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班迪当然是个好人,而且他也是个不错的部门主管,”他们正快步走在市中心时,巴特·波洛克跟弗兰克说,“不过我告诉你吧,”波洛克从他那披着华达呢大衣的肩膀看下去,对弗兰克专注聆听的脸一笑,“我有点生气他这么些年就这样埋没了你。”

“呃。我不这么认为,波洛克先——先生,哦,不,巴特。”弗兰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羞涩地微笑,“不过谢谢您的夸奖。”(“你说我他妈还能说什么?你还能怎么去回答?”他设想着自己会这样跟爱波说。)他必须加快脚步,以免跟不上波洛克的大步子。由于走得太快,他还得伸出一只手来按住领带不让它从外套里掉出来。他不悦地意识到,这副慌慌忙忙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个大人物身边的哈巴狗。

“你觉得这个地方还行吗?”波洛克带着他穿过一家大酒店的大堂,然后进入餐厅。这是一家装修豪奢的餐厅,侍应生穿着塑料跟鞋子轻手轻脚地在餐桌间穿梭,衣着体面的人在觥筹交错间进行着商务长谈。当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后,弗兰克啜了一口冰水,一边环目四顾一边怀疑:这会不会就是当年跟着父亲和那个叫奥特·菲尔茨的人吃正式午餐的地方?他不是非常肯定,因为这个街区有好几家同样规模同样类型的酒店。不过确实有这种可能,而且这种可能性大到足以让他去嘲笑这样荒谬的巧合,“还有比这更加恶心的事情吗?”今晚他就可以回去跟爱波感叹,“还是同样的房间,同样栽在花盘里的棕榈树,同样的几小碗牡蛎饼干。上帝啊,就像在做梦一样。我就坐在从前坐过的地方,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

无论如何,坐下来让弗兰克松了一口气。这样波洛克不再显得那么高大了,而且他还可以在波洛克说话的时候,偷偷在桌底下抠着左手大拇指上的死皮。波洛克问了很多问题——弗兰克结婚了吗,有多少孩子,住在哪里;当然有了孩子以后,住在郊区是个明智的选择,但长期这样坐车奔波有什么感觉?——这就像当年菲尔兹问他喜不喜欢上学和棒球一样。

“你知道你做的宣传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波洛克一边摇晃着手里的马提尼,一边问道。玻璃杯在他的手里显得非常脆弱。“是其中缜密的逻辑和清晰的表达。你能在每个章节击中要点,并且梳理进文章的主题。在我看来那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读物,它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人在对我说话。”

弗兰克低下头来,“呃,事实上,这份东西确实是我对着口授留声机‘讲’出来的。这件事多少是个意外。我们部门本来既不负责内容创作,也不负责把册子生产出来。这都应该是广告公司的工作。我们只是负责调控材料的发放和使用。”

波洛克点了点头,嘴里嚼着杜松子酒泡过的橄榄,“让我来告诉你吧。我打算再弄一份这样的东西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的。让我来告诉你吧,弗兰克。我不管谁负责创作,谁负责生产,也不管调控发放和使用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怎样把电子计算机卖给美国的生意人。弗兰克,现在很多人看不起纯粹的、老一套的销售。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刚入行时,有一个非常聪明非常出色的前辈跟我说了一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巴特,每件事情都是销售。如果不是有人买卖了东西的话,这个世界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出现。’他说,‘你不相信我是吗,那么我们这样看吧,如果不是你老爸花言巧语地把你老妈哄骗过来,你以为你他妈是怎么到这世界上。’”(1)

“当时我坐在那里快要喝醉了,心里不停想:这家伙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啊,”今晚弗兰克打算这样告诉爱波,“当然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只是他确实吊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些看上去大大咧咧、粗豪朴实,实则内心精细的人,确实有那么一点人格魅力的。他就是这么一种人。”

“当然现在要把销售做好,就必须集合各方面的力量,尤其你要卖的是一个理念,而不单单是一个产品。就拿我们的工作来说,我们要给客户介绍的是一个全新的生产控制理念。你有市场调研人员,有广告人员,还有那个什么来着,哦,公共关系人员。你要做的就是把他们调动起来,结合成一股全面的销售力量。我喜欢把它想象成一个修桥的过程。”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烟灰缸和盛橄榄西芹的盘子之间弓成一座桥,“这是一座理解的桥梁,一座沟通的桥梁,建立在电磁——”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嗝,“不好意思,我是说电子。建立在电子科学和日常实用的商业管理之间的桥梁。现在,就拿诺克斯这样的公司当例子吧。”他懊恼地看着已经喝空的第二杯,或第三杯马提尼,“这公司非常老迈,步伐缓慢,非常保守。妈的,用不着我多说,你一定早就看在眼里了。我们公司全副精力就用来卖打字机、文件柜、还有叮当作响的穿孔卡片机这样的古老玩意,公司里很多老蠢货以为麦金利还在白宫里待着呢。然而在另一方面——哦对了,弗兰克,你是打算现在点菜呢,还是再稍微等一会?好吧,先生,我们先看一下。这里的蔬菜炖肉味道相当不错,还有烟熏三文鱼、蘑菇蛋卷、煎柠檬胧俐鱼,都非常精致,这些都来两份吧。吃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再点别的。现在我们继续,你可以说这家公司就像一个非常疲倦的老人。在另一方面——”他庞大的身躯忽然靠向桌子,双眼圆突,土黄色脸庞上的皱纹渗出了汗珠,“另一方面,资料处理的电子化革命却向我们逼近了。弗兰克,我们必须正视这个东西,这是个新生儿。”他用两只胳膊比画抱着一个婴儿的动作,然后用力挥挥手好像要甩掉什么污水似的,“我是想告诉你,他还是湿的,他们刚从子宫里把他拉出来,正准备在他屁股上拍两巴掌看他能不能哭出声,哦,基督,这个新生儿的脐带还高高鼓在他的肚脐眼上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如果你把可怜的小东西送给一个老男人,或老女人,这么说吧,一对老迈的夫妻,你估计接下来会怎么着?他们会眼巴巴地看着他枯萎然后死去。他们会把婴儿放进衣柜里,给他一瓶已经发酸的牛奶,并且压根儿忘了换尿布这回事。这样的孩子还能够长得健康强壮?这孩子肯定只会是死路一条。我再给你举个例子吧。”

于是他举了一个又一个的例子,弗兰克则竭力集中精神来跟上他的节奏。过了好一会儿,波洛克终于停了下来,然后掏出手帕擦拭额头,眼神困惑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情况。”他忧虑而小心地盯着杯子里最后一点酒。当他抓起杯子一口灌下剩下的酒,再把心思放回到盘里逐渐冷却的食物时,他冷静了下来。他继续说着话,吃着东西,不过语气变得平和而有修养。他开始使用“显然”和“此外”之类的字眼,再也没有“蠢货”和“肚脐眼”从他嘴里吐出来。他的眼睛不再往外突,刚才那个侃侃而谈的粗豪大亨消失了,现在他又是一个稳重得体的主管。“弗兰克,你有没有考虑到计算机对未来的商业生活会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呢?”波洛克坚定地说,“这是一个能激发思考的问题。”他不断地说下去,谦虚地承认他对具体的技术操作不甚理解,批评自己没有资格像个先知一样说话,并且毫不掩饰地在自己绕来绕去的词语迷宫里丢失了说话的条理。

弗兰克看着他,试图用心地听他说话,同时发现他喝下的三杯(或四杯?)马提尼已经起了作用。这间餐厅里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了一股巨大的噪声,猛地袭向他的耳鼓膜。而且他的视线被一圈黑雾包围着,他只能看见正前方的东西了。这些东西出奇的清晰:他的食物,冒着泡泡的冰水,还有波洛克永不疲倦的嘴。弗兰克的眼睛就像安装了一个望远镜,直直监视着波洛克。他正在光圈里注视着波洛克的餐桌礼仪,想看看他会不会在自己的杯子边缘留下白色的泡沫,会不会把面包卷放到酱汁里去蘸。令弗兰克感到极大欣慰的是,波洛克一条都没有犯。不久之后波洛克松懈了下来,不再谈那些抽象的宏图大志。在那些关于公司人事的更轻松的对话中,弗兰克觉得是时候提出心里最关切的话题了。

“巴特,”他说,“你记得总部有个叫奥特·菲尔兹的人吗?”

波洛克吐出一道长长的烟,然后看着它缓缓飘散,“不,我想我没有——”不过下一秒他精神一振,“哦,奥特·菲尔兹啊?妈的,当然记得。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奥特·菲尔兹是我们销售总经理之一,那好像是——天哪,这可要追溯到好多好多年前——呃,等等,不对啊,那时候你不可能在公司里。”

于是弗兰克把上一次坐在这样的地方吃正式午餐的事简略地述说一遍。他的声音流畅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厄尔·惠勒,”波洛克靠在椅背上,眯着眼努力回想,“你说的是纽华克的厄尔·惠勒吗?等我想想啊。我的确记得有个惠勒,我想他的名字好像也叫厄尔,不过那个人是在哈里斯堡,要不就在怀明顿,而且他年纪不对,他要老得多。”

“哈里斯堡?那就对了。不过那是后来。我父亲最后一段时间是在哈里斯堡工作。在纽华克是早些时候的事情,大概是1935年或者1936年吧。后来他又在费城工作了一段时间,接下来是普罗维登斯,基本上整个东部他都待过。所以我在十四个不同的地方长大,”他惊讶地发现自怜的情绪已经偷偷渗入他声音里,“没有一个地方我来得及把它当成一个家。”

“厄尔·惠勒,”波洛克说,“我想起来了,我当然记得他。我没把他跟纽华克联想起来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进公司。不过我清楚地记得在哈里斯堡见到的厄尔·惠勒,只是我印象中他是一个很苍老的人,可能我——”

“你说得没错,他确实很老。在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两个成年的孩子,你明白吗,”他及时控制自己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其实我是个意外,我是他们唯一不想要的孩子。”几个小时之后,当弗兰克的脑袋渐渐清醒并试图回想这段谈话时,他已经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失控地大笑大喊:“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巴特?他们常常把我放进衣柜里,给我一瓶子已经发酸的牛奶让我去吸——”然后他和波洛克一起站起来捶打着对方的肩膀,为这个笑话大笑不止,他们笑啊笑直到笑出了眼泪,然后一起仆倒在咖啡杯里。

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真正发生的是,波洛克感慨地摇头道:“这真不寻常,想想隔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这家餐厅,甚至记得奥特·菲尔兹那个老家伙的名字。”

“呃,这没什么出奇的。首先,那是我父亲唯一一次带我来纽约。另外,这次出行还牵涉了很多别的事。我父亲本来以为菲尔兹会给他一份总部的工作。他和我妈妈盘算好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怎么处理威斯切斯特的房子和别的一切。当希望落空后,我想他一直没有从这挫败当中走出来。”

波洛克满怀敬意地把眼睛低了下来:“嗯,当然,这就是做销售的辛酸,”然后他赶快把话题引向这个故事里比较开朗的一面,“不过这件事确实太有意思了,弗兰克。我之前不知道你居然是诺克斯员工的儿子。奇怪的是班迪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想班迪根本就不知情。我面试这份工作时没有提起我父亲。”

波洛克一边皱眉一边微笑。“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为公司卖了一辈子的命,而你没把它当做你面试的筹码?”

“嗯,没错,就是这样的。我没有提起。那时候他已经退休了,至于我——我不知道,总之我没有说。那个时候看来应该是不说更好。”

“弗兰克,我必须告诉你,我很佩服。你不想别人因为你父亲而优待你,你只想靠自己的能力在这里生存,没错吧?”

弗兰克不舒服地换了个姿势,“不,也不完全是那样。我不知道,反正……挺复杂的。”

“要不复杂才怪呢,”波洛克一脸郑重地说,“很多人肯定不能理解。弗兰克,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对此非常佩服。我想你父亲也感到很骄傲,对吗?哦,不对,等一下。让我试试我判断人的性格有多准。我打赌我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只是一个猜测啊。”他眨了眨眼睛,“这是一个基于经验的猜测。我打赌你告诉父亲,你是靠着他的名声才得到了这份工作,这样你就可以让他高兴,我说得对不对?”

令人懊恼的是,波洛克猜对了。那年秋天,弗兰克穿着一身拘谨的西服,带着妻子一起去看望父母。去哈里斯堡的这一路上,他盘算着怎样才能装作漫不经心,而又能详尽地把两则重大消息宣布出来:他有了工作,爱波有了孩子。他可以这样说,“哦,对了,顺便说一下啊,我找了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其实是有点傻的工作,不是我感兴趣的东西,但是收入很不错……”然后他就能“顺便”把一切告诉老人。

但是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他违背了本意。哈里斯堡拥挤的小客厅里弥漫着药物、衰弱和死亡临近的气息。在这里,厄尔竭力地表现得和蔼一些,弗兰克的母亲竭力地对即将诞生的孩子表现出激动和兴奋,而爱波则竭力地表现出甜美和羞涩的自豪;当这些伪装的温情团团包围着他时,那个想要嘲弄父亲的浪荡子妥协了。他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总公司雇用了我!——就像拿着优秀的成绩单回家向父母汇报的孩子。

“你都见了哪些人啊?”厄尔追问。他在一瞬间年轻了十年。“特德?哪个特德啊?特德·班迪?我想我不认识这个人。当然我已经忘记了很多名字。不过我猜他应该知道我吧,对吗?”

“那当然,”弗兰克的声音直接从喉咙里冒了出来,“他当然知道你。而且他对你的评价非常高。”

直到他和爱波坐在开往纽约的火车上,他才恢复了正常的脸色。他挥拳击打自己的膝盖,说:“他打败了我。这不是最糟糕的事吗?那个老混蛋再次打败了我。”

“我就知道会这样,”波洛克温情脉脉地说,“让我告诉你吧,弗兰克。我对人的预感很少出错。对了,吃甜点的时候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浓缩果汁?”

午餐快到尾声了,今晚爱波说不定会问,“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就坐在那里吃了整顿午餐,讲述了你一生的经历,就是没告诉他你秋天就会离开公司?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弗兰克想。

但波洛克根本不给他机会,他又说回公司的正事了。那么谁去照顾新生婴儿呢?谁来架设起这座桥梁呢?

“……是你的公共关系专家吗?你的电子技术工程师?还是你的管理顾问?当然他们在全盘计划里会扮演重要的角色,他们会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里贡献出自己的专业知识。但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们当中没有人具备合适的履历或资格,来完成这个搭建桥梁的重任。弗兰克,我跟这个行业里顶级的广告人和销售人员谈过,我跟一些最出色的技术人才和全国最优秀的管理人员谈过,我们得到一致的结论:这是一种全新的工作,我们需要培养出全新的人才来掌握它。”

“过去这六个月我一直到处走动,想要在公司的内部或外面物色几个恰当的人选。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看中了五六个来自不同领域的年轻人,我希望还能再找五六个这样的人。你现在明白我在做什么了吧。我是在给自己招募一个团队。现在请让我——”他抬起一只厚厚的手掌表示不想被打断,“让我说得具体一点。你做的那张小宣传册只是一个开始。我希望你按照我们在班迪办公室里规划的那样,把整个系列都做出来。不过我操作的东西比这个庞大得多。就像我说过的,整个计划还没有成形,现在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但你至少理解了我的思路。我有预感,你正是我需要的那种人。我可以派你到全国各地去会见各种各样的人,平民百姓、商务论坛、销售同行,还有我们的客户或潜在客户。你要做的事,就是站在他们前面,然后说话。你要跟他们介绍电脑,而且要说得很熟练,每句话都有根有据;还要回答他们的问题;你要用商人可以理解的语言,告诉他们资料处理电子化是怎么回事。弗兰克,我承认也许我已经是那种老式的销售人员,但是我有一个信念:如果你想要推销一个想法,无论是多么复杂的理念,没有什么比一个活生生的人现身说法更有效了。”

“呃,巴特,在你接下去说之前,有一件事情我——”他觉得胸部发紧,呼吸急促,“我想说的是,我打算今年秋天离开诺克斯公司。那天在班迪的办公室我之所以没有提起,是因为我还没有知会班迪。我想我应该更早跟你说清楚的,现在……我觉得有点……我是说我真的非常抱歉,不能如你所愿……”

“你是说你居然向他道歉?”爱波可能会这样问,“就好像你还要得到他的批准才可以离开一样。”

“不是这样的!”他会大声否认,“我当然没有向他道歉。你能不能给机会我把话说完啊?我只是在知会他,就这么简单。他之前跟我推心置腹说了那么多,我忽然提出辞职,自然会有点别扭啦。你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吗?”

“那么我要更怪罪班迪了,”波洛克说,“让你这么能干的人虚度了七年,然后被其他公司抢走。”说完他摇了摇头。

“不是,我不去别的公司。我不会留在这个行业了。”

“哦,那我至少应该为此而高兴。弗兰克,我很欣赏你能对我坦白,那么我也对你坦白吧。我不喜欢去打听跟我无关的私事,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肯定不会改变主意了?”

“呃——我想我相当肯定,巴特。要说清楚不是那么容易。不过,是的,我相当肯定。”

“我的意思是如果只是钱的问题,那么我们可以讨论出一个让你满意的……”

“不不不,我很感谢你这么说。但是这跟钱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更多是个人追求的问题。”

这句话似乎说服了波洛克。他缓缓而稳重地点头,表示他对个人追求完全理解。

“不过这不会影响我现在正在做的这个系列,”弗兰克说,“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它。只是超过这个范畴就……你明白的,我就不太可能参与了。”

波洛克持续地点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说:“弗兰克,这么跟你说吧,没有哪件事情是那么绝对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改变主意。我唯一的请求是,你考虑一下我们今天聊过的东西。先想想,别忙着做决定,跟你的妻子谈谈——跟妻子讨论是首要的事情,对吧?当然必须跟妻子讨论,想想看,如果没有她们,我们的生活会成什么样?你想好了,随时都可以过来找我,然后跟我说:‘巴特,我们再聊聊,可以吗?’我们先这么着,好吗?太好了。记住,我今天说的这些可以为你带来新的事业前景,这是一份所有男人都渴望得到的,充满挑战性和满足感的工作。当然你可能更渴望那个让你放弃这次机会的‘个人追求’——”他眨了眨眼,“如果你要去投奔竞争对手我也不会阻止,不过弗兰克,我想很郑重地告诉你,如果你选择了诺克斯,我相信你不会感到后悔的。而且我还相信一件事情,我相信——”他压低了声音说,“这也是你送给父亲最好的纪念和礼物。”

弗兰克要怎么跟爱波说,他听到这些俗不可耐的温情软语时,炽热的血液忽然冲击他的喉头?如果不去扭转爱波的顽固和偏见,他怎样能让她理解,他当时差点在逐渐融化的巧克力雪糕面前感动流涕?

幸运的是,那个晚上他没有找到跟她谈论这件事的机会。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做一件她非常讨厌、以至有意无意去忽视的工作——打扫房子里那些眼不见为净的隐蔽地方。她把轰鸣着的吸尘器推到房间的每个角落,钻入床底,跟灰尘及蜘蛛网顽强作战;她用一种强烈的清洁剂来清洗浴室的每一块瓷砖和挂件,清洁剂的气味让她头疼;她把头和肩膀都伸进烤箱里,用氨水清除里面的黑色污迹;她掀开炉子旁边一片松动的油布时,原本以为是一块棕色污渍的东西突然动了起来——那竟然是一群蚂蚁。过了好几个小时她还浑身不舒坦,就像蚂蚁仍然在她衣服里爬着;她甚至去打扫地窖,当她搬出一个潮湿的盒子时失手滑落,发霉的垃圾洒满一地,里面竟然钻出一条橘黄色斑点壁虎,慌不择路地从她的鞋面上爬过。当弗兰克回家时,爱波已经疲惫得不想开口说话了。

接下来的夜晚她也不想说话。两人一起看了一部弗兰克觉得剧情挺吸引人、但爱波却觉得是垃圾的电视剧。

直到下个夜晚,或者是下下个夜晚——弗兰克已经忘记是哪天了——他发现爱波在厨房里踱来踱去,身体紧绷,肩膀高耸,跟她在《化石森林》舞台上的表现一模一样。隔着墙壁从客厅闷闷地传来紧凑的喇叭和木琴声,还有侏儒在尖声说话,那是孩子在看电视卡通。

“怎么了?”

“没什么。”

“我不信,今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跟那天谢幕时一样的微笑,渐渐散发掉了。她的脸扭曲成沮丧的痛苦表情,而且呼吸声大得就像在锅里沸腾着的蔬菜:“今天没什么新鲜事!没有!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如果你说的是今天才发生的话——天哪,弗兰克,你别一副紧张的样子。难道这么多天你没发现吗?也没有猜到?我怀孕了。就这么回事。”

“上帝啊。”他的脸色顺从地苍白起来,而且如愿地摆出了一副被坏消息吓呆的表情。但他很清楚这种伪装不能持续太久。一个欢快的笑容已经挣扎着要爬到他的脸上,他只好捂着嘴来制止它,“噢,”冷静的声音从指缝中漏了出来,“你肯定吗?”

“是的,”她重重地扑倒在弗兰克的怀里,就好像这几个字带走了她所有的力量,“弗兰克,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就说这件事来打击你,我想等你先歇一歇喝点酒;我是说我可以等到晚餐之后,但我——这一个星期以来我几乎可以确定已经怀孕了,但我还有一丝希望,直到今天看了医生,我再也不能骗自己了。”

“噢。”弗兰克放弃去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开心地搂着她的肩膀,双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并在她的发丝间轻轻地说着不经思索的话,“听我说,亲爱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走不了,这只是说,我们要稍微变动计划,以别的方式离开。”

压力瞬间消失了。正常的生活宽容地回到他身边。

“没有别的办法啦。”她说,“你以为我这个星期都在想什么啊?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去欧洲不就为了让你有个机会去寻找自我吗,但现在一切都毁了。都是我的错,我愚蠢,我大意……”

“不,不是这样的。听我说,什么都没有毁掉。你太绝望了。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我们再等一会儿,等我们想出一个……”

“再等一会儿!两年吗?三年?还是四年?你认为我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脱身去接受一份全职工作?亲爱的,你仔细想想看。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听我说。”

“现在不说了。我们现在先不说这个,至少我们先等孩子们睡着,好吗?”她回过头去对着炉子,然后用手腕内侧擦拭一只泪水汪汪的眼,那模样就像一个不愿意被大人看见自己哭过的小孩。

“好的。”

孩子们抱膝坐在客厅里,眼神空茫地盯着屏幕上一只卡通狗凶神恶煞地挥舞着大木棒,追打着一只卡通猫,跑过被摧残得不成模样的卡通房子。“嗨。”弗兰克一边说一边从他们身边走过。吃晚餐之前他习惯走进卫生间梳洗身体,同时也梳理思绪。他盘算着等到他们俩单独相处时,他要怎么说。词句像音符那样在他的脑子里愉快地飘扬了起来,“听我说,我们的计划确实要延缓一下。但是我们可以这样去看……”他开始描述一幅新生活的图景。他会告诉她,如果需要再等两三年的话,那么他可以接受波洛克的工作,挣更多的钱,那么他们会过上更舒适的日子,“这当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但是钱还是不少的。想想这些钱吧!”他们可以买一栋更好的房子,而且更好的是,如果仍然无法忍受郊区的生活,他们可以重新搬回城里。当然不是搬回那个阴暗、爬满蟑螂、地铁吵得人不得安宁的城区,而是轻快的、振奋人心的、充满活力的新纽约。一个要有足够的钱才能发现的美好纽约。他们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会变得多么开阔有趣。而且……而且……而且……

闻着肥皂的清新味道和清洁剂残留下来的熏人香气,弗兰克一边洗手一边看着镜子,发现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比过去几个月要红润得多。于是在“而且”后面他知道该补上什么句子了。而且:为什么我们要把接受波洛克的钱当成一次妥协,当成你恢复工作能力能在巴黎养家前一次无可奈何的选择?这本来就是个难得的机会啊。它可以开拓新的局面,带我们去认识新的人和新的地方,假以时日甚至能带我们去欧洲。诺克斯公司的国际部门在海外开展电脑销售业务,不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吗?(“你跟惠勒太太完全不像印象中的美国商人”当他们悠闲地靠在威尼斯运河的栏杆上,一边品评着美味的苦艾酒时,威尼斯高贵的伯爵夫人会这样跟他们说。)

“嗯,那好吧。那么你怎么办呢?那么你还能怎样去寻找自己呢?”爱波或许会这样问。当他坚定地关掉热水龙头时,他已经有了答案:

“一切都让我自己承担吧。”

镜子里的那张脸变得慷慨、成熟而充满了男性气概。这张脸坚决地点点头回应了他。

他伸手去拿毛巾,发现爱波忘记在架子上放毛巾了,于是他只好自己打开柜门去找。这时他发现顶层放着一个包着药店纸的方形小包裹。这应该是刚买回来的,夹在毛巾和床单中显得格格不入,神秘得像偷偷藏起来的圣诞礼物。弗兰克感到一阵恐惧,他拿下来撕开了包装,看见一个蓝色的硬纸盒,上面印着“包装合格”的字样,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根桃红色的橡胶吸液器。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去想想是不是该等到吃完晚饭,弗兰克就拿着盒子大步迈出去,越过正在客厅看卡通的孩子(现在轮到卡通猫对付卡通狗,在卡通乡村满地追逐),走进了厨房。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她的脸先是惊讶,然后变得冷酷。毫无疑问,他的猜测没错。“你给我听着,”弗兰克说,“你想用这个狗屁东西来干什么?”

笼罩在炖菜的蒸汽之中,她退后了几步,但不是在表示退缩,而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挑衅神态。她紧张地把手贴在屁股上来回擦拭,说:“那么你想干什么?你以为可以阻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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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是sold your mother a bill of goods,即花言巧语的意思,sold语带双关,呼应之前说的“销售,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