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卡那利高声叫道,“我那天对绍利厄夫人说得很对,我应该放出一首什么新诗。对我的崇拜已经下降,已经有些日子我没有收到这样的匿名信了……”
“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么?”拉布里耶尔问道。
“对,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叫德·埃斯特,住在勒阿弗尔!这显然是个化名。”
说着,卡那利将信递给拉布里耶尔。这首诗歌,这不愿为他人所知的激情,总之,莫黛斯特的心,妄自尊大的人用那么一个动作,就毫不在乎地递过去了。
“真好!”审核官叫起来,“这样把最难于启齿的感情吸引到自己身上,逼得一个可怜的女子越过所受的教育、天性、社会给她划定的习俗界限,打破惯例,多美啊!……天才能获得怎样的特权啊!象拿在我手中的这样一封信,出自一位少女之手,一个真正的少女,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想法,怀着热情……”
“那又怎么样呢?”卡那利问。
“怎么样?即使象塔索那样饱经磨难,也会觉得得到报答了!”拉布里耶尔叫道。
“亲爱的朋友,”卡那利说,“收到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的时候,心里是这么想。可是,当你收到第三十封信的时候!……当你发现那位热情的少女相当狡猾的时候!当你走到诗人满怀激情奔跑过的闪闪发光的道路尽头,看见是一个年老的英国女人坐在界石上,向你伸过手来的时候!……当书信上的天使变成一个容貌丑陋、正在到处找丈夫的可怜姑娘的时候!
……噢!这时候,沸腾的内心便平静下来了。”
“说名气就象某些特别鲜艳的花儿一样含有毒性物质,”
拉布里耶尔微笑着说,“我现在算开始相信了!”
“而且,我的朋友,”卡那利接着说下去,“所有这些女人,即使她们是真心诚意,也都有一个理想的要求,你很少能符合那种要求。她们想不到诗人正象人家指责我的一样,是一个相当虚荣的人。一个为狂热的激情所折磨的人,这种激情会使他变得不招人喜欢,心情多变,她们根本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她们希望你总是伟大,总是漂亮。她们根本不会想到,天才总是病态的,拿当和佛洛丽纳同居,德·阿泰兹太胖,约瑟夫·勃里杜太瘦,贝朗瑞喜欢赤脚走路,偶像也会流鼻涕的。象吕西安·德·吕邦泼雷①那种既是诗人又是美男子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又何必去寻求那些毫无价值的恭维,何必去接受一个女人幻想破灭,目光呆滞,给你泼的一盆冷水呢?……”
①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人间喜剧》中一个青年诗人,《幻灭》的男主人公。
“那么,真正的诗人,”拉布里耶尔说道,“就应该象上帝在他的臣民之中隐形藏身一样,只能通过他的创作看见他了……”
“那样的话,名气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卡那利回答,“生活里确有美好的东西。嘿!”他一面喝茶,一面说道,“一位美貌的贵妇人爱上一个诗人,她用不着象一位公爵夫人倾心于一个男演员那样,躲在舞台上空吊布景的笼子里,或者躲在楼下的包厢里。倚仗自己的美貌、财产和姓氏,她完全可以象每一部英雄史诗里的人那样大大方方地对你说:‘我是卡吕普索仙女,我爱忒勒玛科斯①。’故弄玄虚是小聪明的伎俩。我对戴假面的人再也不回信,已经颇有些时日了……”
“啊!如果有一位女子主动向我走来,我会多么爱她!……”拉布里耶尔强忍泪水失声大叫,“亲爱的卡那利,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个高攀著名诗人的姑娘,从来不会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她只不过是过于小心提防,过于爱面子,过于提心吊胆罢了!这肯定是一位明星,一位……”
“一位公主,”卡那利哈哈大笑,大叫起来,“来俯就他,是不是?……我亲爱的老兄,那是百年不遇的事。那样的爱情就跟这百年开一次的花一样罕见……。年轻貌美而又富有的公主们根本就忙不过来。她们象奇花异草一样,极有教养却又愚蠢无比、象接骨木一样空虚的贵族少爷们组成了篱笆,早已将她们团团围住了。我的梦想,唉!我那水晶一般纯洁的梦想,从前镶着科雷兹花边,后来在这里是镶着花环,我曾经怀着怎样狂热的梦想!……别提了!这梦想早已在我的脚下破碎……。不,不,凡是匿名的信都是有所求的!而且那要求多么高!你以为这个小囡年轻又美丽,如果你给她写信,哼!你瞧着吧!肯定不是别的事!从理智上说,你不可能爱所有的女人。就连阿波罗,至少八角阁②的阿波罗,也是一个外表风雅而实际上需要保重身体的结核病患者呢!”
①卡吕普索仙女是希腊神话中的山林水泽女神,奥德修路过她的住处时,她想与他结为夫妇,把他滞留了十年才被迫放他回家,事见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忒勒玛科斯是奥德修的儿子,这里巴尔扎克显然把奥德修误写为忒勒玛科斯了。
②八角阁在梵蒂冈,收藏有古代各种塑像名作。
“可是,”爱乃斯特说道,“一个女子这样主动上前的时候,她大概是确信自己能够在美貌和温存方面使最得宠的情妇黯然失色的。单凭这一点,就应该原谅她。所以,稍有点好奇心的话……”
“啊!”卡那利回答道,“黄口小儿爱乃斯特,请允许我专心致志地爱那位给我幸福的美丽的公爵夫人吧!”
“你说得对,实在太对了,”爱乃斯特回答道。
话是这么说,年轻的秘书还是将莫黛斯特的来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极力猜测那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这里面一点没有夸大其辞。人家并没有说你是奇才,人家是向你说知心话,”他对卡那利说道,“这股谦逊的芳香和这种主动的态度,如果遇上我,我是会动心的……”
“那你给她回信好了,你亲自把这场艳遇进行到底好了!
我把这个当作一份菲薄的薪水送给你,”卡那利讥诮地微笑着高声说道,“干吧!再过三个月,你把情况告诉我,如果这事能够持续三个月的话……”
四天以后,莫黛斯特收到一封信。信纸很漂亮,信封是双层的,封口上盖着卡那利的纹章。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书信二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小姐:
赞美精彩的作品——姑且说我的作品是精彩的吧——这个行动本身,便含有难以名状的圣洁和纯朴的意味,是不许任何人加以嘲笑的,而且在任何法庭上,都能够证明您给我写信这一举动是完全正当的。即使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如此的盛情也总是使人感到愉快。为此,我首先应该向您表示感谢。在这种盛情面前,蹩脚的诗人也好,真正的诗人也好,在内心深处都会觉得当之无愧,因为自尊心是一种不大经得起赞扬的东西。您给我带来的慰藉能医治好文坛的各种责难给我造成的创伤。
作为报答,我能给予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最好的友情表示,难道不是与她分享我的经验之谈么?哪怕这样做会使她热烈的向往烟消云散,我也在所不惜。
小姐,一位少女最美好的棕榈枝①,便是圣洁、纯净、无可指摘的生活之花。难道您在世上是孑然一身么?只这一句话就行了。如果您有家庭,有父有母,请您想一想,您写信给一个根本不认识其人的诗人,这封信会使他们多么伤心忧愁!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天使,他们也有缺点。也有轻浮的人,鲁莽的人,自命不凡的人,野心勃勃的人,花天酒地的人。所以,不论天真无邪多么令人肃然起敬,不论法国诗人多么具有骑士风度,您在巴黎总会遇上不止一个堕落的吟游诗人。他们随时准备激起您的柔情,而目的是欺骗这种感情。那样,您的信就会被理解为另外一种意思,而不是象我这样理解了。人家会从信里看到您并没有诉之于笔端的想法。可是,人家有心,您是无意,您又丝毫不加提防。
①西方以棕榈枝作为荣誉或胜利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