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在海里待了几分钟,四下扑腾了一阵。那地方浅得无法游泳,而他害怕鲨鱼,不敢去太深的地方。随后他上岸去浴室冲了澡。在黏稠咸涩的太平洋里泡过之后,冷冽的清水实在令人惬意。尽管时间已过七点,那海水却是温的,泡在里头非但不能提振精神,反倒会加深倦怠感。他擦干身子,披上一件浴袍,招呼中国厨子说五分钟后就要吃早餐,然后光脚穿过那片丛生的杂草——行政官沃克尔自豪地宣称那是“草坪”——走到自己的住处穿好衣服。这没花太多时间,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一条细帆布裤子,便朝住宅另一端他长官的房子走去。通常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吃饭,不过中国厨子告诉他,沃克尔五点钟的时候骑着马出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麦金托什夜里没有睡好,番木瓜和培根煎蛋摆在面前却毫无胃口。这一晚他让蚊子折磨得快疯了,它们一直围着他的帐子,数量多得让那残忍无情的嗡嗡声听上去就像一架风琴,在远处不停地弹着一个绵延不绝的音符,才刚迷糊地睡过去就又猛然惊醒,觉着好像有只蚊子钻进了帐子。天气炎热,赤条条的他只得辗转反侧。拍打礁石的碎浪发出沉闷的轰鸣,无止无歇,一成不变,通常都不会引起注意,此时却渐渐在他的意识中越发明晰。那种节奏敲击着他疲惫的神经,他只得攥紧双拳强忍着。什么都阻止不了这声音持续到无尽的永恒,一想到这里,真让人感到难以承受,而他的体魄,好像就是用来匹敌大自然那无情法力的,他有一种要做出狂暴事情的愚蠢冲动,必须牢牢克制住。此刻,望着窗外的礁湖,还有勾勒出礁脉的那一道白色泡沫,他只感到憎恶,对着这光艳的景致打了一个寒战。无云的天空像一只倒扣的大碗,将一切收拢其中。他点燃烟斗,翻看那一摞几天前从阿皮亚送过来的奥克兰报纸。最新的也不过是三周前的了,上面都是看上去极其沉闷无聊的报道。

随后他来到办公室。这间屋子很大,四壁空空如也,里面摆着两张办公桌,墙边靠着一张长椅。几个当地人坐在椅子上,其中有两三个妇女,闲聊着等行政官,见麦金托什进来便向他问好。

“塔罗发-里。”

他回了他们一声招呼,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着手写那份萨摩亚总督一直嚷着要的报告,只是沃克尔办事拖沓,就是不肯动笔。麦金托什埋头摘记着,心里恶狠狠地想:沃克尔迟迟不交报告是因为他胸无点墨,任何跟纸笔沾边的事情都让他不胜其烦。眼下报告终于完成了,简明扼要,公文写得优美得体,他就会大大方方接过来,对下属连句谢谢也没有,反倒要讥笑几声,随即把报告递交给自己的上司,像是他一手写就的。事实上他连一个字都憋不出来。麦金托什气咻咻地想,要是他这位上司拿起铅笔往报告里添上几句,准会显得幼稚可笑,文辞失当。如果向他指出这一点,或者试图为他顺出一个让人理解的句子,沃克尔还会大发雷霆,叫嚷起来:

“我干吗要在乎那该死的语法?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就想这么说。”

沃克尔终于回来了。他一进屋,那些当地人便把他围了起来,一个个抢着说让他关照自己的事,但他粗暴地拒绝了所有人,让他们在椅子上待着把嘴闭上,威胁说如果不保持安静,就把他们统统赶走,这一天一个都不见。他朝麦金托什点点头。

“喂,麦克,还是起来了?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把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浪费在床上。你应该像我一样,天不亮就起床。懒鬼。”

他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用一大块印花手帕擦擦脸。

“天呐,渴坏我了。”

他转身去叫站在门口的警察——那人穿得花里胡哨,白色外套下面围着一块萨摩亚缠腰布——吩咐他去把卡瓦酒端过来。卡瓦钵子在房间一角的地板上,警察用半个椰子壳从里面舀满一瓢递给沃克尔。他往地上倒了几滴,对在场的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客套话,便畅快地喝了起来,然后吩咐警察给等待的当地人按长幼尊卑分别上酒,他们也按照同样的礼仪一饮而尽。

这时他才开始一天的工作。沃克尔个子矮小,比一般人矮上一截,身材又十分敦实;一张肉乎乎的大脸盘上,胡子刮得很干净,两腮挂着大片的赘肉,下巴足足有三层,小小的五官全部淹没在一脸肥肉里。此外,除了后脑勺上一小撮月牙般的白发,他已经彻底秃了,让人想起那位匹克威克先生。他是个古怪、逗趣的人物,神奇的是同时不乏尊贵之气。大大的金丝眼镜后面,那双蓝色的眼睛精明、灵动,神情也明显透出坚毅和果决。他年届六十,但与生俱来的活力战胜了日月的消磨。尽管身体肥胖,行动却很快,走起路来步态沉重、坚定,像是要让大地领教他的一身重量。他说话声音很大,嗓门粗哑。

麦金托什接受任命给沃克尔当助手已有两年。沃克尔在萨摩亚群岛中的一座大岛——塔鲁阿岛上当了四分之一世纪的行政官,在南太平洋一带闻名遐迩,算得上是个人物,即使没跟他打过交道也都听说过他。麦金托什当时怀着好奇心期待与他的初次见面。在就任之前,他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在阿皮亚待过几个星期,不管是在查普林的旅店还是英国人俱乐部,他都听过无数有关行政官的故事。现在想起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实在很讽刺。他还反反复复听沃克尔亲自跟他讲了上百次。沃克尔知道自己是个知名人物,为这份声誉而骄傲,刻意用行动去迎合那些说法,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传奇”,急于让人了解他那些广为流传的精彩故事的细枝末节。要是哪个人讲起这些故事时有失准确,他会大光其火,样子滑稽可笑。

一开始,麦金托什觉得沃克尔这种无所顾忌的热忱劲儿倒也不乏魅力,沃克尔也乐意有这么一个倾听者,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好让他自己发挥得淋漓尽致。沃克尔脾气好,热情爽朗,办事周到。而麦金托什呢,他在伦敦一直过着政府官员那种备受庇护的日子,直到三十四岁时染上一场肺炎,因为害怕转成结核病才不得不来太平洋找份差事干,对他来说,沃克尔的存在显得尤为浪漫。沃克尔征服人生的最初历险便十分典型:他十五岁跑到一艘运煤船上当了一年多的铲煤工。因为个子矮小,大人和同伴们对他都很友善,可船长不知为何特别讨厌他,使唤起来残酷无情,不时拳脚相加,他常常胳膊腿疼得睡不着觉。沃克尔打心底憎恨船长。后来有人给了他一场赛马的内幕消息,他便从一个在贝尔法斯特结交的朋友那儿借了二十五英镑,把这笔钱冒险押在那匹没什么机会胜出的赛马上。这些钱要是输光了,他根本没法还债,但他压根没想过会输,只感到自己鸿运当头。结果那匹马赢了,他手里一下子有了一千多英镑的现金。机会来了,他弄清楚镇上哪个律师最好,找到并告诉他,听说那艘运煤船——当时远在爱尔兰海岸——要卖掉,让律师安排为自己买下。律师觉得这位小客户有意思,只有十六岁,加上可能被同情心所打动,承诺不但替他安排买入,还要谈上一个好价钱。很快沃克尔便成了那艘船的船主,他回到船上当即解雇了船长,命令其在半个小时内离开他的船。按他的说法,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他让大副当了船长,驾驶运煤船又航行了九个月,把船卖掉时大赚了一票。

他二十六岁那年来到岛上,当上了种植园主。在德国占领时期,他是定居塔鲁阿岛的少数白人之一,在当地人中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德国人让他当了行政官,他在这个位子上一待就是二十年,英国人占领这座岛以后更加得到巩固。他用专制手段统治这座岛屿,取得了圆满的成功。成功的声望是麦金托什对他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

但两个人并不投缘。麦金托什长相丑陋,姿态笨拙,身材又高又瘦,前胸狭窄,肩膀佝偻。他脸色蜡黄,双颊凹陷,两眼大而阴沉,嗜好读书,书运到这儿拆包的时候沃克尔过来看了看,转身朝麦金托什粗声大气地笑了几声。

“你把这些垃圾弄这儿来有什么鬼用?”他问。

麦金托什的脸涨得通红。

“很遗憾你觉得这是垃圾。我把书带来是因为我要阅读。”

“你说你带不少书过来,当时我还以为有我能读的呢。这里头有侦探小说吗?”

“我对侦探小说不感兴趣。”

“那你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你要那样想,我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了。”

每趟邮件都给沃克尔带来一大堆定期刊物,有新西兰的报纸和美国的杂志,麦金托什对这类出版物表露出的蔑视让他十分恼怒。他没心思看麦金托什闲暇时沉浸其中的那些书,觉得只有装样子的人才去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和伯顿的《忧郁的解剖》。而且,他从来没学过如何管住自己的嘴巴,品评起自己的助手毫不客气。麦金托什渐渐看透了这个人的真实面目,闹嚷嚷的好脾气后面,他察觉出那令人痛恨的庸俗狡诈、自负和盛气凌人。奇怪的是,尽管如此,沃克尔内心却有种羞怯,让他讨厌那些跟他秉性不合的人。他天真地凭人家的言辞来评价他们,如果里头没有诅咒和下流的字眼——他自己的话大部分由这些东西组成,他就会满心疑忌地看着他们。到了晚上,两个人打起皮克牌。他打得不好,虚荣心却很强,一旦赢了便嘻嘻哈哈嘲笑对手,要是输了就大发脾气。难得有几个种植园主或商人开车过来打上一次桥牌,沃克尔便会显露出麦金托什认定的那种个性之光,打起牌来全然不顾自己的搭档,想叫牌就叫牌,争吵不断,用他的那副大嗓门镇住对家。他经常有牌不跟,每到这会儿他又讨好地哀叹说:“哎呀,你们不该怪罪一个眼神不中用的老人吧?”他不知道对家都在哄着他高兴,并没打算严格按规矩玩吗?麦金托什用蔑视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玩过牌后,他们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喝着威士忌,开始讲各自的故事。沃克尔兴致勃勃说起他的婚姻。他在婚宴上喝得烂醉如泥,以至于新娘一逃了之,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他跟岛上的女人有过无数次奇遇,全都庸俗不堪、肮脏下作,描述这些时他颇为自己的本事自豪,让挑剔的麦金托什听着觉得刺耳。他是个下流、好色的老家伙,觉得麦金托什是个可怜虫,因为对方不肯分享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事,别人都喝醉了,唯独麦金托什保持清醒。

沃克尔鄙视他还因为他工作起来井然有序。麦金托什喜欢按规矩办事。办公桌总是整整齐齐,公文全都工整地做了摘要,想要什么文件随手就能拿到,他们辖内事务所需的规章制度他记得滚瓜烂熟。

“简直胡闹,”沃克尔说,“这个岛我管了二十年了,从没用过什么条条框框,现在也不打算用。”

“这不让你更方便吗?省得你找封信也要花上半小时。”麦金托什问他。

“你不过是一个该死的官僚。不过你这家伙人倒也不差,在这儿待上一两年也就正常了。你的不足之处就是不喝酒。要是每个礼拜灌上一回,也就坏不到哪儿去了。”

奇怪的是,沃克尔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下属心里对他的厌恶,并且这种厌恶逐月增强。沃克尔尽管嘲笑他,还是渐渐习惯了他,几乎开始喜欢他了。沃克尔对别人的怪癖有一定的肚量,只把麦金托什当作一个怪人,也许是喜欢他,自己并未察觉,所以常拿他来逗趣。他的幽默包含粗鲁的揶揄挖苦,所以总是需要一个笑柄。麦金托什做事精准,有德行,节酒,这些都是再好不过的挖苦对象。他那苏格兰人的名字为那些惯常说的苏格兰笑话提供了机会。但凡有两三个人在场时,他就会拿麦金托什当靶子引得大家开怀大笑,这最让他得意了,他把荒唐可笑的事情说给当地人听,麦金托什的萨摩亚语还派不上用场,看见沃克尔用下流的方式提到他,逗得别人毫无拘束地笑起来,他也善意地一笑了之。

“听我说句话,麦克,”沃克尔粗声粗气地对他说,“你得经得起人家开玩笑。”

“刚才说的是个笑话吗?”麦金托什笑着说,“那我听不出。”

“苏格兰人啊!”沃克尔吼道,“只有一个办法让苏格兰人明白笑话,那就是外科手术。”

沃克尔全然不知,再没有什么比揶揄更让麦金托什不能忍受的了。他会在深夜醒来,在雨季无风的夜晚,闷闷不乐地思索着几天前沃克尔脱口而出的讥嘲。那些话在心头隐隐作痛,令他的心中蓄满了愤怒,脑子里构想着种种方式来报复这种欺凌。他曾出言回敬过他,但沃克尔有善辩的天赋,话说得既粗鲁又明白,这便成了他的优势——他愚钝的头脑理解不了微妙机智的讽刺,反倒让他刀枪不入。他的自我满足让人不可能伤害他,那响亮的嗓门、咆哮般的笑声,全都是对付麦金托什的武器,让他无从抵抗。麦金托什明白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要暴露自己心中的怒火。他学会了控制自己,但仇恨越发强烈,最后变成了一种狂热的偏执。他疯子一般警觉地观察沃克尔,每一个卑劣的事例,每一次显露出孩子气的虚荣、狡猾和粗俗,都可以填补他的自尊。沃克尔吃相贪婪、粗枝大叶、污秽不堪,这让在一旁看在眼里的麦金托什很是满足。他留意记录沃克尔愚蠢的言辞和语法错误,知道沃克尔不怎么尊敬自己,他在上司对自己的评价中找到一丝苦涩的满足感,增加了他对这个心胸狭隘、自鸣得意的老家伙的蔑视。得知沃克尔完全没意识到他对自己怀恨在心,这让他有种奇特的快感。这个喜欢公众吹捧的傻瓜,竟无聊地幻想着人人都钦佩他。又一次,麦金托什无意中听到沃克尔在谈论他。

“等我把他打磨成个样子就行了,”他说,“他是条不错的狗,爱自己的主人。”

麦金托什那张蜡黄的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尽情地笑了很久。

不过,他的仇恨并不盲目,相反,还特别清醒、敏锐。他对沃克尔的手段有准确的判断——他有效地统治着自己小小的王国,公正、诚实,手头有各种赚钱的机会,但他比当初委任这一职位的时候更穷,养老的唯一依靠就是最终退离公职后才能领到的退休金。让他自豪的是,靠着一个助理和一个混血职员,他得以将这座岛屿管理得有条不紊,远胜于首府阿皮亚所在的乌波卢岛,那座岛上有一大批官员。是有几个本地警察维护他的权力,但他并不动用警力,而是以虚张声势的恫吓和爱尔兰式的幽默施行统治。

“他们坚持要为我建一座监狱,”他说,“可我要那该死的监狱干吗?我可不会把当地人关进监狱。要是他们做了坏事,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他跟阿皮亚的上司发生过争吵,原因之一是他要求对岛上的当地人拥有完全管辖权。无论他们犯了什么罪,他都不必将他们送到主管法庭处理,为此他与乌波卢岛的地方长官通过好几次气势汹汹的函件。他把当地人看成自己的孩子,对于这么一个粗鲁、庸俗、自私的人来说,这实在让人惊奇。他喜爱这座满怀热情生活了如此之久的小岛,并且用一种奇怪而豪放的亲善态度对待当地人,也算是一件美好的事。

他喜欢骑着自己那匹灰色的老母马在岛上转悠,小岛的美景从不让他厌倦。徜徉于椰树间一条条青草覆盖的小路上,他会不时停下来欣赏迷人的景致。他也不时走访当地的村庄,头人给他端上一碗卡瓦酒,他便驻足片刻,望着那些钟形的小屋,茅草屋顶高高垒起,一座座如蜂巢般聚集在一起,那张肥脸上绽出微笑。他的目光落在一片浓绿的面包果树上,表情十分愉快。

“老天,这儿简直就像伊甸园啊。”

有时他骑马沿着海岸穿过树林,得以一瞥广阔而空旷的大海,不见一叶孤帆惊扰那份寂寞;有时他爬上一座小山,辽阔的乡野绵延伸展,高大的林木间安卧着一个个小小的村落,眼前的一切犹如整个王国,他便在那儿一连坐上好几小时,沉浸在兴奋与喜悦中。不过他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只能用一句下流的玩笑话予以排解。他的情感似乎异常强烈,非得用粗俗的方式才能破除那种紧张。

麦金托什以一种冷冰冰的蔑视观察到了这种情绪。沃克尔喜欢酗酒,并为自己的酒量感到自豪,他在阿皮亚过夜的时候曾把小他一半岁数的人灌得溜进桌子底下。他也有酒徒惯有的那种喜怒无常:读杂志上的故事会痛哭流涕,但也会拒绝借钱给某个与他相识二十年的商人摆脱困境。他把钱看得很紧。

有一次麦金托什对他说:“谁也不会指责你送钱给别人。”

他把这话当成了恭维。他对自然的热情不过是酒鬼那种无处打发的敏感。上司对当地人的感情也无法引起麦金托什的共鸣。他爱他们是因为他们在他的权力掌控之下,就像一个自私的人爱他的狗,而他的头脑也跟他们处在同一个水平。他们的玩笑猥亵下流,他的淫言秽语也张口就来,毫不含糊。他理解他们,他们也理解他。他为自己施加给他们的影响力而骄傲,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任何事情他都掺和,也细心维护着自己的权威。他用铁杖统治着他们,容不得任何对抗,却也无法忍受岛上的任何白人占他们的便宜。他深怀戒心,提防着那些传教士,如果有人做了什么他不赞成的事情,他就让那人的日子过不下去——就算不能把他调走,也让他自己情愿离开。沃克尔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只要他说句话,他们就会拒绝为牧师提供劳务和食物。另一方面,他对商人没什么好感,总会提防他们欺骗当地人。他照看着当地人付出的劳动,保障他们的椰子干换得公平的报偿,商人们贩卖商品给他们时不至于获取厚利。他要是觉得哪项交易不公平,处理起来毫不宽容。有些商人会去阿皮亚控告说遭受不公平待遇,结果为此吃了苦头。沃克尔毫不犹豫地大加诽谤,放出一个个骇人听闻的谣言来报复他们,最后他们明白了,要想在岛上平平安安生活下去,都不得不接受他的条件。不止一次有惹他讨厌的商人店铺被烧毁,也只能从出事的时机上推断是受了行政官的唆使。有一次一个瑞典的混血儿让大火烧得破了产,找上门来严词指责是沃克尔纵火。沃克尔冲着他大笑起来。

“你这条癞皮狗。你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你还打算骗他们的钱?你那破烂铺子烧掉是神意的判决。一点儿不错,是神意的判决。滚出去。”

接着那人便被两个警察推搡了出去。行政官笑得肉颤。

“神意的判决。”

现在,麦金托什看着他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先从生病的人着手——沃克尔在自己的工作范畴加上了诊疗的差事,他的办公室后面有个塞满各种药剂的小房间。一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走上前来,一头卷曲的灰色短发,腰上系了一块蓝色缠腰布,刺青很是精致,身上的皮肤像酒囊一样尽是褶皱。

“你来这儿干吗?”沃克尔粗声大气地问。

那人哀声诉说他一吃饭就呕吐,身上这儿也疼那儿也疼。

“去找传教士吧,”沃克尔说,“你知道我只给孩子看病。”

“找过传教士了,他们看不好。”

“那就回家等死吧。都活这么长了,还想接着活吗?你这个傻瓜。”

那人突然又是发牢骚又是讨好,但沃克尔用手指了指一个怀抱生病孩子的女人,让她把孩子抱到他的办公桌那儿。他问了她几个问题,看了看孩子。

“我来给你开药。”他说,转身对混血职员说,“去药房给我拿点儿甘汞片来。”

他让孩子当即服了一片,又拿了一片给母亲。

“把孩子抱回去,给他保暖。明天要么死了,要么好了。”

他靠在椅子上,点着了烟斗。

“甘汞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我用它救活的人命比阿皮亚医院所有大夫加在一起救的还多。”

沃克尔很得意自己这份能耐,无知的武断让他蔑视那些从事医疗行当的人。

“我喜欢的是那种病例,”他说,“所有的医生都放弃了,认为病人已经不可救药。医生说他们也治不了的,我就对他说,‘来我这儿吧。’我跟你讲过那个得癌症的家伙没有?”

“经常讲。”麦金托什说。

“不出三个月我就把他治好了。”

“你从来没给我讲过那些你没治好的人。”

做完这部分工作,他继续处理其余的事情。问题实在是五花八门。一个女人跟她丈夫不和,还有个男人抱怨说他的妻子跑掉了。

“你真幸运,”沃克尔说,“多数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这样。”

一块几码大小的土地归属权引发了长期而复杂的纠纷;一桩捕获渔产分配的争执;有人投诉一个白人商贩卖货分量不足。沃克尔认真听取每一件申诉,很快拿定主意做出判决,随后就什么话也不听了。如果申诉人继续诉苦,就会被警察从办公室推搡出去。麦金托什从头到尾在一旁听着,心里憋着一股火。总体来说,倒也可以承认做到了大致的公平,但让这位助手恼怒的是他的上司不顾证据,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听人讲道理,他威吓目击证人,如果他们不赞同他所希望的,他就说他们是贼,是骗子。

他把坐在房间角落里的那伙人留到最后,故意不理睬他们。这些人里有一个年老的族长,身材高大,很有威严,一头白发剪得很短,系着一块崭新的缠腰布,带着一把巨大的蝇甩子,那是他的权杖。此外还有他的儿子,以及五六个村里的头面人物。沃克尔跟他们结了仇,殴打过这些人。按他的作风,他要好好显摆一番胜利,因为是他让他们败在脚下,他们要吸取教训,明白自己无能。整件事情不同寻常。沃克尔对于开辟道路十分积极。在他刚来塔鲁阿那会儿,岛上只有几条零散的小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乡间铺设了不少新的路,把一个个村庄连接起来,小岛的繁荣很大程度仰赖于此。在过去,岛上的农产品——主要是椰子干——一直无法送到海岸,再从那儿用纵帆船或汽艇运往阿皮亚。而现在的交通方便又简单。他的宏伟目标是修建一条环岛公路,很大一部分目前已经建好。

“再过两年我就完成任务了,那时候,我是死还是被解雇,就都不在乎了。”

沃克尔的公路建设让他心中充满快乐。他经常外出巡视,察看路况是否正常。这些路都很简单,宽阔的大道覆着杂草,从灌木丛或者种植场中间穿过。但大树要连根拔起,石头要掘出或者炸掉,不少地方还要整平。他颇感自豪的是每每出现难题,都能用自己的技能加以克服。他很高兴在自己的部署之下,一条条道路不仅便利,而且能将他深爱的小岛上的种种美妙展露无遗。他谈起那些路时简直成了诗人,它们蜿蜒穿过一处处可爱的景致,全都经过沃克尔的悉心关照,在这里或那里该保持笔直,好让人透过那些大树望见一片绿色;在这里或那里该转个弯,形成一条曲线,稍加变换能让心情得以放松。这个粗俗且耽于声色的人竟会发挥如此细致入微的创造力,来实现他想象中的种种效果,这真是出人意料。修路时他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日本园丁。总部也提供了资助,但出于某种奇怪的自负,他只花了其中一小部分——拨给他的一千英镑中,上一年他只花掉了一百。

“他们要钱做什么?”他厉声说,“他们会去买那些没用的破烂儿,都是那些传教士留给他们的。”

不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或许是他对自己施政节俭感到骄傲,要拿他的效率跟阿皮亚官方的种种浪费做法抗衡,他让当地人为他干活,付出的工钱几乎是象征性的一点点。就是因为这个,他最近跟村里发生了争执,现在,他们的头面人物来这儿找他了。族长的儿子在乌波卢岛待过一年,回来就告诉村里人说阿皮亚的公共劳务付给他大笔的工资。这样的闲聊时间一长,便在他们心中激起了贪求的欲望,给了他们拥有巨大财富的幻景,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买威士忌了——那东西很贵,因为岛上有条法律规定不允许卖给当地人,要买就得付双倍于白人的价钱。他们想要巨大的檀香木箱存放他们的宝物,想要香皂和罐装鲑鱼,还有卡纳卡人宁愿出卖灵魂来换取的各种奢侈品。所以,当行政官找来他们,说他要在他们村庄和海岸的某处之间修一条路,出价二十英镑,他们就向他要一百英镑。酋长的儿子名叫马努马,是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一身古铜色皮肤,毛茸茸的头发用莱檬染成了红色,脖子上戴着一个红浆果花环,耳朵后面别着一枝鲜花,像一簇猩红的火苗衬在褐色的面孔上。他赤裸着上半身,但因为在阿皮亚待过,为了证明他不再是野蛮人所以没有裹缠腰布,而是穿一条粗布裤子。他告诉那些人,如果他们团结起来,行政官就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条件。沃克尔一门心思扑在修路上,发现给少了他们不愿意干活,一定会答应他们的要价。因此他们不能动摇,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降低自己的要求。既然说了要一百,他们就要坚持下去。当提到那个数目,沃克尔立刻爆发出他那悠长、低沉的笑声。他告诉他们别犯傻了,马上开始工作。那天他心情不错,答应他们路铺好后给他们办一场宴会。但是,当他发现他们无意开始工作便去了村里,看看那些人在耍什么无聊的把戏。马努马把他们调教得不错,一个个都相当平静,并没有争辩什么——争论是卡纳卡人的一大嗜好——他们只是耸耸肩膀:给一百英镑他们就干,如果不给他们就不干。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们不在乎。沃克尔登时勃然大怒。当时他凶极了,短粗脖子可怕地鼓胀起来,红脸膛变成了紫色,嘴角泛着白沫。他大声谩骂这些当地人。他深谙伤害、羞辱他人之道,那样子实在可怕,上了年纪的全都一脸惨白、坐立不安。他们犹豫起来。若不是因为马努马,因为他知道外面世界的事儿,也害怕被他嘲笑,他们早就屈服了。最后还是马努马回答了沃克尔。

“付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干活。”

沃克尔冲着他挥舞拳头,用所有想得起来的脏话骂他,轻蔑地指责他。马努马静静坐在那儿,微笑着。那笑容里更多的是虚张声势,并无太多自信,但他必须在别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他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付给我们一百英镑,我们就干活。”

他们以为沃克尔会扑上去打他,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动手殴打当地人了。他们知道他体力过人,虽说沃克尔的年龄是这年轻人的三倍,也比他矮上六英寸,但他们毫不怀疑马努马不是他的对手。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抵抗行政官的野蛮殴打。但沃克尔没这么做,他嘿嘿笑了几声。

“我不打算跟你们这帮傻瓜浪费时间,”他说,“再商量商量。你们知道我的出价。如果一周之内还不开工,小心着点儿。”

他转身走出族长的茅舍,解开他的老母马。当沃克尔踩上一块巨石,让自己重重地跨上马鞍时,通常都有一位年长者紧紧抓住另一侧的马镫子。这动作在他与当地人的关系中很有代表性。

就在这天晚上,沃克尔按惯例沿着他房子旁边的那条路溜达着,只听耳边有东西嗖地飞了过去,啪的一声击中了一棵树。有人袭击他。他本能地闪身躲开,喊了句“谁在那儿”,朝投掷物飞来的方向跑过去,听见有人穿过树丛逃走了。他知道黑灯瞎火穷追无益,再说他很快就已气喘吁吁,于是停下来回到原路,四下寻找那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天色已经很暗了,他赶回自己的房子,叫来麦金托什和中国仆人。

“有个鬼家伙朝我扔东西,跟我去找找扔的是什么。”

他让仆人提上灯笼,三个人回到刚才的地方到处搜索,什么都没找到。突然间仆人用喉音低声喊了起来,他们转过去看,只见仆人举起灯笼,在穿透周遭黑暗的光影中,一把长刀阴森可怖地插在一棵椰树的树干上。投掷的力量如此之大,令他们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拔出来。

“天呐!要是当初没有投偏,肯定有我好瞧的了。”

沃克尔摆弄着刀。这是一把模仿品,是一百年前第一批白人带到岛上的水手刀,用来将椰子切开,好让里面的椰子肉晒干。这是件要命的武器,刀口有十二英寸长,非常锋利。沃克尔轻轻笑了几声。

“鬼家伙,真是胆大包天。”

他毫不怀疑是马努马扔的刀子。只差三英寸,让他逃过一劫。他并不气愤,反而来了兴致。这次遭遇让他快活起来,一回到房子里就兴高采烈地搓着手。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的小眼睛闪闪发亮。

他自傲得像只雄火鸡,半个小时内成功地把事情的每个细节跟麦金托什讲了两遍,然后问他玩不玩皮克牌,打牌的时候他又吹嘘了一通自己的打算。麦金托什闭紧嘴巴听着。

“可你为什么这么压榨他们呢?”他问道,“二十英镑对于你让他们干的活计来说,实在太少了。”

“只要我给了,不管多少他们都该对我千恩万谢。”

“岂有此理,这又不是你自己的钱。政府下发给你这笔钱合情合理,就算全都花掉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阿皮亚的那帮人是一群傻瓜。”

麦金托什看出沃克尔的动机不过出于虚荣。他一耸肩膀。

“拿你的性命做代价来羞辱阿皮亚那些家伙,实在没什么好处。”

“那谢谢你,但他们不会伤害我,那帮人。他们离不开我。他们崇拜我。马努马是个傻瓜,他扔这把刀只是想吓唬我。”

第二天,沃克尔又骑着马去了村里,那村子名叫马陶图。他没有下马,直接来到族长的房子前,看见男人们围成一圈坐在地上说着话,估计他们又在讨论修路的问题。萨摩亚人小房子的建造方式是这样的:用几根细树干围成一个圆圈,相互约有五六英尺的间隔,一根高高的树干竖在中间,由此铺就向下倾斜的茅草屋顶。椰树叶做的百叶窗帘会在晚上或下雨时拉下来。通常小屋都是四面开放,让微风自由进出。骑着马的沃克尔朝族长吆喝起来。

“喂,听着,坦噶图,你儿子昨晚把他的刀忘在了树上。我给你送回来了。”

他把刀往地上一扔,落在圈子的正中,爆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沃克尔策马缓步而去。

星期一他出门去看是否开工。没有任何迹象。他骑着马穿过村子,居民们像往常那样忙着各自的事情。有人在用露兜树叶编织垫子,一个老头正做着一只卡瓦酒钵,孩子们在玩耍,妇女们则照料家务琐事。沃克尔嘴角挂着微笑,来到族长的房子。

“塔罗发-里。”族长说。

“塔罗发。”沃克尔回答。

马努马正在织网。他嘴上叼着一根烟坐在那儿,抬头看见沃克尔,得意地笑了笑。

“你们已经决定不修路了?”沃克尔问。

族长答话了。

“是的。除非你付给我们一百英镑。”

“你会后悔的。”他转向马努马,“你,小伙子,过不了多久你的后背就会疼得火烧火燎,这一点我绝不怀疑。”

他嘿嘿笑着骑马走开,让当地人隐隐感到不安。他们害怕这个又胖又歹毒的老家伙,无论是传教士对他的诋毁,还是马努马在阿皮亚学会的蔑视,都无法让他们忘记他恶魔一般的狡猾,任何人胆敢跟他对抗,最后没有不吃亏的。不出二十四小时他们就明白了他到底在谋划什么,这正是他的行事作风。第二天一早,一大帮人来到村里,有男有女,还有孩子,里头的几位族长说他们跟沃克尔已达成交易修这条路。他答应给二十英镑,他们接受了。他的狡猾之处在于,波利尼西亚人有热情好客的规矩,具有法律一般的效力,这项必须绝对执行的礼节要求村里人不仅要为陌生人提供住宿,还要供他们吃喝,他们愿意待多久就招待多久。马陶图的居民被愚弄了。每天早晨工人们快快活活结队而出,平整路面,砍伐树木,炸开岩石,扫除一路的障碍,晚上又溜达回来,连吃带喝一顿饱餐,又是跳舞,又是唱赞美诗,一个个尽享其乐。对于他们来说,这不啻一场野餐会。但很快,他们的东道主便拉下脸孔。这些外来人胃口奇大,大蕉和面包果被他们贪婪地一扫而光。一棵棵鳄梨树都被剥光,那些果子若是送到阿皮亚,本该卖不少钱的,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糟蹋掉。后来他们发现,那些外来人干活非常慢。他们是不是得到了沃克尔的暗示,才尽可慢慢悠悠不着急?照这个速度,等路修好时,村里就一丁点儿食物都不剩了。更糟糕的是,他们成了别人的笑料。每当有村民去某个遥远的村落办点儿事,就会发现传闻已经抢先一步到达,迎接他的是一片讥讽的笑声。没有比嘲笑更让卡纳卡人无法忍受的了。没过多久,受难者们便开始怒气冲冲地议论起来。马努马也不再被当成英雄,他要忍受不少直来直去的怨言,而有一天,沃克尔暗示过的事情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演变成了吵架,五六个年轻人对族长的儿子大展拳脚,打得他遍体鳞伤,在露兜树叶的垫子上躺了一个星期。他翻过来转过去,怎么都不得安生。每天或隔上一天,行政官便骑上他的老母马去查看修路的进度。他这个人抗拒不了嘲弄落败敌手的诱惑,从不错过任何机会,让那些蒙羞的马陶图村民一次次回味他们的屈辱之苦。他挫败了他们的锐气。一天早晨,他们把自尊收进口袋——这种惯常说法只是个比喻,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口袋——跟着那些外来人一道去修路了。如果还想省下一点儿食物的话,就得尽快把路修完,全村的人都加入进来。他们默默地干着活,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屈辱,就连孩子们也默不作声地劳作着。女人们搬走一捆捆树枝,眼里流着泪。沃克尔看见他们的时候,笑得差点儿从马鞍上滚下来。这一消息迅速传开,岛上的人简直要乐死了。这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这个老奸巨猾的白人大获全胜,还没有任何一个卡纳卡人能赢过他的算计。人们大老远从外村赶来,带着老婆孩子来看这些蠢人,给他们二十英镑修路却拒绝了,现在不得不白白为人家干活。但是,主人干得越卖力,客人就越轻松。既然他们能白白得到好吃好喝的,干吗要着急呢?他们把活儿拖得越久,笑话不就越可笑么?最后,倒霉的村民们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天上午他们找上门来,就是请求行政官打发这些外来人回家。如果他肯这么做,他们就答应自己把剩下的路修完,什么钱也不要。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胜利。他们的傲气被挫败了,一种沾沾自喜的傲慢表情浮现在他又大又光的胖脸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牛蛙,在椅子里鼓胀起来。他的样子带着一股邪气,让麦金托什厌恶地打了一个激灵。随后,他用那特有的低沉声调说起话来。

“修这条路是为我好吗?我能从中得到什么益处?这都是为了你们,让你们能舒舒服服走路,舒舒服服运送椰子干。我愿意付钱让你们干活,尽管这活儿是为你们自己干的。我出的价钱很慷慨。现在该你们付钱了。如果你们把路修完,再把我要付给他们的二十英镑付清,我就把马努阿的人打发回家。”

屋子里一片喧嚷。他们想跟他讲道理,跟他说他们没钱。但不管说什么,他一概以粗暴的讥笑作答。接着,时钟敲响了。

“午饭时间到了,”他说,“把他们都轰出去。”

他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了屋子。等麦金托什跟上时,发现他已经在桌边坐下,脖子上围了一块餐巾,握着刀叉等着中国厨子给他上餐。他看上去兴高采烈的。

“我算是把他们治服帖了,”他说。麦金托什也坐了下来。“以后再修路,就没这么麻烦了。”

“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麦金托什冷冷地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是当真要让他们付出二十英镑吧?”

“给你打包票我是当真的。”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你不知道?我有权在这个该死的岛上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我觉得你把他们欺负得够狠的了。”

沃克尔哈哈笑了起来,肥肉直颤。他并不在乎麦金托什怎么想。

“需要你的意见的时候我会问的。”

麦金托什脸色煞白。以往的痛苦经历让他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保持沉默,他死命地克制着自己,以至于感到既恶心又乏力。摆在面前的食物他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是厌恶地看着沃克尔把一块块肉塞进他那张大嘴里。这个肮脏贪吃的家伙,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需要有强壮的胃口。麦金托什打了一个寒战,一种巨大的渴望攫住了他,想要羞辱一番这个下流而又残忍的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亲眼看着他的上司被羞辱,受一受他让别人受的苦。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这个恶棍。

白天慢慢过去。麦金托什本想在午饭后睡一会儿,但心里那股火气不容他安歇,只好去读书,结果文字在他眼前飘游不定。烈日无情地照射着,他盼着下一场雨,虽然雨不会带来任何凉意,只能让天气更炎热,潮气更大。他生长在阿伯丁,心里猛地对那城市的花岗岩街道上呼啸而过的寒风充满了渴望。在这儿他是个囚犯,囚禁他的不仅是那平静的大海,还有他对那个讨厌的老家伙的深深痛恨。他两手按着阵阵作痛的脑袋,真想杀了那个人啊。最后,他总算恢复了镇定,必须做点儿什么分一分心,既然没法看书,不如去把那些私人文件整理一下。这件事他早就打算做,却一直拖着没有动手。他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沓信件,一眼看见了自己那把左轮手枪。一股冲动在脑中一闪而过,想用一颗子弹打穿对方脑袋,从此逃脱难以忍受的生之束缚。他不让自己多想,马上拂去这个念头。他发现由于空气潮湿,左轮手枪已经有点儿生锈,便拿起一块油抹布擦拭起来。正忙着,只听有人在门口偷偷摸摸转悠。

他抬起头嚷了一声:“谁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马努马出现在门口。

“你想干什么?”

族长的儿子站在那里,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显得十分憋闷。

“我们付不出二十英镑。我们没有钱。”

“我有什么办法?”麦金托什说,“沃克尔先生的话你也听见了。”

马努马开始求情,说的一半是萨摩亚语,一半是英语。哀苦的诉说抑扬顿挫,带着乞丐一般的颤音,让麦金托什厌恶不已。他痛恨这个人竟然窝囊到这种地步。真是个可悲的东西。

“我什么忙也帮不了,”麦金托什厌烦地说,“你知道这里是沃克尔先生做主。”

马努马再次沉默下来。他仍站在门口。

“我生病了,”他最后说,“给我点儿药。”

“你哪儿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就是病了。我身上觉着疼。”

“别站在那儿,”麦金托什厉声说,“进来,我给你看看。”

马努马走进小房间,站在桌子前。

“我这里和这里都疼。”

他把两手放在腰部,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突然,麦金托什意识到这孩子的目光落在左轮手枪上,刚才见马努马出现在门口,他便随手把它放在了桌子上。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让麦金托什觉得十分漫长。他似乎已经猜到这个卡纳卡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心狂跳起来。接着,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行动受到某种外来意志力的支配,不是他本人,而是一种陌生的力量控制了他身体的动作。他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机械地用手摸了摸,好让自己说出话来。他努力回避马努马的眼睛。

“在这儿等着。”他说,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捏住了他的喉管,“我去药房给你取点儿药。”

他站起身来,感觉有点儿摇晃,是幻觉吗?马努马默默站在那儿,虽然麦金托什一直回避着目光,但知道他正无神地望着门外。先前那种陌生的力量驱使他走出房间,但他自身的意识让他一把抓起几张纸盖在左轮手枪上,以免让人看见。他去了药房,拿出一粒药丸,往一只小瓶子里倒了些蓝色的顿服剂,然后出门来到院子。他不想再回自己的房间,便朝马努马喊了一声。

“到这儿来。”

他把药递过去,告知了服用方法。他心里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无法去直视这个卡纳卡人。跟马努马说话的时候,他只是看着对方肩膀。马努马拿了药,鬼头鬼脑地溜出了大门。

麦金托什走进就餐室,又翻了翻那些旧报纸,但读不下去。房子里非常安静,沃克尔在楼上自己的房间睡觉,中国厨子正在厨房里忙着,两个警察都出去钓鱼了。一种怪异的沉寂笼罩着这座房子。麦金托什脑子里一遍遍回响着那个问题:左轮手枪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他鼓不起勇气去瞧一瞧。半信半疑虽让人害怕,确定无疑就更让人恐怖了。他开始冒汗,最后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静默,拿定主意去大路尽头一个名叫杰维斯的商人那儿看看,那店铺离这儿大概一英里远。那人是个混血儿,但他的白种人成分让人可以跟他聊一聊。麦金托什想逃离这间平房,逃离那铺着一堆乱纸的办公桌,还有乱纸下面的东西,或者已然空无一物。他沿着大路走着,经过一座族长住的漂亮小棚屋,有人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他来到那片店铺,商人的女儿坐在柜台后面,她肤色黝黑,有一张宽脸盘,穿着粉红色的上衣和白色的粗布裙子。杰维斯希望他能娶她为妻。他有钱,曾跟麦金托什说,做他女儿的丈夫自然也会很富裕的。一见到麦金托什,她的脸有点儿红了。

“父亲正在拆今早上送来的几个箱子。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他坐了下来,女孩去了店铺后面。不一会儿,她的母亲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一个大块头的老女人,一位女族长,有不少属于她自己的土地。她朝他伸出一只手来。她肥得像一头惹人讨厌的怪物,却给人留下一种尊贵的印象。她亲切、不显媚态、和蔼友善,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真是位稀客啊,麦金托什先生。特莱萨今天早上还说呢——‘唉,现在我们都见不到麦金托什先生了。’”

想到给这个老土著当女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谁都知道她死死管着她的丈夫,完全不顾他的白人血统。她大权在握,生意上也是她来做主。在白人看来,她不过是位杰维斯太太,但她父亲曾经是王族的族长,而族长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都当过国王。商人走了进来,在威风堂堂的妻子边上显得很渺小,这男人皮肤发黑,黑色的胡子已经灰白,穿一条细帆布裤子,眼睛很漂亮,牙齿闪闪发亮。他的举止很英国化,交谈之中满口俚语,但感觉他说英语时就像说一门外语。他用自己土著母亲的语言跟他的家人说话。这个人一身奴性,卑躬屈膝,谄媚逢迎。

“啊,麦金托什先生,您的到来简直让人喜出望外。特莱萨,快去拿威士忌。麦金托什先生要跟我们小酌几杯。”

他讲起阿皮亚近来发生的各种新鲜事,一边留意看着客人的眼睛,以便探究说什么更合对方心意。

“沃克尔怎么样?最近一直没见到他。这个礼拜杰维斯太太要送头乳猪给他。”

“今早我还看见他骑马回家。”特莱萨说。

“来上这杯。”杰维斯说,端起他的威士忌。

麦金托什一饮而尽。两个女人坐在那儿看着他,杰维斯太太穿着黑色的宽松罩衣显得沉稳而高傲,特莱萨呢,每次跟他对上目光她都会不安地笑一下,商人则一直在絮絮叨叨,让人难以忍受。

“阿皮亚那边都在说沃克尔该退休了。他只是显得年轻而已。自打他上岛后,情况已经有了不少改变,可他就没怎么变。”

“他做得太过头了,”老女族长说,“当地人都不满意。”

“修路那件事儿简直太逗乐了,”商人哈哈笑了起来,“我在阿皮亚跟人家提起来,他们都笑得肚皮快胀破了。好家伙,这个老沃克尔。”

麦金托什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说行政官?这个混血商人应该称呼“沃克尔先生”才是。训斥他无礼言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却没有说出口。

“他走后我希望你能取代他的位置,麦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岛上的人都喜欢你,你了解当地人。他们现在也有教养了,不该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们。现在该有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当行政官,沃克尔不过是个像我一样的商人。”

特莱萨的眼睛闪闪发光。

“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哪个人帮忙,你大可相信我们都会全力以赴。我可以带上所有的族长去阿皮亚请愿。”

麦金托什觉得厌烦透顶。他从未想过如果沃克尔发生什么变故,会轮到他来继任。的确,官方职员里再没有谁像他这样了解这座岛。他突然站起身来,随便说了句告辞便返回了居住地。现在,他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很快扫了办公桌一眼,随即他在乱纸堆里上下翻找。

左轮手枪不见了。

他的心剧烈撞击着肋骨。他开始到处找那把左轮手枪,在几把椅子下和各个抽屉里拼命翻找、搜寻,但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根本找不到。突然,他听见沃克尔那粗哑、有力的声音。

“见鬼,你在那儿忙活什么呢,麦克?”

他吓了一跳。沃克尔就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过身来,想把办公桌上的东西遮住。

“清理东西呢?”沃克尔问了一句,“我已经让他们给‘老灰’套上轻便马车了。我要去塔夫尼洗个澡,你最好也去吧。”

“好吧。”麦金托什说。

只要他跟沃克尔在一起就不会出什么事。他们要去的地方位于大约三英里外,那里有个淡水池,用一道窄窄的石坝与大海隔开。行政官炸开岩石,方便当地人在那儿洗澡。他在岛上有泉眼的地方建了好几处水池,与黏稠温热的海水相比,清凉的淡水让人神清气爽。绿草覆盖的大路上十分寂静,他们驾着马车,不时涉过一片海水冲刷陆地形成的浅滩,途经两个当地人的村落,钟形小屋相互隔得很开,将一座白色的小礼拜堂围在中间,他们在第三个村庄下了马车,拴上马,然后走进水池。四五个姑娘和十几个孩子也在那里。他们很快就玩起水来,叫着、笑着,沃克尔系了一块缠腰布,像一头笨拙的海豚般游来游去。他跟几个姑娘说着猥亵的笑话,她们潜到他的身下取乐,在他来抓的时候又扭动身子游开。等他累了,便躺在一块岩石上,姑娘和孩子们围着他,这景象就像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庞大的身形,还有那月牙般的白发和亮闪闪的秃顶,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的海神。麦金托什还瞥见他眼中闪过一种奇怪、慈祥的神情。

“这些孩子多可爱啊,”他说,“他们把我当成父亲。”

话音未落,他又马上转身对着一个姑娘说了句下流话,惹得她们哄然大笑。麦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他的胳膊腿细细的,撑起一副怪异的身架,像个阴险的堂吉诃德。沃克尔随即拿他开起了低俗的玩笑,又引出一阵稍显收敛的笑声。麦金托什费力地穿上衬衫。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但也讨厌让别人嘲笑。他默然站在那里,一脸怒容。

“如果你想赶回去吃晚饭的话,那就该马上走。”

“你这个家伙不坏,麦克,但你是个傻瓜。每当你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想着另一件事。人不能这样活着。”

但沃克尔还是慢慢站起身来,开始穿衣服。他们两人溜达回村里,跟族长喝了一碗卡瓦酒之后,由懒洋洋的村民们欢快地送别。两人驾着马车回家了。

晚饭后,按照自己的习惯,沃克尔点着一支雪茄,准备去外面散步。麦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你不觉得现在夜里一个人外出不太明智吗?”

沃克尔用那双圆圆的蓝眼珠瞪着他。

“见鬼,你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那天夜里的那把刀吧?你把那帮家伙惹急了。”

“呸!他们不敢。”

“已经有人敢了。”

“那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把我当作父亲,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对他们好。”

麦金托什看着他,心里充满蔑视。这人的自鸣得意让他愤慨,不过有种莫名的东西让他坚持说下去。

“记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儿吧?就算今晚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麦金托什说。

“我回来再跟你玩皮克牌。让我改变计划的卡纳卡人还没生出来呢。”

“最好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待着你的吧。”

麦金托什耸了耸肩膀。既然已经再三提醒过他,再不听就是他的事了。沃克尔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麦金托什开始阅读,马上又想起了什么:他自己的所做所为或许也该让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来到厨房,找个借口跟厨子聊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当留声机吱吱嘎嘎播放出忧郁的旋律——一家伦敦音乐厅演出的滑稽歌曲时,他却在侧耳谛听夜幕深处的声响。唱片在他肘边回转出阵阵喧闹,人声嘈杂刺耳,然而他却像被包围在一种神秘的静寂之中,耳畔能听见碎浪拍打礁石发出的沉闷鸣响。他听见微风的叹息,很远,在椰树的枝叶间。这是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他听到一阵沙哑的笑声。

“真是稀罕事啊。很少见你自己放曲子听,麦克。”

沃克尔站在窗前,脸红红的,咋咋呼呼一副快活的样子。

“看见啦,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嘛。你放那东西干吗?”

沃克尔走进屋子。

“有点儿萎靡不振,对吧?放支曲子能让你精神点儿?”

“我是给你放追思弥撒。”

“那是什么鬼东西?”

“《半份苦啤加一份黑啤》。”

“那也是响当当的好歌,听多少遍我都不在意。这会儿玩玩皮克牌吧,看我把你的钱统统赢来。”

他们玩了起来,沃克尔还是老一套,为了赢牌连唬带骗,戏弄对手,嘲笑对方失误,耍出种种招数,不停地叱责,以此为乐。眼下,麦金托什已恢复了冷静,从不安之中摆脱出来。他观察着这位傲慢专横的老人,体味自己那份冷静的自制,并获得一种超然的乐趣。马努马正静静躲在什么地方,坐等时机到来。

沃克尔赢了一局又一局,最后高高兴兴把赢来的钱装进口袋里。

“你还得等几年才能有机会跟我较量,麦克。事实上我有玩牌的天分。”

“我不知道什么天分,只不过碰巧发给你十四张王牌罢了。”

“好牌手总是来好牌,”沃克尔反驳道,“我要是拿到你那些牌也一样赢。”

他接着滔滔不绝讲起故事来,说自己在各种场合跟许多臭名昭著的赌棍打过牌,一个个输得精光,大惊失色。他牛皮吹个没完,对自己赞不绝口,麦金托什听得专心致志。现在他要积攒对上司的仇恨,沃克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在增加他的愤怒。最后沃克尔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去睡了,”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说,“明天还有不少事儿呢。”

“都有什么事?”

“我骑马去岛的另一边,五点钟就得出发,估计很晚才能回来,赶不上晚饭了。”

晚餐的时间一般是七点。

“那就改在七点半吧。”

“我看行。”

麦金托什看着他磕出烟斗里的烟灰。那股与生俱来的活力既原始又旺盛,不可思议的是死亡就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在麦金托什那双冷静、阴郁的眼睛里闪过。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的老天爷!我要你跟着干吗?那匹母马载我一个人就已经够了,它可不愿意再拉上你,跑那三十多英里的路。”

“也许你不太了解马陶图人的情绪。我认为我跟你一块去更安全些。”

沃克尔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

“打起架来你的确大有用处。我可不是闻风就丧胆的人。”

此刻,那丝微笑从麦金托什的眼睛蔓延到了他的嘴角。他双唇痛苦地扭动着。

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

“这是什么鬼话?”沃克尔问。

“拉丁语。”麦金托什答了一句,走出门去。

他又低声笑起来,心境也有了变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一切都交由命运摆布吧。几周以来他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来到室外,清晨的新鲜空气让他感到欣悦。蓝色的大海比大多数日子更为鲜亮,天空也更加绚烂。信风清新宜人,轻轻拂过礁湖,泛起一片波纹,犹如戗着毛刷一块天鹅绒。他感觉自己更强壮,也更年轻了。他带着热情投入一天的工作,午饭后又睡了一觉。傍晚降临,他给枣红马装上马鞍,骑马漫步穿过那片灌木林,用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最不同寻常的是,他可以把沃克尔完全抛在脑后,对他来说,这个人就像从来都不存在。

他回来时已是傍晚,骑马让他出了不少汗,便去洗浴一番。然后,他坐在走廊上抽烟斗,远望礁湖上的日头慢慢落下。夕阳让礁湖呈现出玫瑰色、紫色和绿色,美丽异常。他感到与世无争,也不再跟自己作对。这时,厨子出来跟他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问是否还要等一等。麦金托什露出友善的微笑,看了看手表。

“已经七点半了,最好不要等了。谁知道长官什么时候回来呢。”

仆人点点头,不一会儿,麦金托什看见他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穿过院子,于是懒洋洋地站起身,走进就餐室吃晚饭。那件事发生了吗?这种不确定性很值得玩味,麦金托什暗暗笑了起来。食物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单调,即便又做了碎牛肉饼——每当厨子那点可怜的创造力枯竭,他就一成不变地端出这道菜——但尝起来奇迹般香浓美味。晚饭后,他悠悠然溜达到平房取一本书。他喜欢这种极度的寂静,尤其是夜幕降临,繁星已在天空闪耀。他喊人送来一盏灯,很快就听见中国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走了过来,随后一道光线刺破黑暗,厨子把灯往书桌上一放便无声地溜出了房间。麦金托什像脚底生了根一样定在地上——在他眼前,几张纸胡乱地半遮半掩着那把左轮手枪。他的心剧烈跳动着,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那件事做完了。

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枪。有四个弹膛已经空了。他犹豫了一下,疑虑地望着外面的夜色,但那里空无一人。他急忙往弹膛里填上四颗子弹,将左轮手枪锁进自己的抽屉。

他坐下来等待着。

一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仿佛在写着什么,其实,既没有写也没有读。他只是在听,侧耳谛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最后他听见一阵迟疑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个中国厨子。

“阿宋!”他喊了一声。

那仆人走到门边。

“主人忒晚了,”他说,“晚餐都做好了。”

麦金托什盯着他,怀疑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知道后,是否会联想到自己跟沃克尔之间的关系。麦金托什四处忙着活计,圆滑、沉默、面带微笑,怎会有人看穿他的心思?

“我希望他在路上吃过了,但无论如何你还是把汤热着。”

没等他把这话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混乱打破了周遭的沉寂,叫喊声混杂着光脚急匆匆跑步的声音。一伙当地人跑进了院子,有男有女,还有孩子。他们把麦金托什团团围住,全都同时说起话来,那些话让人一句也听不懂。只见他们一个个又激动又害怕,还有几个人哭了起来。麦金托什从人群中挤过去,来到门口。虽然不太明白他们的话,但他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走到大门口,那驾双轮马车就到了。老母马由一个高大的卡纳卡人牵着,另有两个人蹲在马车里扶着沃克尔的身子。一小群当地人围在旁边。

母马被牵进院子,当地人随之蜂拥而入。麦金托什嚷着要他们退后,两个警察——天知道他们突然间从哪儿冒出来的——使劲把人群推到一边。现在,他已经弄清是几个捕鱼的小伙子在回村的路上碰见了马车,它正停在浅滩边。那匹母马当时低头在草地上四处嗅着,黑暗中老头白乎乎的庞大身躯倒在座位和挡板之间。一开始他们以为他喝醉了,嘿嘿笑着朝里面窥探,但随后便听见他在呻吟,猜到有些不对劲。他们跑到村里叫人帮忙,带着五十来人返回的时候,才发现沃克尔挨了枪。

麦金托什猛然感到一阵惊恐,自忖他是否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先得把他从马车上抬下来,不过由于沃克尔体态肥硕,这成了一件麻烦事。四条壮汉合力才将他抬了起来。他被摇晃醒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他还活着。最终人们把他抬进屋子,上了楼梯,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现在,麦金托什能看清楚了,院子里只有五六盏防风的煤油灯,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沃克尔的白色亚麻裤子沾着血迹,将抬过他的几个人的手也染红了,黏糊糊的,他们在自己的缠腰布上擦拭着。麦金托什举着灯,没料到这个老头竟会如此苍白。他闭着眼睛,仍在呼吸,微弱的脉搏勉强才能摸到。很明显,他快死了。麦金托什哪曾想到这番恐慌会让自己如此胆战心惊。他看见了那个当地职员,发出恐惧而嘶哑的喊声告诉他去药房取皮下注射的必备物品。一个警察拿来了威士忌,麦金托什往老头的嘴里勉强倒了一点儿。房间里挤满了当地人。他们四下坐在地板上,全都害怕得说不出话,不时有人哀号一声。周围非常热,但麦金托什却觉得冷,手脚冰凉,必须强忍着不让四肢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沃克尔是否还在流血,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才能止血?

职员拿来了皮下注射器。

“你来给他注射,”麦金托什说,“这种事情你比我熟练。”

他头疼得要死。那种感觉就像无数凶残的生物在脑中打斗,竭力要挣脱出来。所有人都等着注射产生效果。过了一会儿,沃克尔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别说话,”麦金托什说,“你回家了,没事儿的。”

沃克尔的嘴角隐约勾出一丝笑容。

“我中了他们的算计。”他低声说。

“我让杰维斯立刻派他的摩托艇去阿皮亚。明天下午医生就能赶到这儿了。”

长长的停顿后,老头才说出话。

“到那会儿我早就死了。”

麦金托什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可怕的表情。他勉强让自己笑了笑。

“别胡说了!静静待着别动,你会完好如初的。”

“给我喝的,”沃克尔说,“够劲儿的那种。”

麦金托什双手哆嗦着倒了些威士忌和水,各占一半,然后端着杯子让沃克尔贪婪地喝下去。这好像让他恢复了一点。他长叹一声,肉乎乎的大脸上有了一点儿血色。麦金托什觉得自己简直太没用了。他站在那里,直盯盯看着老头。

“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切照办。”他说。

“没什么要做的。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累坏了。”

此情此景实在可怜,这个体态庞大、傲慢自负的老头躺在大床上,却是那样憔悴,虚弱无力,真叫人痛心。他安歇下来,头脑似乎更清楚了。

“你是对的,麦克,”他又说道,“你提醒过我。”

“我真希望当时跟你一起去。”

“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麦克,只不过你不喝酒。”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沃克尔明显越来越虚弱。这是内出血,就连麦金托什也看得出,他的长官只有一两个小时可活了。他呆立在床边,一动不动。沃克尔闭目躺在那儿,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才又睁开眼睛。

“他们会让你接替我的工作,”他说,声音迟缓,“上次我去阿皮亚,跟他们说你各方面都好。把我的路修完吧,知道它会修好我就心满意足了。环绕整个岛屿呢。”

“我不要接替你。你会完全恢复的。”

沃克尔疲惫地摇摇头。

“我的日子到头了。公平对待他们,这是顶重要的。他们是孩子,你一定记住这一点。对待他们必须态度果断,但是你必须心善,也必须公正。我从来没从他们身上赚过一个先令。二十年来我连一百英镑也没攒出来。修路是件大事,把这条路修完吧。”

麦金托什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哀声。

“你是个好人,麦克。我一直很喜欢你。”

沃克尔合上双目,仿佛再也不会睁眼了,麦金托什觉得。他嘴唇发干,必须找点儿什么喝下去。中国厨子默默为他搬来一把椅子。他在床边坐下,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夜似乎没有尽头。突然,一个坐着的男人忍不住抽泣起来,声音响亮,就像小孩子那样,麦金托什这才发觉现在房间里已挤满了当地人,四下坐在地板上,有男有女,全都盯着床上。

“这些人都来这儿做什么?”麦金托什说,“他们无权来这儿。把他们赶出去,统统赶走。”

沃克尔似乎被这番话唤醒,再次睁开了眼睛,但眼前一片迷蒙。他想说话,但太虚弱了,麦金托什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的话。

“让他们留下。他们是我的孩子,应该待在这儿。”

麦金托什转向当地人。

“就待在原地吧。他需要你们。不过不要作声。”

老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靠近点儿。”他说。

麦金托什朝他俯下身去。他闭着眼睛,说的话就像微风吹过椰树叶发出的叹息。

“再给我喝点儿。我有话要说。”

这一次麦金托什给了他一杯未掺水的威士忌。沃克尔强打起精神,使出最后一点儿意志力。

“不要拿这件事小题大做。九五年发生过白人被打死的乱子,结果调来了舰队,向村子里投炸弹,死了很多毫无关系的人。阿皮亚那帮人都是该死的傻瓜,一旦他们兴师动众,惩罚总是落在无辜的人头上。我不想让任何人受到惩罚。”

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要说这是一场意外,不要责怪任何人。答应我。”

“你想怎么样我都会照做。”麦金托什耳语般地说。

“好样的,真是出类拔萃。他们是孩子,我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的应当力所能及,不让他的孩子惹上麻烦。”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笑声,怪异得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虔心信教的,麦克。还记得那句宽恕他们的话吧?你知道的。”

一时间麦金托什没有回答。他的嘴唇颤抖着。

“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

“就是这句话。宽恕他们。我爱他们,你知道,我一直都爱他们。”

他叹了口气,嘴唇微微颤动,麦金托什不得不把耳朵贴得很近才能听清。

“握着我的手。”他说。

麦金托什倒吸一口气,内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抓起老头的手,这只手冰冷、粗糙、无力。他用自己的手握着,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直到一阵长长的出气声突然打破沉寂,惊得他差点儿从座位上跌下来。那声音十分恐怖、怪异。沃克尔就这样死了。接着,当地人大声哭喊起来。他们的脸上流着泪水,一个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麦金托什把自己的手从死者的指间抽回,他踉踉跄跄,就像一个沉醉于熟睡中的人一样走出屋子。他走到办公桌旁,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那把左轮手枪,朝大海的方向走去。他走进了礁湖,小心地涉水前行,以免绊在珊瑚礁上,直到水没过了他的腋窝。然后,他让一颗子弹击穿自己的脑袋。

一小时后,五六条细长的灰鲨在他倒下的地方溅起水花,争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