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去了吗?”詹妮弗问道。两个孩子穿着游泳衣,肩膀绕着浴巾,站在客厅的地毯上。他们在草坪上的喷水龙头玩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母亲把他们叫进屋里,“擦一擦身体,喝点牛奶吃点曲奇饼干”;而实际上母亲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爱波郑重地向他们宣布,去法国的计划被取消了。

“我们不去了?为什么啊?”

怀孕的事暂时没必要告诉孩子。几分钟前她和弗兰克已经商量出了一个答案:“因为爸爸和妈妈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说完后爱波觉得这些话太生硬,太矫饰,所以她改变一下口气,温柔地加上一句:“这就是为什么。”

“哦。”孩子无动于衷地说。他们在阳光下晒得眩晕的眼睛,泡在水里太久的蓝色嘴唇,以及嘴唇上一抹奶迹,让他们的脸显得更加面无表情。詹妮弗抬起一只光脚来磨蹭另一个脚踝上被蚊子咬起的包。

“你想说的就这些吗?甚至连一声欢呼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们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呢。”弗兰克追问,他的语气比他预想中还要热忱。

孩子们快速地交换了眼神,然后展露出羞涩的微笑。现在他们越来越不知道父母期望从他们身上看到什么反应了。詹妮弗用手擦掉唇上的牛奶胡子,问道:“那我们是晚些去法国,还是怎么样啊?”

“可能吧,我们到时候再看。不过这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所以你们不必再惦记。”她的母亲回答。

“那就是说我们会留在这里喽,”詹妮弗这么理解大人的话,“但不是永远永远。”

“差不多是那样吧,宝贝儿。过来亲妈妈一口,然后你们俩一起到外面去玩吧,先晒晒太阳,别急着进水里,好吗?你们的嘴唇都发青了。如果你们想的话,可以多吃几块曲奇饼。”

迈克尔一走出屋子,就跟姐姐说,“知道我们可以做什么吗,姐姐?你知道树林里有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吧?树上面有很多小枝丫,我们可以坐在上面,把那里当成一个冷饮店。我们拿着曲奇饼过去,你可以扮成客人,我扮成店员。”

“我不想玩那个。”

“来吧来吧。我会问你:‘今天您想吃什么?’然后你就回答:‘请给我一块曲奇饼干。’然后我再说……”

“我就是不想玩那个。我说过了,那里太热了。”说完她离他远远地坐在枯黄的草地上。为什么“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呢?为什么妈妈在说“差不多是那样”的时候表情又悲伤又可笑呢?为什么爸爸没有生病,但却没去上班呢?

在另一头,迈克尔吃完饼干之后跑到前院小坡上,张开双臂叫道,“看我啊,姐姐,看我,快看我。我要跌下来摔死了。”说完他摇晃着身子倒了下来,滚了几滚平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躺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个表演一定很好笑,自个儿嘻嘻地笑了出来。不过詹妮弗并没有看着他,她走到落地窗前朝里面窥看。

父母还是坐在沙发上,只不过比刚才更靠近了些。父亲正在说话,母亲则边听边点头。詹妮弗看着父亲打着手势,嘴巴不停地动但听不见声音,这模样很是可笑。后来母亲站起来走进了厨房,父亲则继续坐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进地窖,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铁锹。他打算继续整理草地上的小路。

“我真的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几个晚上以后,米莉一边说一边不舒服地在沙发里扭动着身体,“对你们来说,这真是太遗憾了,我能想到你们多么失望。但就我个人来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呢,亲爱的?”

谢普刚灌了一大口金汤力酒,杯子里的冰块随着酒滑进嘴里,敲得他牙齿生疼。“当然。”他说。

其实,谢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为了忘记爱波,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他一直构想着十年后跟弗兰克夫妇重逢的场景:轮船缓缓靠岸,爱波从踏板上走下来,多年艰辛养家让她身材变得粗壮。她的脸颊陷了下去,站着走着都像个男人,而且她还喜欢眯着眼叼着烟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

如果这个幻想不能持续下去,他就必须在脑子里陈列出爱波的缺点来安慰自己:一、她现在已经不算苗条,二、当她紧张时说话的声音特别尖锐,三、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焦虑和造作的东西在里面,四……。每次他在沙滩上或开车去斯坦福的路上看到漂亮女人,他就会告诉自己,满世界都有比她更漂亮、更聪明、更完美、更叫人渴望的女人。而且在这段时间他还教会自己更加善待米莉。他在斯坦福最好的服装店给她买了一件昂贵的衬衣。(“为什么?你问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女人。这就是为什么。”)谢普沉迷在一种想象中,他认为自己把米莉栽培得越发平和安详了。

现在这一切统统都见鬼去吧。弗兰克夫妇哪儿都不打算去了。米莉坐在那里,聊着关于怀孕和孩子的话题,身上那件昂贵的衬衣掉了一颗扣子,而且腋窝那一片已经变色了。她对面的爱波却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谢普清清嗓子说:“那么你们想要在这里永久生活下去吗?还是要买一栋更好的房子?还是别的打算?”

“啊?”杰克·奥德威说,“被一次失败的避孕搞砸了?那么,弗兰克,我还真的不能说什么我很遗憾了。因为如果你走了的话我会非常想你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而且……”他优雅地靠在吱吱作响的椅背上,跷起了二郎腿,“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说点心里话,你们这个欧洲计划,有点,有那么一点,不切实际。当然我知道这不关我什么事。”

“拿把椅子过来坐下,弗兰克。你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巴特·波洛克说。

这是一年当中最热的一天。热得十五楼里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像诺克斯这种级别的公司连空调都没有,可算是丢脸之极。弗兰克指望波洛克在二十层的办公室应该会凉快一些。他还幻想,波洛克会大步走过地毯来迎接他,并热情地跟他握手。一番客套话之后,他们会前赴一间能提供鸡尾酒的空调酒吧继续商谈……而实际的情况是,开场白之后,他们就汗水淋漓地坐在闷热的办公室里,被不断发出嗡嗡声的电风扇滋扰着。这间办公室实际上比从外面看小很多,波洛克穿了一件跟他身份不相称的便宜短袖衬衣,甚至能隐约看见里面被汗水浸透的汗衫。他现在看上去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销售人员,完全没有了顶级主管的气派。尽管他的办公桌足够宽大,桌面也罩了一层玻璃,但桌上跟弗兰克的一样,堆满了杂乱的纸张。唯一能体现他的地位的,只有那只银质托盘,上面放了一个装冰水的保温桶和一只玻璃杯。仔细看,这套昂贵的摆设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听完弗兰克的陈述,波洛克说:“嗯,这很好。我个人非常高兴你能作出这个决定。现在,当然我告诉过你……”他闭上浮肿的眼睛,然后轻轻地揉着眼睑。这并不表示他什么都忘记了,弗兰克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跟原来一样。没有人在这样的房间,这样的天气还能兴高采烈的。除此之外,他们谈的是正事,是应该那样严肃的。“那天吃午饭的时候我提过,整个项目还在发展阶段。等到计划逐渐成形,我会把你招来开会的。同时我建议你继续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你的这个宣传册子。我会给特德一个信儿,让他知道你在给我做事。现阶段他知道这些也就够了,对吧?”

“什么改变了啊?”吉文斯太太手握黑色听筒,眉头充满惧意地皱了起来。她熬过了疲累的一天,现在已经接近崩溃边缘。整个下午她都泡在格林纳克斯医院,苦苦等着约见约翰的主治医生。她在打过蜡并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耐烦地从一个板凳换到另一个板凳,最后终于坐在医生桌前时,虽然仍能保持着基本的礼貌,但不悦之情溢于脸上。医生判断约翰这几个星期的行为表现“不太让人放心”,并且认为至少有五六个星期不该让他外出。

“可是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好,”她撒谎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噢,最后一次外出确实有一点点失控,但是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总的来说他还是很放松,很愉快的。”

“是这样。但不幸的是,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根据在病房里观察到的情况来采取行动。告诉我,每次在朋友家拜访结束后,约翰的态度怎样?他愿意回医院来吗?”

“他非常愿意。真的,医生,他像只小羊羔一样温顺,一样合作。”

“是的,”医生用手指拨弄着他那只难看的领夹,“但你要知道,如果他对回到医院有点抗拒,有点迟疑,那才是健康的信号。这样吧……”他皱着眉头翻看日历,“我们等到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然后我们可以再试试看。”

那他还不如说永远不让他出去呢。到了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弗兰克和爱波很可能已经远在世界的另一头。回到家以后,她筋疲力尽地打电话给爱波,想要取消之前说好的约会。现在她必须想出其他的借口解释为什么约翰周日不能过来了。另一端爱波的声音很小,她像是在很远的地方跟她说,什么东西改变了。——“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会改变?”吉文斯太太几乎要爆发出来,“为什么自己低声下气求来的东西,不能维持原来的样子?”

“你们什么改变了啊?”吉文斯太太问,然后吉文斯太太感觉到脉搏兴奋地跳动起来,“哦,你们去欧洲的计划改变了,那就是说你们不打算卖掉……”她手上的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行黑色的五角星,她画得那么用力,以至下面的纸上都压出了那尖尖的欢乐形状。“爱波,真的,我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么让我开心的消息了。也就是说,你们会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她开始担心自己会哭起来,还好这时候爱波抱歉地说,“让你为房子的事情白忙了一场,实在不好意思。”吉文斯太太才退回到职业女性冰冷沉静的外壳里。“没什么可抱歉的,你就别再提了。真的没给我添什么麻烦。那好吧,爱波。我们保持联系。”

她轻轻地把电话听筒放回原处,就像把一件稀有的珠宝放回到丝绒盒子里。

弗兰克睁开眼睛,不确定是噩梦,还是窗外凄厉的鸟叫把他惊醒。这会儿时间还很早,一阵恐惧感涌上心头,他害怕要是呼吸一下,或眨眨眼睛,他就会彻底清醒过来,然后骤然想起昨晚临睡前听到的什么坏消息。现在睡梦已经不能庇护他了。至少过了一分钟,他才想起,他听到的应该是好消息,而不是坏消息。昨天是八月第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一觉醒来,最后期限就这么过去了。他和爱波之间的争斗已经结束,他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用手肘支起了身体,在朦胧晨光中端详着爱波朝向他的柔和背部,以及掩藏在一缕头发后的脸。他伸长手臂绕着她的背,紧挨着她躺下,试图让嘴巴摆弄出满足的笑容,或者让四肢展示出平和的姿态。但没有用。半个小时之后他还醒着,看着灰蓝的天空逐渐转白,并热切想抽一根烟。

让弗兰克感到不自在的是,过去的一星期他们对怀孕的事绝口不提。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弗兰克都准备随时跟她展开辩论,甚至有意少喝一点酒,以便保持头脑清醒。但是每个晚上他们要么聊点别的事情,要么就什么都不聊。昨天晚上她在电视机前架起了熨衣板,然后在那里忙乎了差不多整个晚上,每隔几秒就抬起头来,皱眉看着电视屏幕里晃动的任何东西。

“你还要说什么吗?”她的身姿好像在传达这个信息,来回应他从房间的另一角投过来的不安目光。还有什么可谈的呢?我们还没谈够吗?

等她终于关掉了电视机,并且叠好了熨衣板,他走过去拉起她的胳膊。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吗?”

“什么?你什么意思啊?”

“今天,是最后一天——你知道的。如果你打算做‘那件事情’的话,那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哦,是啊。我想你说得没错。”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感到很沉重。“后悔吗?”

“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后悔,而且现在再后悔也晚了,不是吗?”说完她吃力地搬动熨衣板,让板上没叠好的一只支架垂在半空。弗兰克一直看着她走到厨房门口,才想起要过去帮她。于是他快步走到她身边。

“来,我来帮你拿这个。”

“哦。谢谢你。”

然后当晚在床上,他们默默无言地做着爱,整个过程就像一个白领出色地完成任务一样,简洁、合理而成熟。睡着之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听我说,我们肯定会好好的。”

“我希望如此,”她轻声回答,“我希望如此,非常希望。”

然后他睡着了。而现在他醒来了。

他起了床,在寂静无声的房子里走来走去。阳光赋予了厨房明亮的色彩——这又是一个美丽的清晨。而墙上的日历已经失去了魔力。出于斯托帕和儿子的慷慨,现在它还悬挂在那里,但从此以后弗兰克只有在发薪日或跟牙医约定做检查的时候才会去看看它。再也没有人会在意过了几天或几个星期,或许一个月悄悄消逝了很久,才会有人想起要撕掉那一页日历。

弗兰克·惠勒给自己倒上一杯冰橘子汁,它的颜色跟阳光一样。他在厨房的桌子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着,好像担心一饮而尽会让他恶心。他赢了但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胜利者。他成功地把自己人生的航道摆正,但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被世界的冷漠所压迫的受害者。这一点都不合理。

他在桌边坐了很久,才渐渐明白,是什么东西在他醒来时缠绕着他,是什么东西让他喝不下这杯橘子汁,是什么东西抑制他去欣赏窗外晶亮的绿草、青松和蓝天——

他将有另一个孩子,一个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的孩子。

“弄清楚你手上有什么,逗号,”活生生的人对着口授录音机推销,“弄清楚你眼下需要什么,逗号。弄清楚有什么东西你并不需要,破折号。这就是库存控制的作用。”

“另起一段。”

突然间八月下旬就来到了,距离弗兰克跟波洛克的上一次面谈已经有两个星期,或者三个星期。那个他不需要细细去测量和分配的时间,现在开始无情地把他甩在后头,“你是说今天已经是星期五了吗?”他还以为是星期二或星期三呢。直到这天中午,他从一个商店的橱窗看到摆设的秋天落叶以及“回到学校”的宣传语,才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了。很快他就要穿上大衣,然后圣诞节也跟着降临。

“现在最主要的事,”他找了个机会跟爱波解释,“是先把那一系列的‘话说’宣传册子做好,否则我能厚着脸皮跟他谈工资吗,你说呢?”

“大概不能吧。你自己最清楚。”

“嗯,我不能。我想我们也不能幻想一夜之间一切都发生改变,是吧?这需要时间,我们急也急不来。”

“急?我逼你了吗?真的,弗兰克,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这一切都取决于你。”

“我知道,我知道。”弗兰克连忙解释,“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不管怎样,我得尽快把这个该死的系列弄好。这个星期我有几天会晚回来,我想加班完成这些工作。”

自那天开始,他几乎每天都晚回家。他更喜欢独自一个人在城里吃晚餐,在搭上夜班火车前在城区里游荡。比起每天疲惫地赶火车,匆忙地来回于城市和郊区,现在他感到更独立,更自由。而且他觉得这样的状态更符合一对正步入新婚姻阶段的夫妻,他认为这种新的关系应该是更成熟,不那么浪漫化的。

唯一的麻烦是,第二份“话说”文稿比上一份棘手得多。他已经从头到尾做了两次,每次都有很多逻辑错误,或者重点不够突出,除了从头改过别无选择。

办公室的时钟指向五点三十五,当弗兰克听着口授录音机播出他的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文稿时,他发现整个办公大厅一片寂静,说明即便是最勤勉的同事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很快那几位打扫卫生的清洁女工就会拿着抹布和篓子过来。弗兰克听完最后一段录音,感到一种欣慰的疲劳。这份东西不能算尽善尽美,但应该可以说得过去了。现在他可以放心离开公司,找个地方喝点东西,然后去吃晚饭。

他坐倒在椅子上准备把机器关掉时,女人高跟鞋“得得,得得”的响声从过道由远而近。他一听那声音就知道是莫莉·格鲁布,猜到她有意留下来跟他单独在一起,而且他马上拿定主意,今晚要带她出去。他知道千万不能明目张胆看着她走过廊道,于是弓身拿着口授录音机,遮盖他瞥向门口的目光。果然是莫莉,弗兰克的眼睛余光一扫,就看清楚她的衬裙在裙脚的开叉口里款款摆动,也发现她正不露痕迹地看过来,像弗兰克一样,她也不敢直视他。

莫莉经过了弗兰克的隔间,然后踏着高跟鞋渐渐远去。他靠在椅背上,重新开启机器,播放之前的录音,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盯着过道,而当高跟鞋回转过来时,只会看见一个专心于工作的弗兰克。

“标题:话说库存控制。括号,第三次修改稿。弄清楚你手上有什么,逗号,弄清楚你眼下需要什么,逗号,弄清楚有什么东西你并不需要,破折号。这就是——”

她迎着他的目光出现了。“你好,弗兰克。今天在加班吗?”她小心地展示着惊讶的表情,不过从脸到脖子的深深的红晕出卖了她。

他关闭了机器,慢慢地站了起来,然后就像那些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男人一样,他轻松地、懒洋洋地走向她。

“你好。”他也打了一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