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来时(因为他看上去像是睡了一觉似的),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旁的马里瓦勒正弯腰瞧他,脸上挂着微笑。“好了,你这个老混蛋,感觉怎么样?刚才你可真把我们吓坏了!”

奇普斯楞了一下,低声道:“为什么我……呃……发生了什么事?”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如此虚弱,他吃了一惊。

“你只是晕过去了。幸好威克特太太进来,发现了你。你现在已经好了。别担心。要是想睡,你就睡吧。”

他很感激有人这么说。因为他太虚弱了,根本无力关心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们如何把他抬上楼,威克特太太说了些什么等等。不过那时他突然发现威克特太太在床的另一侧对着他微笑。他想:天哪,她怎么在这?然后他看见卡特赖特——新校长(虽然赖特1919年就来到布鲁克菲尔德了,但奇普斯还觉得他是个“新”校长)——站在马里瓦勒后面,绰号“老巴福思”的罗迪也来了。因为他一人,他们居然都来了,这可真有意思。他想:无论如何,和这一切有关的所有问题我都不能再想了,我要睡了。

他其实没有睡着,但也并非醒着;总之,他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当中有许多梦和许多面孔,还有各种声音。那些久违的画面和旋律片段:在一片欢声笑语和礼炮声中,凯西弹奏的那一曲莫扎特三重奏,还有所有旋律中最动听的——当然是布鲁克菲尔德的铃声,那校园里的铃声。“所以你看,如果平民姑娘想要贵族小伙娶她……你可以,你明明就可以,少骗人……”玩笑话……“狗不理”炸肉丸子……玩笑话……是你吗,马克斯?请进。从你的祖国带来了什么消息吗?……O mihi praeteritos[1]……罗斯顿说我工作不认真又偷懒——但他们不能没有我……Obile heres ago fortibus es in aro[2]……谁能来翻译一下?……这是个笑话……

有一次,病床上的他听见这些人在房间里议论他。

卡特赖特悄悄对马里瓦勒说:“可怜的老爷子啊……他这辈子很孤独吧,一直都是一个人。”

马里瓦勒答道:“不。他结过婚,你知道的吧。”

“啊,他结过婚?我从来都不晓得这事。”

“他妻子去世了。已经过去了……噢,有三十年了。可能比这还久。”

“真是可惜啊。可惜他无儿无女。”

那时病床上的奇普斯两眼瞪得大大的,想尽办法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没法大声说话,不过后来他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他们听到声音,看了看周围,走到他身边。

他慢吞吞地、费劲地吐出几个字:“刚才……你们……呃……说我……什么?”

老巴福思笑着说:“什么也没说,伙计……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好奇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从美梦中睡醒。”

“不,呃……我听到你们……你们刚才在说我的事……”

“绝对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老兄——真的没说,我跟你保证……”

“我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中的谁来着……说可惜……呃……可惜我无儿无女……是吧?……但我有孩子,你知道的,我有……”

其他人只是微笑,没有答话,过了会,奇普斯淡淡一笑,身子都跟着发颤。

“对……呃……我是有孩子的”,他接着说,声音愉快且颤抖着。“我有好几千个……好几千个孩子……都是我的学生。”

后来,他耳边响起了这样一阵合唱,那歌声比之前他所听过的都要雄壮、美妙、抚慰人心……你听——佩缇费、波莱特、波尔森、波茨、普乌曼、佩韦斯、皮姆·威尔逊、拉德赖特、瑞普逊、瑞德、瑞普尔、瑞迪·普里默斯……现在都来我这吧,来听我说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笑话吧……哈柏、哈斯莱特、哈特菲尔德、哈瑟利……这最后一个笑话,你们听到了吗?它有趣吗?……波恩、波斯顿、波威、布拉德福特、布拉德雷、布拉姆霍尔·安德森……不管你们在哪里,不论发生了什么,这最后一刻请你们陪着我……最后一刻……我的孩子们……

很快,奇普斯睡着了。

他的神情看上去那么安详,一旁的人们怕吵醒他,就没有和他道晚安;然而到学校早餐铃响起时,布鲁克菲尔德上下都知道了奇普斯去世的消息。卡特赖特在对全校发表的演讲中说道:“布鲁克菲尔德不会忘记这位可爱的老师。”这句话很荒谬,因为所有的一切终会被人遗忘。但不论如何,林福特会记得他,并告诉别人这段往事:“奇普斯离开的前一晚,我和他说了再见……”

【全文终】

[1] O mihi praeteritos:拉丁文,第十二章出现过,“朱庇特若能还我那已逝的年华该多好”。(译注)

[2] Obile heres ago fortibus es in aro:这里其实是英语,只不过它是按拉丁文发音的方式拼写出来,模仿外国人说英语时好笑的样子,按英文为“I say Billy, 'ere's ago Forty buses in a row”。 (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