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是多么愁闷,这个世界仍然是美好的。

伊·蒲宁

 

还在念中学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蒲宁的作品。当时我对蒲宁知之甚少,仅从他本人为文格罗夫[47]编的《作家辞典》所写的传记中知道一点。传记中提到他在叶列茨和叶弗列莫夫市(其时属图拉省)之间的某个乡村中度过他的童年,后来就读于叶列茨中学。

在一九一六年寒冷的四月里,我平生第一次去叶弗列莫夫探望我的亲戚——一位孤老太太。她邀我去她家做客,好让我在浪迹南方多年之后略事休息。

这位老妇人在叶弗列莫夫市立学校执教。就像所有的女教师一样,她经常闹咽喉炎。为了医治这种毛病,她什么办法都试过,甚至试过“蒲宁的巫医治疗法”。

“哪个蒲宁?”我诧异地问。

“叶甫盖尼·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家蒲宁的哥哥。在我们叶弗列莫夫的税务局工作。他发明了一种医疗咽喉炎的办法。用一块晒干的兽皮擦脖子,咽喉炎就会霍然而愈。可惜这种兽皮对我无效。叶甫盖尼·蒲宁是个刻板的绅士,令人生厌。他的弟弟,就是那位作家,据说为人非常之好,很招人喜欢。他有时候到我们这个城市来。”

我一听说蒲宁也到叶弗列莫夫来,这个城市在我心目中顿时改观,尽管总的来说,它是个相当荒凉的小县城。可我却一下子觉得它体现了俄罗斯外省所特有的那种舒适。

我国所有偏僻的小城市几乎都一模一样。用契诃夫的话来说,所有这些城市都是叶弗列莫夫型的:修道院的一排排禅房荒废破败;教堂石门上方的圣徒像面如土色;县警察局长三驾马车上的小铃铛发出嘹亮的声响;牧场上耸立着监狱;地方自治会是全城唯一在入口处点有白炽门灯的一幢房子;公墓的菩提树上寒鸦呱呱聒噪;到处都有很深的沟壑。每到夏天,壑中就长满密密麻麻的荨麻,而一到冬天,从炉子和茶炊中倒出来的一段段木炭便在壑中冒出蓝幽幽的烟,连壑中的积雪也被炉灰染成了灰色。

蒲宁的俄罗斯就是当时在叶弗列莫夫印入我脑海的,使我久久为之入迷。

叶列茨就在附近。我决定去观光一下这座蒲宁的城市。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有一种不可遏止的癖好,喜欢访问我所喜爱的作家和诗人生活过的地方,或与之有关的地方。我认为(而且至今仍然认为)世上最好的地方莫过于普斯科夫的圣山修道院围墙脚下的那个山冈,普希金就是埋葬在那儿的。从这个山冈上极目远眺,一直可以望到悠邈、洁净的远方,这在俄罗斯是难得的。

在叶弗列莫夫和叶列茨之间行驶着一种诨名叫“马克西姆·高尔基”的通勤列车。我就是搭乘这种列车去叶列茨的。

我在哐当作响的破旧车厢里迎来了寒气袭人的拂晓。借着摇曳不定的烛光,我打开一本破旧的《现代世界》杂志合订本,阅读收在其中的蒲宁的短篇小说《先知伊里亚》[48]。

这篇小说就其所描写的椎心泣血的痛苦来说,无疑是俄罗斯文学的杰作之一。小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根线条(甚至像“惨白得好似尸衣一般的燕麦”这个句子)无不使人心如刀割,因为它们预示了灾祸、贫困、孤苦是不可避免的,活勾出俄罗斯当时的厄运。

有时真想头也不回地逃离这样的俄国。但很少有人下得了这个决心。要知道即使母亲是个备受苦楚和屈辱的叫花子,做儿子的也还是爱母亲的。

蒲宁离开了他所爱的唯一的祖国。但他只是表面上离开而已。他,这个极度自尊的严谨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苦苦思念着俄罗斯,在巴黎和格拉斯的异国之夜里,为俄罗斯流下了许多隐秘的泪水,这是一个自我放逐的游子的泪水。

我乘着火车朝叶列茨驶去。车窗外绵亘不绝地闪过瘦弱的禾苗。风在铁皮的通风器内发出嗖嗖的啸声,驱赶着低压在地面上的乌云。我又阅读了一遍《先知伊里亚》,又阅读了一遍叶列茨县普列德捷钦斯克乡农民谢苗·诺维科夫那凄凉的故事。我竭力想探究出这个名副其实的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用的是什么语言、什么魔法?创作出这样一篇简洁、洗练、有力、悲哀、辉煌的短篇小说无疑是一个奇迹。

在叶列茨我没有去住旅馆。当时我是个穷小子,住不起。整整一天,直到夜晚登上去叶弗列莫夫的回程车以前,我一直在城里走来走去,不消说,累得筋疲力尽。

那天高高的空中布满了彤云。出乎意料地下了一场迟来的小雪。风把雪从马路上卷走,裸露出被马蹄踩坏了的白乎乎的石板路面。

整个城市都是用砖砌成的。这种市容使人觉得有几分像城堡。街道的冷落也给人以这种感觉。我本来听说叶列茨一向是个熙熙攘攘的商业城市,现在见到这个城市这么冷清,不觉大为诧异。后来我才明白,叶列茨的冷落是战争的后果。

叶列茨一度也的确是一座城堡。蒲宁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曾经谈起过它:

 

……这座城市……以其悠久的历史自豪,它有自豪的充分权利:它是最古老的俄罗斯城市之一,位于伟大的黑土原野之中。这片半草原[49]处于那条战祸频仍的地带,越过这条地带,便是曩昔“野蛮陌生的土地”,在苏兹达尔公国[50]和梁赞公国[51]的年代里,它属于罗斯最重要的堡垒之列,据编年史讲,这些堡垒首先呼吸到了阴森可怖的亚细亚乌云所带来的风暴、尘土和寒气……

 

这段引文几乎每个字都以其质朴、准确和生动,给人以艺术享受。单单古老的城市呼吸到了亚细亚侵袭的风暴和寒气一句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这个句子栩栩如生地描画出了哨兵们如何打着呼哨报警,如何当当地用木槌敲着铁板,召唤合城军民到城堡的土墙上来御敌。

我在一所有花砖墁地的院落的男子中学前站了很久。蒲宁在这所中学里念过书。学校里很静,教室的窗户都关着,里边在上课。

后来我上集市广场去,广场上气味之多使我惊讶。有莳萝的气味,马粪的气味,陈年鲱鱼桶的气味,从正在为什么人举行葬礼的教堂洞开的大门内飘出来的神香的气味,以及果园内的腐叶越过高高的灰色栅栏散发出来的酸味。

我在一家小饭铺里喝饱了茶。饭铺门可罗雀,而且寒气逼人。从饭铺出来,我直奔城郊。离开车还有很多时间。

城郊有好几家黑魃魃的铁匠铺在冒烟,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过了铁匠铺就是一长片光秃秃的牧场,一直延伸到低地。牧场上的天空是苍白的。牧场旁边是公墓的一溜围墙。

我信步走进了公墓。每当一阵风吹过,墓前那些瓷花圈上残损了的瓷制玫瑰花和生了锈的铁皮树叶就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和嘎嘎声。

有几处的十字架墓碑是铁铸的,塑有华丽的涡形装饰,油漆已经剥落。这些墓碑上镶嵌有椭圆形的金属镜框,框内发黄的照片已被雨水淋皱。

天黑前我回到了火车站。我一生中经常孑然一身,但是绝少像在叶列茨的那个傍晚那样痛苦地感到孤独和茫然。

在附近一幢幢房屋的四壁内,在温暖的房间里,人们在过着欢乐的、光明的,也可能是匮乏的、默默无言的生活。但是我却被排除在这些温暖的墙壁之外。我坐在三等车昏暗的候车室内,闻着煤油的臭气,只觉得寒气直从脚底往上钻。

每个人一生中都常常会碰到一些或是愉快或是伤心的巧合。我也碰到过。在叶列茨车站上的那个傍晚就发生过这种意想不到的巧合。

我在报亭买了一张当天的《俄罗斯言论报》。三等车候车室内光线昏暗得无法看报。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够我到灯火通明的车站餐厅去喝杯茶,甚至还可以有一点儿余钱付给醉醺醺的侍应生作小费。

餐厅里有张桌子挨着一只装香槟酒用的白铜空桶。我就在这张桌子旁坐下来,打开了报纸……

我埋头看报,直到一个小时之后车站的司阍摇着铃,故意带着鼻音喊道:“去叶弗列莫夫、沃洛沃、图拉的注意,打第二遍铃了!”我这才如梦初醒。

我跳起身来,奔上车厢,缩在黑洞洞的车窗旁,一直到叶弗列莫夫没有动一动。

我的整个身心由于悲伤,由于爱而战栗。我为谁悲伤?爱上的又是谁呢?

我为之悲伤的、我爱上的是个美好的姑娘,就是那个在这儿的火车站上被枪杀的中学女生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52]。原来报上登载了蒲宁的短篇小说《轻盈的气息》。

我不知道这篇作品能不能用小说来称呼它。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是作家悲哀的、平静的沉思,是为少女的美而写的墓志铭。

我深信在叶列茨的公墓里,我曾走过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的坟墓,风吹拂着已经陈旧了的瓷花圈,发出怯生生的飒飒声,仿佛在呼唤我立停下来。

可我却一步不停地走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噢,要是我当时知道就好了!要是我能办到就好了!那我一定把大地上所有的鲜花都撒在这座坟茔上。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女郎。她的无可挽回的命运使我不寒而栗。

车窗外忽明忽灭地战栗着乡村稀疏、凄凉的灯火。我眺望着这些灯火,幼稚地安慰自己,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是蒲宁虚构出来的,我之所以会突如其来地爱上这个已被杀害了的姑娘,并为此而痛苦不堪,无非是因为我倾向于以浪漫主义的态度对待世界罢了。

大概正是在这天深夜,在寒气袭人的车厢里,在俄罗斯黑暗忧郁的旷野中,在被晚风吹得簌簌发响的、还未及长满新叶的白桦林间,我第一次彻底地理解了何谓艺术,以及艺术有多么崇高的、永恒的感染力。

我好几次打开报纸,借着渐渐熄灭下去的烛光,后来又在游移不定的黎明时分那似水一般淡淡的晨光下,反复地诵读描述奥利娅·麦谢尔斯卡娅的轻盈的气息的那些句子,诵读小说结尾的那个句子:“如今这轻盈的气息重又在世界上,在白云朵朵的天空中,在料峭的春风中飘荡。”

在第二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有个发言说,蒲宁应当回到俄罗斯文学中来,这话博得了大会热烈的欢呼。[53]

蒲宁回来了。至为可贵的蒲宁的作品回到祖国来了,其中包括中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

要描述这部中篇小说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跟要描述蒲宁本人一样不可能。他是那样渊博、慷慨、多才多艺,能那样无情地看透任何人,从旧金山来的先生[54]直至雇工阿维尔基[55],能那样极度清晰同时又严峻而温柔地洞察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和心灵活动,能不脱离人的生活的流程来写自然界,因此要描述他,正如常言所说的,不啻“隔靴搔痒”,几乎是徒劳无益的。

蒲宁的作品只能研读,切不可不自量力,试图用寻常的而不是蒲宁的语言来转述他以经典作家的笔力和精确性所描绘的一切。

我们无法用自己的语言去转述普希金的《阴霾的白天逝去了……》、列维坦的《在永恒的宁静之上》或者莱蒙托夫的《幻船》。这样做是荒唐的,无异于用枯燥的代数去求证莫扎特和其他伟大作曲家的和声。因此我不想劳而无功地去转述蒲宁的作品,不想用迎合“潮流”的观点去阐述它们。

所谓“潮流”,换言之就是当代的观点和概念。而当代的观点和概念若不同我们时代之前的一切、不同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类观点和概念的一切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不可能存在下去。

蒲宁的作品之所以出色,就在于它们完完全全属于他那个时代,而同时又和我国人民的往昔血肉相连。

在蒲宁的散文和诗歌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一个人由生至死的漫长的、基本上是美好的生活历程。这种感觉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尤为强烈。

这部中篇小说并不仅仅是对俄罗斯的一曲赞美诗,并不仅仅是蒲宁身世的总结,并不仅仅表达了他对祖国的深厚的、充满诗意的爱,也不仅仅表达了对祖国的忧虑和喜悦——这种喜悦偶尔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化作有限的几滴泪珠,犹如拂晓时天边寥落的晨星,以及某种别的东西。

这并不仅仅是对一系列俄罗斯人——农民、儿童、乞丐、破产的地主、牲畜贩子、大学生、苦修的基督徒、美术家和可爱的妇女的描绘,总之,并不仅仅是作家对他在各种情况下所遇到的许多人物的栩栩如生的、有时具有惊人的魅力的描绘。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的好些章节颇似美术家涅斯捷罗夫的《神圣的罗斯》和《在罗斯》。这两幅油画是画家从他的理解出发对他的祖国和人民的最好的表现。

画面上是小树林、山冈、用圆木搭成的发黑了的教堂、荒凉的乡村墓地和小小的村落。以此为背景,勾勒出了整个罗斯!古代的沙皇穿戴着沉甸甸的锦缎皇袍和赤金的皇冠,庄稼汉一个个畏畏葸葸,牧童手里握着长鞭,男女香客戴着小小的圣冠,姑娘们垂下睫毛,那一根根仿佛染黑过的睫毛,把影子投到她们被内心贞洁的光华照耀得容光焕发的白皙的脸庞上。此外还有狂信的基督徒、叫花子、虔诚的老婆子、拄着拐杖的威严的老头子,以及淡色头发的孩童。

在人群中走着列夫·托尔斯泰,离他几步远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同各自的寻找真理的信徒一起,走向光明的然而目前还很遥远的未来。关于这光明的未来,他们两人曾不知疲倦地谈了整整一生。

这两幅油画同蒲宁的书有某种共同之处。唯一的差别是蒲宁笔下的祖国较之涅斯捷罗夫的更质朴,更贫困。

我们俄罗斯的中部出现在蒲宁的作品中时往往是迷人的阴沉的白昼、休眠的田野、雨和雾,有时候是苍白的日光、一大片一大片燃烧着的落霞。

讲到这儿,我不妨顺便说一说,蒲宁的光色感是敏锐得罕见的,而且正确无误。

世界是由色彩和光线的无穷混合构成的。谁能够轻易而又正确地捕捉到这种混合,谁就是个幸运儿,如果他是画家或者作家的话,更是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蒲宁是个非常幸运的作家。他以同样的敏锐洞察一切:无论是俄罗斯中部的炎夏,阴郁的严冬,“晚秋短促的、铅灰色的、宁静的白昼”,还是“突然从野树丛生的山冈后边虎视眈眈地望着我的好似广袤无垠的荒漠一般的黑魆魆的”海洋。

在蒲宁的日记中有一句话,仅寥寥数字。这句话记的是一九○六年的初夏。“云彩绮丽多姿的时节开始了”,蒲宁这样记道,从而仿佛为我们揭开了他作家生活中的一个秘密。原来蒲宁有一种劳动是同夏季,同“云彩的时节”“雨水的时节”“花朵的时节”联结在一起的。随着夏季的到来,这种他所无法摆脱而又深为喜爱的劳动也就临近了。

蒲宁用这短短一句话表明,他即将开始观察天空,研究永远是神秘而又诱人的云彩的变幻。

每次当我读到蒲宁描绘夏日的句段时,我就不由得想起日记中的这句话。蒲宁对夏日的描绘总是令人惆怅的,即使总共只有两行。

 

果园内的花凋谢了,树木披上了绿荫,夜莺整日价在果园内啼啭,所有的窗户也都整日价打开着……

 

蒲宁对于他一生中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都以同样的敏锐和细致加以观察。而他看到的东西是非常之多的。从青年时代起,他就爱好不安定的流浪生活,渴求看到所有从未看到过的东西。

他承认,再也没有比即将启程远行更使他感到幸福的了。

在光线、气味、声音和色彩这些现象之间存在着某种牢固的联系。

这种联系表现在哪里呢?不妨举这样一个例子。当你望着凡·高画上那些为我们所不熟悉的类似大番红花的花朵时,望着画上那束厚实的光时,不觉就会联想到某些异国水果透明的汁水,突然间,你竟闻到了这些水果甜滋滋的诱人的香气和海滨湿漉漉的沙滩的淡淡的清新的气息。这气息仿佛是由清风从异国岛屿徐徐吹到画廊中来的。

阅读蒲宁的作品时,常常会有这类感觉。色彩产生气味,光线产生色彩,声音则再现一系列栩栩如生的画面。而所有这一切又产生出一种特殊的心情,有时使你感到怫郁,不由自主地要凝神沉思,而有时却又使你觉得生活是愉快的、欢乐的,有温暖的和风,有树木的喧嚣,有海洋无休止的轰鸣,有儿童和女人可爱的笑声。

蒲宁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谈到了他对色彩所抱的感情,对自然界的色彩所持的态度:

 

我一眼看到了颜料匣子,不禁浑身为之战栗,自早到晚,我在纸上涂画,我一连好几个小时站在那里,眺望着大热天里在绿荫如盖的树冠上方,在骄阳的对面,空中所呈现出的那种渐渐向淡紫色转化的美不胜收的湛蓝的颜色,那一簇簇的树冠仿佛是在这片湛蓝中沐浴。从此我对天空和地面的各种色彩永远怀着最深厚的感情,体味到了它们真正美好、崇高的意义。我在总结生活所赋予我的一切时,发觉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总结。从枝丫和树叶的空隙间透露出来的这种渐渐转化为淡紫色的湛蓝的颜色,我是至死也不会忘却的……

 

这种略呈低沉的色彩是俄罗斯中部所特有的。但是只消蒲宁一谈到南方、热带、小亚细亚、埃及和巴勒斯坦,色彩就变得强烈而又浓重了。

一九一二年秋天,蒲宁客居卡普里岛时,常和他的外甥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普舍什尼科夫长谈。

普舍什尼科夫的日记中记载下了这些谈话。日记记得很朴实,让我们看到了蒲宁这个极其矜持的人所难得吐露的心曲。

所有这些日记都证明了蒲宁对生活的热爱。蒲宁从车窗口眺望着机车的烟影渐渐消融在空气中,不禁赞叹道:

“活在世上是多么愉快呀!哪怕只能看到这烟和光也心满意足了。我即使缺胳膊断腿,只要能坐在长凳上望太阳落山,我也会因而感到幸福的。我所需要的只是看和呼吸,仅此而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像色彩那样给人以如此强烈的喜悦。我习惯于看。是画家教会了我这门艺术……有些诗人不善于描绘秋天,因为他们不善于描绘色彩和天空。有两个法国人——埃雷迪亚和勒贡特·德·列尔[56]——在描绘方面达到了少有的完美地步。”

在普舍什尼科夫的日记中有一段不可多得的记录,揭开了蒲宁写作技巧的“秘密”。

蒲宁讲,不管他动笔写什么东西,首先必定要“找到声音”。“一旦我找到了它,其余的就迎刃而解了。”[57]

“找到声音”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蒲宁这句话包含的意思比我们乍一看到时所以为的要深刻得多。

“找到声音”就是找到散文的节奏,找到散文的基本音调。因为散文同诗歌和音乐一样,也有内在的旋律。

这种散文的节奏感和音乐感显然不是偶然产生的,同样基于对祖国语言丰富的知识和精深的理解。

蒲宁甚至在童年时代就已经有这种敏锐的节奏感。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在普希金《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献词》中发现了诗歌轻盈的圆形运动(“没完没了地转着圆圈的妖术”[58]):

“一只——猫儿——知识——丰富,日日——夜夜——踩着——金链——绕着——圈子——踱步。”[59]

在俄罗斯语言的领域内,蒲宁是一位无出其右的巨匠。

他善于从浩如烟海的词汇中,为他的每一篇小说选择最生动、最富魅力的词汇,这些词汇同小说所描绘的情节之间存在着某种为肉眼所看不到的、近乎神秘的联系,要描绘这样的情节非用这些词汇不可。

蒲宁的每一篇小说,每一首诗都像是一块磁石,能够把这篇小说或这首诗所需要的一切粒子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

现在要是有一个像克里斯蒂安·安徒生这样的童话作家,那他也许会写一则童话,讲有个作家拥有一块法力无边的磁石,能把一切意料不到的东西,包括披着霜花的树丛中的一抹阳光和穿着瓦灰色丧服的乌云的碎片,都吸到他身边来,而他,这位作家,按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一种特殊的顺序,将这一切加以排列、组合,然后洒上起死回生的甘露,于是世上就诞生了一部新的作品——一部长诗,一首诗歌,或者一部中篇小说——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它的生命。只要地球上还有人活着,它就是永生的。

蒲宁的语言是朴素的,朴素得近乎吝啬,也是纯洁的、生动的。但与此同时,就形象性和声音而言,他的语言又是极为丰富的,包容了从铙钹的乐声直到泉水的淙淙声,从有节奏的铿锵声直到柔情绵绵的絮语声,从清越的歌声直到圣经上气势汹汹的训诫声,从所有这一切声音直到活灵活现得令人惊叹的奥廖尔省农民的谈吐。

我只举《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为例。这是一部需要精读的中篇小说。

我把《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称为中篇小说。这自然是不怎么确切的。这既不是中篇小说,也不是长篇小说。这是一部新型的作品,它的体裁尚未定名。这种体裁是令人惊叹的,绝无仅有的,能把人的心俘虏,使之痛苦,同时又使之喜悦。

人们通常把《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视作自传。蒲宁否认这一点。如果是自传的话,那么《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就写得过于自由了。

这不是自传。这是一块熔合了人间无数的悲伤、诱惑、沉思和欢乐的合金。这是一部记载了一个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包括他的萍踪浪迹,他所到过的城市、国家,他所航行过的海洋的洋洋大观的汇编。这部汇编展现了五光十色的世界,但占首要地位的始终是我们俄罗斯的中部。“冬天的时候是无涯无际的白雪的海洋,而夏天是庄稼、青草和花朵的海洋……笼罩着旷野的是永恒的寂静,是旷野的谜一般的沉默……”

蒲宁在《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成功地把他自己的生活容纳到一个水晶魔球中,然而跟普希金的水晶球不同的是,这部中篇小说的远景,这位作家的生活的远景勾勒得非常分明,可说是清澈见底。

我依旧把《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称作中篇小说,虽然我完全有权称它为长诗或者传说。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是世界文学中最卓越的现象之一。使我们感到莫大幸福的是,它首先属于俄罗斯文学。

在这本惊人的书中,诗和散文已融为一体,有机地融为一体,从而创造出了一种崭新的、出色的体裁。

对世界的诗意的认识同对世界的散文形式的描绘交融在一起,而在这种交融中存在着某种严峻的,有时还往往是森然可畏的东西。这部作品的风格本身就有某种圣经式的气质。

在这本书中已经无法把诗同散文区别开来。书中有许多字句读后会像烙印一样刻在心中。

只消阅读几行谈及母亲的句子,就足以看出蒲宁为他想讲的一切找到了唯一确切、唯一传神的用语。

阅读这样的句子时,心灵是不可能不为之震撼的:

 

在遥远的故乡,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整个世界永远也不会顾及她了。愿她安息泉下,愿她珍贵的名字永远受到赞美。难道长眠在故乡某地,长眠在败落了的俄罗斯县城公墓的树丛下边,长眠在已经湮没了的坟墓下边那个没有眼珠的骷髅、那堆枯骨果真是她吗?果真是那个当初曾经把我抱在手里颠晃的她吗?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的语言和精确的形象是那么有力,使人为之忧郁、激动,乃至流泪。这是美好的事物所激起的非比寻常的泪水。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的新颖之处还在于没有一部蒲宁的作品像这部小说那样充分地揭示了人的一种现象,这种现象,我们由于语言贫乏,将其称之为人的“内心世界”。照这种说法,好像在人的内心与外部之间有一道鲜明的界限?好像人的外部同内心并非一个整体。

蒲宁在这本书中所谈的一切,无不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无不有轮廓、有分量,可以长久地使我们快活,或者伤心。我不妨从这本书中摘引几个段落。譬如小男孩初次进城的那一段:

 

城里最使我感到惊奇的东西是黑鞋油。我有生以来在世上所看到过的东西中——而我所看到过的东西多得不胜枚举!——还没有一件东西像我在这个城市的集市上拿在手里的那一小盒黑鞋油那样使我兴奋、快活的。这个圆圆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树皮做成的,然而这树皮是多么精致,把树皮做成盒子的手艺又是多么高超,简直无与伦比!还有那黑鞋油本身呢!黑黑的,硬硬的,发出暗淡的光,有一股好闻的酒精味。

 

蒲宁只用三言两语就生动地写尽了故乡的贫穷和偏僻。

 

我是在哪里出世和长大的,都见到过些什么?没有山,没有河,没有池塘,没有树林,只有沟地上才长着灌木丛,间或有几丛小树林,偶尔有一两处地方树木稍微多一点,近似树林,那就有个名字了,或者叫扎卡兹,或者叫杜勃洛夫卡,其余的地方尽是旷野,旷野,一望无际的庄稼的海洋……这里是……半草原,地形呈波状,到处是沟地和缓坡。草地大部分都是沙砾土壤,草长得稀稀拉拉,几座荒村散布其间,那些穿树皮鞋的村民仿佛已被上帝遗忘——他们没有任何奢求,像原始人那样单纯,终日与柳丛和麦秸做伴。

 

作家们有一句向雕塑家借用来的术语,叫作“塑造人物”。能像蒲宁那样准确、逼真,或者无情,或者感人地“塑造人物”的作家是为数不多的。不妨以他笔下的一个牧童为例:

 

牧童……是个饶有趣味的半大小子,麻布衬衫和短裤衩上窟窿眼挨着窟窿眼;脚、手、脸都被太阳晒焦烤干了,到处都在蜕皮;嘴唇不是这儿烂,就是那儿烂,因为他一刻不停地嚼着铁锈色的酸树皮,或者牛蒡,或者那种使嘴唇溃疡的羊草;他的一对慧黠的眼睛老是像贼那样滴溜溜乱转,因为他深知我们同他的友谊是大逆不道的,何况他又唆使我们吃了好多天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然而这种大逆不道的友谊却是多么甜蜜呀!他偷偷地、断断续续地、提心吊胆地东张西望着讲给我们听的那一切是何等的诱人。此外,他还能把他那根长鞭抽得噼啪直响,我们忍不住手痒,也试着抽几鞭,结果鞭梢把耳朵抽疼了。这时他总是止不住哈哈大笑……

 

俄罗斯的景色,它的温柔、它的羞涩的春天、开春时的丑陋,以及转眼之间由丑陋变成的那种恬淡的、带有几分忧郁的美,终于找到了表现它们的人,而这个人是从来不去粉饰它们、美化它们的。在俄罗斯的景色中,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没有一处能逃过蒲宁的眼睛,没有一处未被他描绘过。

 

我们走过了灰褐色的水塘,水塘在被牲畜踩得坑坑洼洼的缓坡脚下的谷地中漫溢开去,发烫的水面变得长长的,落寞地闪着亮光。缓坡上有一两个高高的土墩,几只落得无家可归的白嘴鸦栖息在土墩上想着心事。

 

《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中有一个篇幅不大的章节。这一章的第一句话是:

“在我少年时代所处的那个环境中,无一不是地道的俄罗斯式的。”接着蒲宁讲到了斯塔诺瓦亚村附近的一条大道,讲到了强盗,讲到了恐惧、黑夜。他在这里勾勒了不久以前的俄罗斯的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在斯塔诺瓦亚村附近,大道下降到一条深谷中,我们那儿管这个深谷叫上游。这地方总是使一切乘车或骑马的迟归的人产生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我本人幼时乘车路过斯塔诺瓦亚村的脚下时,曾不止一次体验过这种地地道道俄罗斯式的恐惧……老是觉得马上就要碰上他们了,瞧,他们正不慌不忙地一字排开,冲着你走来,各人手里都提着利斧,斧背低低地紧贴在大腿上,帽子拉得很低,几乎要遮没凶光毕露的眼睛,突然,他们站停下来,沉着得异乎寻常地低声喝令:“站住,掌柜的,留下买路钱……”

 

在这本书中,精彩的地方是非常之多的。我还未在我国的散文作品中见到过像我在下边援引的两段文字那样描绘冬天的:

 

我至今记得那许多灰溜溜的凛冽的冬日,记得那许多阴郁的遍地泥泞的回暖的日子,每逢这种时候,俄罗斯小县城的生活就特别愁闷,人人都觉得无聊,动辄恶言相向——俄国人就那么原始,心情还受晨昏寒暑的影响!——世间的一切,就如它们本身的存在一样,都为无法展其所长而感到苦闷、惆怅……

我至今记得,有时一连几个礼拜从亚细亚刮来昏天黑地的暴风雪,连县城内的钟楼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我还记得主显节[60]时天寒地冻的情景,这种情景常常使我想到远古时代的罗斯,想到那种“使地裂一俄丈”的酷寒。每年这种时候,县城就完完全全湮没在雪堆里了,触目都是白茫茫的雪,一到夜里,在漆黑得像乌鸦一般的空中,阴森森地闪烁着白乎乎的猎户星座,而到了早晨,空中就挂着两个模模糊糊的像镜子一样的太阳,不祥地发着光,空气停滞不动了,绷得紧紧的,一有什么声响就发出回声,全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缓缓地、怪样地升起红彤彤的炊烟,到处响彻着行人和雪橇滑木尖厉的哧溜声……

 

一谈起蒲宁,我就不由自主地变得喋喋不休。老是要把蒲宁著作中出色的地方接二连三地指给读者看。每回都以为这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可结果下边还有更好的地方,我无法克制自己闭口不去谈它。比方说吧,他对于青春,对于几乎还是儿童式的爱情的描写就属此列。每个人回忆起业已逝去的童年时,都不免感到伤悲。在童年时代,我们都爱着爱情,以及爱情所带给我们的一切,既包括“那颗在东半天上静静地闪烁着的七彩的星星,它高悬在果园外边很远的地方,高悬在村外夏日田野的尽头,有时从那儿隐隐约约地,因此也就特别迷人地传来一只鹌鹑遥远的啼声”,也包括那个沉睡着的可爱的姑娘的气息——“我在遐思中恍惚看到了丽莎睡在那间屋里,窗户洞开着,窗外树叶淌下涓涓的雨水,发出簌簌的絮语声,从田野上拂来的熏风不时吹进窗户,抚摩着她那几乎还是孩子的梦,比这梦更纯洁、更美好的事物世上不会再有了!我在作此遐思时的感情是难以描摹、难以言传的”。

蒲宁的作品我读得越多,就越清楚蒲宁几乎是无法穷尽的。

总之,要用很多时间才能认识蒲宁所写的一切,才能认识蒲宁急风骤雨般的(尽管这位作家是多愁善感的)、激荡不安的、似湍急的水流那样滚滚流去的生活。

蒲宁一生的经历,有一部分他自己作了描述(通过《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以及在某种程度上涉及他生平的许多短篇小说),一部分由他的妻子薇拉·尼古拉耶芙娜·穆罗姆采娃-蒲宁娜叙述了出来。一九五八年她在巴黎出版了一本书,题名《蒲宁生平》——这是一部收有关于蒲宁的回忆录和资料的很有价值的集子。

蒲宁的一生直到他最后的日子都是在流浪和创作中度过的。

蒲宁是个有胆量的人,忠于自己的信念。他在《乡村》这部小说中揭穿了脱离现实的民粹派们所创造出来的关于俄罗斯农民是上帝化身的神话。他是最早抨击这种甜滋滋的神话的人中的一个。

蒲宁除创作了一系列辉煌的、名副其实的经典性的短篇小说外,还写下了有关犹地亚、小亚细亚、土耳其、希腊和埃及的游记。这些游记无论就画面的精细、观察力的高超,还是对遥远的异国的感受来说,都是罕见其匹的。

蒲宁是纯粹的“卡斯塔利亚”[61]学派(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的第一流诗人。他的诗作至今没有得到充分的估价。其中不乏富有感染力的、善于表达难以捕捉的事物的真正的佳篇。

蒲宁一生期待幸福,描述人的幸福,寻觅通向幸福的道路。他在他的诗歌和散文中,在对生活和祖国的爱中找到了幸福,他曾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幸福只给予懂得幸福的人。

蒲宁度过了复杂的,有时是矛盾的一生。他的阅历、知识、爱、恨和写作都是丰富的,他不止一次走上歧途,然而他对祖国、对俄罗斯却始终怀着伟大、强烈、忠实而又温存的爱。

 

麦穗、芳草、蜜蜂、花木,

蔚蓝的天空,中午的酷暑……

大限一到,上帝便问游子:

“你在尘世生活得可幸福?”

可我会把一切都忘掉,

只记得芳草和麦穗间的那条小道,

甜蜜的泪水使我来不及回答,

就伏倒在仁慈的膝下颂祷。[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