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助上的小学从教师到学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的,上至校长,下到校工,谁都会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学校高小一年级的春之助是个神童,对他赞不绝口。

他从初小一年级起就始终成绩超群,最最出名是在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上作文课,老师出了“天河”的题目,春之助思考了二十分钟,叫道:“老师,我做好了。”然后流畅地在黏岩薄石板上写下两行诗句。老师读后,意外地发现他写下的竟是一首五言绝句诗。“日没西山外,月升东海边。星桥弥两极,烂烂耀秋天。”上完课后,教师去查了一下这首诗的韵脚是否规范,一看确实合乎平仄。又拿去给有汉学造诣的校长看,校长赞叹:“有李白的韵味。”他还怀疑是否为他人作品的拷贝,过了两三天,对春之助说:“要是你懂得这段话,请把它译成诗句。”随后在黑板上写下了带平假名的文字。

这是一首和歌:“初濑乡田间,借问旅店何处有,雾霭梅绽处。”春之助读后,忽然眼睛一亮,他对教师说:“老师,我记得这首和歌,它是释契冲的作品。”

“你还真知道,了不起!”

教师惊叹不已,尚未停止时,春之助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顺畅地写下一首诗:“牧笛声中春日斜,青山一半入红霞。借问儿童归何处,笑指梅花溪上家。”

后来,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校长在教室讲述修身之道,顺便举了天神的例子,并写下菅公创作的两三首著名的和歌来加以说明。基本上都是泰斗脍炙人口的相当平易的作品。诸如“此次未及备币帛”“东风捎带花香来”等。

“你们最喜欢哪一首和歌呀?”

校长对一般学生回答的回答均不满意,最后提问春之助。

“我最喜欢的菅公作品,这里面没有。”他回答。

“那么,其他的还有什么?”校长的眼神颇有兴趣,问道。

“我喜欢的是……”他仰视着天花板,带着做梦般的神情琅琅吟诵,“……依然被召唤,飞云辞别大山去,自有归来时。”

“你为什么喜欢这一首?”

“我觉得它格调高雅,意味深长。”

“是嘛。”说着,校长苦笑。

因为智能过于发达,有一段时间,春之助成了一名盛气凌人、讨嫌的少年。不过,从高小二年级起,他的举止渐渐变得严谨沉稳起来。那是因为他热衷学习汉文学,不知不觉中受到儒教感化的结果。这位早熟的少年开始阅读四书五经之后,不再喜欢作诗作歌,拼命追逐东方哲学和伦理学方面的书籍。放学回家后,他总是蜗居在二楼四铺席半脏乱的小房间里,一动不动地伏案苦读,直至深夜。他阅老子,读庄子,之后延伸到佛教,涉猎“俱舍论”“起信论”和“大智度论”。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有个远亲在东京目黑真言宗的寺庙中当和尚,便去那儿借书。

“方丈,您这儿有《正法眼藏》这本书吗?有的话,请借我看看。”春之助突然开口。

和尚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少年的面孔。“你懂得它的内容吗?”

“是的,我懂。”

“那你把这个读一遍,这本书的标题怎么念?”说着,和尚指着桌边一本薄薄的和本书,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三教指归”。

“这本书是《三教指归》吧。那是弘法大师小时候写的书,前不久我刚刚读过。”

至此,和尚被彻底降伏了。

随着春之助名声的广为流传,这位奇迹般的少年幸福的父母也开始引人注目了。他的父亲叫濑川钦三郎,在堀留的棉布批发店干了三十年,是个大掌柜的,年龄五十一岁。妈妈四十六岁,他们孩子要得较晚,儿子春之助今年十二岁,下面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再怎么说是当大掌柜的,毕竟不同于公司和银行,一个正宗批发店的店员,父亲的收入大致就这些。他们在两国药研堀不动明王庙附近借了栋漂亮的小屋,一家四口孤寂却和睦地住着。每天早晨八点,父亲和春之助牵着今年刚进初小一年级读书的阿幸,到久松桥下的小学去,在学校,父亲与孩子们告别,自己再去堀留的店里上班。

在学校,哥哥当然是不必多说,妹妹也令人瞩目。虽然不像春之助那样出类拔萃,但好歹也是位居年级第一,属于一个优等生。父母生出这么优秀的子女,该有多么欣喜。虽说受到社会上众多的艳羡,可胆小、劳碌命的钦三郎始终十分牵挂春之助,最担心的就是他的身体。十二岁正好是最淘气的年龄,可是,春之助一点不喜欢快乐的游戏和运动,一有空就沉溺在阅读之中。尤其是最近一段,他显得相当阴郁、沉默,气色很差,体格瘦弱,粗看上去就像是一名羸弱多病的少年。

“那孩子近来有点奇怪,三顿饭每次只吃一碗饭哟。”母亲阿牧曾这样悄悄地对钦三郎说。父亲把儿子叫来,责问他这么做的理由。“没啥好值得担心的。我只是在心中立下了一个誓言而已。”春之助简单地回答。父亲向他说明健康的重要,希望他要重视体育锻炼。但他却听不进父亲的意见。

“那你心中所立下的誓言又是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吧。”父亲再问,表情担心得无以复加。

春之助不为所动地回答:“爸爸,我最近读了禅宗的书,十分佩服。一个人要是不能限制世俗的欲望,是不可能变得伟大的。我要尽可能地限制对于食物的愿望,锻炼精神,培养自己的克己之心。我觉得自己还不明白比起人的肉体来,精神有多么重要。”

之后,他的克己心修养的手段越来越走向极端,不光是食物,还减少睡眠时间,大冷天穿着单薄,一两小时的坐禅……要是硬加干预,他反而更加歪理十八条,令父母惴惴不安,只能在一旁默默守护,别无他法。父亲的心痛与日俱增,的确,如此聪明伶俐的孩子,将来让他进大学好好深造,或许会成为一个大学者的。……然而,身为商人的钦三郎则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成为一个商人,不论自己的希望如何,以钦三郎的境遇,说到底他也没有供孩子上大学的财力。最多是等到儿子高小毕业,找个合适的商店让他住进去当个学徒,让其干完约定的年限,此乃最好的出人头地的捷径,也是符合其身份的教育之道。然而,近来春之助沉浸在贫穷商人孩子不该有的兴趣和动向之中,离父亲的期望渐行渐远。钦三郎想到,与其自己开导儿子,不如请老师出面说服更是上策。于是,他悄悄拜访了班主任老师,恳切拜托他。

“让那么优秀的儿子去做生意,实在是太可惜啦。”

老师感到十分遗憾,最后还是保证按照父亲的意愿好好说服他。

“濑川,你那么用功读书,将来打算干什么呀?”

一天放学后,春之助的老师把他叫到跟前问道。

“我想做个圣人。”春之助想了想回答,“……那样,我就可以拯救世上许多人的灵魂。”

“你的志向十分伟大,那可是对任何人讲都不愧疚的高尚的愿望。不过,有道是‘百善孝为先’,倘若不先孝顺父母,那么终究无法成为德高望重的圣人。看看比较近的例子就明白,二宫尊德不是先很好地继承亡父的家业,然后自兴家业,再去济世拯救大众的吗?”

少年默默地低头倾听。接着,老师又列举了伊藤忠敬的例子,说是要想拯救社会,就应该先继承父亲的意志,振兴家业,如此才是正确的行事顺序。只要意志坚定,即便到了四五十岁再行事业已不算迟。诚然,若是只有凡人的意志,的确不会获得成功,但是既然以成为圣人为愿景,那么,这一点忍耐和晚成是必要的。现在就急着功成名就,超越年龄地过分用功,结果要是危害了健康,那未来也就无法指望了。——就这样,老师的训词充满了热情和张力。

“怎么样?听明白了吧。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请直接说出你的想法。”

“老师,我明白了。是我不好,我真是不孝。”

不知何故,少年忽然间泪流满面。

“我以后一定遵从老师的教诲行事,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圣人!”

说着,他哭得更凶了。春之助的心中,自觉现在是最接近圣人的时刻。

教师的训诫让春之助深受刺激,回家的路上,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思绪万千:自己迄今为止的行为都太虚伪了,全都出自自己卑劣的虚荣心,其努力也是虚伪的。如若真有当个圣贤的打算,那就必须更加奋发才行。在当学者之前,先当好商人之子。学好道德比做学问更为重要。自己口口声声要涵养克己之心,却忘了为双亲牺牲自己。——春之助为这种矛盾至极的态度深刻自省,觉得非常羞愧。

可是,他洗心革面的实际行动,只让父母和老师高兴了半个月,不久便故态复萌,又恢复到热衷学问的状态。

“老师,之前我跟您约定要孝顺父母,但是出现了难以实施的理由,请您阅读此信。”

春之助把装在信封里的信件递给老师,信上写着“致师君”。内容如下:

……诚如师君所云:欲成圣贤先修其德。师君训诫:不辨孝道何以成圣?彼时吾身深以为然,誓言重实践而轻学问。啊,然近日吾心则深感疑惑。与付诸实施却又不解何为真善所苦。何为善者,何为恶者?未及穷究二者,一切行为又有何意义?……呜呼,吾之师君,恳请怜悯困惑已极之吾身,允许暂时之不孝。虽有懈怠孝亲之义,然深究人间之道方为吾身之初衷也。……

老师深感困惑,只觉得毕竟靠说辞难改此少年的初心,也就只能断念了。

不久,母亲阿牧又在儿子抽屉里看到日记本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有如此愚昧之父母,实为我莫大之不幸。可怜的父母亲啊,你们殷切期盼将来能得到春之助的温暖侍奉,自由自在地终老余生,此乃大错特错之想法。春之助的愿望并非金银财宝,亦非功名荣华,双亲视为现世之乐的一切事物,无一足以动摇春之助之心志。我并非不爱你们,且无法只爱你们。看看基督诞生、释迦诞生之国度便可知之……

两三页后,还有一首引自西行法师《山家集》的和歌,上面有圈点。

梦幻人世间,脆弱无常转瞬逝,吾心未醒眼。

母亲一向看不懂这些文字的意思,一目了然的是儿子的思想并不稳定。

春之助对待父母的态度渐渐变得厚颜与狡猾。父亲质问他的时候,春之助不再像过去那样自白或说明正直的理由,他相信那么做的结果是无益的,所以尽可能不与父亲交涉,装个糊涂混过去拉倒。让他多吃一点饭,就老老实实地吃;叫他穿得暖一点,就听话地穿。唯有学习一事一点也不含糊,他半夜里溜下床铺,拨亮油灯芯,伏案用功。或许意识到光有汉学最终是不行的吧,他开始拼命自学英语,到高校二年级快结束时,已经把卡莱尔[1]的《论英雄与英雄崇拜》和《服装哲学》读完了,接着,他又阅读了《旧衣新裁》。学校的老师,他已经不再放在眼中了。

这是春之助十三岁那年的正月,他在神田的小河边散步,看到一家旧书店店头放着英译本的《柏拉图[2]全集》六卷本。书脊上写有“Bohn’s Classical Library”[3],烫金字迹也快被磨得看不清了,满是污秽。试着抽出其中的一卷,只见里面到处是红墨水画的底线,还有用铅笔做的注释和评论。春之助想到这套书的前主人是如何热心地熟读、玩味和研究柏拉图的,不禁佩服他的好学和高雅。他以前只听到过柏拉图的大名,却未接触过他的文章,此刻,就像见到了憧憬已久的恋人,心中雀跃不已。他伫立在书柜跟前,书上的一节文字映入眼帘。

…“hence God resolved to form a certain movable image of eternity; and thus, while he was disposing the part of the universe, he, out of that eternity which rests in unity, formed an eternal image on the principle of numbers:-and to this we give the appellation of Time”…[因此,造物者(上帝)决定为永恒设立某种运动的形象;那么,在安排宇宙各天体运动规则时,他为了保持宇宙运动的整体性,将永恒的运动形象依据数字来排列和呈现——这种形象便是我们所说的时间。]

这五六行文字是《蒂迈欧篇》里苏格拉底对于“时间”和“永恒”的论述,它将自己平生在心头蒙眬思考的东西巧妙地阐释出来,使春之助感到异常惊喜,兴奋得连手脚都颤抖起来。“就是它,就是这本书。我平时向往的就是这本书上的思想。一直想读的也就是这本书。如果不了解这位哲人的语言,那么自己终究无法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春之助在心底如此自语。他已经无法放过这套书籍了。

“这书要多少钱?”

“五元。”

刚才就诧异地看着少年举动的店老板,脸上浮现出嘲弄的微笑,并不起劲地回答。春之助为了买书,平时很节俭,剩下的零用钱已有三元,加上新年叔叔婶婶给的压岁钱,正好够五元。他立刻跑回药研堀的家,取了钱又返回。

春之助用包袱巾包好这六本书,立刻飞奔回家。下决心要在正月里把这套书读完。学校放学回来,就坐到书桌边一动不动地读到半夜两三点钟。到正月二十日已如愿读完了三分之二,基本上能领会其中那些崇高的哲理了。眼前现象的世界不过是一场梦幻;唯有观念才是永恒、真实的存在。以往春之助从佛教经论中习得的幽玄的思想,在这位希腊哲人的论述中了解了更强烈、更明晰的阐释。自己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够读懂连大人也难以理解的书籍蕴奥,理解精神的可贵和物质的卑贱。一想到自己已经到达古代大德圣贤的心境,就不能不对自己的聪明和幸运表示祝福。他想:我就是一个地道的神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与古代有名的哲人不差上下,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十分接近了。

一天晚上,当他读完全集第五卷时,听到楼下挂钟轻轻敲响了三下。脑袋有点儿疼,他把防雨套窗打开了一尺左右,让自己的脸暂时暴露在屋外的冷空气中。没有月亮的寒夜,空气清澈,万籁俱寂,凝视着闪闪发亮的北斗七星,心情自然而然地返回刚才阅读过的书中,恰似刚听完美妙的音乐,一种恍惚的快感依旧沉醉在对白式文章里,在自己的脑海里回旋,那热衷的程度怎么也无法清醒过来。“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伟大的精神,与古代的圣僧哲人相比,悟道的程度也毫不逊色。然而,这种开悟果真是地道的彻悟吗?是不是在一时兴奋中的自我陶醉呢?实际上,自己的这种心境又能持续多久?我将来是否真能成为优秀的宗教家和哲学家?……”春之助就这样倚在窗边,托着腮颊,五六分钟之间,陷入了深深的冥想。接着,他关上了防雨窗,准备睡觉。

“春之助还没有睡吗?刚才开窗的是你吗?”楼下房间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嗯,是我。”春之助立刻回答,父亲没再吭声。

他换上睡衣,想在入睡前上次厕所,便往楼下走。在楼梯的半当中,忽然听到双亲在悄悄说话,于是他屏息静听。

“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吧。以前,孩子十三岁都送出去干活啦。要是我家今后有供他读大学的余力倒也罢了,可要是真能读到中学,还不如现在就去送他去工作,对他本人来说更有好处。”这是父亲说的。春之助的心好像突然被沉重的石块压到那么痛苦。母亲接着又说:“可是他那么喜欢学习,至少让他读完小学吧。现在让他去做工,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这么聪明的孩子,他会觉得我们做父母的太不慈悲,要是被他憎恨,我会不好受的。”

“就是小学没有毕业,那孩子的学问早就达到了。一个做生意的,这样的教育程度不会不够的。继续让他读下去,他会越来越执着于学问,变得心高气傲。看看今天晚上吧,已经三点啦。每天这样读到深更半夜,很快会把身体搞垮的。所以到了今年四月,高小二年级读完就马上送他去做工。反正到时间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是啊,如果现在就提起此事,不知道他又会说些什么。到了四月临到跟前,也去问问老师的意见吧。唉,这一阵他连老师也不放在眼睛里了。——上次老师说过:‘真难啊,拿这孩子没办法。将来这孩子会令人担心的,要么变得很有出息,要么自高自大,不知堕落成什么样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留神他。’”

父母的交谈基本上不出他的预料。不过现在亲耳听说,春之助与其说是怨恨双亲,毋宁说是怜悯。他们既不懂学问的尊贵,又不了解人生的意义,完全是无知和肤浅的家长。自己之所以会轻蔑学校的老师和父母,并不是骄傲自满的结果,主要因为自己的道德观已经遥遥领先于他们的道德观。倘若这样他们就认为我是傲慢,那就由他们去好了。可是,这种傲慢只会帮助我一路前行,而不可能诱我堕落。如同释迦和基督不可能堕落一样,自己也绝不会有任何堕落的危险。春之助如此思忖:不管学校的老师和家长如何反对,自己都不会接受当一个商人的安排。自己这样的天才,不会去做一个商店里的学徒。我一定要好好研究学问,又必须争取应该通达的命运。只要上天不舍弃自己,不管俗人们如何妨碍,配得上自己价值观的命运一定会自然转到我的身上。这样的信念深深地潜藏在春之助的心底,虽然对父母亲的密谈有所担忧,却也没有特别的躁动。

三月下旬,小学的学年期末考试开始了。同级生中,考试完后进入东京都中学升学的不到十人,学年休假的前一天,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全体学生训示:“你们马上就要从学校毕业了,下个月就有人会升入中学学习吧。还有不少人会去商店当学徒做工。不管做什么,你们都要听从父母的吩咐。学问是重要的,能进中学继续学习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要是家长不同意,那也没办法。到别人家当学徒做工会很辛苦,可是,并没有学徒出身的人就不会出息的道理。只要肯用心,做工也能搞好学术的。”春之助觉得老师说话时,不时瞟着自己的脸,便隐隐约约地推测,父母早就拜托过老师了,他是在不经意地说给自己听的吧。于是,春之助昂然抬起头来,反而盯着老师的脸。不管需要怎样的反抗,会遇到怎样的困难,自己坚决要进中学学习。叛逆之情在一语不发的少年眉宇间横溢。

“我有话对你说,休息天里到我这儿来一次。三月里比较忙,下个月的四五日就行。”放学后,春之助挎着书包正要离开教室,老师叫住他说。老师要说的话,他已经有数了。

“知道了。”他轻声、沉着地回答,仿佛对某些事有着深刻领悟似的。“这些庸俗而不明事理的大人围在春之助这个天才少年的周围,一起卑劣地干涉他。这些大人的思想为何都那么肤浅?如果世上的大人都那么低劣,像自己这样了不起的人就不会存在了。我根本不必把他们的意见放在眼里,应该反抗他们做点什么。我有将自己行为正当化的权利。”春之助这样思忖,斜眼睥睨着老师,走出了校门。

回家后,父母并没有对他说些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委托老师处置,自己只要像轻轻抚摸脓肿包那样默默地注视着儿子的行动即可。到了四月三日神武天祭日的早晨,有一位商人找上门来,大名片上印着“东京市立第一中学御用、日本桥区马喰町一丁目、岛田西服店”,对到门口迎接的母亲阿牧说:“府上公子的制服,恳请惠顾小店产品。”这一天父亲钦三郎正好店休,在门口的房间里看报,听到他的话,随手拉开了移门。

“我家儿子不上中学的。”

“虽然还没有最后确定,不过我知道府上公子已经参加了中学的入学考试,所以前来拜访。舍下小儿也上久松小学,常常有所耳闻。令公子不等成绩发榜,就肯定能被录取,所以现在就可以订制制服。万一落榜,届时取消亦无妨。”对方以机敏圆滑的口才,夹带着奉承的口气不停地说着。

“你是否搞错啦?小儿不会参加中学考试的。”

钦三郎这样说罢,西服店的来者依然不肯罢休。“那不可能。我绝不是从邻居处道听途说后来的。我的店历来是第一中学的御用西服店,我与该校的负责人交往亲密。今天特地去庶务科看了应考者的名单和地址,上面确实有着贵公子春之助的大名。所以我才来打扰的。”西服店的来者说明了事情的来由。

“是这样啊。”钦三郎与阿牧交换了一下眼神,总之先把来人打发了回去,然后上到春之助正在用功的二楼。

“说实话,我是瞒着你们去参加入学考试了。我很抱歉瞒着你们,不过,若事前恳求必遭你们反对,想到这一点,不如等知道成绩后再说。我一定要上中学,要是你们不同意,我可以去配送牛奶,干什么都行,靠自己赚钱苦读。”

春之助毫不胆怯地说出了自己坚定的决心。看到自己老实巴交、贫穷的老好人父亲叹了口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伤心地落下泪来,哭得很凶地央求父亲:“爸爸,请让我读中学吧。我真不愿意去做工呀。”虽然一边在暗暗责难自己“有必要为这点小事哭泣吗?”一面却怎么也忍不住痛痛快快地任泪水横流。

父亲长时间地双手合抱胸前,只是叹息。“我也了解你的心思,你那么想去学习,我也不想让你去做工。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所以只能要你断了读书的念头。你说要去配送牛奶赚钱,那么羸弱的体质,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更主要的是,你根本赚不到你所需要的学费和生活费。明天我还是再到老师家去听听他的意见吧。”最终,钦三郎除了重复这些话以外,别无他法。

春之助所依赖的命运之神,与他的预期相反,似乎把他渐渐地拉到了相反的方向。明天父亲去了老师家,自己的压力肯定会越来越大。不过,他还是相信:既然自己是个真正的天才,就不会陷入那种不利的境遇。他试图努力让自己安下心来。

钦三郎工作的棉布批发店叫作井上商店,老板吉兵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是个机敏、豁达,有受过相当程度教育的好绅士。二十岁时不务正业,在芳町与被称为一流名妓的艺伎生了个孩子,之后从四日市的做腌制品生意的商家娶了媳妇,就终止了寻花问柳。但是,他悄悄地为艺伎赎了身,将母女俩安置在滨町的妾宅里。与妻子结婚后,很快有了长子,而妻子却在四五年前生二胎时难产,母子双亡。打那以后,吉兵卫便未再娶。说“孩子太可怜”只是一个口实,真实的原因恐怕是之前的正妻过于正经,让他经历一次就已经受够。吉兵卫原本就充满活力,喜欢热闹,讨厌被习惯和形式束缚。因此对已经去世的妻子不善变通、死板阴郁、过分认真的个性不甚满意。以前,夫妻俩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意见冲突。耿直、认真、易怒的妻子总是对他胡加指责,要么说他“太过悠闲”,要么说他“玩笑开过头了”,吉兵卫每次都挠着头表示降伏,不过有时也会反唇相讥说“你是个不解风情的女人”,把事情含混过去。时间一久,“良家妇女全是这种德行”的观念在脑中根深蒂固,结果导致他对滨町的小老婆更加宠爱。他有外家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妻子死后,就愈加表象化了,妖媚、水灵、成熟的小老婆,每隔十天就出入本家一次。吉兵卫当初被她吸引时,她比他小两岁,芳龄十八。虽然现在已过去了十年,看上去依然不过二十五六,是个体态丰腴、黑发稠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美女。当她梳着银杏叶发髻,身穿进口细条纹布有领和服和黑绉绸外褂初次来到堀留店里的时候,店员们都大为惊异,说她“和年轻时的源之助的舞台扮相如出一辙”。她一开口,圆滑世故的口才更让人想象不到。“难怪老板会那么宠爱她,有道理呀。”与源之助相像还是她当艺伎的时候花柳界公认的定评,而在雏妓的年代由于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成熟,故不受客人青睐。直到独立营业之后就一下子大红大紫起来,同事朋辈都在吹捧赞美她:“等到再老到一点,不知道能勾引多少人啊。”由于人人说她太像源之助,她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就是,声音和腔调也惟妙惟肖地模仿纪之国屋,据说,现在喝醉时会拉住丈夫不停地讲述她擅长的台词。她就是这么一个轻松爽快的人。

生意做大之后,原来的店面显得局促,在增建工程开始后,吉兵卫便在距总店一两百米远的小舟町后街盖了一个别馆,用于自住。接着又卖掉了滨町的妾宅,把小老婆也接过来一起住了,也就是说,现在的别馆里一起住着吉兵卫、小妾阿町、与去世的妻子生下的儿子玄一和与阿町生下的女儿阿铃。别馆的女佣人自不必说,本店的店员们不论人前人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叫她“阿町”,基本上都称“夫人”。儿子玄一今年十二岁,阿铃十四岁,比他大两岁。玄一首次被介绍给阿町时,吉兵卫说:“今后她就是你的母亲。”之后,玄一就一直叫她妈妈。父亲又对阿铃说:“这就是你的姐姐。”玄一叫了两三次姐姐后,阿町却当着吉兵卫的面说:“不用叫她姐姐,叫阿铃就行。”

父亲听到这话,不置可否,玄一便改口叫了“阿铃”。可是之后,阿铃对他的态度变得恶劣起来。玄一的学习不行,考试准备或做作业时,总是哭丧着脸,很不情愿。由于害怕挨老师责骂或留级,不得不去求教阿铃。“哎呀,搞不好了,阿玄连这个字都不认得呀!以后你要是不叫我姐姐,我才不教你呢。”为了泄愤,玄一故意在父母面前“姐姐、姐姐”叫得欢,这次阿町没再纠正,吉兵卫则再次沉默。后来叫的次数多了,玄一也就叫习惯了,或许是心理因素,他管阿铃叫姐姐,妈妈的心情和脸色都会好些。

四月八日浴佛节的早晨,吉兵卫换好衣服,像往常一样正要去本店,九松小学的校长前来造访,说是有事相商,打扰三十分钟。老板和校长,并非素不相识。就在上个月末,因为玄一的学习成绩差落到留级的境地,他们俩还一起商量过善后之策。而且,吉兵卫还是区内有实力的人士,在该建校舍的时候,他捐过不少钱,与学校有着深厚的渊源。

“今日拜访不为他事,贵店掌柜濑川钦三郎的儿子的事,想拜托您关照。您大概也有所耳闻,那孩子头脑明晰、天性优异,说他是当今天下难得的非凡的奇才也毫不为过。今年高小二年级毕业后,其家长要送他到某个商家去当学徒做工,而本人则不肯接受,说什么也想继续深造,要进中学读书。班主任老师对他苦口婆心地耐心劝说,希望他听从家长的愿望,但他就是不听。他知道自己家庭贫穷,说是无需父母照顾,靠一己之力苦学成才,哭着恳求父母应允。班主任老师被他坚定的意志感动,来找我商量,看是否有帮助他实现愿望的办法……”

校长如此开口,自己若是钦三郎,出于父子之情,一定会尽可能满足儿子的愿望。推测之所以勉强要求他去做工,一定是家中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之故。这就是校长要拜托吉兵卫的事:是不是能给这个可怜的少年支付学费,让他如愿继续学业。先上初中,再上高中,然后入大学,这样需要十几年的时间,要不是颇有财力的慈善家,恐怕承担如此麻烦的义务相当不易。然而,若能够对这样俊秀的孩子不坐视不救,好好教育他成为优秀的了不起的人物,有朝一日为天下贡献他的才能,那么就不仅仅是春之助个人的幸福,也是为国家创造了莫大的利益。再说,他也是贵店店员的儿子,对您而言,也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人。这么说兴许有点儿不敬,贵公子玄一的成绩比一般同学都差,不如让春之助担任他的家庭教师,承接照顾他学业的义务如何?春之助虽然年少,但学识已经超过一知半解的成人教师。这么做不光对玄一有好处,令爱阿铃小姐今年要进女学校学习,和以往不同,功课会越来越难,有春之助在,也会比较方便。请您好好思考,两三天后给我回复,行吗?他本人已瞒着家长参加了中学考试,而且高中榜首,现在就等着办理入学手续了。最后,校长还补充道:“这一拜托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想法,钦三郎全不知情,这一点也请了解。”

吉兵卫原本就是一位性格洒脱恬淡的人,对这件事并不想表现出多大的同情心,但是对于校长一番话的主旨当然并无什么异议。认养一个孩子供他上学,其费用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当场向校长表示了自己的意向:此事既然对自己的孩子和钦三郎的孩子都有好处,应该会应承下来。

“好吧,我会直接告诉钦三郎,您来提过这件事。先听取他的想法,再和孩子本人见个面。他的传说我早就听说了,却还没有与那孩子直接见过面。”

“言之有理。那这事就拜托您了。”

说完,校长就告辞了。

记得春之助五六岁幼小的时候,常常被母亲带到老板家去问候。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商人讨嫌和傲慢,阴郁的个性也越来越膨胀,便完全不愿再涉足老板家。妈妈有时让他跑个腿,盂兰盆节或正月里让他去露露脸,他也尽量逃避不从。因此,春之助近来长成什么样子,吉兵卫毫无概念。虽然听说他是个罕见的神童,但是是否会像校长所说将来成为一个伟人,他是有所怀疑的。说句老实话,吉兵卫自有他的自负心,觉得一个小学教员的见识,未必靠谱。吉兵卫的见解是:“或许现在看是个优秀的少年,但是少年时代的俊秀最不值得相信。将来孩子的才能或发展或退步,可没那么容易了解。”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他自己小时候不爱读书,是个捣蛋鬼,曾让父母伤透了脑筋。但如今继承了家业之后做得风生水起,财富倍增。所以吉兵卫基本的打算是,即便认领春之助,也绝不是为了国家那般夸张的动机,也就是看在校长热心为孩子奔走的面子上,“不到拒绝的份上,那就不如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钦三郎一回到药研堀的家中,便立刻叫来阿牧和春之助,用充满感激之情的语句说,老板今天提起如此如此好心的事。然后,他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春之助的心中也感到十分满意,心想:真正的命运之门已经开启,自己果然能成为一名伟大的人物。不过,他一旦确信能够任意左右自己的命运,任性的虚荣心又出来作祟,觉得自己平时就蔑视商人,现在为什么要屈节去求得低贱财主的援助?甚至产生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不必用这种令人不快的办法,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独立苦学。然而,虽然心里这样琢磨,却没有对着父亲堂堂正正地说出“对方的好意我领情了,与其受人帮助,还不如独自苦学!”这句话的勇气。在内心深处,春之助隐约感到自己终究无法硬撑到底,只是因为弄得不好,明天就将离开慈母的身边,身处寄人篱下的境遇。他不由得产生了害怕担忧的心情。

“老板说要认养你,你就不能说不了。他说让我明天带你过去,你就跟我去一次吧。”父亲高兴地说。春之助沉思了一阵回答:“那就拜托了。”就像一开始就明白的承诺一样。

那天晚上,即四月九日傍晚,父亲牵着他的手首次去小舟町老板别馆拜访,这或许是春之助少年时代印象最深,也是记忆最久远的一天。父亲计划下班后五点先回家,吃完晚饭后再出门。父母和春之助、妹妹阿幸四人,像往常一样和睦地围坐在矮脚食桌边用餐,春之助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吃的是羊栖菜。

“今天只是去见个面,等到确定你要过去打扰他们家了,我再准备丰盛的好菜,让你好好吃一顿。”母亲阿牧说。

“哥哥要去哪儿呀?”妹妹阿幸问。

“他要去小舟町当书生去了。那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想见哥哥随时都可以的。”

听阿牧这么说,钦三郎立刻纠正:“虽说是做书生,却还是跟学仆一样,因为是被他家收养,除了盂兰盆节和正月以外,也不是经常可以见面的哟!这样对他本人的学习也比较好。春之助和别的孩子不同,这道理比我还要懂,就不用我再次说明了。”

平时就吃得很少的春之助,此时心头堵得慌,更吃不下饭去。听父亲那么一说,激起了他的自尊心,态度从容地硬是吃下了第二碗茶泡饭。父亲说的“跟学仆一样”这句话触怒了他,使他既生气又悲哀。“我才不是去做学仆的,我是应聘去当家庭教师的。任何时候,都不应丧失家庭教师的风度。即便是面对老板,我也不会随意低头的。”他暗暗下定了自己的决心。

樱花时节淡云密布的傍晚,父子俩离开药研堀的家,来到人形町的大街上,天色已近完全黑了。春之助老是听到说“别馆、别馆”的,但尚未亲眼见过,想象当中应该是相当宏伟的结构,来到门前一看,房子比想象的小,用新的桧树木板搭建起的三四米宽幅的围墙里,有栋精致漂亮的小住房,门口挂着一块陶制的“井上别馆”的门牌,进门后看到豪华的隔扇门关着,玄关处并不显得那么妄自尊大,给春之助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他本想大大方方地从玄关处叫人开门,而父亲却从主屋后面绕到厨房,打开后门,对在水槽处洗东西的十七八岁的女佣问:“阿辰呀,老板在家吗?”

“啊,是掌柜呀。老板正在吃饭呢。……我说阿新,濑川先生来了,你去通报一声吧。”

阿辰边说边洗着桶里的器物,再挂好抹布。阿新蹲在地板上,掀开沉重的蒸笼盖,一股蒸汽从底下升腾而起,他从蒸笼里取出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到小餐具中。那黄色蓬松、像馒头的食物叫不上名来。然后又麻利地把葛粉汤似的浓稠的液体注入碗内。这一家的夫妇嘴巴很刁,一般的食物无法满足他们的食欲,所以晚饭的厨房里,一派大饭店伙房的光景。家里妈妈有时做一次天妇罗就会忙上个大半天,春之助将它与这儿一比,就知道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功夫料理,想到这家主人夫妇每天享用这样的美味佳肴,实在觉得他们是穷奢极欲。“那个柔软蓬松的东西,究竟是用什么做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老是稀罕地偷偷瞄着那美丽的色泽,觉得与其说那是食物,莫如说那是用来欣赏的。料理做成后,阿新把碗放上托盘,再取下斜挂在肩上的环形布带,对钦三郎说:“掌柜的,我这就去通报老板,请稍候。”

阿新比阿辰大上一两岁,是个体态匀称、长着可爱、聪明圆脸的美丽姑娘。阿辰比较结实肥胖,一副典型女佣的身材,眼神看上去总有点恶作剧的味道。两人的服装、仪态尚属上品,说话也有礼貌,不过,春之助揣摩那只是为了显示大户人家厨房员工的风度,并非出于对他们父子俩的亲切。阿新一直走进里面的房间,隔扇门有两三尺开着的间距,从那儿可以看到这漂亮宅子的格局。客厅的走廊一直延伸到头。左侧是并排两间的气派的厅堂,右侧是绿树成荫的庭院,在室内灯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门边的矮墙和石灯笼。厨房、客厅、走廊的柱子上连着好几盏电灯,使得室内明亮光耀,宛如一点阴影都不准出现那般。先前在正门口意外留下小巧印象的春之助,此刻对室内的宽敞再次感到惊讶不已。这户人家的玄关好似扇轴,看上去很小,却呈放射状,越往里越显宽阔。

“掌柜的,请进。老板正在用餐,他说没关系,可以带你们进去。”

从隔扇门处出来说话的是另一位佣人,名叫阿久,是现在夫人小妾时代在滨町妾宅服侍她的侍女,后来也一起跟来别馆。现在担任女佣们的领班,在三人中年龄最长,有二十五六岁吧。下颏凹眍,红鼻子,长了一张好像很爱讲话的脸,外貌与阿新相比那是逊色多了,身材相当瘦削,活像茶室里的年长女佣,身穿一件条纹状的丝绸和服。她把从里面撤下的空酒壶放在地板上,捧起侍者用的钵盆,再一次催促钦三郎:“来吧,这边请。”说完,便自顾自地先往里面走去。

父亲领着春之助跨过厨房的门槛,从连接着的房间走向走廊,在这里可以看到厨房里看不见的榻榻米走廊,向左边拐去,经过对开的折合门走到尽头处,有一个螺旋状的阶梯,父子俩跟着阿久上了二楼。

二楼有八铺席和十铺席两间房相连。

大房间摆着桑木做的餐桌,刚洗完澡的老板额头光亮,从食器里离夹出美味的食物,又舔了舔酒杯边缘。父亲在走廊边正襟危坐,鞠躬般双手贴放在门槛边。于是春之助也跟着他做。

“来,请进到这儿来。”吉兵卫说。但是钦三郎依旧维持原来的姿势恭恭敬敬地又鞠了两三次躬,再拖了一两分钟时间,才进了房间。进去后,父子俩仍然待在角落的位置上,甚至比伺候的女佣阿久还要往下退两三尺。

“你就是阿春啊,长大许多了。”

主人的声音年轻、清晰,语调酷似孩子一般纯真。

“是的。”春之助的回答简单明了。一想到此刻自己正在接受这个人的面试,就觉得应该在应对的举止上让他体会到非凡神童的闪光点。他要尽可能地用语简练,发音明晰,仪态沉稳。

“听说你在学校的成绩相当好,昨天你的校长来过了,要我帮忙让你上中学,也听说你父亲原本想送你到人家去做工。既然校长难得开了口,如果你想着一定要去中学读书,不如从我这儿去上,怎么样?我家正好也有两个与你年龄相仿的孩子,你就当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每天帮他们复习一小时的功课,其他就没什么事了。当然,可能不比在父亲家里轻松,要辛苦一点,不过,这点还是希望你能忍受。怎么样,可以坚持吗?”

“好的,我会努力的。”

春之助抬起头来,视线与主人正面相遇,毫不含糊地回答。这时候,他才有机会端详主人的风采,仔细观察这间屋内的情形。主人虽然年龄不大,却已呈秃顶相,是个胖胖的福态尽显的男子。春之助平时看惯了的大人,比如学校的老师和自己的父亲,都脸色不佳,看到吉兵卫如此柔和、大气、充满着活力却有威严的容貌,不由多少产生了敬意。真不愧为大商店的老板,他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大人中最值得敬佩的。接着再看看这室内的装饰。药研堀自己的家只能遮风挡雨,毫无品位与风趣可言。物质上欲望寡淡的春之助原本以为那样就够了,现在看到这儿的厅堂,才觉得漂亮的住宅还是有它的美感的,知道了不该一味轻视室内的装饰。首先令他感到视觉愉悦的是室内茶褐色沙壁的色调,墙头表面的哑光处理古朴温润,衬底的砂纸发出闪亮的粉光,象征着这户人家生活品质优雅高尚。它具有一种将穷惯了的少年心态不知不觉中带进一种迥异境界的力量。接着,春之助又看到了墙壁与纸槅门颜色的对照,纸槅门用的是细腻纯白的蛋壳纸,与墙面保持了一种精致、均衡的美,他过去一直以为纸槅门用什么纸贴都无所谓,此刻看到这墙壁的颜色,才知道非用纯白的蛋壳纸不可。再看天花板、立柱和横梁,木材的材质和纹理,竟与其他建材与如此完美地谐调,看得他叹为观止。如同旅行者在春光明媚时眺望美丽的大草原,会完全陶醉在和煦熏风之中,不记得路边的小花名称一样。屋内壁龛上的挂轴、多宝格架上放置的小摆设,他只能以恍恍惚惚的心境一扫而过,实在无暇去一一细看。不过,最后仍然有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就是距离老板吉兵卫三四尺远,宛如漂浮在这个空间里的一张白皙的面庞。春之助其实一进门就早早地注意到了,这个女人——理应就是素有绝代美人评价的夫人。他尽量不去看她,可是,眼角却不断有白灿灿的光芒射入,使他的意识须臾不能离开,而且,即便不去观看,也无法阻止他去感知。他的纯洁心灵虽然不会对她产生任何的兴趣,但那女子的脸蛋所拥有的鲜明的色彩,极其自然地影响到他的感官,使他怎么也无法忘记她的存在。随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不由得腼腆起来,越发努力去避开那一视线。

“她的脸就看上一眼应该不碍事吧。既然没什么好害羞的,就没有故意不看的必要吧。”春之助在心里自言自语,然后下决心朝夫人那边看去。或许夫人认为这种场合女人和孩子不该插嘴,所以坐在餐桌主人对面的夫人,始终双手搁在膝盖上一语不发。春之助对于发型的名称、服装的质地一窍不通,也不曾看过源之助的戏剧表演,仍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是一个有气度的女人。然而,由于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夫人的风范,使缺少社会经验的春之助没能从她身上识别出一丁点儿曾经当过艺伎的痕迹。而且,他和自己以往了解的众多女人也有着很大的不同,乌黑的头发浓密,皮肤细腻光滑,眼睛大且轮廓分明,但凡女人长得俊美看上去就显得聪敏伶俐。眼前的夫人装出一副恭谨的态度,低头端坐,看上去显得特别聪慧,深思熟虑,通情达理,甚至令人想到她是一位具有绝顶聪明头脑的女人。倘若这一位容貌妖艳的女子使用和自己一样的日语交谈,用同样的表情或哭或笑,那就简直是太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了。而且,这种想象中的现象,居然立刻成真。春之助与老板的谈话一结束,夫人就眨了眨她的大眼睛,迅即扫了扫两人的脸说:“老爷,濑川先生怕是还没吃饭吧。那就请他们在这儿一起吃吧。”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们是吃过晚饭后才来拜访的。”钦三郎急忙后退。

“应该是吃过再来的吧。我家的饭开得特别晚。”吉兵卫很自然地否决了夫人的提议,“我们也该把这些收了。”他喝干了杯中酒,阿久就拾掇起餐桌来。

夫妇俩刚才一边用餐一边放肆地品评今晚的菜肴。老板说今晚上桌的菜肴中做得最好的就是照烧鰆鱼,阿町表示赞同,又说:“这么说已经有好一阵没吃鸡肉松了,明晚叫阿新做来尝尝。”好一阵子话题集中在食物上,钦三郎也介入了议论,说起一年之中什么季节什么鱼、贝类最美味。春之助的父亲虽穷,毕竟还是地道的江户人,这方面还挺有些知识和感觉,能巧妙地和老板侃得上。阿町突然发问:“咸鱼子干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以此为话头,他们陆续谈到海胆、腌制香鱼、咸海参肠的制作方法及产地,不过主要发表意见的还是吉兵卫和钦三郎两人,这些食物,春之助大都闻所未闻,也没有见过,所以也没有什么兴趣倾听。可是,阿町就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哎、哎”感叹的叫声,还时不时发出离奇的提问,暴露了她未受过多少教育的事实。

“这么说老爷呀,偕乐园的中国料理不是有一道菜叫作龙鱼肠吗?有人说那是龙的蛋,是真的吗?”

听到阿町的提问,主人一点儿也不奇怪,极其认真地、悠悠然地答道:“那大概是香肠做的吧,与西式菜中的香肠是同一东西。”

“可是我问过那儿的老板,他回答说是龙的蛋啊。中国还是有龙的吧。”

春之助听了不禁一个劲地微笑,只好低着头强力忍住鼻子发出的哧哧声。刚才起就在静静观察夫人的谈吐,此刻对她的尊敬也渐渐在脑中烟消云散了。等到“龙之蛋”的疑问提出后,他实在不能不感到极度轻蔑和滑稽了。如此娇美聪慧的外表与这般低劣愚昧的精神内在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无论对容貌还是精神而言,实在是相当可悲的矛盾。当他偶尔想到矛盾之时,便对这位夫人所代表的“女性”整体萌生出强烈的鄙视感。物质的过剩和灵魂的匮乏,将这两种不均衡的现状集于一身的就是女人。因此,女人就像会向一边倾斜的天平,是一种不稳定的存在。春之助前不久读过审美学,记得“谐调”就是美的重要因素之一。要是果真如此,便能够论证这种不谐调的女人是不美的。那么老板吉兵卫又为什么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和浪费大把的金钱与这个女人同居呢?而且——或许——他还爱恋着这样的女人呢。那么做为何能使他引以为乐呢?说到底,大概他也是一位缺少理想、只重物质不重灵魂的商人吧。如此一想,春之助不仅对阿町夫人,甚至一开始对主人的判断也被颠覆了。“认为他们夫妇俩多少值得敬佩,实质上是高看了他们。只是外表看上去高尚,可内在的低俗与其他大人并无两样。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尊重与顾忌他们。既然有朝一日我会来这个家庭当家教,那么,不光是对小孩,对大人也得用自己的德行来加以引导。”他的心中怀着如此值得称道的抱负,当天晚上和父亲一起回到了药研堀的家中。

又过了四五天,就在中学新学年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春之助作为别馆的书生住到小舟町去了。他只带了两三件替换衣服,其余都是重要的藏书,把中国提包塞得满满的,由人力车拉了过去,父亲也陪着相送。玄关后面六铺席的房间是他的,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便随时入住。钦三郎向三位女佣一一介绍了自己的儿子,并恳请她们“以后多多关照”。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关照儿子:“那我就回去了。没能见到老爷和夫人,你帮我问候吧。我没有什么特别要对你说的,上次老爷说:‘这孩子气色差,身体看上去不大好。得让他多保重。’所以,你尽量好好学习,别弄坏了身体。”

“那就再见了。”父亲轻轻点了点头,走出了书生房。

春之助独自一人被留在房间里,一时间茫然自失。他觉得很快会有人过来的吧,但是二三十分钟过去了,别说老板了,连女佣们脚步声都没听见,小小的心中充满了郁郁寡欢、备受冷遇的无奈。自打出生以来,十三年未曾有一天离开过的药研堀自家的模样、父母亲和妹妹的影像自然地浮现在眼前,令他感到难以压抑的依恋和怀念。要是现在有个人进来跟自己说话,他担心一定会忍耐不住地哭起来。所以他失去了整理眼前这堆行李的勇气,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走廊上总算有了人的动静,进来的是吉兵卫。他说:“呀,你来啦。现在我就把孩子们介绍给你,请多加关照。”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跟了进来。“这就是你们的老师濑川先生,今后你们要好好听他的话,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向他请教。”吉兵卫回头看着孩子们说。

孩子们理应知道濑川是自己同一小学里的秀才,并熟悉他的长相,他们早已被告知濑川已被雇为自己的家庭教师。不过,看到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竟被父亲尊称为“老师”,还一本正经地端坐着,突然使他们感到好笑,他俩对视了一下,偷偷笑了笑,恭敬地行礼。

春之助颇有威势地正规回礼。虽然以前就听说他与自己是同一所小学,但却是第一次见面。玄一是男子部的学生,在只比自己低一届的高小一年级,照理说应该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料却没有一点儿印象。他感到讶异,这孩子是在自己学校里的吗?仔细观察他的相貌,发现他果然是个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孩子。首先,这孩子毫无少年应有的活力,最让人看得不舒服的是他的气色,纤细的皮肤下毫无黄种人红润的自然肤色,面色青灰如同一潭静静浑浊的死水,使人联想到长年幽禁在监狱之中的罪犯脸色。眼鼻等五官尚属端正,但个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瘦小,表情怯懦、迟钝。两只眼睛总是闭着,像是在睡觉,连看东西时也不睁大眼睛,再加上口齿有欠清晰,一眼看上去谁都会觉得他不是一个头脑灵活的孩子。

春之助的直觉是:“要教好这孩子恐怕并不容易。”

姐姐阿铃比他高一个年级,她今年从高小三年级修业完毕,据说明天就要去本乡的女子学校上学。春之助一见阿铃,立刻发现,“对这个女生倒是有点印象”。他平时一直相信自己对异性美是冷淡的,这位少女的容貌是怎么给他留下印象的?连自己都觉得意外。学问上讲,“女色乃可贬之物,淫欲乃可鄙之情”。他深信自己绝对不会受到那种倾向的影响,因此,现在有点儿自己遭遇了背叛的感觉。当然,说是有印象,倒也并非十分清晰,只是在头脑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上学下课往返于学校途中无意碰到过的几次记忆。她容貌的轮廓匀整,身材娇小,作为女孩肤色浅黑,与弟弟玄一相似,不过,她的双颊呈孩子特有的淡桃红色,加上母亲遗传的鲜明活泼的眼睛,使她显露出完全不同于弟弟的另类美貌。或许她还不像妈妈阿町那么娇艳,但是五官长得与母亲酷似,随着年龄的增长,经过一定的发酵,可以相信,她的柔美和妖艳绝不会在阿町之下的。要说缺点就是肤色不够白皙,却也不是玄一那种青黑色,而是那种淡淡的黄色,那是一种奇妙的讨好人的可亲肤色。

吉兵卫让春之助坐在上座,让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对面,做了极其简短的训示:“虽然你们都是同龄人,但你俩都知道,春之助是学校老师担保的秀才,你们绝不可小视。以后,你们姐弟俩要叫他‘濑川先生’。我请濑川老师来做家教,主要为了玄一,请老师监督玄一每天务必有规律地复习一个小时以上。姐姐阿铃成绩一般,可也不能大意,学无止境嘛。玄一用功之时,你尽量同桌作陪,三十分钟一个小时的都行,好好复习,也可以对弟弟有所帮助和鼓励。以后学习都在濑川老师的房间,也就是这间书生房。”吉兵卫交代完这几点要旨,姐弟俩恭敬地行了礼便离开了屋子。一到走廊上,铃子便哈哈大笑起来,地板上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跑步声。

当天夜晚,春之助夜不能寐。熄灯以后,他在黑暗的房间里盖上棉被,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后终于睡着了,做了一个十分悲哀的梦,两小时后又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心想是否在梦中哭泣过。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却分明是因为太过思念双亲才会做那样的梦。“哦,自己总是在说正在学习圣人之道,却实在是一个不孝之子。过去自己为何那么小视父母呢?爸爸、妈妈,请你们原谅我吧。将来我一定会孝顺你们,回报你们,来表示我对你们的歉疚。我还需要十到十五年的时间,就请你们好好忍耐吧!”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双手合十,不停地跪拜叩首,为了尽孝,他一定要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他在内心深处发了毒誓。

翌日上午十一点左右,在药研堀家中,母亲正在厨房里洗衣物,春之助突然打开大门默默地走了进来。今天是中学的开学典礼,两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回家途中顺便回家看看,主要因为有一两本重要的书籍放在壁橱里忘了带过去,回来找到带上。看到母亲后,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但是眼尖的母亲却发现儿子的眼睛里含着些许泪水,却又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是嘛,那就到二楼去找找。”

春之助上了二楼就没再下来,原本打算见到妈妈就要道歉:“妈妈,以前都是我不好,我真是一个不懂感恩的孩子,应该受到惩罚。请您原谅我迄今为止的过错吧。”可是一见到母亲,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他想,至少要等到妹妹阿幸从小学回家吃饭后再走,于是便煞有介事地在抽屉里倒腾起来。

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他下了楼,对母亲说:“妈妈,我想吃完中饭再走,能给我做点什么好吃的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跟人家打过招呼了吗?”母亲带着既怜悯孩子,又有几分责备的眼神说。她感到有几分不解,这孩子从未向自己要过吃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对女佣说了,或许会回家办点事。还带了盒饭出来,没想到学校早早就结束了。”说着,他伤心地低下头,打开了带来的铝制饭盒盖,里面有八成满的米饭,外加两片腌黄瓜、一点儿鱿鱼丝。

“是嘛,那就吃完后再走。把饭盒里的菜拿出来,留下的剩饭菜不礼貌,就放在我这儿吧。”母亲什么都帮他想到了。

不多久,阿幸就回来了。母子三人像昨天那样围着食案吃饭。母亲问了许多,春之助简短地把昨晚到小舟町去后的情况和对方家中的情形说了一下。老爷和夫人都是既明事理又和蔼可亲的人,而且吉兵卫一开始就叫自己“濑川先生”,因此女佣们对自己也很客气。今天晚上起就要教孩子们读书了。其他没有什么事,自己可以自由地学习,总之,一切都是满意的。

然而,春之助心里绝非嘴上说的那么满意。因为自己得像其他仆人一样,必须称呼主人夫妇为“老爷”和“夫人”,身为家庭教师,一日三餐却必须在厨房的地板房中吃。不知是否是故意所为,让他睡在玄关边上房间里,那么来客的接应、迎送主人夫妇的出入等令人讨厌的工作,看来就会理所当然地落到他的头上,细算起来,会令颇为自负的他感到神经烦恼的事还真不少。其中最令人可气的就是,今天早晨春之助一睁开眼睛,那个叫阿新的小丫头就跑来命令他:“濑川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用这把扫帚把正门口的路面扫一下吗?夫人说了,只要扫干净大门口就行。这件事以后每天早晨都得拜托你。”他早就下定决心,应该断然拒绝这类损伤教师自尊心的烦琐的杂役,但是,既然这是主人的吩咐,他也就丧失了该有的志气和魄力,只好像个小童仆那样乖乖地服从劳役。自己即便把这样的侮辱告知母亲,母亲也是无可奈何的。或许她还会说:“干那么点小活也是应该的吧。”尤其是对春之助而言,若把这种受辱的事情告诉人家,自己的虚荣心绝不会答应。他必须始终以井上这户人家的家庭教师的身份来面对世人。

辞别母亲回到小舟町的家中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他特地跑到阿町跟前说明:“今天学校到十点就完事了,回来时去药研堀家中绕了一下,所以现在才回来。家母让我向您问候。”说话时昂然挺胸,只差没把“我和那些家仆是不同的”这句话给漏出来。

小学时代便鹤立鸡群的春之助,一进中学便再次脱颖而出,仅仅过了一周便赢得了整个年级的好评。有所期待的学科和教师的学识,与小学相比并无多大的变化。语学、数学、地理、历史,他的能力在所有的学科中得以发挥,上课时,每次都引来以教师为首的全班人的惊异目光。有一天在上修身课的时候,教师问道:“诸君为了什么修习学问呀?”他叫了五六位同学回答。最后叫到濑川时,他站起来,声音洪亮地答道:

“我将来要当个圣人,研究学问的目的是为了拯救世人的灵魂。”

谁知教室的学生中爆发出嘲弄似的哄堂大笑,连老师的脸上也浮现出讥讽的微笑。

“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春之助冷不防发出怒吼声,声嘶力竭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们到底有什么可笑的?我并没有撒谎。我在用确切的信念做伟大的宣言!”

他怒目圆睁,紧握拳头,睥睨全场,恰似仁王凛然伫立着连声叫喊。教师和学生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愕然地仰视着他涨得通红的脸。

“真是了不起!”教室的角落里传来轻轻的话声。那是班里以武力强劲者自居的中村,他是留级生,还是个不良少年,被春之助锐利的目光扫视后,怯懦地暗笑着低下了头。

春之助得意起来,他已经不能不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可以匹敌沃尔姆斯会议上马丁·路德[4]的宗教狂热。也不由得想起了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语录。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他们少壮时代的奇迹般行动的先例,也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之中。看吧,自己只是气宇轩昂地叱咤一声,那些蠢不可及的凡夫俗子就没有一个能够抵御。自己绝非在虚张声势恐吓众愚,要是那狮子般的一声怒吼只是徒有虚表,那么那些人无论怎么愚蠢,也不可能被我这么个黄口小儿吓倒。之所以经我一声怒喝,他们就变得哑口无言,完全是我人格深处的灵妙精神在发挥作用。大家起哄嘲笑时,连春之助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宛如烈火熊熊燃起,刹那间放射出闪闪发亮的电光。

“啊,自己终究是位非凡的人物,今天的事情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吗?太好了,真是幸运!”

他暗自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话,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信心和荣光。由此,当家仆的辛劳、对于药研堀自家的思恋,均在那一天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因为这样,学校的生活显得比以往更加愉快,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两三点,坐在教室的课桌前学习,对于逆境的怨言和悲观全都消失殆尽,希望和自信照亮了他多福的前程。同年级的学生为他起了一个“圣人”的绰号,对此,他好像并没有感到什么不悦。令满堂的教师同学刮目相看,使自己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情形,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在上演。

可是,一到放学后离开学校,他的心头常常就立刻乌云密布,充满阴暗的烦恼。“为什么我非得回到那令人十分讨厌的主人家去?要是能直接回到双亲的身边,从那儿去上学该有多好啊。”想到这儿,他的脚步便无法朝小舟町迈动。他一再找理由向母亲解释,不到三天,就往药研堀的家里跑一趟。

“我说妈妈呀,每天晚上除了帮他家孩子复习一两个小时的功课,其他都是我的自由时间,没有任何的关系。老爷和夫人都没有把我当作家仆看待呀。”

听儿子这么一说,母亲阿牧有点半信半疑,但出于母子之情,也就没有怎么责备他。只是春之助笃悠悠地待得太久,一直玩到父亲即将下班回家,才不舍地催他回去:“你该回去了吧。”春之助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去。之后,母亲一定会关照妹妹阿幸:“你哥回来的事,千万别告诉你爸。”

母亲的这番情义,春之助私下里清楚得很。她明明知情,却也不指责自己,因而绕道药研堀家去变得越来越频繁,回到小舟町往往已经是晚上五六点了。

“猜到你今天回来,已经做好了红豆汤,快来吃一碗吧。”

母亲经常会这么说,为他准备好茶水点心,盼着他的到来。对春之助而言,能够毫不客气地享用这些,真是无上的快乐。所以每次回家玩,就会恢复孩子的本性,向妈妈撒娇:“妈妈,我后天回来,你得先煮好红豆汤哦。”“要做好面疙瘩汤给我吃哟!”不过,还是有无法回家,放学后直接回到小舟町去的时候。那一阵子每到下午三点十分就会饥肠辘辘,像饿鬼似的食欲旺盛起来。主人家到了茶点时间,全体家仆都会发到糕饼之类的点心,但那只是蜻蜓点水,分量完全无法补充春之助肚子和精神的饥饿,用纸包好的新杵蛋糕或清寿轩的金锷小饼只有区区两片,他拿到手里,总是舍不得一口吃掉,而是从边角上一点一点地掰下来吃,吃光后,被挑起的食欲中途受阻,反而感到更加饿得慌。春之助忍不住经常偷偷窥视受他监督的主人家的两个孩子,他俩趴在里面的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大口享用着点心和水果,令他羡慕不已。每天早晨相同时刻出门上学的阿铃,就读女校的她的饭盒里的菜与自己的竟大相径庭。他虽然假装没有看见,其实却看得真切,有一次他知道阿铃剩下的饭菜被装进了自己的饭盒,到学校后,明明离午饭时间还很久,却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吃。对于食物的贪欲,一整天会支配着他的头脑,甚至会影响到他无心工作和做其他事情。一天晚上,他经过厨房时,看到西式餐盘里装满了令人垂涎的烤鸡肉,女佣阿辰正背对着他用菜刀切东西,他迅速拿了一块肉塞进嘴巴回到书生房内,幸好没有人看见,因而免遭责骂。

随着光阴的流逝,春之助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忘却了当学仆的悲哀。在学校总是得到褒扬,回到自家会受到母亲的款待,回主人家晚了没有任何人呵责,偶尔做点下流本性的坏事,周围的人谁都不会发现。久而久之,他会觉得自己无论干些什么,都不会露出马脚,由此产生出一种安心感。“善也罢,恶也罢,自己的行为都是老天允许的。哪怕自己的行为稍稍任性点,也绝不会堕落下去。天才不管走到何处都会有适合他的幸运相伴。”他这样思考着,深深地依赖着自己的宿命。

春之助知道在小舟町这个家中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就是这一家的儿子玄一。

吉兵卫当然不会,继母阿町表面上也看不出会虐待他,可是不知何故,玄一始终对任何人有所顾忌,总是显得孤寂和畏缩。自从春之助被聘为家庭教师后,他一放学就在家复习功课,极少外出玩耍,有什么事时不敢直接对母亲说,必须先窥视女佣阿久的脸色,再战战兢兢地向她提出。阿久作为阿町艺伎时代的侍女,正因为熟知主人夫妇的老关系,有些时候,权力比主人还大。继母阿町只知道照顾自己的女儿阿铃,玄一的衣着、零用钱所有事情皆由阿久发落。有时她发起脾气责骂玄一的口气,几乎与对呵责其他女佣时没有什么两样。

春之助虽然觉得玄一可怜,但是对他并不具特别的同情心,也缺乏非把他教好不可的热切的侠义之心。偶尔起了那么点心思,可玄一怎么教也教不会,很快就会忘记,对于他的驽钝,春之助极为惊讶,所有的热情和同情顿时烟消云散。“这种人根本无法挽救,还是不要来到这世上比较幸福,弃之不管或许更符合天理。”有了这一想法之后,他对玄一只是尽尽基本义务,不再积极地抱有任何感情上的爱憎。

“怜悯这个孩子只是徒劳,责骂他也毫无意义。”春之助这样想着,保持着一种相当冷淡、平静的态度。不仅仅是玄一,他对这个家中所有的人都尽量努力表示一种冷静的旁观态度。看到女佣头目阿久斥骂玄一、目空一切的样子,小心眼的女佣阿新把自己当学仆恶意使唤,春之助都会觉得如果生她们的气,简直就是有损自己的品格。他就是这样高尚地评价自己的。

有一次,放学后他照例拐到药研堀自家,到将近六点才回来。一看厨房里已点亮电灯,三个女佣都忙着在做晚饭,连主妇阿町也在厨房门口指挥,大伙儿都忙得不可开交。

“濑川先生,你回来啦。”阿町看见他,故意用郑重其事的口吻问,还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脸色看。春之助一惊,立刻若无其事地平静地说:“我回来了。”这时,阿铃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给母亲使了个眼色,说道:“濑川先生放学倒是挺晚的啊。我每天两点就下课回家了。”

“那可是当然咯。”阿町紧接着说,“……你读的不过是个女校,中学可大不相同呀。再说了,濑川先生又不是你这样的懒鬼,一般上完课还要从事各种研究吧。”

春之助脸上带着微微的冷笑,完全不理睬母女俩的对话,傲然地走回了自己的书生房间。他想正告她们:“要是认为我回自家不好,大可堂而皇之地批评攻击,我自会巧妙解释。这种下三烂的旁敲侧击,我是不做应答的。你们这种不值一提的人的嘲讽,我才不会一一放在心上呢。”一想到阿町和女佣们只敢在一旁对自己指桑骂槐,他就感到相当满意。

“那孩子的心思真是捉摸不透。虽然整天都在用功,成绩自然不错,可是让他做点事一点也不活络,说起话来那么死板,损损他也听不明白,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我们怎么也搞不清楚。那种小孩怎么会得到好评呢?也不知道老爷在发什么奇想……”

阿町和女佣们常常在背地里说着春之助的坏话,在她们看来,春之助哪里是什么神童,简直与玄一没啥区别,都是浑浑噩噩的糊涂蛋。当有滑稽的事情发生,家里人都齐声大笑得东倒西歪时,只有春之助和玄一毫无反应地枯坐着。有一次别馆前面两三家人家发生火灾,总店的学徒们都跑来,经常出入的工匠们都冲过来帮忙灭火,在大伙儿手忙脚乱的骚动之时,这两个孩子依然呆呆地继续学习着。

“那两个人真是一对活宝呀,你们也真是太勇敢了吧!”阿町当时极为惊讶,故意提高嗓门,大声嚷嚷。

“那个呆子在学校听说还是个优等生呢。真叫人惊异。我们家的小姐机敏利落,不知比他聪明多少倍呢!”阿久也咬牙切齿地随声附和。

阿新照例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插嘴说:“什么呀,阿久,学校的成绩怎么靠得住呀,被老师表扬的孩子,踏上社会后大都没啥用的。你等着瞧吧。”

这时候只有在一旁做下手打杂的阿辰不参加她们说坏话的队伍。春之助刚到这家厨房的时候,看到阿辰的眼神,觉得她最不怀好意,所以暗地里对她有所害怕。可是交往起来,才发现她是三个女佣中最本分、性格忠厚的好人。她的体态肥胖,老实厚道,脑袋有点儿迟钝,两个月前刚被雇来煮饭,家中其他事情一概不用她管,所以理所当然地经常被另两个女佣欺负。厨房间发生什么差错时,阿久和阿新都把责任推给阿辰,她只好委屈、窝心地躲在暗处小声哭泣。

“濑川先生呀,这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坏心眼啊。老爷怎么样我不知道,以夫人为首,阿久也罢,阿新也罢,没有一个不是本性扭曲、专门使坏的老手。我深深觉得她们简直是太可怕了。也不知怎么搞的,她们竟然联合起来欺负那么老实的少爷。那么干真搞不清谁是仆人、谁是少爷了。我明天可以辞职不干走人也没关系,可是少爷不是太可怜了吗?我说濑川先生,请你一定好好教会少爷学问,把他培养成一个优秀的人。”

一有机会,阿辰就会向春之助喋喋不休地抱怨和忠告,她那副认真的模样和态度,与其说是可怜,莫如说是使春之助感到啰唆和厌烦,他总是“嗯,嗯”地随便敷衍打发她。

“你也是一个蠢蛋,我才没有那种低级的慈悲心来同情你呢。在我看来,你和阿久,还有阿町夫人,都是些同样可悲的、低俗之人。”每次阿辰前来哭诉,都会使他生气,觉得听她啰唆会有损于自己的品格,并在心中如此嘀咕。

还是愚笨迟钝的玄一,很顺从地遵照春之助的吩咐,每天两三个小时勉勉强强地坐在书桌前用功。

有时,阿久回来吓唬他:“少爷啊,你可得好好练习呀!要是再留级,会被送去当学徒的。”令人讨厌的学习固然让玄一头疼难受,可阿久的威胁更使他痛苦。与此相反,姐姐阿铃打一开始就瞧不起春之助,虽然和弟弟玄一一起复习,但不愿向春之助请教,每次独自快速复习完,半个小时后便擅自离席。除了上女校外,她还学习长歌和古琴,每隔一天便有师父上门教授。她骄傲、任性地说道:“我和玄一弟不同,忙得很哪。即便如此,我学校成绩照样很好。我哪有工夫陪着弟弟接受你的监督呢?”有时候碰到难解的作业题,实在自己无法解决时,才不情不愿地跑过来找春之助商量。有时为了故意为难他,冷不防提出棘手的问题。春之助对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孩,以一种宽宏大量的态度应对,不与她一般见识。他早就看穿其不怀好意、让自己难堪的目的,却每次都静候她的难题,当场给予明晰的解释,充分发挥了神童真正的价值,他觉得这比什么都来得痛快。事实上,阿铃总是向他射来各式各样的质疑之箭,除了那些愚昧至极、不合常识的问题,他几乎没有不能回答的。英语、数学、历史、地理,阿铃的提问一次比一次广泛和刁钻,但他总能够纵横自如地加以说明,丰富的学识深不可测。“自己居然连这么细小的东西都记得。”他不由得赞叹起自己的记忆力。每次轻而易举地解释完毕,他都会回看着阿铃的表情,虽力图装得平静,却难免流露出得意之色。

“怎么样?知道我的了不起了吧。你算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了,只不过比我大上一岁,便自以为是个有智慧的女人了。不过,我并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你可别再狂妄自大了,快向我投降!那样你才会变得比现在更聪明。”

春之助的眼神说出了以上的话语。阿铃为自己的谋略未能得逞而气闷,同时在内心对春之助的不可思议的智力表示惊叹。这种心情渐渐积累,对其敬佩之情也就更加浓烈。她早就发觉春之助教自己的时候要比教弟弟更加热心,言谈中露出孺子可教的口吻。为了让春之助了解自己的确比弟弟玄一聪明,才故意当着玄一的面连出难题试探他。时间一久,不言之中产生了师生情感,有一次,阿铃把春之助所教之物隔天去请教老师,老师的回答与之不同,她回来就与春之助争执起来。

“看来还是你老师搞错了。明天到学校再去问问看。”

春之助斩钉截铁地说。虽然阿铃有点讨厌他那种不服输的样子,但第二天还是跑去向老师确认。果然春之助的预想是正确的。

当晚春之助追问:“怎么样?老师怎么说?”阿铃胡诌:“老师觉得他说得对,是濑川先生搞错了。”

然而,那以后,她对春之助就更加信任,深深地敬服他。

不久就到了这一年七月,三个少年各自从学校拿回了自己的学期成绩。不用说,春之助又是年级的第一名,神童的美誉声望越来越高,还被大家宣扬为中学毫无先例的破天荒的优等生。这时候他的头脑已经达到了高中学生的水准,备考实在是小菜一碟,学校里的功课太过轻松,从四月开始,他就开始自学德语。目前他已经能靠着查字典阅读雷克拉姆[5]出版社经典读物。熟读了英译本的《柏拉图全集》后,他感到心潮澎湃,急着想用原文阅读叔本华[6]的哲学思想。他的兴趣越来越倾向于哲学领域,他的思考也渐渐走向深奥的唯心论的逻辑。他认为:“要生存就先要怀疑,要行动就先要领悟。”小学时代朦朦胧胧思考的暧昧的人生观,被彻底颠覆了,悉数否定了善、恶、神、魔,自己只有在充分地质疑之后,烦恼之后,才能像古代尊贵的圣贤那样大彻大悟。他在内心不断地鞭笞自己。“眼下,自己既非善人亦非恶人,既不能确信能教授他人以道德,也缺乏谴责别人不道德的权威。这样的自己真能成为圣人吗?”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就觉得有人在身后追赶,开始了彻夜的阅读和冥想。

姐姐阿铃的成绩在年级中排名第五,排名比较优异。

“阿铃啊,你能得到这样的好成绩,多亏了濑川先生帮你复习。你要好好谢谢他才是哟。”

母亲特地把女儿叫到春之助跟前让她恭敬地行礼致谢,这是这位小小的家庭教师第一次得到阿町的认同,也是难得听到的阿町夫人由衷感谢的话语。

在阿铃之后被叫进屋来的是玄一,他已经紧张得血色全无,抬起忧心忡忡的脸,小心翼翼地窥视着继母的脸色,惶恐地坐下。母亲说:

“玄一,你这是怎么回事啊?这种成绩怎么交代呀?”

她斜眼瞪着玄一,显得相当险恶。玄一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头不语。虽然比不上他俩的好成绩,但是比起以往铁定最后一名的成绩,这一次勉强上升到倒数第三位,本该稍加肯定才好,可阿町对于这样的成绩绝不认可。

“……就是为了你,爸爸才请了濑川先生来做家教,他说过,姐姐的成绩还可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你实在太差了,所以才拜托濑川先生的。你至少得努力一点,拿出看得过去的成绩回来才是啊。……你还是这种老样子,真让我们丢脸丢到家了。人家还会认为濑川先生教得不好呢,可我决不会那样认为。看看你姐姐,靠着濑川先生的帮助,这次不是考出了好成绩吗?要是本人不用功,旁人再着急也没用。……反正你爸爸会找你谈的,我不再说什么了。如果你在心里不觉得对不起你爸爸,我就为难了。”

虽说阿久也时常对玄一进行不快的嘲讽,但是从继母口中说出如此严厉的责骂他还是首次听到。当天晚上,他再次被叫到父母跟前,从来对孩子不发脾气的爸爸,这次也摆出从未有过的怒气,语气严厉地说:“你还想留级吗?再不努力学习就没治了!”孩子在心中暗暗推测,搞不好是爸爸受到继母的压力才装个样子对我发怒的。

“所以嘛,玄一,刚刚跟你爸爸商量过了,接下来马上要放暑假,每天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下决心一天复习四小时,行吗?”母亲接着父亲的话头,如此补充说。虽说是与父亲商量过的,但这一指令一定是母亲自己想出来的。玄一的成绩再差,在七、八两月天气最热的时候每天要学习四个小时也未免太过残酷,这样的话,学校放暑假不是全无意义了吗?再说,玄一也不是不用功的孩子,在小学学习的时候,已经花了太多的时间在复习功课上,只是因为天生头脑愚钝,所以学习效果不好。所以对这因循拖拉的孩子,与其再要他学习,不如鼓励他外出运动或做做快乐的户外游戏,反倒对他的精神发展更有好处。如此一想,同座的春之助对于阿町的胡来暗中感到愤怒。首先,对于老婆如此过分的做法,不知吉兵卫是怎么想的。再宠爱阿町,也不该由她那么任性而为呀。春之助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主动出面为玄一辩护的勇气。于是,阿久又从旁插嘴道:

“真的,少爷再不奋发图强是不行的。以后我也会在一旁多加注意,要是少爷不听从濑川先生的吩咐,就马上禀报老爷。……濑川老师也一样,要是有你难以处置的情况,请不必顾虑地说出来。”

“的确如此,濑川先生。”阿町接着说,“你千万别觉得这是主人的孩子就不合身份。他实在难以开窍,一定得严厉管教,让他从心里有所感受才行。你和学校的老师一样,需要的话,尽管处罚他。”

“是,我知道了。”春之助笑着双手伏地。迄今为止看不起自己的阿町和阿久,忽然间认识到自己的实力,还由衷地赋予了自己家庭教师的地位与权威,顿时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过去,春之助觉得这阿町夫人一无是处,如今她居然言辞恳切地拜托自己,这比受到学校老师的表扬远为令人高兴,也使他产生了无上的荣光。不过,对于玄一的怜悯却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长的暑假来到了,春之助失去了放学回家去药研堀自家绕一下的机会,产生了不少的痛苦。

“我想去上野图书馆查点资料,半天就回来。”他总是找出这样的借口,每隔十天回家看看母亲。他对于食物的饕餮也越来越旺盛,每天都想吃羊羹,一会儿想吃红豆饼,一会儿闻到牛肉的香味就按捺不住,省下去图书馆的电车钱,悄悄溜到附近的摊档上买点吃的,后来养成了习惯,每天晚上都忍不住。

有时候他会警醒,严厉地告诫自己:“啊,我怎么变得如此下贱,为什么会有这样无耻的行为!从明晚起一定要戒掉才行。”可是到了隔天晚上,又不可思议地难以忍耐,悄悄地从后门口飞奔出去,把点心袋塞入怀里,再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进家门之前若无其事地吞下所有的食物。

然而,他对于夫人嘱托的职责倒是忠实地实行,每天四个小时的复习,对于施教者而言也是相当劳累的工作。春之助不再像过去那么态度冷淡,而是教得反复耐心起来。

“玄一啊,这么一点儿东西,你怎么就记不住呢?我已经教了你五六遍,要是你已经忘了,那就等到你想起来为止。你要是还这样恍恍惚惚的,学校考试又要不及格了!”

说着,春之助还敲击桌子,故意提高冷嘲热讽的嗓音,可让隔壁房内的夫人听见。

“你瞧瞧,近来濑川先生多么热心啊。他教得那么卖力,玄一还是没有一点反应,让我们在一旁听得都着急。”每次听到春之助的话音,阿町便这样说慰劳他。

课后,阿久问道:“濑川先生,近来夫人老是说,你可是花了不小的力气,我们在后面听了,你真是拼命在教呀。少爷要是还不奋发,那就真该遭天罚了。……怎么样了,他有点学进去了吗?”

春之助也露出疲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他的记性真是差得令人吃惊,有夫人的特别吩咐,我也尽力指导,讲到嘴巴都酸了,该骂的也骂了,可是他还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春之助的语气半是辩解,半是迎合。或许是心理作用,阿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温情,连给他的茶点次数也看得出夫人的好心,有时一天给到两三次。午饭还未吃完,就送来香蕉和水蜜桃说:“天气这么炎热,濑川先生教得那么辛苦,喉咙一定干渴了吧。”夜深后会送来天妇罗面条犒劳,“你学到这么晚,肚子一定饿了。为了玄一,你白天的时间都泡汤了,难怪需要熬夜。”除了红豆汤和车轮饼,没吃过其他好东西的春之助,如今品尝到了奢侈、时髦的食物。他原以为冰淇淋是和药研堀自家节日时出售的五厘钱一杯的冰水一样的东西,可是有一天,阿久说:“这是夫人剩下的冰淇淋,拿去尝尝吧。”他从杯子里舀起一勺黏稠滑顺的半流质物体放进嘴里,没想到入口即化,甜得叫人惊讶。有时他的晚餐盘会多一只蒸鸡蛋杯。“这也是夫人剩下的。”里面是春之助最爱的稠鸡蛋羹,虽然不知道是用什么精巧的料理法制作的,那滑溜凝结的膏状物看上去十分美味,底部聚集着蒸过的海鳗鱼、慈姑和鱼糕,用筷子一一夹起连同蛋羹一起送到嘴里,实在太过鲜美的口味令他心旷神怡,甚至产生了就此一口咽下实在可惜的心情。自从他出生以后,可以说从未品尝过如此美味的蛋羹。炒鸡蛋和煎蛋卷的味道与这个蒸蛋羹根本无法相比。每天晚上享用如此精致美味食物的主人夫妇该有多么幸福啊,这又是多么令人艳羨的境遇啊!过这样的生活,一个月得花费多少金钱啊,而且,每月轻松支付如此庞大生活费的主人,收入究竟有多少啊?春之助不得不思考起这样的问题来。后来,能得到“夫人剩下的”食物,成了春之助最大的乐趣,每当晚餐时刻,心里就暗自期待着剩下的食物,偶尔希望落空,便会感到相当失望。

阿铃每天早晨复习完自己的功课,就在他们俩的书桌旁假装学习,其实在看玄一挨骂。不时与春之助对视一眼,交换嘲弄的笑容。

“铃子,这个字你认得吗?”

玄一答不上来时,春之助就大声斥责他,连脏话也说得很顺口。最后才看着姐姐问。

“是的,我认得。这个字常出现在初小的课读本里。”姐姐立刻答道。

“你瞧瞧,姐姐记得很清楚呀。”

“理所当然地记得。不光是我,任何从初小毕业的学生都记得,不认识这个字的只有玄一。”

“就是嘛。我的责骂对玄一毫无用处。铃子,你不说说弟弟,我就伤脑筋了。我说玄一呀,姐姐这么说你,你不觉得丢脸吗?”

就这样,两人有趣地一吹一唱一和,对他竭尽揶揄之能事。玄一终于忍不住饮泣起来。

“哎呀,终于哭了起来。玄一呀,你在伤心什么呀?”

“铃子,别管他。想哭就让他哭个够。那么没骨气,所以永远什么都学不会!”

两人的话语交相攻击,让玄一的脸哭得奇怪变形。平时他的表情迟钝,分不清是清醒还是睡着,此刻鼻孔和嘴唇周边肿胀起来,显得十分丑陋。看着他两眼不停地滚下泪珠,春之助不禁滋生出一种快感,心不在焉地想:“只有天才才能理解所有世人的心理。古代那些被称为暴君的人,大概就是对于这种快感有着强烈需求的人吧。”

不知从何时起,春之助对于玄一的态度,变得比阿町和阿铃还要残忍,变成了一个迫害狂。只要看到玄一那鲁钝的眼神,就不由得火冒三丈,一种非虐待他不可的凶恶的邪念,不断从心中的缝隙中萌生出来。一天早晨,玄一照例一时想不起来,低着头,一股无法抑制的厌恶感直冲春之助的脑门。“笨蛋!”一声吼,他的拳头狠狠地击打在可怜孩子的太阳穴上。玄一“啊”地叫了一声,原本死寂惨白的脸上一下子有了活力,铁青的脸上难得有了血色,第一次有精神地放声大哭起来。“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殴打他后其哭相不知会怎样。”老早就密谋狠揍他的春之助,这次总算达到了目的,他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少年的表情,玄一的哭声很久都没有停下。

“少爷,你怎么哭成这副模样?再不停止又要被妈妈骂了!”

大声怒喝着冲进书房的是阿久。想到这会不会传到老爷的耳朵里去吧,连春之助也害怕起来,眼睛里瞬间显露出狼狈之色。

“嗯,是这样的。因为阿玄太懒惰了,濑川先生才骂他和打他的。是自己错了,还要哭,真没治。”阿铃在为春之助辩护。

“别哭了,少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妈妈知道后,不知道要怎么骂你呢。”阿久凶狠地瞪着玄一说。

打那以后,春之助的暴虐行径越演越烈,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演变成为一个暴君。他自己也变得难以理解,为什么会对这个可怜的少年如此憎恨。把傲慢而又阴险的姐姐阿铃和低能又胆小的弟弟玄一放在一起对比,他觉得对于愚者发火要比对恶人容易得多。看到阿铃那种少年老成、居心险恶的行为,春之助完全没有嫌恶她的情感,反倒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共鸣。对于玄一的憎恶,随着日子的推移,越来越走向极端,每天不虐待、弄哭他一次,就觉得不够有乐趣。

“濑川先生,这一阵子你怎么老是欺负少爷啊?他不是太可怜了吗?”一天晚上,阿辰在厨房间拦住春之助,悄悄给予忠告。

“那可不是欺负,你不对他严厉一点,他就不会奋发呀。我也很同情他呀,但是考虑到他的将来,才故意那么严厉呵责他的。我相信玄一以后一定会理解我的好意的。其实我的立场也很尴尬痛苦,这一点阿辰也是了解的。”

“可是濑川先生,再怎么严格,你也不能殴打少爷呀。我没有知识,不懂得艰深的道理,但是像我这样的人都觉得那么做是不合情理的。”

“唉,我自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在一旁看着,不必吭声。”

春之助被阿辰击中要害,心中对她感到气愤。“你这个女佣人,傲些什么!”他真想脱口而出地骂她,却也只能勉强笑了笑说道。

“我真是没有想到啊!”没想到阿辰眼睛一亮,嘲讽地说,“我说濑川先生,本来我觉得这里只有你是个正直的好人,可是这一阵你也变了,成了夫人和阿久她们的爪牙,共同欺负老实的少爷,这成何体统啊。……你很聪明,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周边都是些坏蛋,在不知不觉之中就会被带坏的。”

春之助原本想在嬉笑之中混过去的,不料听到阿辰最后一句话时,竟不由得用乞求的目光仰视着她。一个愚蠢的烧饭女佣,有时居然会自然地说出权威的话来。想到这儿,春之助觉得当晚阿辰的眼光真是比学校老师的还要可怕。

又过了四五天,阿辰被朋辈的阿新告了恶状,挨了阿町一顿狠狠的咒骂。

“阿久是我们当中来得最早的,她嚣张也没有办法。阿新这家伙最令人讨厌,小小年纪,自以为了不起,极其狡猾又会拍主人马屁,怎么会有这等恶劣的东西。谁知道那帮家伙以后会干出什么可怕的勾当来。”阿辰忘记了上次的不快,跑来恳求春之助的同情,像往常一样懊恼委屈地淌着眼泪。当天夜里,阿辰悄悄地整理好行李,次日一早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主人家。

“阿辰这女人真讨厌,谁也不想要这样的乡巴佬待在这儿。要走的话也得打一声招呼才对嘛。”

在找到下一个烧饭婆之前,阿新要代班三天,这活计特别辛苦,因此阿新牢骚满腹。

“阿辰可是说了你许多坏话才走的呀,那种乡巴佬全是些笨蛋,难弄得很啊!”

春之助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

久松小学的校长对于自己担保的、斡旋来到井上家的神童的表现始终怀有兴趣,并感受到自己的责任。

“那孩子怎么样啊?还是很用功吧。托您的福,在中学里成绩也很优异啊。……”校长常来小舟町拜访,向主人询问。

“嗯,他帮助我家孩子很多,我内人也很感谢他。”吉兵卫像往常一样,回答得很简单。

“那就太好了。不过我担心的就是那孩子身体较弱,请告诉他,学习固然重要,但爱惜身体更重要,要多参加运动锻炼。只要身体健康,那孩子将来定能成才。”校长好像在夸自己孩子似的得意非凡。

第二年正月,父亲钦三郎带着春之助到校长家拜年,表达谢意。校长非常高兴,不停地鼓励春之助:“听说你在学校的评价越来越好,我真是太满意了,能够很自豪地面对社会。希望你继续好好努力,心无旁骛地争取最好的成绩。我已经向你的父亲担保你的未来了。”不久,就到了三月的学年期末考,他再次以空前优异的首席成绩升到中学二年级,校长的面子就更大了。

“这一次又是濑川同学的第一名。平均成绩是九十八分,这是本校建校以来的最高分。所谓的‘游刃有余’,其实就是濑川同学。”成绩公布的当天,主任教师站在讲坛上赞叹,学生们个个圆睁双眼,一起回头看他。

知道这情况,春之助心上的石头才落地,一种梦幻般的喜悦之情袭上心头。从去年秋天起,他便不把学校的课程当回事,教科书的内容几乎一次也没有好好看过。坐在教室里,趁着老师不注意时,随意地看看哲学书,沉溺在德语的自学中。在考试的前一天晚上,稍稍感到有点担忧,便打开地理和博物学教科书课本,发现大部分内容都忘了,显得十分狼狈。数学的四则运算,由于太过轻忽,有一道题的答案计算错误。总之,这次考试,他已经是失去了取得高分的确信,再怎么偏袒自己,恐怕也没法维持第一名的美誉了。“要是失去了第一名,久松校长的脸色会是什么样子?父亲又会怎么说呢?”想到这些,春之助不由焦急万分,脸上就像冒出火苗一样,感到极其羞耻。然而,他的成绩竟然出人意料地比上学期还要优异。看了处处有所忘记地理和博物学的批改卷子,居然高达九十七分,明明算错的数学,也不可思议地获得了满分。或许因为平时春之助才气焕发的表现迷惑了教师的头脑,产生了一种催眠的效用,过分相信他的答卷都是最最完美的。

“如此看来这世上真有一帆风顺的事啊。我这是太幸运了!”春之助禁不住在内心这样私语。他再一次相信自己的命运绝对是顺遂人意的。“久松校长、井上主人、中学教师,这世上的人都太粗枝大叶了。自己不管做些什么,都不必担心会失去他们的信任。看来我先天就有被允许拥有一切的自由。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天才,再怎么我行我素,最终仍然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想到这一点,他忽然想起,迄今为止只有一个人具有识破他恶行败德的慧眼,并加以猛烈攻击,她就是乡巴佬烧饭女佣阿辰。在举世将春之助褒扬为神童之时,只有那没文化的乡下人女佣的观察,偶尔撕破了他的假面,这使春之助的心底里感受到这个社会的矛盾和糟糕。那我就来看看这乡巴佬的命运吧,看看这个竟然敢痛骂我这样争强好胜、伟大的天才行状的愚蠢女人的下场吧。瞧,她终究受不了周围人们的欺凌,从主人家落荒而逃了。“谁敢对你反抗,都落同等下场。”这样的窃窃私语,不知从哪儿钻进了春之助的耳帘。

玄一这次幸运地躲过了留级的厄运。若是普通孩子,这年龄早该升入中学读书了。但是校长还是建议他不必勉强,还是读完高小四年级就不再升学。

“濑川先生,多亏了您我这次考试及格了,谢谢!”

这一天,他来到春之助跟前,恭敬地致谢,这是母亲的命令。连吉兵卫也感到大喜,赞扬家庭教师的功劳,笑嘻嘻地说:“要好好向濑川先生表示感谢,为了让你及格,濑川老师花了多少精力啊。”

可是,春之助反躬自省,自己根本就没有为玄一做过些什么。他忘记了就骂,做错了就打,只有令人恐惧的暴虐,把主人夫妇的儿子惹得又哭又叫的,自己却在一旁独自取乐。可没想到这种冷酷的鞭挞偶然奏效,使玄一取得了较好的成绩。这样做还因为教学热心,赢得了主人家的感谢。这使他再次深信自己的幸运和这社会的无理。

“这社会是莫名其妙的,而我就是天才。”

他又一次在心中重复这句格言。

春之助感到主人夫妇对自己越来越信任了,与千金小姐阿铃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阿久和阿新也在善待自己。尤其是阿町夫人,对他的宠爱更为过度,把他当作了自己忠实的家仆。在孩子们面前称呼春之助时,都会加上“先生”二字,后来动辄以“濑川、濑川”相称,开始交办他各种精细的工作。月底让他上银行,存取秘藏的私房钱;以夫人名义出租的两三处住房的房租催缴;瞒着丈夫私下往来的金钱物品的接受;戒指、宝石类发簪的买卖;去和服店订制叫人弹眼落睛的高价衣物;与艺伎时代的闺密、现在已是酒家艺伎屋老板娘的赠答,所有这些不见阳光的事情都指定春之助去跑腿。小小的家庭教师明知这是侮辱,却也难忘每干三次就有一次报酬的滋味,一点也不觉得不悦。对夫人而言,不过是一点点施舍,可对春之助来说,却不知会多么喜悦、多么感激呢!

“濑川,这是给你的,收下吧。”

说着,夫人伸出象牙般美丽的手,亲自把充满温情的礼物放在他手上,每当此时,他都会感受到诚惶诚恐,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有时候拿到的纸包里放着三四个入口即化的奶油泡芙,有时给他五十钱的银币,说,“这只是一点小意思”。这是报酬较少的场合,有时还会给他做毛料的和服裤,买高级的衬衫送他。有一次学校到镰仓去远足,夫人给了两元零花钱,送给他镍制的怀表,当时的喜悦至今难忘。有时他甚至会滋生出卑鄙的念头:为了夫人,不论什么样的坏事,都能帮她去办。

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富人而言,春之助成了比阿久更加重要的人物,女佣们因此也对他另眼相看。因而,替人做家仆的悲哀也转化成一种快乐。春之助对于药研堀的自家也不再那么思念了。偶尔想起来回家一趟,拿自己家与色彩艳丽的小舟町的主人家相比,落魄潦倒的穷酸父母和无聊枯燥的悲哀生活难耐,实在坐不了多久。

“这是个多么寂寞又毫无生气的家呀。自己在如此煞风景的氛围中一直住到去年,居然没感到任何的不满。”

他惊讶地想到,从小舟町来到药研堀,宛如从明亮的花园来到昏暗的地窖一般,一种不快袭上心头。井上家的厨房里,成天是阿久和阿新热闹、开朗的笑声,而自己家的厨房里只能听到年迈的母亲一个劲地工作时的无聊的喘息。双亲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试图享乐生活的欲求,他们是比商家女佣的阶级还要低劣的、只是盲目而又愚昧活着的人种。而这种男女,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想到这些,春之助不禁感到惊讶与悲哀。

除了玄一这个继子之外,井上家一年到头充满着欢乐。每一天白天,古琴和三味线的师傅轮流上门教授小姐阿铃学习弹琴,每天夜里就像菜馆开业那么热闹。最近,主人吉兵卫常常在夫人阿町的伴奏下一展歌喉,唱起了常盘津歌谣。在阿铃的长歌声中夫人翩翩起舞,价值一下子更加风光起来。丈夫人称堀留的浪荡公子,妻子是人们誉为芳町源之助的有名艺伎,年轻时候的放荡不羁,仿佛又在夫妇间苏醒。吉兵卫和阿町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哪怕在仆人和孩子跟前也肆无忌惮地沉溺于酒色,频频脱离常规。二楼客厅的气氛,与其说是宴会厅,更像是招妓玩乐的茶馆。阿久就不谈了,一直以来假充老实、装模作样的阿新,也开始发挥她擅长助兴的手腕,有一天晚上,阿新喝醉了酒,笑得浑身颤动,突然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来,随着阿久的三味线琴声,跳起了宫城民谣的宴乐舞。主人和夫人均拍手喝彩。后来人们在私下议论:“过去完全被那个女人给骗了,她不可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她的舞姿那么灵巧,大概是乡下的艺伎或者是在卖春茶馆里混过的吧!”

半是经商半是陪客,他家进进出出的有杂货铺、和服店、古董店商人,他们掐准了吃饭的时间,频繁光顾作陪。不管有没有生意往来,陪着这一家人一起吃喝唱跳。在这样喧闹之中,唯有玄一和家庭教师二人被留在书生房内,继续复习功课。当春之助威严地训斥玄一时,远处二楼的客厅里正响起疯狂的哄笑声、怪异的玩笑话以及伴随着三味线琴声的杂乱的脚步声。

“啊,那些人该有多么快活呀。”

春之助的心自然而然地被那里的热闹而吸引,他这个小小的家庭教师的心中掀起了波澜,既对于那些不知魇足俗恶、奢侈的大人们旁若无人的行径表示憎恶、愤慨,却也感到艳羡。“他们是些多么愚蠢的人啊。”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又感到深深的失落:平时那么喜欢春之助的富人和小姐,为什么这种时刻就将自己完全排除在外?这一不公平的处置令他感到错愕。如若小孩子陪侍宴席不好,那么阿铃小姐也应该回避。“阿铃算什么呀!外表成熟,说话傲慢就以为自己是大人了吗?不过十五岁,比自己大一岁而已。要是从脑力来说,自己比阿铃成熟多了。那种小姑娘现在就学着干那些,将来也成不了什么好女人的。”他在气愤地嘀咕。

“铃子,近来你一点儿也不学习,别再去疯了,也来复习一下吧。”

家庭教师不时会恨恨地瞪着她,发出这样的忠告。

“到要考试时,我就会用功的。现在的功课都很简单,不复习也没关系。”

“你敢这么说,要是考试时不会,我可不管哟。”

“没事儿,妈妈也说平时不必那么用功的。”

阿铃回答,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如果春之助还要为她的执拗担心,她就会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好啦,谢谢你,我知道了!”

她明明看到小小家庭教师脸上写着的怜悯和恳求的寂寞神情,却依旧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浮现出嘲弄的微笑,飞快地跑上二楼宴会厅去了。春之助在憎恨阿铃的傲慢的同时还嫉妒阿久和阿新。身份低下的女佣,和主人一起夜夜宴席笙歌,真是成何体统!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尤其叫他恼火的是:一开始欢闹,女佣们顿时成了主人的朋友,本来应该她们干的杂事竟然吩咐春之助去做。

“哎呀,夫人啊,您出这么大嗓音喉咙一定干渴,去弄点水果来吃吧,叫濑川去跑一趟,买一点回来。”她们中有一人提议,阿町立刻赞成。哪怕家庭教师正在上课,也会立马被叫到宴会厅,他恭敬地跪在门槛边,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呀?只见阿久和阿新背朝他坐着,傲慢地转过身来,一副吩咐家仆的神情,说:“你辛苦一下,到横町的水果店去买一箱蜜柑来。瞧,这儿有钱!”说着,向他扔出一张一元钱的纸钞。

春之助害怕引起夫人的不悦,还是服从了她们的颐指。春之助隐隐约约地了解到夫人的法力无边,能够左右吉兵卫的意志,有时还会干涉到本店店员的罢免。既然吃上了井上家的饭,一旦被夫人盯上,那下场就会十分不幸。相反,要是受她喜欢,又会相当幸福。不久之前,自己还受到夫人的宠爱,可现在窝心地被两个女佣横刀夺爱,眼下要与她俩竞争,实在必须小心行事。他盼望能够夺回夫人的宠爱,并加入竞争者的行列。所以必须自然地做多次反复的练习,无论被命令做什么,都要以微笑窥视夫人的脸色,卑怯地遵从。

可是,以夫人为首的饮酒作乐的大人们,无论何时都只把他当作一个孩子,不屑与之交谈,更不想轻易让他加入他们的阵营。有事的时候就器重他,玩的时候就将他赶回书生房。他的怨气就发散到玄一身上,这样才能一泄心头郁闷之情。这么一来,二楼的宴席上疯狂迷乱之声与楼下玄一失火般的号啕哭喊声,在同一屋子里相互呼应,此起彼伏。

究竟到了何时自己才会进入大人的行列呢?在他看来,大人除了体格比自己大以外,并没有其他比自己优异的能力,却拥有他们的特权:在那儿随意地吃美食,穿好衣,沉浸在奢侈安逸的生活中,开着低级下流的玩笑。他们禁止少年们的种种行动,诸如有堕落的危险、有奢侈之嫌,却允许大人们行事,这又是为了什么?

近一时期,春之助特别被大人们的服装吸引。那些名为大人的家伙,即便身份低下,大概也拥有一两套丝织的衣服。以进出井上家的商人为首,本店的掌柜和伙计,都拥有丝绵短外套、丝绸织物的外褂和丝织棉袄,至少会有一件丝绸的外出用正装。一有机会就穿上它上街去。这样一件外褂的价格,比春之助他们中学生制服的价格还要贵。首先从平时身上穿的服装看,大人们的衣服和春之助穿的和服在品位上就大相径庭。学生们穿着土里土气的久留米白点花布的窄袖棉衣,腰间系着全黑的毛料兵儿腰带,再穿上一条短短的小仓裙裤。与学生们的服装相比,大人们穿的就显得远为优雅和美观。首先,在铁青色无花纹或者素雅的竖条纹有衣领的短外褂外面,穿上相同气度条纹的棉袄,腰上缠上博多制的角带,外面再系上粗纹黑格子的围裙,看上去潇洒、整洁又利落。再看学生的制服,无论是美男还是丑男,穿在身上都同样难看。而大人们插在腰间的香烟盒、直木纹的木屐鞋底、木屐带的花纹、身上佩戴的小饰物,不少也都是出人意料地贵重,就是独具匠心的美术品,其色调与和服极为相配,让春之助大饱眼福,感到无比畅快。由此使他感到:不论自己如何瞧不起那些大人,然而,受到他们在物质上所拥有的优势所造成的外表的压力,自己反而成了猥琐卑屈的存在。

更何况主人吉兵卫、阿町、阿铃这一档人的奢侈,真不知道对于春之助的刺激有多大。每晚沐浴后,吉兵卫都会披上一件华美的弁庆格子花纹的和式棉袍,那虽然是用夫人艺伎时代的旧家居便服改制的,但吉兵卫披上它盘腿而坐,一边喝着酒的模样看上去显得十分高雅秀丽,活像舞台上的演员。春之助心想,哪怕只是一次也罢,自己能穿上试试就好。在电灯光的照射下,那些底色熠熠闪光的高雅服装的丝织质地,在他看来真是无比高尚艳丽。说是要去赏花,要去看戏的夫人和小姐,每一次外出时必定是盛装打扮,身上的衣装饰品,件件都极其贵重精巧。平时制作的每一件浴衣、订制每一双短布袜,都要经过仔细的考量、严格的品评,她们知道怎样的线条与色彩才能最好地映衬出自己的容颜和身段。一旦经她们的手足穿戴,腰带、衬领也罢,戒指、和服外褂带也罢,瞬间会相互争艳,展现出不可思议的魅力。有时她们像低调外出的贵妇人,有时又像艺伎和雏妓郊外的信步漫游,她们深知如何因应场景来巧妙搭配饰品,以体现各式各样的变幻多姿的情趣。

“近来这款产品颇为流行哟。夫人您的意下如何?”

进进出出的商人们嘴里说着,紧接着就推销起各种商品来。春之助一下子开始热心于倾听起这样的介绍来。

“哇,这么好看的花纹!太有气质了。夫人呀,您穿上一定挺合适。”

阿久和阿新也和着商人们的花言巧语的忽悠,翻动料子布匹发出评价,春之助则是远远地观望,暗暗地听取。于是,一条女用宽幅腰带缎子大概得花多少钱,做一套衣服的布料一反[7]的时价,他在不知不觉之中都记住了。当然,他也没有忽略阿町这个月花了八十元买了个戒指、阿铃买了珍珠项链的事实。

商人除了买卖商品之外,也很会大侃山海经,社会上的大小事件信手拈来,说得妙趣横生。他们常常伺候在主人夫妇身边,也不忘讨好女佣们,向她们传播花柳界的有趣秘闻,或者是哪位演员在外的名声。那种不惜耗费时间、慢条斯理的模样终于吸引了春之助,他在暗地里听到后也不禁一起笑出声来。那些商人们深谙谈话之术,每天在有钱大客户家和艺伎屋里转悠,深受女人和孩子们的欢迎。与家庭教师枯燥无谓的经历相比,他们的境遇是何等快活。而且,他们每个月都有不菲的收入,心中没有任何的抱怨和烦闷。狂言节目更替时就去看戏,想要时就去添置一套时髦的衣服,就这样快快乐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或许他们这样才像是人的幸福的人生。与其像春之助那样整天伏案孜孜不倦地苦读哲学书籍,还不如听他们聊聊有趣的社会话题更觉温暖,也更能接触到人间的真谛,产生对于世间的深深的留恋。他终于发现:迄今为止自己离开现实世界太远,对于大人们也太过轻视了。

十五岁这一年的正月到了,春之助回自家过年。在水天宫庙会的晚上回往小舟町的路上,顺便去人形町的夜市兜了兜,看到一家旧货店里有一面快要破损的廉价怀中小镜子,便将它买下,藏在书生屋木箱的抽屉里。一天总有几次,趁着没人的时候照照自己的容貌。他从小被人称作神童,讴歌为天才,一直感谢幸福的命运,春之助自打知道要对着镜子观看自己五官的时候,才猛然遭到不为人知的悲哀的打击。最近他才了解到自己的容颜竟是如此丑陋,并痛切地感受到长相难看的人是如此可耻和可怜。当他直面细看自己这张脸的时候,不由得火冒三丈,真想砸烂这面镜子。他的肌肤相当粗糙,青灰的肤色,恰似一个病人。突出的颧骨卖相难看,夹杂着不少白发的卷毛,鼻子下方上颌部分像猴子一般朝外突出,外加很不齐整的一口乱牙……哎呀,这是一副多么黑暗而又七翘八裂的轮廓啊!他把怀镜横着放、斜着放,朝上或向下,不论从哪个角度照,也找不出一丁点的美感,连玄一这个傻蛋的五官长得都比自己端正,其容貌的优点要充分得多。中学的同级生中,再也找不出比他长得差的男生。堀留本店里的学徒,都是些像姑娘一般水灵的美少年。上苍给了春之助秀逸非凡的头脑,为什么又要给这么个不忍卒睹的容貌呢?

春之助记得曾听人说,母亲阿牧刚出嫁时被誉为町内屈指可数的美女,即使现在,她的容貌仍有着少女时代的影子,品位优雅。父亲钦三郎虽说总是在贫穷中打磨,却不难想象年轻时亦是初中的美男子。他是这样的父母亲生的孩子,怎么就会如此丑陋?真是令人大惑不解啊。

忽然间,春之助想起曾有一位伯母把她抱在膝上,抚摸着他的脑袋说:“阿春啊,你的鼻子长得跟妈妈一模一样,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俊男的。”那是自己才五六岁,尚未进小学的年代。“会长成俊男”的预言,能为他将来的命运带来多大的影响,他是无法知晓的,所以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如今看来,这伯母的预言错得离谱,令他感到怨恨和窝心。再回溯遥远的过去,预言他美貌的绝非伯母一人,那时候常来给母亲做头发的熟悉的女理发师也竭力褒奖:“你家公子十分漂亮,我走到哪里也不曾看到过。他的眼睛和鼻子和母亲完全一样,酷似一个洋娃娃。”他直到现在还记得此事。这么看来,当时春之助的确拥有美好的容貌,至少具备了一个好男儿的应有的要素吧。上苍不仅给了他一个优秀的头脑,也曾经让他拥有端正的五官,然而,这样的“要素”怎么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呢?

春之助转念一想,觉得兴许这些要素之中的部分在某些地方还有残留,于是更加起劲地检点自己的长相。果然,经过仔细玩味,未知是否是心理作用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与母亲长得很像,形状也不赖。鼻肉适中,高度寻常,应该是五官中最好的部分。眼神也相当清澈有神,虽不像母亲那么明亮,仍然发出可爱而又聪明伶俐的光芒。说到嘴巴,因为牙齿排列不好,不过只要闭上上唇就没有问题,还会令人产生一点吸引人的特点来。如此看来,鼻子、眼睛和嘴巴,五官分开来单独审视都不见得有啥不好,确实具备了一些美貌的要素。然而,这些原本应该很好发展成形的要素,由于少年时代过度用功、贫穷的境遇等不自然的迫害,遭到了残忍的破坏,以至于最终把整个形象弄得奇形怪状,宛如刚在萌芽状态奋力生长的植物中途受到阻滞,含苞待放的花蕾受到风霜的蹂躏一样。春之助现在仍能一一确认自己脸上由于外界压迫打击造成的痕迹。原本应该长得更有威势、更加大方的气质奇妙地变得狭窄和畏缩,背部也好似佝偻般地萎缩。这种悲哀还充分表现在五官的各个部分:眼睛虽然睁得很大,却显得阴郁,充满愤世嫉俗的光色;鼻子虽说还算挺拔,但奇妙地显得寒碜、丑怪;嘴巴本来还有点优点,但因为一口牙齿排列紊乱,加上龅牙,使得美感被破坏殆尽。这么一来,瘦削憔悴的双颊塌陷使骨骼向外突出,带出了凹凸分明的阴影,完全像只猴子一样脸型高低不平。更令人吃惊的是近来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和生气,连路边行乞的乞丐的气色都比他来得好。“哎呀,自己为什么不像同龄的花季少年那样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地玩乐?我应该去野外唱歌,去河里捕鱼,欣喜地忘记漫长的春日才对。自己为什么要选择孤寂、乖僻地度过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都是为了得到神童的美誉,才枯坐在桌前苦读。而我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已经受到了上天的惩罚,在我的肉体上现出报应,使我成了一个容貌丑陋枯萎的人。”想着想着,春之助的眼中自然地淌下了悔恨的泪水。他记得过去曾有好几位前辈同学对他做出“要重视体育”的忠告,一再劝他要尝试活泼的户外运动,好好锻炼身体。但是,春之助对这些意见并不上心,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钻研哲学。自己轻视肉体的行为,后来竟导致如此痛切的悔恨,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

“我才刚刚十五岁,没有现在就灰心丧气的道理!”

突然间,他又燃起了战意,不时参加学校里运动员的队伍。有些淘气的同学拍着手嘲笑他。“圣人开始打网球啦!”“瞧,濑川在打球呢!”事实上,春之助对于这些活动的能力和技术均十分拙劣,甚至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他升上初三时,器械体操和击剑成为必修科目,在学问上表现得出类拔萃的“圣人濑川”,在运动方面的极其低能全都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做“单杠挂膝”的动作时,他必须靠两人从下面将其臀部和双脚推上单杠,否则他靠自己的力量是上不去的。做器械体操轮到他时,要有两个学生和一位老师帮忙,弄得三人满身大汗,他们一个扶助他的脑袋,一个拉住他的手,还有一人托住他的腰,这才颤颤巍巍地勉强把春之助搞上架子。而好不容易被顶上去的他,不知何故,又倒栽葱地从单杠上掉下来,整张脸埋进沙坑,跌破了嘴唇,淌下了鼻血,眼冒金星、头昏眼花地爬起来。在场的同学们看到这番珍奇无比的光景全都捧腹大笑,那个军曹出身、坏心眼的体育老师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口出污秽地骂道:

“真是个窝囊废,你的身体整个都是个残疾。”

学校的老师中只有他一人对春之助恶语相向,他不理解这个“圣人濑川”有什么可值得尊敬的。对这个自诩为未来的基督耶稣和释迦牟尼的神童而言,这体育老师经常是个迫害狂。

春之助常常遭到这个退伍军人的作弄,使他担忧有着如此之大缺陷的自己会不会死在他的手里。有一次他被命令从双杠上往下跳,结果摔伤了背部,嘴里还塞满了沙子,一时晕厥过去,等到总算缓过神来,茫然地睁开眼睛,这才听到操场上同学们爆发出的哄笑声。

“你们这帮家伙有什么好笑的?虽然不会这些耍猴的杂技,那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是一个伟大的天才。我的伟大可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

他的心中并不服输,并硬是安慰自己:“所有的天才都有缺陷,如果各方面都圆满无缺,我就成了一个平庸之人。”随着这种自负心的日益强化,表面上,春之助很轻视那些运动员,暗地里却对他们既害怕又羡慕。天气好的时候,身穿帅气运动衣的棒球选手和网球选手在学校操场愉快地沉浸在训练活动的氛围中,春之助也只能远远地、怯懦地眺望,他不禁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孤独地诞生、孤独地成长?他诅咒这样的命运,流下绝望的泪水。

心地恶劣、喜好作弄人的命运之神又在春之助那张丑陋的脸上雪上加霜地痛下毒手。不知何时起,他的脸上长出了粉刺,随着日子的推移,已蔓延到整个脸部。额头、脸颊与下颏,所有的空间都被红豆般大小的面皰占满,最终一直繁殖到脖子上面。他每天照镜子的次数越来越多,早上在被窝里一睁开眼睛,立刻用镜子照脸,看到粉刺的数量总是有增无减,昨天早上有所消肿的粉刺之间,竟又恶毒地长出了红色、新鲜突出的角块,总之在他那张惨白又毫无生气的脸上,只有新鲜的粉刺挺有威势地长成血红色,里面还蓄着脓液。从窗外射进屋来的晨光将其照得一览无余。

“怎么样?很不错吧。你的脸实在太寒碜了,我就是为了替你粉饰一下才来到这儿的。你猜猜我是谁?我就是恶魔的使者。”

春之助感到粉刺在咯咯地嗤笑着对他说。实际上他已经把这些可恨的粉刺当作看不见的恶魔的杰作来加以诅咒。好似一个被狗咬了的人为了吓走那条狗,会追逐它一样,他也会一怒之下对着镜子用力挤爆粉刺。然而,粉刺是越挤脓液越多,肿胀更甚,四五天里搞得他不得消停。直到粉刺熟透,才会在他指甲的淫威下崩溃,噗的一声弹射出雪白的脂肪。溃烂的伤口处更加难看,脸上皮肤被破坏殆尽,全是些粉刺的残骸,就像是被啃掉了玉米粒的那根芯子。

春之助常受夫人差遣,去芳町一带的花街柳巷跑腿,常有机会接近那儿的艺伎和雏妓,与她们进行简短的交谈。相比自己丑陋的外表,他惊讶地发现这儿竟聚集了这么多容貌洁净、姿态妖娆的美人。在鲜为人知的小巷两旁,御神灯的微弱光线在摇曳,建有颇为雅致的、鸟笼一般的格子门房子,那些年轻的女人就在这样的氛围和情调中度过自己的朝朝暮暮。每当看到她们的明眸皓齿,春之助就会对自己野兽一般的外表自暴自弃。明明都是出生于这个世上的人,为啥自己与她们有这样的天壤之别?别说粉刺了,她们的肌肤上没有一点儿瑕疵,好似玻璃一般光滑。水漾柔软的丝织衣裳下是纤弱婀娜的手足,她们身上处处表现出肉体之“美”,把他带入了梦幻一般的世界,仿佛在朗读一首美丽的诗篇。她们的肉体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诗,是有生命的宝玉。而春之助的形态又是怎样的呢?两者之间构成肉体的组织和成分是截然不同的。倘若说上天塑造女人用的是宇宙间的清澄的精气,那么制作自己的就是沉淀在地底的粪土。

“对不起,我是小舟町井上家来的……”

说着,打开了细格子的纸槅门,造访少年的眼神中,平时的自负和骄傲,完全没了踪影,只像一个无家可归的门前乞丐。

“哎呀,哪儿来的肮脏小鬼呀?”

春之助时常会感到美女们看到他就皱起眉头窃窃私语,因而会更加怯懦。她们连榻榻米上的一条小毛虫都会吓得浑身颤抖,如若不知道他是井上家派来的使者,不知道会怎样对待他。说不定会劈头盖脸地朝他怒吼:“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这儿可不是你们这帮穷书生来的地方。真叫人恶心,快滚吧!”

即使她们的话讲得难听,春之助只要看看自己的模样,就没有生气的勇气。毕竟自己是个她们忌惮的丑陋书生。想到这儿,他就会感到羞耻万分。

要是傍晚的掌灯时分前往,就能看到她们并排坐在四五个镜台跟前化妆的样子。明媚的灯光照亮了刚刚出浴后的脊背,她们毫不吝惜地袒胸露乳。一旁的竹衣架上,挂着像要燃烧起来的友禅印花的长衬衣,好像有着自己的灵魂,显得那么妖艳。那绉绸柔婉的质地,过一会儿就会缠绕在那些女人冰清玉洁的肌肤上。一想到这些,春之助就会因美丽而浑身战栗。

那些雏妓的年龄应该与春之助差不多,小小的家庭教师身穿可怜的窄袖棉袄,可是那些小姑娘却恣意自由地身穿高价衣裳,完全不亚于大人们的奢华。她们原本应该和春之助一样是出生于贫穷卑贱人家的孩子,只因碰巧天生丽质被花柳界业者相中,选为艺伎,从而一年到头可以锦衣玉食地自由、奢侈过日子。倘若天才没有大人小孩之分,那么美貌的女性也不该有年龄的差别才对。那些少女借美丽之便,被赋予了与大人一样的享乐特权,奢侈、傲慢、恋情、谎言,皆因她们有着“我美故我在”的特权。要是有人被她们蒙骗,那是受骗者的愚蠢,要是有人堕入他们的恋情,那是堕入者的罪过。“只要女人够美,做一切坏事都会被允许。”春之助很自然地受到了这种想法的诱导。

粉刺不仅作践了春之助的肉体,还为他唯一值得骄傲的敏锐而聪明的头脑蒙上了阴影。自从那可恨的粉刺面疱出现以后,他渐渐感到了疲劳和怠倦。若像以前那样夜读,马上就会困意难挡,连自己的机根佛缘都变得迟钝了,书即便读了也完全不解其意。白天上课时居然趴在课桌上睡得浑然不觉。

“嘿,嘿!圣人竟在打瞌睡哪!”

同学们挤眉弄眼,互扯衣袖地交头接耳。

老师对他十分同情,以为他一定在主人家工作过于辛苦,故意假装不知。只有碰到难题,其他学生都答不上来时,才微笑着叫醒他说:“濑川,你来回答一下。”

春之助吓了一跳,站起来揉揉眼睛,盯着黑板上的题目看了一两分钟,马上解开了难题,给出了明了的解答。这种情况经常发生。“那家伙睡着了都能做得那么好。”因此,同学们就对他更加赞赏,认为这是神童才有的奇迹。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来我的天赋依旧在脑中闪光,看这情形,世上的凡人是永远不可能追上我的,他们只能永远在一旁赞美我这个非凡的神童。”

如此一想,春之助再次放下心来。即使稍有些怠惰和不够伶俐,但是,他与凡夫俗子的头脑机能有着先天造成的不可逾越的巨大差距。不多久,十五岁那年的冬天过去,在翌年三月的学年期末考试中,他依然夺得首席的桂冠,升上了中学四年级。到后年,即十八岁那年春天,就能顺利完成五年级的学业,进入他早就期待的大学预科的文科学习了。小学时代在幼小的心灵中描绘的梦想蓝图,好歹迄今为止如预想一样正在进行之中,令人担心的倒是往后如何实现的问题。按照计划,大学预科毕业进入大学哲学系的时候,自己应该已经二十岁了,曾打算充分地积累修养,成为一个伟大的宗教家,让自己的人格之光在世上闪耀。然而,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如预期那样向前迈进?随着前进的道路越来越险峻、遥远,春之助发现自己的精神和毅力渐渐消磨殆尽,变得力不从心了。

最近,连最爱读的哲学书籍的阅读速度也慢了下来。“这一次必须读这一本,几天内一定要将它读完。”接着,他形式上将书打开,又形式上地通读,可是总是因为睡意袭来,一点也没读进去。近来记忆力的衰退尤其令他感到惊异,以前过目不忘的能力,如今无情地空洞干涸了,即使仔细盯着页面上的文字,读过五六行后,就忘掉了刚读过的内容。不光如此,他还丢失了把文章含义刻入心底的功力,照此下去,他的学识或许一步也不会再向前迈进了。于是,他想务必将小时候积萤雪之功勤奋苦读所掌握的广博知识都严密地储存起来,封锁在脑子里,即使不能增加,也绝不让它减少。然而,要做到这一点也谈何容易,随着脑力的松弛,原本勉力博闻强记的些微知识,就像泄漏的煤气,从缝隙中渐渐消失了。德文、英文单词的遗忘速度之快,更加有力地证明了他脑力衰退的事实。阅读外语书籍时,常常会遇到自己常见又早已背熟的词汇却怎么也想不起意思的状况,只好再查词典。“怎么这么蠢,连这么简单的单词也会忘记。”他对自己发起火来,嘀嘀咕咕,粗鲁地合上词典,可不知怎的,刚查过的单词,一会儿又忘得精光,这时候,他会焦虑可恨,不由得感到悚然恐惧。

“啊,我的天分难道最终就这样完全被摧毁了吗?”

春之助觉得可以预见到自己潦倒悲哀的结局,至少,自己多年来想成为圣者哲人的目标,怕是已经被阻隔在遥远的彼岸了。他在想象,自己丑陋的肉体之内的清澄的精神,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因遭到外部腐蚀的感染而消失了它的机能。

“为什么我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呢?难道我的头脑再也无法恢复到以前活跃的状态了吗?”

他在反问自己,这时候,又听到了良心微弱的呢喃。“你在装什么糊涂!你应该知道堕落的原因和恢复的方法。你要坚强意志,克服卑鄙的欲望,舍弃那些可恨的坏习惯,你就随时可能复原成以前那个神童。你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这就是良心对他的教导。每当这种时刻,他就会鞭笞起自己的意志,奋发图强。然而,已经深入骨髓的恶习,总会燃烧起烦恼的火焰,将他直接推入诱惑的深渊。其实,他早就发现了,自己脸上那么多的粉刺、时常降临的倦意、严重侵袭的健忘,都是每晚所犯下的可耻罪行的报应。他清楚得很,只要禁止那种可怕的恶习,过去那一玲珑透彻的头脑机能很容易找回。可是,尽管已经懂得,却还是每次都被卷入那不可抗力般的情欲烈焰,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一般地放弃了抵抗。

自打出生以后,无意间尝到那种罪恶的乐趣,至今已有一年多时间了。他觉察到那是道德上的罪恶,更是下流的行径。当他意识到这种恶习给自己的生理健康带来了多么令人战栗的毒害时,它已经变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了。他在无意识之间,开始恋慕阿町的姿色,憧憬铃子小姐的肉体。被派往芳町的小巷办事,看到艺伎和雏妓们身姿后回来的当晚,会深受幻想的恶作剧作弄,宛如野兽嗅到猎物的气味那么饥渴难忍。有时,他白天进入厕所后,竟然三十分钟都不出来。

日复一日,让他变得形如枯槁,一眼就能看出其内心亦遭到沉重的打击。而且,越是习惯,作恶的次数就越是频繁,居然到了每天都不可缺的程度。

“哦,我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把芳町艺伎那样的美人,作为自己的玩物拥入怀里啊。弄得不巧,我就会满足于这种卑鄙的幻想,就此死去的吧。”

悲哀的情绪始终在他的心中萦绕,他猜想自己是没有机会恋慕那些美貌女子的,只能作为一个寒碜的穷书生度过孤独寂清的一生。他希冀自己能变成一个有灵气的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辞。倘若上天对他说:“天才和美貌,你只能二择其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这种想法导致的理所当然的结局,就是春之助开始感慨:比起圣人的境界,自己更艳羨当演员的经历。他常常偷着跑去剧场站着观剧。展现在眼前的灿烂舞台和艳丽肉体,由荣华与欢乐之锦缎交织而成的剧场氛围,演员们过着梦幻般绚烂的生活和岁月。一想到这些,他就怨恨自己凄惨的命运,觉得毫无人生的价值。

一天晚上,春之助钻进被窝,平静地思考着。

“我并不是一个从小就自恋不已的纯洁无垢的人,我的内在也绝不具备宗教家和哲学家的素质。之所以外人眼中看来如此,其实只因为我有天分,让我比其他孩子的理解能力强上许多而已。我的意志力太过薄弱,根本过不了禅僧那样枯燥无味的禁欲生活。而我的感性又过于敏锐,一定是个与其诠释灵魂不灭,毋宁去讴歌人生的美好的人。至今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凡人,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天才。我应该对于自己的使命有所自觉,发挥自己天才的真正的光辉,去赞叹人世间的美丽,讴歌人生的快乐。”

想到这儿,春之助又觉得前程一片光明。他决定从明天起不再愚蠢地通读那些哲学著作,而是重返十一二岁时孩提时代的趣味世界,好好钻研诗歌与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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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卡莱尔(Thomas Carlyle, 1795—1881),英国思想家,以预言者式的言论引起反响。

[2]  柏拉图(Plato,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著有《辩解篇》《会饮篇》等。

[3]  意为“博恩古典文库”。

[4]  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 1483—1546),德国宗教改革家。1517年发表《九十五条论纲》,抨击罗马天主教会发售赎罪券,揭开宗教改革序幕。1521年被逐出教门。1522年将《新约翰经》译成德语。

[5]  雷克拉姆(Reclam),德国出版社。1828年由德国人安东·雷克拉姆创建于莱比锡,以翻译世界各国名著而闻名。

[6]  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德国哲学家,著有《作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等。

[7]  反是日本纺织品单位之一,一反长约11.66米,宽约35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