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某东京妇女杂志的几名记者来采访我,用照片和文字记录下了我的多面生活。

他们还提议说,想拍一拍画室内的照片。我听了左右为难,就对他们说明了理由:除了我之外,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我的家人或孙辈们也都不能随便出入我的画室,呃,那里是我专属的工作房间,对我而言甚至像是无可替代的神圣道场。虽然我婉言谢绝了,可还是挡不住记者的再三请求,只得便同意他们进去参观拍照。不过,我至今都难以抹杀掉那种强烈的窘迫感。

自那以后,时常有四面八方的人带着同一个请求来找我,他们或是出于研究的热忱,或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和兴趣,都想看看我的画室。不过我都尽可能地拒绝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想接受这种请求。

大正(1)三年左右,我在京都市中京区间之町竹屋町上街,建造了现在的住宅和画室,想来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的儿子松篁才十三岁。

画室在偏房,通过一条长廊与正房相连。画室是一座朝南的二层小楼,东西南三面都镶嵌着纸拉窗和玻璃窗,只有北面是一整面墙壁。面积有十四张榻榻米大。

采用这种双扇窗是为了方便调节光照的明暗强度。窗户外侧有一圈一尺宽的小外廊,另外还象征性地安上了围栏做装饰,这条小廊很适合摆放各种各样的小盆栽。

池水环绕着画室,我往水里放养了金鱼、鲫鱼、鲤鱼等鱼类,池塘外种着橡树、山樱、棠棣,还有一架藤萝。从这里到正房的中庭的区域,散落着小鸟们的鸟舍,兔子、小鸡过得悠然自得,甚至还能看见狐狸的小窝呢,这些景物对我和松篁来说都是写生、学习的上好素材,另外这些动物也是孙辈们特别的玩伴。

早晨,阳光从树叶间倾泻而下,毫不吝惜地洒进画室。野鸟不知从哪儿飞来,立在山樱的枝头婉转啼鸣,笼里饲养的小鸟们听了,也跟着啾啾地附和起来。

在树林间慢悠悠地散步,瞟一眼池塘,绯鲤正游出一抹静寂。

在这里,清晨的一刹那虽然简慢,却是我心中的净土世界。

每年五月七八号是画室的大扫除时间,以此为界限,夏日的暑热渐增,我移到在一楼工作;而盂兰盆节一过,我趁着为文展作画的契机搬到二楼去。这就是画室两层空间的使用期。冬日楼上光照充足,屋里暖和;夏日,楼下有树荫遮挡烈日,清凉舒服,适合制作。

整栋画室里,有的角落堆放着几册备忘录手帖,有的地方又堆满了画有孩童的速写稿。一层画室随处可见樱花的缩图帖,不管是上面还是下面的画室,都零落着各种绘画必需品,从纸张、画具、铅笔到画具的盘盘碟碟。如果不是我本人,估计连哪里有什么都没个头绪吧。

说来也奇怪,我却能牢牢地记住每样东西的位置,以前还觉得根本没必要重新整理画室呢。

只有打扫画室的活儿不需要别人帮忙,都是有我亲自动手。

这是因为在制作的位置上需要铺着一块绒毯,而且为了防止苍蝇、蛾子留下污渍,我总拿白布盖在画上。

绢布条掸子、自制的棕榈扫帚等都是我专用的扫除用具。

雨霁初晴的第二天,空气湿润,最适合打扫卫生。

最近我才知道,二层画室外的那条窄窄的外廊,不知何时已成了附近猫咪们的通道了。

三花猫、白猫、黑猫,确实有很多附近的猫咪翻越我家的院墙轮番跑到画室来,有的猫堂而皇之地悄声路过,有的猫在早晨或午后找个日照好的时候,舒舒服服地躺在外廊的围栏一角贪睡片刻。

正好在眼下的冬日时节,外廊就成了猫咪们绝佳的休憩场所。

它们走起路来没有一丝声响,能极其巧妙地穿过万年青和蜀葵等的盆栽的空隙。就在几天前,我还从画室的玻璃窗,悄悄地探出身子注视它们。一只可爱的三花猫和一只白色的猫正躺着享受冬日暖阳的轻抚,它俩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

不过偶尔的午后,我正沉浸在制作三昧的境界中,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咪尖叫,几只动物的巨大身影迅速从眼前略过,都让我不禁停下画笔。

它们可以擅自占据房檐下的外廊,不过这个画室主人却时不时地受到它们的惊吓,创作也因此受到干扰,真是“令人头痛的恶作剧啊”。

出租厢房,竟不承想正房也被霸占……想起这个无趣的俗语时,我不禁苦笑起来。

画室里其实是很热闹的。几年前画的美人画稿还立于一隅,画中的清少纳言一脸像煞有介事的神情远远地眺望着前方。

不怎么使用模特儿的我,就在夜晚把自己的影子投到墙上,以此捕获人形姿态。

所谓的剪影画,它只能照出事物的整体样态,却反映不出细微的线条,所以对掌握人物轮廓大有裨益。

另外我还在屋里摆了一面大镜子,方便揣摩各种姿势。

有时换上红地白点的长款和服衬衣,有时又穿上长袖和服——大概外人会觉得我的行为太古怪了,不过我本人可是在认认真真地搞研究。

画室是禁止他人入内的,所以没人能看到这一幕,也就不会招来嘲笑了。我心下思忖:不过,谁要是从门缝偷窥我,这行径才十分奇诡吧。

我记得好像是狩野探幽,他为了给某个寺院的隔扇画千纸鹤,就参照了自己的姿态。

在月光朗照的夜晚,竹条和树枝的暗影投到窗扉上,从枝条勾勒出的各种形态中能发现美丽的轮廓造型。所以我时常画树影,留作日后的绘画素材。

(1) 日本大正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指公元1912—1926年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