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大约十多年前吧,我就打算写一本难写的,但我当时认为、现在仍然认为极有意思的书。

这本书应当由优秀人物的传记构成。

这些传记应当是简短而生动的。

我甚至为这本书开列了一张优秀人物的名单。

我打算在这本书中为我认识的几个最普通的人立传,他们都是籍籍无名的人,从未引起过注意,但是实际上,并不比那些受人爱戴的名人差到哪儿去。他们不过是命运不济罢了,所以也无从给后人留下哪怕一丝痕迹。他们大都是一些视名利如粪土的苦行僧式的人物,整个心灵都为某种热烈的爱好吞没了。

其中有一位是内河轮的船长,姓奥列宁-沃尔加里,这个人的生平名副其实的像幻梦剧那么奇特。他出身于音乐世家,本在意大利学习声乐。但他却想徒步周游欧洲各国,便抛弃学业,作为一名街头歌手真的走遍了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他在每个国家都弹着吉他,用那个国家的语言献唱。

我是一九二四年在莫斯科一家报馆的编辑部里结识奥列宁-沃尔加里的。有一天,下班后,我们要求奥列宁-沃尔加里从他街头演唱的歌曲中挑几首唱给我们听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吉他,于是这个穿着内河船长制服的矮小干瘦的老头儿,顿时变成了一个高超的音乐家,变成了一个令人叹服的演员和歌手。他的歌喉完全像年轻人的一样。

我们听他像一泻千里的流水那样唱悦耳的意大利歌曲,像断断续续的雷声那样唱巴斯克人[1]的歌曲,像在号角声和硝烟中欢呼胜利那样唱《马赛曲》,一个个都听得发呆了。

奥列宁-沃尔加里在漫游欧洲之后,便上了海轮当水手,考上了远洋领航员,曾多次穿越地中海,后来他回到俄国,在伏尔加河上当船长。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在负责由莫斯科至下诺夫哥罗德的客轮。

他是第一个敢冒风险,把伏尔加河的一艘大客轮领过莫斯科河上那些狭窄、陈旧的水闸的人。而所有的船长和工程师本来都说这是断断办不到的事。

他是第一个建议把有名的马尔丘格地带的莫斯科河的河道开直的人。莫斯科河流经那一带时,弯曲得那么厉害,以致在地图上看到它好似乱麻般的曲线时,连头都会发晕。

奥列宁-沃尔加里写过许多论述俄国河流的有独到见地的文章。现在这些文章已经散轶,被人遗忘了。他熟悉好几十条河流所有的漩涡、浅滩和沉木。他对怎样改善这些河流的通航条件有他自己简单而出人意料的计划。

他还偷闲把但丁的《神曲》译成俄文。

他是一位严肃、善良、闲不住的人。他认为各种行业都同样可敬,因为所有的职业都是为人民的事业服务的,都能够使人有机会表明自己是“这个美好世界上的一个有用的人”。

我还有一个熟人也同样的质朴、可亲。他是俄罗斯中部一个小城市的地志博物馆的馆长。

博物馆设在一幢古老的房子里。这位馆长除了他的妻子外,没有其他助手。这夫妇俩不但把博物馆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自己动手修理房子,劈柴,做各种各样的粗活。

有一天,我看到他俩在干一桩奇怪的活。他们在博物馆旁边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僻巷里,把撒得满地都是的石子和碎砖统统捡走。

原来有一帮顽童拿石子砸碎了博物馆的窗子。为了使孩子们今后不再有随手就可捡起来投掷的炮弹,馆长决定把所有的石子和碎砖统统从小巷里捡走,堆到博物馆的院子里去。

博物馆里每一件收藏品,从古代的花边或罕见的十四世纪的一块扁砖,到泥炭的样品和不久前才放到小城周围沼泽中去繁殖的阿根廷大水鼠的标本,都一一被研究过,并为它们写出了详细的说明文字。

可是这位谦逊的、平时讲起话来总是压低声音,由于不好意思而不时咳嗽几声的人,当他把佩列普廖奇科夫[2]的一幅画指给我看时,好像换了个人,顿时眉飞色舞。这幅画是他在一座关闭了的修道院里找到的。

这的确是一幅出色的风景画,画的是从一个很深的窗洞里望出去的景色——北方白茫茫的夜晚,几棵已经沉入梦乡的小白桦和一个小小的湖泊,湖水亮得好似锡箔一般。

这个人的工作很艰辛。人们并不重视他。他不声不响地工作着,从来不去麻烦别人。但即使他的博物馆不能作出很大的贡献,难道像他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对于当地的居民来说,特别是对于青年人来说,不是忠于自己的事业、热爱自己的家乡和谦逊待人的表率吗?

不久前,我找出了我为这本书列出的那张优秀人物名单。这是张洋洋洒洒、备极周详的名单。把所有这些人统统列举出来,大可不必了。我只从中信手选出了几位作家的名字。

在每位作家的名字旁边,我都作有简短的札记,谈我对这些作家的看法。

不妨在这里援引几段札记。在援引时,我对这几段札记作了润饰,并略加扩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