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中的章三郎,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做梦。一只白色的鸟,正展开绸缎般明亮的翅膀,在他的脸上啪嗒啪嗒地拍打。白鸟的振翅离得那么近,仿佛就在章三郎的鼻端,简直让他呼吸不畅。洁净轻柔的羽毛,宛如开始融化的春雪一般,时不时清爽、舒服地掠过他的睫毛。——“我正在做梦呢。”在梦中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每当自己的意识渐渐远去,朦胧之中即将进入理想、甜美的梦乡之际,便稍事抽紧神经,立刻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到迷迷糊糊的朦胧状态中去。就这样,他徘徊在沉睡与清醒的中间状态,既不想醒过来,也不想睡过去,希望尽量在这半醒半眠的状态中游弋。“现在,只要我想要从梦中醒来,也是可以做到的。”他这么想着,依旧沉浸在梦中美丽的白鸟的幻影给自己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喜悦和快感之中。

大白天,初夏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屋来,明亮地落在仰卧在铺上的章三郎的眼帘,原来这才是白鸟梦幻的由来。那啪嗒啪嗒拍动翅膀的声音大概就是微风吹拂的效果。——明明知道那是做梦,却依然让它持续下去,对他而言,这真是奇特的经历。他很愉悦,心想倘若不是像自己这样拥有病态神经的人,怕是无法到达这一境界的。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具有靠自我的自由意志,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自己喜爱的错觉的能力,可以将眼前飞翔的白鸟再幻化成更加妖艳的女郎。章三郎开始渐渐地集中意念,果然看到了那白鸟的幻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幕的深处,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戏耍时吹出的五颜六色彩虹般美艳的肥皂泡泡,飘飘忽忽地腾空而起,其中一个最大的泡泡上隐约地映现出一个奇妙的裸身美女,在微风的吹拂下恰似烟雾般旖旎飘舞,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痴态。

“太难得了,太值得庆幸了!我的大脑的确具备神奇的功能,我具有随意编织梦境的才能,也许我能够在梦中与自己的恋人相见。可以的话,我真想永远这样沉睡不醒……”

然而,就在章三郎如此幻想着的瞬间,眼睛却一下子睁开了。活像小孩子吹肥皂泡用狠了劲,肥皂泡破灭了。章三郎感到了难以弥补的悲哀,美梦中的幻影全都消失,且难以追回。他赶紧又闭上眼睛,可是白鸟、美女最终再也没能重现。

他懒洋洋地支起身子,在窗户边双手托腮,仰视着成就自己梦中幻影的片片云彩。夏季一碧如洗的苍穹中吹拂的一往直前的南风,急急忙忙地把四处漂浮的块块云朵一个劲地推向北方。

“梦境也罢,天空也罢,都如此美丽动人,可为什么自己居住的这个社会,却这般污秽不堪呢?”

章三郎越想越觉得先前的梦境值得留恋,心中十分郁郁不乐。

他所居住的家——日本桥八丁堀局促狭窄的背巷大杂院内,除了二楼的一个房间有一扇朝西的窗户可以望见广阔的蓝天外,这个家可以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无论是四铺席半的房间、壁橱的纸槅门,还是牢房似的墙壁,四下里所有的平面,都像一个贪吃点心的捣蛋孩子的花脸一样,污迹斑斑,这个天花板低矮得令人窒息的屋子里,一年到头充斥着潮气郁积所导致的恶臭,闷热难受,仿佛要把这里的居住者的骨头都腐蚀掉一般。倘若不是从这房间唯一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一片蓝天,说不定章三郎早就发疯身亡了。怎么思考,这地方也不该是以万物灵长自诩的高尚人类可以居住的地方。

但是,尽管人类居住的世界如此脏乱污秽,章三郎也从未奢望可以从这片自己立足生长的大地上逃离,像神话故事里的孩子那样升入虚幻的天堂,或者被人拯救到梦幻般的极乐世界。犹如植物生长于土壤,必须扎根土壤才能享受生的乐趣一样,他还是执着于自己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试图千方百计地从这儿找到生的乐趣,并认为这绝不是不可实现之事。章三郎相信:虽然自己居住的陋巷棚户周围,一切都被丑陋、阴郁和厄运纠缠,但人世间的一切并不会都这样灰暗、冷漠。相反,要是能够随心所欲地得到财富和健康,拥有可过王侯般的奢华生活的身份,那么这个现实世界会十分愉悦和美好,将远胜于天堂和梦境。对身陷逆境的自己而言,要想拥有王侯般的身份实属妄想,不过,相比起来,转世升入天堂或华胥理想国的想法则要实际得多。正因为天天这样空想着,所以他对这个社会和生命从未失望过。即便自己爬不上王侯那样的地位,他希望自己可以一点一点地脱离现在的窘境,迈入上层社会,能攀上一尺,就有接近一步的愉悦。可是令他感到气恼的是,这区区一尺的进步,都没有找到得以实现的方法。

同样是个人,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生为一个贫民,以社会的最底层为出发点?上天为何对我毫不眷顾,给我如此不利的条件?章三郎真是越想越气恼,倘若自己是个天命就是生于陋巷、死于陋巷的头脑愚笨、缺乏情趣的毫无价值的人倒也罢了,可自己是一位接受过最高学府教育、将要获得文学士称号的有为青年,绝不能与生活在贫困世界的愚蠢的、毫无觉悟的、苟延残喘的蝼蚁之辈混为一谈。章三郎认为自己具有伟大的天才和非凡的素质,只是这样的天才和素质目前只表现在艺术方面,在成功致富的物质方面还时运欠佳,所以才老是无法摆脱暂时的窘境。

“哼,别看不起人……”章三郎不由得大声嚷嚷,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得一惊,绷紧了心弦。

最近一段时间,章三郎时不时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若是平日里与自己的思考相关联的话语倒也罢了,可偏偏这些痴癫的话语全无关联,老是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逆向经过脑髓,“passing whim[1]”令人惊讶地脱口而出,成为漂亮的自说自话。幸运的是,他这样做的时候,大都是在周边无人之处。章三郎这些万一让人听到就会使自己羞愧难当、后果难料的疯癫痴语,基本上有着固定的模式,都属于狂人梦呓类的离奇古怪的话语。最近老挂在嘴边的有以下三句:

“讨伐楠木正成,平定源义经!”

“阿滨、阿滨、阿滨!”

“杀了村井,宰了原田!”

不知何故,说这三句话的频率最高,几乎每一天都会说到其中的一句。虽然都是些非常短小的句子,但他只有说出这些文字来,才会猛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譬如说,第一句话只有说到“平定源义经”时,他才会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从而戛然而止。第二句的“阿滨”必定重复三遍,第三句要说完“宰了原田……”才会悄然浑身战栗。他在自说自话时,总是保持中音的语调,语速很快,就像一般人说梦话那样。

这些不断反复的喃喃自语当中,看上去多少与他有过思想交集的人就是那个“阿滨”了,那是他初恋女友的名字。薄情的章三郎自打两三年前与她分手之后,从未牵挂过她现在在哪儿、在干些什么,如此无意识中频繁叫出她的名字实属意外,但是比起其他几个人来,还算是有些因缘由来的。自己以为早就将她遗忘了,然而这个“初恋的女人”居然如此深藏于自己意识的底部,一不留神就会脱口而出。最叫人奇怪的还是村井和原田这两个人,他们是自己中学时代的同学,章三郎并没有与这几个同学有过特殊交往的记忆。只是同窗两年,甚至没有在一起玩耍的机会。他们俩都是当时年级中的美少年,有一段时间,章三郎也被他俩英俊帅气的容貌吸引,两人的幻影每夜出现在梦境之中,令青春时代的章三郎异常烦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半年还是一年,他的脑海里每一天都在被这两人的妄想折磨,然而,他们之间却一直没有实际的交往,直到最终以相交淡如水的关系结束。美少年们对他并不亲近,他也缺乏靠近他们的勇气。后来,中学毕业后,听说村井回老家农村务农,而原田则去了九州,到一家高中的三部工作。之后,章三郎再也没有见过两人,也没有书信的往来。随着时光的流逝,章三郎的脑中留有的美少年的记忆渐渐消失,甚至连两个人的存在都快忘却,对这两个人的记忆,却突然像流星划过夜空似的,冷不防又掠过脑海,出现后又骤然消失。就在消逝的刹那间,章三郎就会冒出那句极端的自语。

“杀了村井,宰了原田……”

喊出名字倒也罢了,要“杀了”他们这又是为什么呢?他自己也闹不清其中的缘由。诚然,自己与这两人并没有恩怨情仇,压根儿没有想要杀死他们的动机。即便对他们存有怨恨,他也干不了杀人的事啊。难道这是将来某一天的先兆,自己与他俩之间摆脱不了发生那种恐怖事件的宿命?——虽然做过这样的假设,但是总觉得那样的想象也过于荒唐。

虽然这是无稽之谈,但是,章三郎对这样自言自语还是十分恼火。若是有人正好在跟前,自己一不留神脱口而出地冒出这句话,那个人将会多么惊讶,他自己也会觉得难堪,感到异常可怖的吧。如果是在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说漏嘴,正好被路过的巡警听到,岂不会被拉进警察局,要么被当作罪犯,要么被当作疯子吗?

“不,我绝不是神经病患者!”

要真是到了那个份上,那不管他怎么大声呼喊,恐怕也不会有人搭理吧。自己一定会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专业医生的诊察,最后被扣上疯子帽子的吧。

至于“讨伐楠木正成,平定源义经”就更加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对于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章三郎自幼很爱历史故事,熟读过《太平记》和《平家物语》。与所有的孩子一样,有一段时间,他也十分崇拜正成和义经。不过,到后来,他逐渐爱上了西方思潮和文学,对于日本历史的兴趣也就慢慢淡忘了。源义经和楠木正成那样的远古时代的英雄事迹,对于章三郎现今的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化。说要“平定讨伐”他们,简直是无法成立。每当从自己的自言自语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总是会羞得满脸通红,惭愧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怎么会有如此滑稽的癖好呢?莫非染上了重度的神经衰弱症?”

章三郎也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正常,意识到自己是具有狂人天性的人。幸运的是,他的疯癫行为每次发作,时间都不长,很快会清醒过来,所以至今未被他人发现。

章三郎意识到刚刚自己又在自言自语了,一副“糟糕!”的表情,遂陷入阴郁的沉思。接着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地从二楼狭窄的梯子上走下楼去。在底楼靠近两铺席大小的玄关处,有一个六铺席大小的内客厅,患有肺病的妹妹阿富静静地仰卧在枕头上,从盖被的被领处露出她那张苍白的脸。

章三郎走进房间,妹妹一下子掉转视线,凹陷下去的眼底闪过一道凄惨的亮光,直勾勾地盯着哥哥。“妹妹已经病入膏肓,没救了,最多还有一两个月的生命。”正因为了解她的病情,这一阵子,每当要通过妹妹房间去厕所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发窘,很不自在,妹妹那奇妙、神秘又锐利的眼神也使他感到恐惧。他尽量不与妹妹的眼神对视,扭过头加快脚步穿过走廊,打开厕所门赶紧躲进去,不再轻易跑出来。

前段日子,学医的朋友告诉他:“脑子有病的话要当心便秘。”章三郎听取朋友建议,每天多喝热水,努力保持排泄通畅。这一阵,他每天要上两三次厕所,每次习惯蹲上十五分钟左右。可是,他动辄就会蹲在那儿,忘记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陷入永无止境的冥想之中。

今天也是如此,章三郎蹲在厕所里面,脑海里照例浮现出之前种种妄想的片段,时而消失,继而再现,如此反反复复的过程中,突然想到了中国的白乐天。

“等等,记得我昨天也在厕所里想到过白乐天的事啊。”

“是呀,的确昨天是想到过。岂止是昨天呀,前天上厕所时也想到过白乐天。为什么我一进厕所就会想到白乐天呢?这间厕所与白乐天有何关联呢?”

章三郎在联想的潮流中回溯,很快找到了关联的答案。两三天前,有一张报纸的碎片掉落在厕所的地上,报纸上有着关于箱根温泉的报道,它自然而然地进入了章三郎的眼帘并得以扩展,看来原因就在于此。读着有关温泉的报道,他的灵魂不知不觉就会徘徊于曾经游览过的箱根满目翠绿的山间雾气中,想起了建在凉爽溪谷边的一个旅馆的浴室。当自己的身体浸泡在不断满溢、清澈透明的温泉浴池的底部,追怀如同五体放松一般的触觉时,他想起了歌咏入浴快感的著名唐诗,“温泉水滑洗凝脂”,那是《长恨歌》里的一句,从自己古老而又遥远的记忆中被唤醒了。从《长恨歌》必然就会联想到白乐天,从前天早上起,这张报纸就被扔在这儿,所以这两天每次进厕所,只要看到这段报道,就会一次次地重复联想,最终将白乐天扯了出来。

根据以上事实判断,他的脑子机能前天、昨天和今天都停滞在同一个地方,只要内心受到一定的刺激,就会产生相同的妄想并停留在那儿。他的状态是有悖于柏格森提出的“不断的意识流”的说法的。

“……对呀,所谓的纯粹持续的说法,真是真理吗?……”

接下来的五六分钟时间,章三郎的联想又转到了心理学的问题上,他点点滴滴地回想起自己曾经阅读过的柏格森的“时间和自由意志”论点,不过,大部分都忘光了,记不清任何一个理论的细节。尽管如此,章三郎还是为自己能够思考如此高尚问题的智力感到高兴。再怎么说,在这贫民窟的大杂院中,在这八丁堀几百号人的居民之中,能知晓柏格森哲学的人,除了自己也就别无他人了。倘若人的思想也能像行动一样外在显现,那么,那些邻居一定会为我头脑中的学问而感到惊叹不已的吧。

章三郎甚至想对外人显摆一下:“我现在正在思考如此伟大、如此复杂的事情!”

“妈妈,哥哥到现在还赖在厕所里呢!”

当房间里传来妹妹的喊叫声时,章三郎总算挪动麻痹的双脚到廊檐的盥洗盆边洗手。妹妹依然没有停止嘟囔。

“上这么长时间的厕所!哥哥一天上个两三次,天都要黑了。哪儿像个江户男儿呀,你就不能快一点啊?……妈妈,妈妈……”

终日仰面朝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躺在这昏暗寂寞的房间里的妹妹,只能靠与妈妈的对话来排遣一点无聊。她已经预感到一两个月后,自己的死期将至,每当极度的悲伤和担忧来临之时,她就会冷不防地发出娇嗔之声叫喊母亲。但是,在厨房里干活的妈妈常常无法听见,妹妹便会焦急地放大音量,“妈妈,妈妈!”地高声大喊。

“哎,哎……”母亲隔着屏风战战兢兢地回答。“啧……”妹妹咋了咋舌,马上恶语相向。“妈妈,你聋了吗?刚才起就一直在叫你,不管你手上有多忙,总该听到我的声音吧。”她本来只是个十五六岁的早熟、伶俐的姑娘,得了这不治之症后,变得神经异常过敏,像个年幼无知的孩子那样说话任性尖刻,母亲怜其重病,总是忍让着她。

可是哥哥章三郎对于濒临死亡的妹妹的嚣张狂妄,觉得极其面目可憎。认为她是以“即将死亡”为武器,对于家长和兄弟恶语相向,使他心中好容易生成的一丁点儿同情瞬间变成反感。

“混账!一个小屁孩,别多嘴。看你可怜,老老实实地待着,还对你多有几分同情。生病就得有个病人的样子,盖好被子好好约束自己。行将死亡的人还如此盛气凌人,真讨厌!”

他常常想这样毅然决然地骂她一顿,甚至想在她死之前狠狠揍她一次,以解心头之恨。碰巧听到妹妹在指责自己上厕所,章三郎不由火冒三丈,于是恶狠狠地盯着病人的脸。然而,这丫头照例用她那异常冷静严酷的、西方魔女般的眼神回敬他,最终还是章三郎怯阵,不吭声了。章三郎感到,自己若是现在和妹妹吵架,那么她那奇怪的直盯着自己的眼神,即便在她告别人世后依然会长时间地留在这屋子里,每晚瞪着自己。别的人或许并不知晓,而对既胆小又神经病态的章三郎来说,这种局面绝对可能发生。明明只是个姑娘家,却敢对母亲和兄长嘲骂,那肯定是不道德的行为,虽然是个将死的人,但做了坏事受到斥责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妹妹具有一种奇异的强势,反会使指责她的人受到良心的呵责。——对此心明如镜的章太郎,虽然心里恨得直痒痒,最终也只得强忍愤怒,就此作罢。

哥哥和母亲都不愿搭理自己,妹妹也自知无趣不再耍性子了,一时间房间安静下来。不过,妹妹不停眨动的眼睛里,目光依旧凌厉,直盯着从她枕边走过的哥哥的背影。章三郎为了躲避妹妹的目光,直接上了楼梯,马上又回转身,缩头缩脑地打开病人床边的壁橱门。

“哥哥,你打开壁橱要干什么?”妹妹语气生硬地问道。

“上次妈妈从日本桥借来的留声机,还没有还掉吧?”章三郎的脑袋钻进黑黢黢、略带霉味的壁橱,尽可能语调温和地问。

“虽然没有归还,可是你找它干什么?你就是翻遍了也找不到的!”

“我想拿到二楼去听听,你把它放哪儿啦?”

章三郎伸出头来,环视了一下屋内。靠着对面墙壁的橱柜上,有一块竖条纹状包袱巾盖住的四方形物体,看上去很像留声机。

“哥哥,你不许随便摆弄那台留声机。那是阿叶借给我的。你要是胡乱播放,搞坏了唱片,阿叶会对我生气的,你别动它!”

“不会的吧。我就是借了听听。哪会弄坏啊,没事儿。”

“妈妈,哥哥要把留声机搬出屋去!”

就在哥哥若无其事地从橱柜上取下留声机,开始摆弄机器时,妹妹歇斯底里地狂喊起妈妈来。

“章三郎,妹妹让你别动,你就不能照她说的做吗?”正在厨房后门处洗衣裳的妈妈,手上还带着肥皂泡,用带子束着和服的衣袖跑了出来。

“……那留声机可是阿叶的宝贝,说是离不开它,也不愿意借给我们。因为阿富想听,才勉强借来的。你这种毛手毛脚的家伙,连怎么放唱片都不知道,弄坏了可怎么办?咱家除了阿富,你爸爸和我都没动过那机器啊。”

阿叶是章三郎叔叔家的女儿,与家境落魄的章三郎家不同,叔叔家十多年前就渐渐发迹,现在在日本桥的大街上开了一家气派的杂货铺。无论是四五年前章三郎上文科大学的学费,还是去年春天妹妹阿富生病以来的医药费,都多亏了叔叔的帮助。八丁堀一家全靠着叔叔的庇护,才得以勉强度日。叔叔女儿的留声机,也是阿富母亲因妹妹的恳求,半年前从阿叶处借来的。

“阿叶啊,真是对不起,能不能把你的留声机借给我们四五天?阿富每天都很寂寞,他说让我问你借。”

“好吧,您拿去吧。”阿叶不得已地答应了。但是,她最喜欢的小三郎的《纲馆》《林中客船》等唱片却故意藏了起来不借。对于唱针的装法,上紧发条的方法也都一一做好说明,这才借了出去。

“人家那么宝贝的东西,干吗要借来!还是免了吧。要是给弄坏就糟了。明天还是快快给人家送回去!”

度量小的父亲傍晚下班回家,冷不防就训斥起母亲来。

“可这是你女儿想听才借来的呀。再说了,你自己不也借来不该借的东西嘛。”母亲一点儿也不示弱。

“那当然啦。我要借的对方都不会拒绝的。所以我们更加要好自为之。就是不借,我们也已经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为什么要把人家不愿借的东西硬是借来?”

“受人恩惠,是我异想天开要受人恩惠吗?你若觉得不好意思,不想受人恩惠,那也做个样子出来给我们看看呀。明明自己没本事不受人家照顾,还老埋怨别人!要是你能做到让我们不为难,那我怎么会做让你脸上无光的事呢?……”

母亲又说起了她的老一套,一边絮叨一边落泪,从袖袋里拿出皱巴巴的废纸擤鼻子。她与其说是在怨恨丈夫,莫如说是在为自己频频落入这般境地的经历而悲伤。其实,家里每天晚上都会爆发的夫妻吵架,总是以母亲的落泪而收场的。哪怕是易怒的父亲气得太阳穴青筋直暴滔滔不绝地咒骂,只要母亲以她的固定套路回敬,父亲马上会枯萎下去,缄口不言。

“我们娘儿几个住在这种大杂院里,到底是谁的过错!”

只要母亲此言一出,父亲一下子就全哑了。父母亲和他们兄妹俩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贫贱的。父亲到间室家做养子的时候,继承了不少上一代传下的财产,当时母亲是个什么也不缺的幸福家庭的小姐,可是,二十年间,这个家就一步一步地落魄,最终到了过日子都艰难的地步。母亲相信,这一切都是父亲没有本事的结果。父亲并不是投机钻营、沉溺于放荡不羁生活的人,他认认真真地继承了养父母的家业,严守着一个养子的身份,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后于时代的发展,变得消极退缩,渐渐染上偷懒逃避的恶习,一点一点地耗尽了家中的财产。尽管母亲把责任归咎于父亲的无能和缺少远见,可父亲并没有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弱点。他耿直、顽固、谨慎,认定只要消极地守住道德就是完成了做人的本分,在此之上的幸福或不幸,完全是命中注定。但是每当遭到母亲的正面攻击,他也确实会心怀愧疚,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去。就这样,每次吵架常以母亲的胜利告终,但是母亲却不以胜利感到高兴,她越赢得胜利,父亲越萎靡,母亲越感到难受,最后只能像孩子那样没出息地抽泣,不停地发着牢骚。

关于留声机的争论,其结局也与以往一样,父亲脸上无光地极其不快,母亲则可恨可气地哭天抹泪。

“没关系的,爸爸。以前我在阿叶家摆弄过几次留声机,从来没给她搞坏过。我来播放就行,请别让其他人动。”躺在铺上的阿富开口劝导争吵的双亲。当时阿富的病态不像现在这么严重,在床铺上摆弄留声机没有问题,把留声机放在一张已经开始剥落的凸花漆器小桌上,有时让妈妈帮着上紧发条,把唱片搁到唱盘上,换装好唱针。

“嗯,那是吕升的《壶坂》[2]吧。……阿富,这一盘再放一遍好吗?义太夫小调,这样听上去真是挺不错的啊。”

四五天后,父亲好像忘记了吵架,晚饭时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忘情地欣赏着曲调,心情大好。母亲说喜欢长歌,总是从唱片盒里找出伊十郎和音藏的音乐,让阿富放给自己听。为病人借来的东西,变成了父母亲的慰藉物,很多时候,重要的女儿不过成了播放唱片的技师。二十多张唱片每天晚上被无休止地反复播放,始终看着女儿操作的父母,一点儿也不学习播放方法,从一开始就怕弄坏机器而不去触碰。瘦骨嶙峋的患者少女,披着沉重的和式棉袍从被褥上爬起来,转动留声机,而父母们则在一旁低头倾听。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光景呀。女儿的脸庞好似一位行着不可思议妖术的巫女那样可怕,而她的父母亲却又像一对中了魔法的男女一般愚昧。留声机这玩意儿,成了无法摆弄的神秘机器那样被凡人使唤着。

阿富的病情越来越重,再也无法自如地活动身子,缺少了播放留声机的技师,这台机器被包袱巾裹上,放置在橱柜上。毛手毛脚的章三郎试图把它拿走玩玩,着实使妈妈和妹妹吃惊不小。

“章三郎,叫你别动就别动!首先,哪有大白天放留声机的?再说你也不会放呀。”

“哪个国家有不会放留声机的人啊?没事的,我借去二楼玩玩。”

对于这么一个简单的机器,妹妹和妈妈竟如此大呼小叫的,章三郎对于她俩的小气极为恼火。真是愚不可及!如今,这留声机早就不稀罕了,还弄得像触碰肿瘤那样一惊一乍的。要是那么担心弄坏,那你借来干吗?出借的阿叶也真是的,借人这么一个小道具,一会儿说不要划伤唱片,一会儿又说发条别上得太紧,仿佛这留声机就像世界唯一的珍宝那样,动弹不得。机器只要使用,有点划痕还不是理所当然的!那么讨厌碰伤,当初就不该买下它。章三郎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今天我就要带走它,非得好好使一使,以平心头之愤。

“妈妈,妈妈!哥哥,你不能!在这里解开包袱巾,弄得灰尘到处飞扬。”

“没关系的,由他随便去折腾吧,待会儿爸爸回家后会去教训他的。算什么呀,每天都不去上学,宅在家里游手好闲,只知道玩。哪儿有像他那样的大学生!”

母亲和妹妹都向他投去恶狠狠的鄙视的目光,可章三郎还是笃悠悠地捧着留声机盒上了二楼。

他把留声机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想进行播放。可说句老实话,他完全被母亲说中了,迄今为止从未玩过留声机,他觉得自己大致上是会播放的,可实际一操作,居然如此麻烦。机器怎么也转不起来,他将那些小零件一会儿插入,一会儿拔出,正在手足无措之际,楼下又传来了母亲和妹妹令人心焦的喊声。

“章三郎,你在干什么呀?瞧你那模样,逞能说自己会弄,明明不会,还要硬搞,会把机器弄坏的!所以我不得不说你,要放的话,快把机器拿下来,让阿富教教你。章三郎,快拿下来!”

章三郎勃然大怒,急着胡乱将机器转了几下,可不知哪儿操作有误,唱针还是无法顺当地进入唱片的纹路。他热得难受,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憎恨地瞅着留声机,不由得眼中噙满了悲伤的泪水。

“浑蛋!有为这点小事而哭的家伙吗?”

他在心里呵斥自己。为了要和妈妈和妹妹那种可怜虫憋口气而流泪,那自己也太窝囊了。对于比自己还要低下的人,他始终愿意保持心中的冷静。

“爸爸和妈妈不论说什么,哥哥都听不进,不当一回事,那可不行!应该有个更厉害的人来教训他,否则他是不会清醒的!……”

楼下的病房里,又传来了妹妹狂妄自大的指责声。听到妹妹的话语,章三郎感到怒火中烧般地愤怒和不快,先前的悲伤顿时忘得精光。

“你这个撒娇发嗲的家伙,别再胡说八道!谁要你教播放留声机。要你教,还不如先砸烂了它。你给我记住!”

说着,他再次粗暴地摆弄搞不定的留声机。这一次,不知什么缘故,碰巧唱针划入唱片,响起了“清元北洲,新桥艺伎小静”的曲调。“晚霞时分衣纹坡,整襟喜迎首购物……”娇媚浓艳的自然女声,高亢尖厉地传来,唱得兴高采烈,很有气势。章三郎双手合抱,听得如痴如醉。母亲和妹妹也不再吭声,楼下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

“怎么样?留声机这玩意儿,谁不会放啊?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章三郎露出会心的笑容,不悦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这一段时间,他还没有这样痛快过。随着小调的旋律,他摇头摆手,得意非凡。放到“柳樱仲之町,迟早鲜花谢……”时,声音开始变坏,唱盘出其不意地停了下来。是不是发条没有上紧?章三郎完全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他小心翼翼地又转了五六圈发条,唱片依然发出老牛哼叫的怪声,稍稍动了动,又停了下来。

“章三郎,你把留声机搞坏了吧?发出了怪声,喂!”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冲着二楼大声干预。

“你又不会播放,还在那儿瞎摆弄,这下把机器搞坏了吧?喂,章三郎!你听,全是怪声,转不动了。要放的话,快把机器搬下来,让阿富看看!喂,听到没有?”

父亲确实很担心,他在底楼的楼梯口冲着楼上,声嘶力竭地吼叫。

“用不着你们管。运转不好是因为机器太旧了……”

他还在嘴硬,自暴自弃地用力摇晃着机器,他知道,父亲听到他这般动静,一定会更加恼怒的。果然,父亲更加大声地喧嚣起来。

“喂,你在干啥呀?为什么这样咣当咣当的?你不在乎那是借来的东西吗?真拿你没办法,你不懂吗,还不快给我住手!”

扑通一声,从二楼传来更大的声音,章三郎一下子发出了心中没底的声音。“这留声机一开始就坏了,到处都有毛病。再怎么整也动不了。”

终于被自己搞坏了。不管怎么辩解,是你干的准没有错。妈妈一定会脸色苍白地小心地把损坏的留声机搬到日本桥去,平身低头地赔罪。“阿叶,实在对不起你。你那么宝贝的留声机,被我家章三郎那个家伙搞坏了……”听到这些,那个阿叶又会怎么说呢?她对自己又会怎么看呢?——一想到这些情况,章三郎的心绪变得更坏了,与其说嘲笑别人的小气,莫如说他再清楚不过地看透了自己的劣根性——想着偷偷使用从别人那儿借来的东西。

“谁说这机器一开始就是坏的?”父亲还是站在底楼的楼梯口,愤怒地反问他。“一定是你乱捣鼓,才把他弄坏的。前些时候还转得好好的。真叫人为难啊,还到日本桥去的时候,怎么向人家交代啊?……”

父亲的气势越来越弱,话音也小了下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得到了妹妹的提示,又说道:“章三郎,你是否没有上紧发条啊?有时候,发条不上紧,也会转不动的。阿富说,让你把发条上紧点。嘿,或许是你没上紧发条。”

“我说过发条已经上紧了。”

说着,章三郎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用力猛扭了几下发条,唱盘不可思议地转动起来,小静的美声再次在屋子里响起。

“瞧。不是机器坏了,而是你发条没上紧。”父亲说,语气中一副终于放下心来的样子。

“要是早点听我的就好了。不知道在那儿犟什么。”

听到妹妹那得意洋洋、借势逞能的话语,章三郎懊丧不已。他觉得与其让那种小毛孩开心得意,莫如刚才真把机器弄坏的好。

留声机总算正常运转了,唱片里的音乐声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流畅,可是章三郎却心烦意乱起来,觉得相当无趣。从清元到常盘津,又到义太夫、长歌,唱片换了一张又一张,可经过发条那场风波后,他已经心生芥蒂,哪张唱片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致来。虽然耳边不时传来令人销魂的乐曲,但是他只是在很短暂瞬间徘徊,一种内心深处发出的细语就会响起:

“你这算什么熊样!为了一个留声机,居然与妈妈和妹妹争吵得面红耳赤,难道那是你的乐趣吗?除此之外,这个世上就没有其他的欢乐吗?”

最终,这话语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卑劣与可恨。

尽管如此,每当面对家人的恶意嘲讽,他只能强忍自己的无趣,再坚持多听上一阵子。如此一来,他就更觉得自己所做的事实在毫无意义的,心中燃起了一股无名怒火。他放完了所有的唱片,最后一张是一小段名为《神威强大》[3]的落语,出奇地令人感到滑稽、搞笑。

“……嘿,阿金呀,到这儿来。你说啥?你不懂业平的和歌。是呀,和歌嘛,你不听神话时代《神威强大》,龙田川也……”

留声机里传来他熟悉的段子,故事讲得很流畅,发出疯狂的奇声怪叫,引得章三郎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他一下子又双眉紧锁,怀着一种遭人背叛的心情,立刻关掉了留声机。

他对自己失望至极,呈“大”字形躺在屋子中间,这时,以往习惯的自言自语又脱口而出:“小就是好哇。”

他将留声机放置一旁,迷迷糊糊地睡到黄昏。

“章三郎,起来吧,快起来!”

章三郎被喊声叫醒,父亲一脸凶相地站在枕边,用脚尖顶着他的臀部摇晃。

“即便是当父亲的,怎么可以用脚踢醒自己的儿子?真是毫无教养!”

章三郎心头火起,可是细细一想,让父亲变得如此粗暴、野蛮,还都是自己的罪过。过去,父亲可不是那么野蛮,对孩子也不冷酷,就是现在。他对母亲、妹妹阿富和其他人,还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甚至会被他们看不起。但是,唯独对自己的头一个儿子章三郎,却凶如猛兽,说到底,这是章三郎无视父亲作为长辈的权威,迄今为止拼命逆反他所造成的结果。他觉得,至少在面子上应该让父亲过得去才行,可自己总也忍不住,对他极其冷淡,而父亲也觉得这个儿子就是个“混账东西”。

“在责骂父亲缺少教养之前,接受过教育的自己首先应该端正态度才行。那样的话,父亲就会渐渐平和,父子间的感情也一定会融洽起来。”

章三郎心里十分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对父亲和善一点,自己的良心也会少受呵责。然而,他只要看见父亲那张脸,或者被他说上一两句,章三郎立刻会奇妙地意气用事起来,不想听从他的任何意见。

虽说内心看不起父亲,却也不会主动谩骂他或者挽起袖子动手。若是真那么干了,他对父亲也不会感到如此不快了。倘若能像对待他人那样感知父亲,对待父亲,自己就会比现在更幸福一点。要是别人骂了自己,自己一定会无情地加以回敬;要是别人误会了自己,自己一定会直接加以辩解;要是别人可怜、可鄙、贫穷,自己一定会慰藉、回避、恩赐他的;依据实际情况,或许还可以与他绝交。然而,正因为这位是认识自己的生身父亲,才使得章三郎觉得无计可施。

章三郎拿父亲没有办法,并不是因为他具有的道德观。道德这一固定词汇,完全无法诠释父子俩的关系。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胸闷难受的、心头压抑的、悲伤阴翳又频生怒气的情感,经常存在于他们父子之间,叫他怎么也化解不了。偶尔来到父亲面前,强烈的反抗心理就会勃起,不满的怒火会熊熊燃烧。但是,父亲那张羸弱的脸上,总是带着阴郁的、令人怜悯的悲伤面容,因此,章三郎无法顶撞,也无法动手。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与老人同样的血液,章三郎就会难以忍受,一时间全身变得僵硬起来。

“都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每天不好好上学,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打算怎么办呀?”

他常常会不由分说地被叫到父亲身旁,遭到这样的逼问,要他发表意见。这种时候,章三郎通常与父亲面对面站立,多久也不做回答。

“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总会有点想法的吧。到底有些什么打算?每天游手好闲,有什么想法,你倒是说呀!”

就这样,父亲步步进逼,可章三郎依旧以沉默对抗,哪怕是两小时、三小时。

“我当然是思考过的,不过,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的。”章三郎在心里嘀咕,但绝不会把它说出口来。他并不想为了一时的轻松胡诌几句让父亲宽心,换言之,他的内心充满着惨淡的情感,令他无法开口。最后,父亲越来越焦急,暴跳如雷,乱爆粗口。章三郎心中的反抗意识也越益高涨,尽可能用表情与态度明了地表达出来。比方说,板着一张凶巴巴的脸,眼光怒视父亲,或者在父亲拼命怒吼的时候,故意打上个大大的哈欠。

“嘿。”父亲咋了咋舌,“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在父亲对你说话时打哈欠。你噘什么嘴呀?”

听到父亲这番话,章三郎才感到心里有点松快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表情和态度的意思已经让父亲领会了,自己达到了反抗的目的,所以不悦的心绪便烟消云散了。

“你也真叫人目瞪口呆呀。我打刚才起就苦口婆心地开导你,你就是一言不发,不知道你是倔强顽固呢还是愚不可及。……从现在开始,好好改改你的劣根性,振作起来!别再像过去那样睡懒觉,早上六七点就起床,每天要去上学。也不要像过去那样随便到外面过夜,哪有像你这样一出家门,就三四天不回家的家伙?希望你好好改正,否则我就不答应……”

结果,总是父亲放低身段,用多少有点恳求的语调哀求儿子,说完后收场。这时候,父亲的眼底,会泛着晶莹的泪光。

“既然会饱含泪水,那么为啥不能用更温和的语言对我说话呢?当然咯,我为什么不能对父亲态度更恭敬些呢?”

每次想到这些,章三郎的心中会有另一种悲哀隐隐作痛。倒不如父亲对自己始终态度强硬,那么自己反而不会心存愧疚了。

不过,这样的悲哀顶多持续半天或一天。第二天早晨,当父亲叫醒熟睡中的他,他对父亲的想法又回到前一天,依旧用同样的态度与父亲对峙,要么懒觉睡到中午,要么干脆三四天不回家。

“自己既然如此讨厌父亲,那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呢?可以与父亲大吵一场,爽爽快快地永远断绝父子关系啊。与这种肮脏的大杂院相比,世上愉快的好去处多的是。哪怕是流浪的生活,无论落魄到何种境地,都会比现在幸福的。”

章三郎几次下定决心,试图离家出走。通过在外卖旧书,或向朋友借钱,凑到一点点旅费,离家出走后在外混上十天二十天的,可是过了这些日子,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到东京。

“不论我过成什么样子都行,因为自己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虽然章三郎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还是有着对自己出生之家的留恋——哪怕那个家又脏又乱,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愉快,但最终还是自己能够落定的场所。对自己出生土地的留恋,对于养育自己家庭爱慕的盲目的本能,还是经常潜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战胜了出门漂泊的莽撞的冲动。

“这一辈子,我怕是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我会在深山野地里终老,不会有人来看护病中的我。我到死也无法与父亲见面了,还有小时候怀抱着自己入睡、为自己哺乳的母亲。”

每当想到这个份上,他都会感到孤身在外飘荡的无依无靠。于是,为了能再次与父亲反目不合,他又返回了八丁堀的陋屋中。

虽然父母可以如此约束自己心灵,但越是能够理解因缘的深度,就越是会诅咒和害怕这种因缘。章三郎对于自己一边不时疏远父母,一边最终又离不开父母的薄弱意志感到恼火。

“喂,章三郎,起来了,快起床!”

父亲又在连声高喊,还用脚不停地踢章三郎的屁股。

“你又在睡午觉呀。……这真是成何体统。留声机也罢,其他东西也罢,用完了一扔了事,也不收拾一下。……东西用完,就得好好放回原处!”

章太郎睡眼惺忪地望着天花板,恶心地打了个大哈欠,打算躺着继续睡下去。其实他的意识已经清醒,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就是不愿老老实实地起床,就是要与父亲对着干。

“叫你起来就不起来,你这个畜生!”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刻薄地抓住章三郎的手腕,用蛮力将他拉了起来。父亲从怀里拿出一封电报,捅到儿子的鼻子跟前。

“……哎,你给我醒醒。不知是哪儿发来的,你有一封电报。好像你有一个朋友去世了。”

“哼。”章三郎冷冷地应道。他从父亲手上接过电报。比起朋友死讯带来的惊讶,他对于父亲任意拆开自己电报的不礼貌举动更为生气,这种事情今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段时间,寄给自己的信件,父亲总是会先行拆开,检查其内容。

“这到底是谁呀?能发电报来通知你,你们之间的关系也够亲密的。”

“什么关系亲密呀。”

章三郎的心情又变得恶劣起来,没好气地对父亲说。

“若不是关系好,怎么人家死了还给你发电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你也不知道,瞧你这说话的腔调。”

父亲莫名地生起气来,马上变成针锋相对的辩驳语调。“……对人家的问话,从来也不好好地回答。”他嘀嘀咕咕地悻然走下楼去。

“铃木,今日九时,亡故。”

手持电报,章三郎一时陷入了沉思。铃木的死对他而言,既不意外,也不觉得悲伤。只是想起自己与铃木这个同学的那点交情,从他的死中发现了何为奇妙命运的捉弄。

铃木是茨城县一个富农的儿子,在眼下的学生中,他是少有的头脑清晰、品行方正、珍视友情的好青年,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没有人像铃木那样德高望重受人尊重和爱戴的。在大学预科时,学习文科的章三郎没有与法学科的铃木深交的机会,可是进入大学那年的秋末,有一天,章三郎在为五元钱的会费犯愁,当天下午六点之前,他必须搞到那五元钱,否则将无法参加在伊予纹料理店召开的中学同学会。虽然在伊予纹那种高级料理店开中学的同学会有点过于奢侈,但是,章三郎作为值班干事是多次力排众议的首倡者。

“以往我们只收取一元的会费,只能吃点寿司和便当,太寒酸了。这一次叫上艺伎,好好乐一乐如何?五元钱的会费,也算不了什么吧。”

章三郎洋洋得意地鼓噪。许多同学都面露难色,但会员中也有七八个狂妄的想着玩乐的富家子弟、家境殷实的商店二掌柜帮腔,助长他的气势。

“说得对呀。收一两元的会费,怎么能办成像样的同学会啊?要是有人交不起五元的会费,那就光由我们交得起的参加,搞个七八人的有志者恳亲会。会场就由章三郎选定,龟清呀、深川亭什么的都行,就挑一个喜欢的地方吧。”

大伙儿有趣地嚷嚷着。可是,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章三郎提议的同学,都不知道其实他是拿不出五元钱的穷书生。

“那我们就定下谷的伊予纹吧。柳桥那边我不太了解,可下谷一带,那可是我们大学生的势力范围啊。”

章太郎以一副老玩客的口吻,忽悠那些会员。于是,同学会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同学会敲定以后,章三郎这才明白自己根本交不起那五元钱的会费,话说得漂亮,可自己从未去过伊予纹那样的高级料理店。他经过暗暗盘算决定,要是开会当天能够筹到会费最好,要是弄不到钱,就干脆装病休息。于是,那一天的傍晚,他在本乡大街上,幸运地遇上了铃木。

“间室君,有段时间不见了。”总是身穿学生制服、戴着帽子的铃木从大学正门口出来,见到章三郎,莞尔一笑。回想起来,从那时候起,他的身影已经显得单薄了。

两人朝三丁目电车站方向,在人行道上边聊边走。章三郎还在犹豫着是否要提出向铃木借钱的事,眼看来到十字路口,铃木要挥手道别的时候,章三郎红着脸说:“铃木君,真不好意思,能不能借我五元钱?”自己与铃木并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但居然能厚着脸皮唐突地提出借钱,想到这儿,他自感惭愧。

“是嘛,我这儿正好有五元钱,不过……”

心善的铃木,似乎不好意思拒绝对方,表情苦涩地说。章三郎心想:完了!

“钱可以借你,不过,下周五之前请一定要还给我。我也要急用的。”

“别担心,下周五之前一定还给你。”

“那你得保证一定要还我,否则我会很为难的。”铃木把一张五元钞票交给章三郎,再三叮嘱他要按时归还。

“谢谢。下周我一定抽空给你送去。今天也是急用,没时间去奔跑。……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着,他就朝上野的广小路方向大步走去。

“总算借到了五元钱。下周五之前我还得了吗?最好不要发生与他绝交的事情。……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坏毛病啊。”

一借到钱,章三郎就这样想。自己为什么会因一时的虚荣,假装有钱,又去问根本无法归还的人借钱?为什么会对铃木提出请借钱给我的要求呢?那时,我为什么就不能再克制一下自己呢?——与其说他是在对自己的行为表示后悔,莫如说是在憎恨自己性格中固有的缺陷。

一般说来,感到后悔,理应伴随着改过,可是,这位章三郎虽然谴责自己的行为,却没有改正的决心。他太了解自己了,尽管希望改正,却是无法改过的,那是秉性使然。倘若再一次碰上这样的选择机会,他依然会同样主张到伊予纹料理店去,照样会骗铃木借钱给自己的。若是真的有悔过之意,他应该不花掉借来的钱,不参加伊予纹的同学会,明天就把钱还给铃木。然而,章三郎怎么也不想那么做。

“给铃木还钱,到下周五之前还有时间。那段时间里总会有办法的。实在还不了,顶多也是一两个月面子上难堪而已,反正最终总会不了了之的。最糟糕的结局无非就是与之绝交。”想到这儿,他一下子来了胆气,愧疚感一扫而光,径直跑到了伊予纹。喝得醉醺醺的,还叫来艺伎助兴,兴致越来越高。他不禁在心中嘀咕:“看来借这五元钱是对的。”

“自己欺骗了同学,用骗得他人的钱去玩乐,为什么还会觉得那么有趣?一到下周五,我的欺诈行为就会暴露,为什么自己就毫不担心呢?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毫无道德观念的人了吧。我岂止是一个意志的薄弱者,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道德麻痹的疯子。”

章三郎自己也对精神的病态感到惊讶,不得不相信自己确实是一个狂人。

周五之前,章三郎还到铃木的宿舍去玩过一两次,但从周三开始,他就销声匿迹了。星期五一整天,他龟缩在八丁堀二楼的房间里,那天以后的一段日子里,非但不去上学,连本乡的大街上都不敢去晃荡。铃木给他寄来两三次明信片,上面写着:“务请归还之前约定的东西。”他连回信也不给。他既没有还钱的诚意,也没有还钱的能力,还找不到敷衍的理由。最终,不知道铃木是丧失了对他的信任,还是完全断念,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追究。

章三郎一方面对自己的背信弃义感到绝望,另一方面对铃木的道德观却深信不疑。“铃木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会恨我一辈子的小人,他也不会因受到欺骗而愤慨,在朋友圈里散布我坏话的那种性情浅薄的人。”——章三郎按照自己的意愿,解释着铃木的人格,同时也祈祷自己的丑事能在糊里糊涂之中消失。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进展。由于章三郎没有按约定还钱给铃木,使他十分狼狈。铃木对两三个与章三郎熟悉的同学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拜托他们间接催促还钱。第一高等学校预科寄宿时代与章三郎同寝室的法学科的S、工科的O、政治科的N,凡是听说这件事的人,全都对他心生鄙视、厌恶之情。

“哼,这家伙连你都这样欺骗呀。难怪最近连人影都看不见。原来那家伙又在故伎重演。”政治学科的N惊得呆若木鸡。

“我这儿,他从去年就不来了。……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来,拉着我去洲崎和吉原到处转悠,可是每次结账的时候,他一次也没付过钱,全都推给我。他还从我这儿借过十五元,说是明天就还,然后就像幽灵那样消失了。实际上,我是上了那浑蛋的当!”工科的O做出一副滑稽相,嘲笑自己的愚蠢。

“你们也真是有趣,间室干那种事,你们居然都不吭声。我们应该冲到他家去,严肃地跟他谈谈。你们几个不好意思出面,那由我代你们去。”法学科的S难以忍受地说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要是他真有钱,也不至于这样骗人了。因为他家里实在太穷,我并没有去过,听说他住在八丁堀的大杂院里。我们又何必冲到那么可怜的地方去呢?”N不快地皱着眉说。其实,他对章三郎的老毛病一清二楚,只是不予计较,直到现在还在与之交往。

“实不相瞒,我因为实在觉得窝心,还真跑到他家去找过呢。”O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去年冬天吧……我对东京是不大熟悉的,也是第一次到平民区那种十分杂乱拥挤的居住点去。转了好几天背街小巷,非常难找。据附近邻居说,‘这个大杂院里上大学的只有间室家的儿子’,他们告诉我怎么走,我才找到。一看啊,就像你所说的,那个家真是又脏又乱,完全是个霉变的贫民窟,哪里还有找他理论的勇气?加上他当时已有十天不在家,他上了年纪的父亲正在到处打听儿子的下落呢。结果,反而是我觉得十分怜悯,落荒而逃。他还成天夸口说自己终年出入艺伎院,真亏他说得出口。”

“那肯定是一派胡言。别说玩艺伎了,估计他连一天的零花钱也没有。……不过,间室那个人倒也并不傻,要是不干那些丑事就好了。其实,他也是个奇妙的人,我也曾拐弯抹角地忠告过他,可是,每次与他见面,他总是说话风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最后我会可怜他,还是与他交往。或许间室能若无其事地跑来找的,就是我这个地方了。人么,如果太过善良,就会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N带有几分辩解的意味说。

听完大家的话,铃木对N说:“我也不是舍不得那五元钱,不过,总觉得为了这点事就与他绝交有点不爽。你们有机会碰到他请帮我我转告一句,钱可以在他方便的时候再还。”

章三郎躲藏了一个月,见铃木不再发明信片来催促自己,便认定他已经断念。一天,他突然在政治学科的N的地方冒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开始讲起了带有警句的笑话。N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变化,像往常一样地欢迎他,晚饭时请客他吃了牛肉火锅,喝了酒,兴冲冲地一直聊到半夜。章三郎觉得N根本不知道铃木借钱的事,心情十分安逸,一直喝到脚下打趔趄的程度。

N也喝得烂醉如泥,拼命地谈论朋友的人品及文学的评论。就在章三郎准备告辞回家时,N送他到门口,突然责怪起他来。

“最近,你可是让铃木极为焦虑啊。你不是答应他一定会还钱的吗?那也不是什么大数目,还是想办法早点还给人家吧。你老是那么做,真叫人为难啊。”

N对章三郎的关系还不到可以这样毫不介意地进行这番指责的程度。

“哎呀,过两三天我就会去还的。你要是见到他,给我捎个话,后天或者大后天,一定还给他。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赖账……”

冷不防遭人指责,章三郎惊慌失措,脸上浮现出祈求怜悯般的卑贱笑容。

“既然你打算还钱,那就给他一个回复。人家给你写了几次信,你就是一声不吭,铃木他十分生气。近来,你可是沾染了不少坏习气啊。S知道这些后也很愤慨,说是要好好揍你一顿,你自己当心点吧。不过,你被人教训一顿或许对你也是好事,可以成为你的良药……”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可是,你这么唠叨,我听了心情不好。这件事你就免谈吧,我后天还他就是了。”

“你真会后天还钱吗?你这人说话从不靠谱,我就先不对铃木说。所以,即使你后天还不了钱,你还是可以放心地到我这儿来玩。不常常看到你,我也挺寂寞的。”

“说什么呀,会还的,一定还。”

章三郎难得一本正经地强调,他在心中发誓,后天一定设法弄到五元钱还掉。

然而,到了那一天他把自己的誓言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整天躲在二楼房间里阅读讲释本的故事,四五天后,他再次来到N家。

“其实,我手头有点不方便,所以才没法给铃木还钱。不过,我还是来找你玩了。”

章三郎在被别人说之前,先挠着头急匆匆地自我辩解一番。他可以把一般人觉得难为情的话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出来,对于这种厚颜无耻,连他自己都会唾弃。章三郎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确存在着犯罪者的特质,有时,什么坏事都可能干得出来。

“我就知道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别人倒也罢了,对于铃木这样的老实人,他要依靠这些钱,你不还他,他不可怜吗?”

“啊,没关系的,两三天里一定还!”

“又是两三天!你再不还,真要叫S揍你了。”

章三郎满不在乎地找借口,N也平静地训斥他。两个人之间,同样的话已经重复了多次,可是,那五元钱始终没有回到铃木的手中。

到了五月底,恶性伤寒症开始流行,铃木最终也被感染。他平时非常讲究卫生,看上去有着健康的体格,不幸的是,他的心脏不太好。

“铃木一直在发高烧,可别影响到他的心脏啊。”他被送进医院后,前往探病的朋友们紧蹙着眉头这样说。

“我说,铃木的情况越来越糟,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样了。你也应该去看看他。”每次章三郎去见N, N都会这样对他说。

“我是想去看他,但是我怕被传染,所以没去。我的心脏也不好。”

章三郎的心脏的确不好,但更令他恐惧的是伤寒病的流行,他总觉得不知何时自己就会被传染上,这一强迫性的观念,宛如噩梦一般困扰着他。

“我常去看他,说不定已经被传染。看那情况,铃木怕是没救了,他会先走的。”

“你可千万别那么说,万一被你说中了,多可怕呀。”章三郎奇妙地亢奋起来,急忙打断了N的话。

“那个铃木,迄今为止和我们一样健壮的青年,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了。”一想到这一点,平时那个随口会说出的“死”字,顿时以千钧之重量沉沉地压在心上。“他会先走的。”N随口而出的话带着一种异样的韵味,犹如“死亡”的阴影笼罩在章三郎的心头。

从此以后,N再也未催促过还那五元钱,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然而,这总让章三郎感到滑稽,感到惭愧。

“你是永远不会还清债务的,铃木最终会死去的,那么你的背信弃义也就自然被湮灭了。你是个多么幸运的人啊!”

章三郎觉得那个恶作剧的命运之神正用这样的话在揶揄自己。

“即便借了朋友的钱,也总是会想办法解决的。”章三郎并不把那当作一回事,而事实上事情也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只不过结果对他而言太过美满,而对铃木而言又太过悲哀。不过比起铃木存活世上,章三郎由于不还债务而遭到四面八方的攻击来,这样的结果不知道要好上多少。铃木的确是太可怜了,而章三郎怎么说也是幸运的。

章三郎躺在八丁堀的二楼,仰望着初夏的天空,不时模模糊糊地想起医院里行将死亡的病人。病房里惨淡的光景,即便自己不去探视,从目击者N的叙述中也大致可以想象了。那个脸上长着青春痘、容光焕发的健壮的铃木,如今已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一声不吭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苍白的额头和微微跳动的心脏上,放着他难以承重的冰袋,护士在他那因为高热而干裂的嘴唇上滴上葡萄酒液。病房里充斥着各种药物的怪味,围着患者的亲属们默默地凝视着病床,仿佛受到了每时每刻的不祥预感的威胁。偶尔的病房进出者都尽量蹑手蹑脚,所有的探病者,患者的父母、兄弟和朋友,都在回想病人的伟大之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轻易窥视的灵魂与“死亡”的秘密,此刻只有这儿的病人将其公开了,这位病人因而一下子被捧上了九天,如同将他当作一位具有非凡人格的人,一位站在人与神之间的不可思议的智慧者一样加以尊敬。——章三郎的心中清晰地描绘着这种庄严而又令人窒息般的恐怖光景。他的脑海中还在想象因高热正在呻吟的患者,在他往返于生死之境的朦胧意识之中,在他像泡沫那样破灭而又泛起的断断续续的幻象之中,究竟会出现什么东西呢?难道病人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我借钱未还的仇恨吗?“间室那可恨的家伙,最终还是欺骗了我。我就是死了,也得把借他的钱要回来。”他会不会说这样的胡话?——想到这儿,章三郎感到不寒而栗。要是患者铃木会讲那样的胡话,那自己还是得将钱还给他为好。

自说自话的章三郎想起一句古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平日里就是宽宏大量、正人君子的铃木,难道会在临终之际对于章三郎的背信弃义耿耿于怀?他一定会彻底地原谅那些朋友的小小过错的吧。

“间室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之人,那是他的坏毛病,也是无可奈何的。”

他一定会这样说着,露出怜悯的笑容而死的吧。总而言之,章三郎在心中为病人,也为自己祈祷:希望病人怀着一颗圣人般的宽大无边的心,优雅美妙地死去。

他早就拜托好N:“虽然我不愿意去探病,不过,铃木要是死了,请告诉我。我会去出席他的葬礼。”

为了履行这个约定,N给章三郎发来了电报。

“终于死了,我的朋友兼债主终于死了。”

虽然他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近人情,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禁不住悄悄私语。与其说这是对亡友的哀悼,莫如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感更为重要——那是对于自己寝食难安的罪恶感烟消云散时感到的幸运。

在本乡森川町的宿舍N的房间里,聚集了四五位身穿大学制服的同学。他们一大早就与昨天从家乡来到东京的铃木家人一起,将他的遗骸送到了日暮里的火葬场,现在正饿着肚子,忍着暑热回到宿舍。由于连日的奔波,一下子就倒在铺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啊,太累了,累倒了。再这么下去,我会被热死的……”理工学科的O脱下上衣制服,用手绢盖住脸仰面而卧,有气无力地说。

“明天早晨是几点的火车呀?根据情况,我只送他们到车站。要是我们这一拨人一起跟去乡下,人家也会感到麻烦的吧。选个总代理去,如何?”

N光着上半身,一边擦拭着腋下的汗水一边说。

“我是打算去乡下的。”曾经声称要揍章三郎一顿的法学科S热情而又认真地说,“……反正我是打算与铃木家人一起去乡下的,代表大家去也行,不过,最好你们也一起去,东京多去一人,铃木家里人也高兴啊。就这样决定吧,一起去。”

大伙儿正这样讨论着,两个月未曾露面的章三郎一本正经、略显谦卑地走进屋来。倔脾气的S一看到他,就一脸的不悦,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们好,失敬失敬。好久没和大家见面了……”作为同学,他点着头,态度过分客气,奇妙得有点低声下气。躺着休息的几个同学都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默默地点头招呼。章三郎那句“好久没和大家见面”的话语不仅包含了久疏问候的歉意,也蕴含着对自己之前的不良行径表示歉疚的意味。章三郎至少自己认为,他的寒暄是包含着这双重意思的,他还愿意把大家对他不得已的点头回礼理解为自己的罪过已经获得了同学们的原谅。

“昨天发给你的电报,收到了吧。”为了挽回大家扫兴的场面,N说道。

“是的,谢谢。所以今天我来这儿看看情况,葬礼定在哪一天?”

“葬礼定在乡下举行,所以我们商量由S担任总代表陪去,我们送骨灰到上野车站。明天上午十点之前,你到上野车站来就行。”

“别着急,看情况,说不定我也会去乡下。”O坐直了身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你说要去乡下,大概是别有居心吧。今天早晨逮住人家铃木的妹妹,一个劲地讨好。这种场合,你可真是个会交际的人啊。”

被N这么一说,O笑嘻嘻地说:“……那铃木的妹妹可真漂亮,他在世期间常说起妹妹,但没想到她是这等美人。我真想看看她身穿白色罗纱和服哭肿眼睛参加哥哥葬礼的样子。”

“你要是那么喜欢人家的妹妹,就应该在铃木生前去他家提亲,娶她为妻。若是你提亲,铃木的双亲也不会拒绝的吧。”

“真是万分遗憾哪。”O半是当真、有点惋惜地说。

“就是现在也为时不晚呀。我们说是离世哥哥的好朋友,对方的家庭成员会信任我们的。……如此说来,我也要跟大家去乡下,好好与你竞争一番。”

“就这么办,就这么办!为了俘虏铃木的妹妹,你们俩跟我一起去乡下。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做代表,那在火车里该有多寂寞啊。”S说着,心情大好起来。

以往只要谈到女人,章三郎必定精神十足,抢在前头大放厥词,但是今天心里急得直痒痒,却只能默默地听着三人讲话,或许是自认没有参加竞争的资格吧。不仅自己的人品低劣,单从家境方面说,他终究不具备娶铃木妹妹的实力。只要不是等同于乞丐的贫民窟的女儿,就没有人会同意嫁给他。想到这里,他就非常羡慕那三个同学的富裕家境,虽说是开开玩笑,但他还是嫉妒他们能够沉浸在或许能娶到农村豪门的闺女为妻,建立快乐家庭的美妙幻象之中。倘若自己也生在O、N、S那样的富足家庭,可以随心所欲地饱读诗书修行学问,也就不会生成如此卑劣的品性了。如果自己是一名富裕之家的公子,恐怕也不会受到朋友们的忌惮和轻蔑。在朋友圈中,自己之所以处于劣势,归根结底全是因为钱少。若是金钱富裕,那么无论是学识的广博还是头脑的敏锐,自己绝不在那些同学之下,甚至还能够成为他们无法企及的天才艺术家。

“等着瞧吧!虽然今天你们排斥我,但我一定会做出伟大的成就让你们刮目相看的。”或许看到章三郎闷闷不乐的样子,N有点可怜他,故意突然转变话题,安慰道,“说到妹妹,你过去不是也长时间为妹妹烦恼吗?怎么样,她好些了吗?”

“我妹妹的病已经没救,怕是拖不了多久了。”

提到妹妹,终于让章三郎清醒过来,他故意做出十分担忧的模样,泄气地说。他翻起眼睛看着那几位同学,以博取同情。

“她得了什么病?”O首先以和解的语调问章三郎。

“肺病。”他回答说,眼睛里露出如释重负般的喜悦。

“一提到人家的妹妹,你这人就来劲。”N从一旁插嘴调侃。

“……听说间室的妹妹与哥哥一点不像,是个大美人呢。自古以来,得肺病的女人都是大美人,不看也明白。她今年十六岁,是位地道的江户女子,加上口齿伶俐,说不定比铃木的妹妹还好呢。怎么样,你是否要到间室家去一趟,发挥一下你擅长的交际术?”

“再美的美人,生肺病也免谈。等她病好后我再发挥吧。”

“要是她的病好了,我就让她去当个艺伎。那就可以请O关照我的妹妹。事实上妹妹是个好女人。哥哥这样夸妹妹的容貌有点儿怪,但她的容貌的确标致。”章三郎立刻借势发挥,胡说八道起来。已经皮包骨头、相当衰弱的妹妹,他可从未感到她是“标致”的,更没有想过要让她去做艺伎。现在,他只是在迎合大家的兴致,以使同学们尽快消除对自己的反感。

“那就娶铃木的妹妹为妻,娶间室的妹妹为妾吧。不过,一个做哥哥的,想让妹妹当艺伎,那可是要大显一番身手的。啊哈哈哈哈。”S开怀大笑。

那笑声听上去非常纯真,虽然能感觉到同学们的言语之中多少有着讽刺的意味,但是,以间室为首,N、O在热闹的笑声中乐翻了。

“连之前放话要揍自己的愤青S都对我笑了,估计不会有什么事了。多亏了已经死去的铃木和即将死亡的妹妹的传言以及他们俩的死灵与生灵,O和S都忘记了对我的敌意,如此一来,事情就算有了个了结。看来人哪,是不可能永远保持对他人的怨恨的。”

章三郎对三个同学略施小计,便巧妙地化解、搞定了他们对自己的不满,为此,他感到了淡淡的喜悦之情。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就像在宴会上伺候食客的帮闲一样,用俗恶的俏皮话和体态,逗得三个朋友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好久不见,间室还是那么逗趣。”

S以客人夸赞艺人的口吻,发出由衷感叹的叫声。章三郎顿时摆出艺人的德行说:“我还没吃中饭呢,你们请我吃点牛肉吧。其实从刚才起,我的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呢。……”

他战战兢兢地窥视着N的眼神,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心中没底的声音。

“瞧,这不来啦,在催饭吧。——其实我们几个也都没吃呢,你不吭声也会让你吃的。别做出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虽说你们答应请吃饭,但宿舍的饭可不受欢迎哟。务请让我吃顿牛肉。两三天没吃肉了,实在太想吃牛肉。要是再能让我来杯啤酒,那就更没话说了。”

“哈哈哈哈,赞成赞成。我也想喝啤酒。喂,N呀,间室那么想喝,我们就发个狠劲,要上半打如何?”

由于章三郎说话样子过于奇怪,S和O都忍俊不禁,忘记了过去的气愤。看来他们都渐渐忘记了对章三郎的蔑视和憎恶。“接触下来看,间室那家伙的性情还不错。他并不是那种心底恶劣的坏人,只是有点懒散和吊儿郎当,不讲信用。想起来也算是个可怜的人。对于这种人,只要一开始就警惕别借钱给他,那么还是可以与之有趣交往的。”朋友们对章三郎产生了新的想法。

章三郎也从未期望与那些同学有进一步的交往。从根本上说,他并不认为交友有多大的价值。自己是个十分任性又缺少道德观的人,熟谙那些上不了社交台面的事件,这一辈子想要交到意气相投的朋友,简直是白日做梦。首先,他是不愿对任何人吐露真心、赤诚待人的,更确切地说,就是他并不觉得对朋友有真心交往的必要。——诚然,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潜藏着不少真挚的情感,不过,那些东西或许要到将来,他的成才之际,用诗歌、小说或绘画等艺术形式才能表现出来,而不是可对每一个个体所能倾诉的。章三郎常常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心底燃烧着的艺术欲求,可是一看到同学们,就尽说些低俗卑劣的恶作剧玩笑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一旦与人接触,他脑海深处旋转着的高贵光辉就会失色,只留下表面那些轻薄、虚假和肮脏的东西在活跃。每当此时,连他都认为自己是个劣等人,是个毫无自尊心和廉耻心的小人。

“不仅是朋友,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我产生大的影响与感化。我和任何人的接触都只是保持表面的、随意的态势,我不会为他们的幸福而祈祷,也不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来使自己有出息。他们在社会上获取的敬畏和信赖,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真正的价值呢?对我艺术天分的提高又有多少裨益呢?”

章三郎觉得,人生在世,对朋友不必过分亲热。人与人的关系之中,重要的唯有恋爱。恋爱其实也就是对于美貌女性肉体的一种渴望,如同身穿漂亮衣服享用美食一样是一种官能上的快感,并不是把对方的人品和精神的作为追求爱的终极目标。哪怕有一天自己会沉溺于爱情而失去生命,那恐怕也不是为了恋人,而是为了获取自己的欢乐而献身的吧。因此,章三郎不仅没有亲切、博爱、孝敬、友情等道德观念的多愁善感,而且难于理解他人为什么能够感知那样的情操。但是,他又不是世间所谓的“讨厌人类”的那种人,虽然看不起人类,却又喜欢与他们一起喝酒说笑,招揽女人。若是十天二十天不与朋友们见面,会觉得无比寂寞。他的内心深处,时常有两种心情在交替:向往闲寂、孤独生活的心境与在花天酒地盛宴上充当帮闲的迷恋。当自己借了朋友的金钱不还,无颜到社会上来见人之时,他就会龟缩在八丁堀二楼的房间里噤若寒蝉,或者踏上漂泊之路。那种时候,他会自大地认为自己是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当欠账的时效已到,社会对自己的恶评有点降温时,他又急急忙忙地想见N和O,若无其事地跑去他们的宿舍,恬不知耻地求他们请客吃牛肉火锅,要求招艺伎来作陪助兴。同学们管他叫“逗趣者”,还称之为“悠闲男”“警句家”,把他当作宴席上不可或缺的宝贝,对此他也感到十分开心。就这样,他和同学们的关系最终维持在“酒友”的层面。偶尔有人欣赏他的人格,要求与他建立亲密的朋友关系,章三郎反而会觉得麻烦。对于朋友的要求,做出露骨而大胆的表白后,最后归纳说:“反正我就是利己主义的、极无信用的一类人。要是你讨厌这种性格,那就不要与我交往。但是,除了吊儿郎当的一面,如若你觉得我谈吐巧妙、可爱,是个有趣之人,那就请在了解我本性的基础上与我交往。”

次日上午十点,铃木的遗骸化为灰烬,装在小小的瓦罐中,从上野车站被送往家乡。前来送行的学生将近五十人,大家站立在列车窗前的月台上。

“我的儿子生前受到大家的照应,真是万分感激。今天同学们又远道前来送行,我感到诚惶诚恐,深表谢意。”

铃木父亲用乡下方式,耿直规矩地向每个学生道谢,故人据称美貌的妹妹低着头,跟在父亲的身后。

章三郎也和其他同学一样,受到了铃木父亲和妹妹的郑重其事的感谢,只是听到那句“儿子生前承蒙您的照顾……”的话时,他用一般的“不用谢”作答,心中却又觉得无法释然,轻声加了一句“……不,是我受到了他的照顾……”他不无羞愧地朝那个小小的骨灰罐瞥视了一眼。

五十个学生中间,有一些章三郎担心因多次借钱不还、在路上行走会被对方揪住前胸的同学,但是大家为了表示对亡灵的敬意,没有人打算去撕破他的面皮。他顿时感到自己的罪孽皆被洗白,尽管铃木已经故去,但是自己依然承受着他的恩泽。

入梅后雨连续下个不停的天空,到傍晚时分放晴,夕阳明媚地照进二楼的房间,一直午睡到现在的章三郎和往常一样,依旧呈“大”字形躺在铺上,汗流浃背。忽然,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我也想把她送进医院接受治疗,可咱家哪有那个钱,没法子啊。”

那嘶哑的轻声,一听就知道是父亲,他身后是失去理智、抽抽搭搭的母亲。

“哎哟,母亲又在说服父亲哪。”章三郎模模糊糊地想到。父母亲每次有不便让病人听到的话,必定会悄悄来到二楼交头接耳。

“所以我才让你去拜托日本桥他叔叔家啊。现在已经到了人命关天的地步,至少得让她住院治疗,否则我们做父母的会被人说太不慈悲了。”母亲用十七八岁姑娘家撒娇的口吻强忍着抽泣劝说父亲。眼看要失去自己的唯一的女儿,悲哀使得她头脑一片混乱、不知所措了。

“刚才你也这么说,我哪儿不慈悲了?我已经为阿富尽了最大的努力!”父亲发怒道。不过他马上又像看到了可憎的不祥事件一样,眼光阴郁地压低嗓门说:“要是阿富的病真能治好,那就是背债也会让她住院,可是,连医生都明说了,这孩子没法救了,不管用啥办法结果都一样。她那病情能否撑到出梅都是个问题。虽然可怜,但这也是万般无奈的事呀。……这就是孩子的命,你想开点吧。”

父亲柔声细语地劝慰母亲,可是母亲依然像孩子一样摇头拒绝。

“虽说这病是治不好了,可我们起码得让她住进医院,请个好大夫给她看看,否则我绝不甘心。……河村的阿照病死之前,不是也请日本桥的叔叔帮忙,送进了顺天堂医院吗?说句治不好就放任不管,哪儿有像你这样不近人情的父亲呀?”

“谁放任不管啦?我不是每天都去请芳川医生来,想尽办法为她治疗吗?”

“芳川那种江湖郎中会看什么病啊?”

“别胡说八道!他是个出色的医学士,在这一带是深受信赖的医生,你懂个啥?”

父亲突然火冒三丈地怒喝。不过,看到母亲那可怜的模样,又缓和语气,耐心劝说。

“芳川医生从小替阿富看病,比起不熟悉的医生来,他要可靠得多。芳川医生断言,现在哪怕是什么博士来看,阿富也没救了,那就是孩子的命呀。说送她去大学的附属医院,请青山大夫看病之类奢侈的没有边际的大话,其实不过是明知不行还要花钱求个心理安慰,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哪有钱去撑这种场面呢?”

此时,楼下又传来了阿富“妈妈,妈妈!”的叫喊声,母亲不得已地停止了与父亲的交涉。“好呀,好呀,妈妈这就下楼去。”她边说边慌张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瞧,我们一上二楼,阿富这闺女就会放心不下,快下楼去吧。别哭天抹泪的,真不像话!”

“妈妈,妈妈!你们都跑上楼,我一个人太寂寞了。”

“来啦来啦。马上下去。”

走下楼梯的母亲还在饮泣。

“喂,章三郎,你还在睡午觉呀?不起来吗?起不起来呀!”

本想跟着母亲一起下楼的父亲,看到还躺在铺上睡懒觉的儿子,实在无法一声不吭地离开。

“可怜的父亲,成天遭到老婆的攻击,被儿子看不起,女儿也将死去。一个多么不幸的老头啊!”装睡的章三郎这样想着,像往常那样,又被父亲踢到臀部,刚才仅有的一点同情心又荡然无存了。赖床的儿子与踢屁股的父亲展开了一场毅力的竞争,有时父亲那温暖的脚底板触及章三郎大腿的肌肤,章三郎会感到一种令人作呕的触感,使他毛骨悚然。儿子终于忍不住地抬起头来。

“告诉你不要再睡午觉,你为什么不听?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声责骂,狠狠地瞪着儿子,这还不能让他解气。

“你有这工夫睡觉,还不如去芳川处给你妹妹买药。那药晚上要喝的,你马上去拿。瞧你这家伙,妹妹卧病在床,你竟什么忙都不帮!”

“瞧你这当父亲的,竟连儿子的学费都没帮忙出过……”章三郎模仿着父亲的腔调,在心里嘀咕着回敬。

父母亲又上到二楼,因昨天相同的争论而哭泣、愤怒、指责。母亲说,就是不能住院,也该请个护士或女佣来照看她。“阿富真是太可怜了,默默地忍受着不说。我一个人,又要忙厨房,又要照顾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呀。虽说家里穷没有办法,但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受累啊。”父亲绷着脸,胳膊和抱在胸前,听着母亲抱怨,只是叹息着,听过算数。对于母亲的任性和奢侈的主张,他早已了然于胸,厌倦至极。

“这对夫妻成天这样争来吵去的,还不如早点离婚算了!再这样吵下去,日子只会越过越穷。”章太郎作为一名旁观者,觉得他俩既可怜又滑稽。按照他公平的观察,目前家里的穷困也并非完全是父亲的无能造成的。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或许他真想冲着母亲说:“都是你不好,才会导致我这样落魄。”就凭着父亲忍而不发这一点,也说明实际上他比母亲来得聪明。

“从烧饭到照顾病人,全是我一人所为。”母亲不停地发着牢骚。但事实上母亲是个十分懒惰的人,既没有一家主妇的觉悟,也没有那种资格。在阿富生病之前,她从未亲自做过一顿早餐,与其说她不做,毋宁说她根本就不会做。

“一家人家的主妇,不做饭能行吗?”被父亲这样一说,母亲一准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噘起嘴来,不以为然。“反正我就是这个样,不是一个能干的主妇。我过去从未想到我会落到如此贫穷的地步,居然还得被迫烧饭。”

父亲万般无奈,傍晚下班回家,还要自己挽起衣袖淘米做饭。每天早晨,当妻子、儿女还睡在床上时,他就得起床,来到灶前生火做饭。当他把煮好的饭从锅里盛到钵盘,烧好豆瓣酱汤,母亲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父亲干完这么多的活,急急忙忙地吃完早饭,自己装好午饭的便当盒,赶去老板的店里上班。那家店是越前堀的搬运店,四五年之前,父亲在那儿当上了掌柜。

父母亲就这样,一个劲地祈愿生活的平安,试图贫困而又可怜地终其一生。丈夫没有控制妻子的能力,妻子缺乏激励丈夫的决心,两个人都不去设法寻求摆脱眼下困境的办法。他们每天都在抱怨自己命运的不济,却依然维系着丑陋的人生,既不奋发图强,也不自戕自灭。

“生活艰难之状竟然如此严峻,想要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就会这样困难。我要是到社会上去恐怕也得承受父母同样的苦患。”

目睹一家人的生活实态,章三郎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担忧。虽然他平时鄙视母亲的任性和父亲的孱弱,却也无法否认,自己生为他们的儿子,完全继承了他俩的缺点。他相信自己有“优秀的才能”,却也从未好好研磨自己的才能。他贪图安逸,把时间都浪费在午睡、耍贫嘴、饮酒和好色上,比起母亲来,他更加懒惰和虚荣,比起父亲来,他更加软弱无能、意志薄弱。

倘若就此磨蹭下去,他必定会重蹈父母的覆辙,深陷他们那样惨淡的命运。他感到那种命运每时每刻地在向自己逼近。

“我必须现在就有所行动,要想有所成就,现在就必须获得成功!”

章三郎既愕然,又焦虑。他顿时来了精神,躲进上野和学校的图书馆里,在桌上铺好稿纸,手持钢笔沉思了两三天。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脑袋经过长时间的放逐,已经完全生锈迟钝。无论是读书还是写稿,都无法集中心思。刚想着要做点什么的时候,脑子就变得一片茫然,浮现在眼前的尽是美女、美酒和荒唐滑稽的欢乐场面。虽然现在处在清醒的状态,却又如同在梦境之中,两者之间毫无区别,妖女的奇妙的舞蹈、血迹斑斑的犯罪光景、不可思议的魔术师的表演舞台,始终在他眼前出没变幻,活像吸食了鸦片和大麻一样。

每当章三郎精神有所放松之时,他的神经衰弱症就会变得严重。健忘、自语、发火、固执等症状一天之中交替出现,令他不胜困扰。自打铃木去世之后,盘踞在他脑髓之中的强迫感应日益强烈,威胁着他的神经。

“不知死亡何时降临,我不知哪一刻自己会猝死。”

想到这些,章三郎会异常恐惧,坐立不安。对于死亡的惧怕,使他对所有的急病非常敏感。脑充血、脑溢血、心脏麻痹……他总觉得这样的灾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瞬间身子麻痹似的感觉一天之中竟有五六次之多。在路上行走时突然感到胸痛,他会拼命跑上五六百米;坐在电车上感到血液上头,他会惊慌失措地跑出车外;半夜里踢掉棉被,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用自来水冲脸。恐惧让章三郎亢奋异常,几乎要发疯了。他脸色铁青,抱着脑袋和前胸,通宵颤颤巍巍。只有看到清晨的阳光,他才能安下心来,酣睡到正午时分。

章三郎每天受到病魔如此严酷的折磨,却不知向谁倾诉,用什么方法来加以驱除。至少他本人觉得,这种病用世上常见的药品是无法治愈的。

“医生啊,求求你救救我。我太恐惧了,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发出了如此绝望的号叫,不过,医生也会束手无策的吧。

“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害怕呀?你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异常,你不会死的,没关系的,放心吧!”医生会徒劳地把双臂合抱在胸前,顶多在口头上这样对章三郎安抚一番罢了。

也有可能碰到一位独具慧眼的神医,不仅能看清肉体疾病,还能看透潜藏在肉体深处的灵魂疾病,他一定会浮现出冷冷的微笑说:

“哈哈,你的病情真是太严重了,医生也治不了啊。你从小就沉溺于极不自然的色欲,过分蹂躏了自己的灵魂,现在正在接受这样的报应。我很清楚你的人品,你有这天生的精神缺陷,无论是医生还是神灵都救不了你。真是可怜呀,我也无力救你一命。”

医生带着一脸的烦扰做出自己的宣判。

章三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病情的根源,因此,他不想去看医生,接受这样的宣判。他只是为自己的疾病感到懊恼和失望。

“你遭受的痛苦都是上天对你的惩罚。逆天而生的人都将受到上天这样的惩罚,像你这号人,狂妄地忤逆天意,最终会变成一个疯子。即便如此,你还不愿改变自己的生活吗?”

章三郎听到了自己良心的呵责,对此他是这样答复的:“是谁,把我生养成一个逆天而生的人?无法认真地对待善,只会死命地习惯于美妙的恶。将我培养成性格如此奇特的人的究竟是谁?对于违背道德的天谴,我可不想承受!”

章三郎觉得自己必须对这样不公道的天诛表示反抗,自己完全不能忍受上天的这一惩罚。他要想尽一切方法,排除海啸一般袭来的死亡的恐怖,尽可能好好活下去。即便自己的境遇是悲哀的,但是自己来到的这个世上,还是充满着恶魔教导的欢乐,自己一定得长久地活下去,瞅准时机,将自己的肉体和感官,沉浸到那片欢乐的毒酒海洋中去。就像大户人家吝啬杯中的每一滴酒一样,我的人生要尽可能多地珍惜并品尝每一滴美酒。对于根治自己的疾病,他已经断念,只求努力地短暂遗忘那受到诅咒的痛苦。有时感到恐惧的发作,他就会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在大街上还是电车里都仓皇饮酒。无论怎样的刹那间的恐惧,只要马上出现醉意,神经立刻就会安宁,身体的战栗就会停止。虽然明明知道这样的权宜之计只会加剧病情,但他也只能图一时的抚慰而无从顾及将来了。

只要喝了酒,什么也不怕了。——章三郎渐渐地迷信上此道,为了维系他每天的生命,喝酒变得比吃饭还要重要。特别是每天晚上,临睡之前不喝上一定量的酒,就无法入睡。手上有钱,他会买来小瓶的威士忌,外出时揣在怀里上路。没有钱的时候,为了排遣痛苦,只要是含酒精的饮品,不管是什么一律贪杯。他瞒着双亲,悄悄地从火钵架抽屉里偷出十钱银币买来泡盛烧酒,或者深更半夜溜进地板房的厨房间,仰脖将烹调用的料酒一饮而尽。

“咱家的料酒,总是很快就没了,我老觉得奇怪,看来是章三郎夜里偷着喝掉了。你说呢?一定是的。”有一次,母亲对父亲说。

“料酒那玩意儿能喝吗?要是他偷喝的,真是没治了!没关系,今晚你悄悄把它藏起来。喝料酒会把身体搞坏的。”父亲半信半疑地说。

当天夜里,章三郎像平时一样又溜进厨房找酒,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通过隔扇的破洞朝客厅里窥视,发现在父亲的枕边,一只酒壶与烟灰缸并排放着。父母亲睡在生病的阿富两边,张着嘴打着鼾睡得很死。很奇怪,劳累的父亲和爱哭的母亲,只要一躺下就酣睡。章太郎将视线转向终日像大理石一般仰卧在床的妹妹,确认她也睡着后,完美地偷出了酒壶。随后,他躲进厕所,忍着令人不爽的臭气,大口大口地喝起料酒来。

过了五六天的一个深夜,掐准家人都已熟睡的时刻,他又蹑手蹑脚地下楼,借着微弱的灯光,环视房间的各个角落,在父亲的枕边并没有看到那只酒壶。

“啊,他们发现后又转移到别处去了。”他嘀咕着,站在房间的中央,俯视着三人的睡姿。父亲照例鼾声如雷,母亲则张大嘴巴,睡得安稳香甜,他们的模样就像倒在路边的患者,看了令人心疼。这两三年来,章三郎从未仔细端详过双亲的容貌,他怀着歉疚的心情注视着他俩。父亲穿着肮脏、破旧的平纹粗绸的棉睡衣,底襟处露出瘦骨嶙峋的两条多毛的小腿,好似枯萎的花瓣一般的脚背冲着天花板,睡得死死的。他的脸颊深陷,突现出眼窝和齿列,与其说是个睡着的活人,莫如说是一具饿殍。由于父亲过分瘦弱的关系,母亲看上去全无憔悴之状,比较丰腴,露出胸前白皙的肌肤,双臂难堪地伸向两边,支起一条腿,睡相丑陋。父母俩越是睡得深沉,章三郎越是心生怜悯。这对酣睡的老夫妇,被终日的辛劳和担忧折腾得精疲力竭,只在仅存的夜晚睡梦中才能享受破败的余生。在他们静静的嘴唇和眼睑里,不再有白天训斥章三郎时的怒火和秽言,而且他们俩正躺在自己的脚下,仿佛在向自己的儿子乞求怜悯和救赎。

“章三郎,求你救救我们。你不是我俩的孩子吗?在这个大千世界,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救我们了。请你好好可怜我们,回心转意,好好孝敬我们。”

他俩时断时续的鼻息犹如因世道生活艰难的痛苦喘息,听上去就像是父母向自己的苦苦哀求声。对于如此哀伤的人,我为什么还要感到讨厌,表现得如此冷酷呢?对于如此悲惨的双亲,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反感呢?……想到这里,章三郎的情绪异常激动起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恶人,我才是一个违背良心的负心汉!是被上天和神灵所唾弃的人。父亲、母亲,请原谅我。”他不由得双手合掌。

“哥哥,你是不是又来偷料酒了?”以为已经睡着的病人阿富,不知何时睁大了眼睛,她那水晶般明亮的眼睛,紧盯着章三郎。

“已经藏起来了,你在那儿找也白搭。叫你别喝,哥哥为啥偏不听呢?……我家的厨房里,每天晚上有黑头大老鼠出现,可不能掉以轻心地随便放东西。”

病人无力地以微弱的声音讥讽道。她的咽喉深处像是有痰卡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章三郎胆怯地站在原地,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紧盯着妹妹那毫无表情的明亮眼睛,长时间忍受着的厌恶之情,突然爆发了。

“幼稚的小把戏,猖狂些什么!”他凶狠地踩着地板,声调低沉地喋喋不休,“你算个啥?一个连站也站不起来的病人,嘴巴还不消停,胡说八道。看你可怜,乖乖闭上你的嘴!你还能神气活现到什么地步呀?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老实点去一边待着吧!反正像你这种病人……”说到这儿,因接着想说的话过于残酷,章三郎自己也吃了一惊,就含含糊糊地说,“别人的事情哪要你操心,用心管好你自己吧,那就算完成你的使命了,笨蛋!”

病人一言不发。在深夜闷热、阴森的房间里,她毫无表情的双眼依然久久地、冰冷地凝视着章三郎。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哥哥,你犹豫着未说出口的话我全知道,你不就想说,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

当时,有性受虐狂倾向的章三郎遇上了一个对自己的任何要求都言听计从的妓女,为了能去她那儿,他想尽办法筹措嫖资。不出三天一定上蛎壳町的暗娼窟一次。他用上课费、教材费等名目,把从日本桥亲戚处借来的学费全花在妓女身上不说,甚至又开始欺骗好不容易恢复友谊的朋友们,连从他们那儿借来的书籍也被他卖掉,用作去水天宫背巷那女人处的嫖资。巨大的恐惧和巨大的欢乐交替笼罩着他,他浑然不觉地坠入了谵妄的深渊。

连续三四天夜不归宿,在家时,一般也在一两点钟才回到八丁堀的章三郎,拖着疲惫和酩酊的软绵绵的躯体,砰砰砰地敲打防雨门,叫醒父母亲。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你那样乱敲门,会惊到阿富的。……你这种家伙不把我们当家长,我们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随你滚到哪儿去。不许你再踏进这个家门!”

听到父亲在家中生气的怒吼声,章三郎更加用力地砸门。连续踢砸了几分钟后,既气恼又无奈的父亲还是打开了房门。

“你这个混账东西!让你随便滚到哪儿去,为啥还不走?”打开门的瞬间,父亲冷不防推了章三郎前胸一把,再朝着他的太阳穴嘭地打了一记,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孩子他爸,差不多就算了,人家隔壁邻居还要睡觉呢。……章三郎,你也别傻站着,快给你父亲认个错吧!”

母亲惊慌失措地叫着,为两人调解。

“你这个畜生!还这样老站着不动吗?”父亲连续在儿子脑袋上拍打了几下,他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声音奇怪地颤抖。

即便如此,章三郎仍不道歉,顽强地伸长脖子直挺挺地站着,死命地扯住狂怒的父亲的手臂,直到母亲勉强把他拉进屋里。受了连夜可憎的刺激,章三郎的脑袋早已昏昏沉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对他而言,父亲的打骂反而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又舒畅的快感。

六月末的一天,连绵的淫雨终于停了,出现了一个难得的晴天。四五天之前开始,妹妹的病情变得相当险恶,她叫住了七点要去上班的父亲。“爸爸,你今天哪儿都别去,我觉得太寂寞了。爸爸,陪陪我,好吗?”

她的声音比平时还来得悲伤和娇气,再也没有咒骂哥哥时的劲头,回复到七八岁小孩那样的愚笨。每天晚上,她都不愿一个人睡,总要抱着父亲枯瘦的胳膊,好像相信只要父亲在她身边她就不会死去一样。

“孩子她爸,阿富都说寂寞了,你就休息一天,陪陪她吧。”

“那好吧,我就休息一天,在家陪你。”父亲语气柔和,又解下了刚刚系上的围裙细带。

前一天的傍晚,章三郎就待在蛎壳町酒馆中,当他在午炮[4]鸣响的正午时分醒来,妓女早就不见了踪影。

“看来,今天夜里,妹妹大概要死了吧。”

忽然,这样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想法久久地盘踞在胸中,宛如一群聚拢的苍蝇,圈子在不停地扩大。就像俗话所说的“有预感”“心惊肉跳”那样,他觉得正好可用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感到自己预先知道了妹妹今夜将死的确信无疑的事实。作为哥哥,章三郎从未担心过妹妹的病情,到底是由血脉相连的兄妹关系吧,当他预感到妹妹死期将至时,也感到了心痛。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她与妹妹的血亲关系居然如此根深蒂固。

下午一点,章三郎结完账走出招妓酒馆,口袋里还剩下两元钱。他心想:今天说什么也得花掉它。

“酒,对了,喝酒去。喝下酒后,就不会这样感到心惊肉跳了。”他摇摇晃晃地钻进了人形町啤酒馆的门帘,要了威士忌、“正宗”牌清酒,大口大口地痛饮,吃光了三盘烂糊糊似的热西餐,怡然自得地走出酒馆。白昼的太阳光犹如烂醉如泥的娼妓的叹息,火辣辣地照射在他的后颈项上。他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幸好,心情倒是平静了下来。

“对了,接下来就去浅草。到浅草去看一场电影再回家,这才有意思呀……”他大声地自言自语着。

当天夜晚九时许,章三郎回到了八丁堀的家里。拉开隔扇门,就听见母亲拖着哭腔说:

“是章三郎吗?快一点,快过来!”

在狭小的六铺席房间里,挤满了父母和日本桥那边的男男女女的亲戚们,大家忍受着因闷热渗出的油汗,围在病人的枕边。

“阿富,阿富,你哥哥回来了。”

梳着嫁人前漂亮的高岛髻的阿叶姑娘,凑近妹妹的耳边说。

“真是不可思议啊。平时回来很晚,章三郎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妈妈揉着红眼眶说。

妹妹似乎还能听到这些话语,或许嘴唇已经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抬起那双聪明犬那样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哥哥的脸。

“阿富,阿富呀,你为什么要那样紧盯着我?我之前骂你,不过是一时生气冲动。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适时地原谅我。我不是你的哥哥吗?我现在的心情也很不平静……”

他在心中嘀咕,满嘴的酒气与沉重的叹息一起喷射出来。

“我说孩子他爸,是不是让芳川再给她打上一针?”妈妈说。

“当然,要打的话也可以,不过打不打都一样。章三郎已经回来了,大伙儿都到齐了,应该不会再有遗憾。硬是设法让孩子活着,反而使她可怜。”

父亲说着,嘴角边露出一道伤痕般的笑容。

呼吸相当困难的状态默默维持了一个小时之后,妹妹的嘴唇像蜒蚰那样蠕动起来。

“妈妈……我想要大便,就躺在这儿拉,行吗?”

“行啊,当然行!”妈妈爽快地答应了女儿最后任性的要求。

病人短时间恢复了清楚的意识,开始断断续续地与周边的人搭话。

“啊,我真是没劲,十五六岁就要死了……不过,我一点儿也不痛苦。原来死亡是这么轻松的事……”

在场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倾听着她的话,恰似在聆听哲人的教诲。就是这一句话,成了行将离开这具肉体的灵魂断末魔[5]之声。说完这句话,妹妹就渐渐咽了气。

“这是怎么回事呀,不是说人断气时还会打嗝儿吗?这孩子怎么没打呀?那些戏里面不是还演给大家看过的吗?”

爸爸一脸狐疑地看着临终的妹妹,死去的妹妹,身体还微微动了一下。肩头的肌肉不声不响地僵直了,羽衣甘蓝似的褪了色的舌头从她的唇间耷拉下来。

突然,妈妈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在父亲的厉声责备下,她咬紧衣袖匍匐在妹妹的遗骸旁。

妹妹去世后两个月,章三郎在文坛上发表了一篇自己创作的短篇小说。他的创作,与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自然主义小说的风格迥异,全是以自己头脑中经过发酵的怪诞离奇的噩梦为材料,是一种浓烈而又美妙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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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意为“突发奇想”。

[2]  《壶坂》指《壶坂灵验记》,日本人偶净琉璃和歌舞伎的世态剧。作者不详,加古千贺补作,丰泽团平谱曲。明治二十年(1887)首次公演。

[3]  《神威强大》是日本的落语段子。讲一个不懂装懂的人,当有人问他《百人一首》中“神威强大”是何意时,他就编造了一个吉原花魁和相扑大力士的故事。

[4]  午炮指日本明治至昭和初期正午报时的炮声。东京在江户旧城堡中心发射空炮,从明治四年(1871)起至昭和四年(1929)止,后改为汽笛。

[5]  断末魔是佛教用语,“末魔”是梵语marman的音译,指人身体上的致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