大海边,奔跑了三个小时。这样度过的夜晚,人们是永远不会忘怀的。莫黛斯特有一张中国款式的小桌,是她父亲的赠品。她径直走到桌旁,在年轻人内心深处怦怦跳动的恶毒的复仇思想驱使下,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这样的:
书信三
致德·卡那利先生
先生:
您当然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不仅如此,您还是一位正直之士。您对一个身临深渊边缘的少女是那样坦率直言。您是否也能表现出足够的坦率,毫不虚假地、不转弯抹角地回答下面这个问题呢?
这个问题就是:假如有一个人附在您耳边说过,“欧·德·埃斯特-莫小姐有六百万法郎,她不想要一个傻瓜当丈夫。”这句话也可能恰巧是真话,那么,您会不会写出我手中拿着的这封回信,您的见解、您的语气是不是仍然如此呢?
请您在短时间内姑且认为这一假设是事实吧。请您对我就跟对您自己一样,什么都不要顾虑。我二十岁,但我待人处事比我的年龄要成熟,任何坦率道出的话语,都丝毫不会在我心目中损害您的形象。如果您肯于向我道出肺腑之言,我读了您的信以后,您就会得到我对您的第一封来信的答复。
您常常表现出卓绝的天才,我对此已经表示钦佩。
现在请允许我对您考虑的周到细致和品格的高尚表示敬意。正是这两点,使我不能不认为自己永远是您卑微的奴仆。
欧·德·埃斯特-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