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松年先生

对我而言,铃木松年先生是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他像养父一样,从我蹒跚学步时起就手把手地教我如何走路,直到我能够独立行走。他对我有栽培之恩,是一位良师。

松年先生的画风是扎扎实实的四条派,用笔之类也很讲究,他画画常用狸毫笔。

先生绝不使用刷子。他曾对我说:像刷子那种画工艺品的笔,不该是艺术家用的。画家只能用毛笔画画。需要用普通刷子时,他也不用刷子,而是将三四支毛笔并排握在手中,进行大面积的铺色。

我见过先生用苍劲有力的笔致作画,他握紧笔杆,连指尖都用上力气,一副用蛮力干活的样子。还时常因为用力过重,画着画就把纸捅破了。

我经常为先生磨墨。

先生的画风粗犷,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的弟子做起事来也自然粗莽。以致磨墨的活儿,我们也干得大开大合,磨出来的墨汁粗糙,一点也不细润。

先生说:“只能让女孩子磨墨。”所以只有磨墨是女弟子负责。

先生的画室里有一大张矮桌,桌上总是叠放着几张联裁(1)的唐纸。

他在桌前落座后,便从纸沓的最上面拿过一张纸,从下往上画,将岩石、树木、流水、行云一气呵成。

用浸满水或是蘸足了墨的毛笔,在纸上纵横几下,瞬间就把纸画得湿溻溻的。然后再在画上铺一张废纸,把它们嗖嗖地卷成一个纸筒放到一旁。

接着,他在下一张纸上迅速起笔,画其他趣向的题材。不一会儿的工夫,纸又被墨浸湿了。像方才一样,他还是把画好的画和废纸卷在一起。

这种画,他一天能画出五六幅来。第二天取出晾干的画纸补画一番,纸又瞬间被他画湿了。然后再放置一天……大约这么反复画上五天,最后,一幅幅苍劲有力的完美画作都在迥然不同的构图法下成形了。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有人像先生那样豪迈地画画。

同样,先生也极度讨厌比照着现成的器物,勾勒物体的轮廓。

比如画一轮圆月,他也是攥住一支粗大的毛笔,用腕力一挥而就。

在当时的京都画坛,今尾景年先生、岸竹堂先生、幸野梅岭先生、森宽斋先生等人都已自成一家,但是景年先生之类依然要用圆圆的盖子、盆子或盘子比照着,才能画出月亮。松年先生是绝对不用那些辅助工具的。

“别人怎么做我不管,反正我是坚决不用那种画法。”

生经常这么说。他强调,画家终归一心一意地运笔画画。

因为先生是这种脾气的人,他对事对物从不固执己见,有颇为豪爽的一面。

每月十五日,铃木百年与铃木松年两社合并召开每月的例行大会,地点就选在圆山公园平野屋附近的一处叫“牡丹田”的高级酒家,每个弟子都拿着自己的得意画作给先生过目。先生逐一查看,指点的方式也很粗野:

“这条线的力道不够。”

“要往这儿涂色。”

百年先生虽然不是我的老师,但在两社一同举办的大会上,我们俩经常见面,他教会了我很多绘画技巧。那时候,因为田能村直入等让明治年间的南画——人文画蓬勃发展,在我的记忆里,百年先生也受此影响,他的画中多多少少也带了些南画的风韵。

松年先生还在画院任职期间就与其他老师不一样,他做事豪放磊落,貌似在学校里也与任教的老师有几分龃龉不合。

然而,这样的松年先生却大受学生喜爱。

豪爽的性情中饱含浓浓的人情味,又气度非凡,努力向世人推举自己的弟子。

那时的绘画界,师徒关系非常亲和,都相处得像父子一样。

先生有个坏习惯就是经常用鼻子发出哼哼声,而且走起路来,木屐总是嗒啦嗒啦地响个不停。

不知何时,弟子们也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声,脚下响起趿拉着木屐的动静了。而我也不知不觉地染上了这些毛病。

于是,私塾的弟子们和先生一起走路时,五六个人都同时发出“哼哼嗒啦嗒啦、哼哼嗒啦嗒啦……”的声音那情景着实热闹。

虽说是师徒关系,弟子学到这个份儿上,才体现出为师为徒的情深意切吧。

当然,弟子必须掌握老师传授的绘画知识。之后就要靠弟子自己的天赋了,资质好的人能学以致用,把所学知识作为踏板,开创属于自己的画风。

先生经常这样教导我们——

你们一定要跻身老师的行列,但安于那个水平,你们就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在松年的画塾,有一位叫斋藤松洲的学监。这个人是基督教徒,穿着打扮时髦,文采斐然,而且书法比绘画还要厉害。

他到处做演讲、高谈阔论,后来背着书箱上京去了,结交了红叶山人等好友,以俳画(2)闻名。他也擅长书籍装帧。

现在我还保留这一张他为我画的速写,每当想起松年先生的画塾,我也会想起这位学监。

先生在大正七年辞世,享年七十岁。

他是日本画坛举足轻重的存在。

幸野梅岭先生

在松年先生的私塾上学期间,我经历了种种事情,觉得自己应该见识更广阔的绘画世界。比如传统流派,我为了掌握其他流派的绘画技能,求得松年先生的许可,去了幸野梅岭先生开办的私塾。

梅岭私塾位于京都新町姉小路,当时幸野梅岭这个人,与其说是在京都画坛,不如说在整个日本画坛的都是重要人物,享有帝室技艺员的最高名誉,其门下还有早已跻身大家之列的弟子。

我就这样加入到了优秀的行列,仅作为一名女性画家刻苦努力研究绘画。

门下拥有菊池芳文、竹内栖凤、谷口香峤、都路华香等一流画家的梅岭先生,宛若一轮朝日,称雄京都画坛。

虽然同属四条派,松年先生画风素雅、笔力雄浑,而梅岭先生用笔轻柔,所绘的画富有华美风格,画面艳丽秀美,让人赏心悦目。

师从这两位风格截然相反的老师,我又产生了苦恼。

本想学习梅岭先生的画风,可画出来的画总带着松年先生的粗粝感。柔和华美的手法与雄浑素雅的画风在心中混淆,让我怎么也画不好画。画出来的尽是浮躁的画。

梅岭先生必定不喜欢那种不纯粹的画。所以,他总是板着脸对我说:

“这样可不行啊。”

我心里着急,越想逃脱松年先生的画风,就越画得混乱。

陷入一时困境的我,差点放弃画画。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画好画的才能。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松年先生的一句话——入师而后出师。

原来如此……从那一刻起我便有了自信。

从松年先生和梅岭先生身上各取其长,再好好利用自己的优点,勤勉钻研,努力创出属于自己的画风。

悟明这些道理,我在第二天便脱胎换骨,走出了死巷。

我再次享受着绘画带来的快乐。正是从那时开始,两位先生的长处与我自己的长处融汇为三股力量——松园画风便确定下来了。

梅岭先生对门下的弟子非常严格,连画姿都严加管教,弟子稍微懈怠一点都会被教训。老师有一句名言:“身姿若不端正,怎么能画出端正的画?”

梅岭先生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辞世。

我与先生的缘分尚浅,入私塾第二年,我就不得不直面先生的离去。他就像一道巨大的光芒从我生命中消逝了。

在我二十一岁的春天,先生与我永别了……

然而那时,我差不多已经掌握了自己的画风,他的去世确实让我悲伤,却没有带来精神上的强烈冲击。

就在我能好好地画的时候,却再也不能让先生看到我的画了,这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先生去世后,其门下的弟子经过商讨,分散到梅岭四天王——菊池芳文、谷口香峤、都路华香、竹内栖凤四人的私塾中。我与另外十几个弟子一起选择了栖凤先生的私塾。

竹内栖凤

梅岭先生、松年先生相继离开我之后,在去年秋天,最后一位恩师竹内栖凤也与我诀别了。

毋庸置疑,竹内栖凤的辞世给日本画坛带来的打击,比痛失梅岭与松年这两位大家的总和还要大。

纵观日本绘画史,恐怕鲜有画家像栖凤先生这样,能在迄今为止的日本画坛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说京都画坛的大半画家都出自栖凤先生门下也不为过:

桥本关雪、土田麦仙、西山翠嶂、西村五云、石崎光瑶、德冈神泉、小野竹乔、金岛桂华、加藤英舟、池田遥邨、八田高容、森月城、大村广阳、榊原苔山、东原方仙、三木翠山、山本红云。

“栖凤先生的伟大之处是什么呢?”如果有人这么问,你大可举出上述门生的名字。

对方听后一定恍然大悟。我认为先生是从古至今日本史上伟大的画者。

先生常常教导我们——要写生啊、要写生啊。

他曾说过,画家每一天都得拿起写生的笔画一张画。而他自己也是寒来暑往画笔不停,每日坚持写生。

晚年,他基本上住在汤河原温泉。据说,他直到七十九岁去世的前一刻,还在画写生。

跟先生的写生相比,像我这样整日为缩图、速写奔波所画下的画根本算不上什么。

入塾的时候,先生门下有很多技艺精湛的画者,我下定决心“这次必须好好努力”。嫌盘发浪费时间,就连头发也不好好盘扎,随便用梳子绾起头发了事,一心一意学习先生的画风,画先生制作品的缩图。

不愧是传闻说的那样,在先生私塾写生特别烦琐,弟子要经常带着便当去很远的地方画画。

我虽然是女生,却不输给同门的男生跟他们一起参加写生之旅,还在目的地过夜。

栖凤先生也是严格的人。他作为梅岭门下四天王的领军人物,深受梅岭先生严谨的作风影响,也是一位不输给梅岭先生的正直之人。

但是,栖凤先生还有体恤门生的一面,他在公布自己的大作之前,经常允许我们画一画缩图。不得不说这体现了先生非凡的气度。

栖凤之前既无栖凤,栖凤之后再无栖凤。

——不知是谁说过这番话。每每听到这句话,我便颔首赞许。

听说要制作关于栖凤先生的人物传记电影了,我很期待这部电影会怎样刻画栖凤先生的一生。

(1) 又称四三裁。宣纸、花纹纸等整张纸的四分之三大小的纸,亦指写在上面的书画作品。

(2) 日本画的一种,风格滑稽、轻妙、脱俗,画者主要是俳人,画作上通常写有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