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钟响了,我夹在一群群学生当中,慢慢地穿过了校园。时近黄昏,十分恬静,人们边走边嘁喳低语。我记得,拱形的毛玻璃窗被灯光照得黄灿灿的,向枝叶遮盖的砂砾小道和便道上投下了花边状的侧影。夜幕将临,我们信步走去,丁香、忍冬和马鞭草的阵阵清香和春天带来的一片葱绿叫人心烦意乱。我记起,一阵突发的爽朗的笑声,洋溢着欢乐的笑声,轻快地飘过了大地回春后的草坪,余音在远方缭绕——流畅,自然,其中银铃般的女声,十分清脆嘹亮,之后这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是给钟声震荡的肃穆气氛无可挽回地一下扼杀了。当!当!当!周围只听得步履端庄的悄悄脚步声,那是有人从散落在四处的住房里离开游廊往便道走来,过了便道,又上了柏油车道。车道两旁是粉刷得雪白的碑石,对于默默地往教堂走去的信男信女,有着难以捉摸的寓意。来宾已在教堂等候。我们并非带着虔敬礼拜的神往,倒是怀着审时度势的心绪往教堂走去。此时此地,暮色渐浓,湛蓝色的天幕下面雨燕盘旋,飞蛾穿梭,而教堂背后,月亮血红,就像西斜的落日。月光没有照亮蝙蝠啾啾鸣叫的黄昏,蟋蟀、夜鸱活动的夜晚,却全部倾注在我们汇集的地方。我们缓缓地往前走,动作呆板,手足僵硬,缄口不语,即便是呆在暗处,也好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月亮就像白人那充血的眼睛。
我带着前途未卜的心情朝前走,一举一动比别人更加拘谨。教堂的钟声震撼到我翻腾的内心深处,使人感到末日就要来临。我还记得,那教堂的屋面倾斜而下,屋檐既宽又低,颜色血红,就像刚刚升起的月亮,拔地而起;那教堂爬满了常青藤,夜色朦胧之中,上下一片灰蒙蒙的泥土色,好像这座建筑不是出自人工之手,而是破土生长起来的。为了求得暂时的慰藉,我不去想那春日的黄昏和阵阵花香,避开那耶稣受难时的情景,去领略圣诞时刻的心情;躲开春天的傍晚和钟声,去寻求冬日的明月和白雪。皎洁的明月高挂在天空,晶莹的白雪在低矮的松树上闪烁。那里没有钟声,唯有风琴和长号奏出的圣诞赞歌随着白雪飘到远方,将沉寂的夜晚化为清澈见底的大海,起伏的波涛拍打着沉睡的大地,直到音乐所及的最远处,无边无际,给人们,甚至给金日酒家,给狂人的住所带来宽宥。可是此时此地,仍是黄昏,我在升上天空的月亮下,迎着扑鼻的花香,向预示末日即将来临的钟声一步一步走去。
我进了教堂,里面灯光柔和。我悄悄走过一排排极不舒适的直背条椅,找到了我的位置,便弯着身子坐下,准备受苦。讲台设有专门的布道台,前方围着擦得雪亮的铜栏杆。讲台的上首按个儿高矮站了几排唱诗班的学生。他们身穿黑白两色制服,表情镇静,甚至有点呆头呆脑。一根根光泽晦暗的镀金风琴管,从他们的头顶一直伸展到天花板,高低参差,很像哥特式建筑的屋顶。
我的周围还有学生在走动,一张张面孔都突然严肃起来,活像是戴上了面具。我似乎已经听到人们提高了嗓音在唱来宾喜爱的歌。(喜爱吗?是要求的。是赞颂他们吗?是被迫接受、奉若神明的最后通牒。是为了求得平安无事有口无心地反复表示忠顺。也许仅仅为了这点,人们才喜爱这些歌,就像战败者喜爱征服者的象征一样,作为一种姿态,表示接受一方规定、另一方勉强同意的那种条件。)此刻我直挺挺地坐在这教堂里面,不由想起了许许多多夜晚,坐在这宽大的讲台前面,既感到敬畏又感到欣慰,是一种敬畏之中的欣慰;记起了在布道台上短小而正规的讲道,抑扬有致、清晰洒脱,虽从容自信却完全摆脱了那些缺乏教养的传教士的粗野感情,我们多数人的家乡都不乏那类传教士,而且我们也颇为此感到惭愧。这些讲道,逻辑的感染力就像刻板而正式的图案,只要有板有眼,顿挫铿锵,多音节词发得慢慢悠悠,就足以使我们感到激动,得到慰藉。而且我还记得那些来宾的讲话,他们个个都渴望让我们了解,我们能参加这样“盛大”而正式的宗教仪式是多么幸运。我们在这个大家庭中不致与那些在愚昧和黑暗中沉沦的人们同流合污又是多么幸运。
在这儿的舞台上,按照上帝自己对动作的描述演出了霍雷肖·阿尔杰6的邪恶的仪式,百万富翁一一前来登台自我表演;不光是戴起纸板面具表现出他们的德性、富有、成就、权势、慈悲等的神话,而且要活灵活现地把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这些品行表现出来。祭台上不是什么圣饼和圣酒,而是肉和血,活生生的人的肉和血。纵然弯腰曲背,老态龙钟,枯瘦干瘪,但也还是活生生的。(面对这个事实,谁不相信?谁会怀疑?)
我记得我们还得面对另外一种人,那些把我安置在这座伊甸园中的人们,似曾相识又不相识的人们,虽然熟悉却又陌生的人们。他们时时摆出一副假惺惺的笑脸,用鲜血、暴力和嘲讽,以降尊纡贵的态度,慢条斯理地对我们说话,他们时而规劝,时而威胁,时而用轻描淡写的语言进行恫吓。说我们一生的缺陷太多,可是企求过高,蠢不可耐地急于改善境遇。他们一张口说话,我脑海里就出现他们鬼鬼祟祟的幻影,那下巴颏上黏着的发亮的血泡,就像嚼烟之后常常挂着的棕色唾液,还有那嘴唇上糊着的成千上万黑奴保姆干瘪乳房中的奶汁。这让我们模模糊糊地了解到我们黑人的存在。他们吮吸我们生命的源泉,却往我们身上喷回污物。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他们绘声绘色地说这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天地,我们的四季和气候,春季和夏季,秋季和收获,千年之后都是如此。而这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洪水和飓风,他们这伙人又不啻是惊雷和闪电。这个世界我们必须接受,必须喜欢。即使我们不喜欢,也得逆来顺受。我们得接受——即使那伙人不在场,而我们面前却是铺设铁路、制造轮船、修建石塔的人们,尽管他们有血有肉,声音与那伙人不同,没有显而易见的危险的重压,并且对我们的歌声表面上更加真挚地欣赏,对我们的福利有一种几乎是慈悲而又客观的冷漠。可是那另一种人的话却比慈善家的美元更为有力,比采金钻油的竖井更深,比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奇迹更加令人生畏。因为他们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就构成了暴力行动。对于暴力,我们这些学生虽感到无法忍受,却异常敏感。
我也曾登上那个讲台,参加辩论。有个学生领袖叫我对着那些最高的大梁和最远的椽子叫喊。我的声音使大梁和椽子发出清脆的欢鸣,也使楝木发出断续的乐曲,回音里面可辨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好像是对着茫茫原野中的大树诉说,对着蓝灰色深水井口呼喊;只有声音,没有意义,只是拿建筑物的共鸣声做游戏,是对人的耳鼓的强烈刺激。
哈!后排坐位上白发苍苍的女总管。哈!苏西小组,苏西·格雷沙姆小姐。她坐在最后看着一个女生给男生传送秋波——听我说吧,语言的拙劣号手,模拟吹出喇叭和长管的那种音色,像中音号那样演奏主旋律的变调。嗨!精于语言的行家,善于揣测空洞语言的老手,听听那一个个元音和咝咝作响的齿音,听听那表现痛苦的低沉而刺耳的颚音,现在再随着早年浸礼会传教士讲道的节奏起伏,去掉那些形象的比喻:太阳不会出血,月亮不会流泪,蚯蚓不会避开神圣的肌体,复活节早晨照样在泥土中翻滚。哈!歌唱伟大成就,哈,赞颂日益巨大的成就,吟诵啊,哈!众人接受的意义。哈!到处淹没着激情的有声语言的河流,漂浮啊,哈!壮志未酬和暴乱流产的残迹,冲刷着我面前伸长的脖子和竖起的耳朵,哈!喷上了天花板,拍打着发黑的后椽,震荡着在千百人的声音中变得柔软的硬木横梁,哈!就像弹击木琴;那歌词犹如学校乐队在校园中来回演奏的凯歌,毫无胜利的欢乐。嗨,苏西小姐,无词的歌词的声音,歌颂尚未取得的成就的虚伪曲词,驾着我的讲话的翅膀,传到了您的耳旁,年迈的女总管,您熟悉奠基人的声音,您知道他许愿时的语音腔调以及人们的种种反响。此刻,您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微微歪着白发苍苍的头,闭起了双眼,脸上是一副出神的表情,听着我的词语的声音发自我的肺腑、我的风箱、我的喷泉,就像喷水口喷出的色泽鲜明的水珠——听我说吧,年老的总管,点一点您那可爱的头,闭上您那眼睛笑一笑,或欠一欠身表示您听到了我的声音。您不会受语言的表面意义愚弄,不会受我的话儿愚弄,即便那些轻抚在您眼帘上的绒毛使您的眼睛眨个不停,也不可能使您一听到许愿的反响就感到欣喜若狂。在这歌颂与吐诉之后,您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孩子,有朝一日你会使奠基人感到骄傲!”哈!苏西·格雷沙姆,格雷沙姆姆姆,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的指导。她们坐在那清教徒式的条椅上不懂得您那约旦的圣水可以节制她们的私情;您,奴隶制的遗老,学生们爱戴您,但不理解您。您年事已高,又是奴隶制的产物,然而您却蕴藏着一股持久而旺盛的热情,在这蒙受耻辱的孤岛上,对您的这种精神我们并不感到羞愧——我是对着坐在最后一排的您,发出我这一连串的声音,在等待仪式开始的时候,我怀着羞愧和惋惜的心情想着您。
贵宾们在静悄悄的气氛中登上了讲台,布莱索博士像一名肥头大耳的侍者领班那样彬彬有礼地把他们引到高背雕花椅子前面就座。像有的来客一样,他下穿一条条纹西裤,上穿一件燕尾服,翻领镶着黑边,配有一条考究的宽领带。每逢这种场合他都是这副装束。尽管衣着华贵,他还是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那条裤子的膝弯总是显得肥大,上装也总在肩膀上往下耷拉。来宾之中除一名之外全是白人,我看到布莱索博士对他们一一笑脸相迎。他一只手放在他们的臂膀上,不时拍拍他们的背脊,还凑近一个尖嘴猴腮的校董叽咕了几句,此人也就亲热地拍拍他的胳膊。这时我不禁感到一阵战栗。今天我也接触过白人,结果酿成了一场大祸。那一刻我才领悟到在我认识的黑人当中——也许理发师和保姆得除外——布莱索博士是唯一可以接触白人而不致遭殃的人物。我还想起每当有白人登上讲台,他总要用手去拍拍他们,好似在施什么法术。他和白人握手的时候,我看到他牙齿总是闪闪发光。客人们入席之后,他才跑到一排椅子的末尾落座。
在他们的后面站着几排学生,风琴手扭转了头在张望,等待开始演奏,一双眼睛对着落地支架,闪闪发光。我只见布莱索博士正打量着听众,突然连身也没有转就点了点头。仿佛他用无形的指挥棒打出一个强拍,风琴手忙掉转了头,耸起肩膀,风琴随之滚珠般的发出了一串乐音,向教堂四面扩散,悠悠扬扬,起伏跌宕,在小教堂内缓缓地缭绕。风琴手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一刻也没有安静,两只脚飞快地踏动着,好似合着与这风琴的响亮、悦耳的音乐毫不相干的拍子在跳舞。
布莱索博士坐在椅子上,思想集中,脸上露出了一副宽厚的笑容。然而他的眼睛急速地在转动,先落在一排排同学身上,然后又转到教师的席位上。他急速扫视的目光对谁都是一种威胁,因为他要求全体师生都来参加这样的集会。学校的方针都是在这儿以最明确的语言加以宣布的。当他的目光扫到我坐的这一块地方时,我似乎感到他的眼睛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注视着台上的客人;他们坐在那里,显得既轻松又机警。你若抬头去仰视他们,他们总是带着那副神情来瞧你。我思忖着该求哪一位替我向布莱索博士说情,可是我心里明白他们谁也不会帮我的忙。
尽管布莱索博士旁边坐了一排要人,尽管他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显得比别人矮了一头(实际上他是个大高个),可是他往那台上一坐,就会对我们产生比别人更大的影响。我想起有关他进入这个学院的传说。那时候,他还是个光脚丫的小子,因为求学心切,背着一包破旧衣服,长途跋涉走过了两个州。后来他在学校谋到一个喂猪的工作,结果成了建校以来最好的喂猪能手。奠基人对他的印象挺好,把他调到办公室当听差。我们谁都知道,多少年来,他拼死拼活,爬到了校长的地位。有时我们都想象他曾只身步行到学校,或者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学校,或者用别的什么显示决心和牺牲精神的行动来证明他渴望知识。我记得他使学校里的每个人对他敬畏,他的照片常上黑人报刊,照片的说明是“教育家”,字号很大,十分显眼,照片上的那张脸总是满怀信心地看着你。对我们来说,他不仅仅是学校的校长。他是一位领袖人物,一个“政治家”,可以把我们的问题向上反映,甚至可以反映到白宫;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陪同总统视察校园。他既是我们的领导,又是我们的法宝。他能使学校的捐款源源不断,奖学金绰绰有余,还能通过报刊渠道使学校声望不断提高。他成了我们众人畏惧的黑炭阿爹。
风琴的音响消失了,我看到唱诗班后排位置上悄悄地站起了一个瘦削的棕色姑娘。她动作轻柔,一丝不苟,简直像现代舞蹈家。她开始了无伴奏的轻声吟唱,似乎不是在向聚集在教堂里的人们唱歌,而是独自低声吐诉内心深处的感情,只是事与愿违地让人无意中听到了。她的歌声逐渐高昂,有时简直像游离于形体之外的一股力量,竭力想钻进她的身体,惊扰她,震荡她,使她周身有节奏地摇摆,仿佛成了她赖以生存的泉源,而不是她发出的网状音波。
我看到台上的来宾都掉过头去看这个瘦削的棕色姑娘。她穿着一件洁白的唱诗班长袍,高高地站在后排,背后是一根根风琴管,而她自己在我们看来也变成了一支长管,委婉地吐诉着压抑已久的内心痛苦,她那清瘦而平常的脸庞在音乐的影响之下变了形。我听不懂歌词的含意,但却能领略演唱时的那种凄楚、渺茫和超凡入圣的情绪。颤抖的歌声流露出思乡、惋惜和悔恨。她慢慢坐下去的时候我感到哽噎;她不是一下落座而是竭力控制的颓然瘫下,仿佛她在保持平衡,她睁大着水汪汪的眼睛,通过心脏血液流动的微妙节奏或是个人意识的高度集中在承担余音中的沸腾感情。
没有人报以掌声,只有一片深沉的寂静表明人们的赞赏。白人来宾们相互微笑,表示称许。我虽坐在那里,心里却在估摸那可怕的可能性:我将离开这一切,我可能被开除。我想象自己被赶回了家,受到了父母的责备。在绝望之中,我好像是在更远的地方看着眼前的情景,仿佛是通过一只倒置的望远镜在察看讲台和上面的演员。小得像玩具娃娃般的人物正在举行某种毫无意义的仪式。随后有人站到灯光昏暗的讲经台上宣布通告。从后面看去,他站得比我前面一排排学生要高。这些学生有的头发干如地衣,有的油光闪亮。接着又一个人起立领诵经文。还有一个人发表了一通讲话。我周围的人都在唱“指引我,指引我走向那比我更高的基石”。这歌声,虽是眼前情景的一个有机部分,可似乎有一种力量,比这情景更加咄咄逼人,于是我一下子被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有位来宾站起来发表讲话。这个人形貌奇丑;他体形臃肿,圆头短颈,鼻子过于肥大,跟那张脸颇不相称,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他坐在布莱索博士旁边。我老是瞧着我们这位校长,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我的眼光一直集中在白人和布莱索博士身上。因此当他起立,慢吞吞地走到了讲台中央的时候,我总觉得是布莱索博士一半在往台中央走,另一半还坐在椅子上微笑。
他站在我们面前,神态自若。他的白领子亮闪闪的,好像是他黑脸和黑上衣之间的一条白带子,把他的头和身子截然分开。他像一尊黑菩萨,粗短的胳膊交叉在腹前。他仰起了大头,停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随即他开始讲话,声音圆润而响亮。他告诉我们,时隔多年他能再次获准来访感到十分高兴。上次来访问的时候,他在北部某一个城市讲道。当时奠基人年事已高,布莱索博士在学校里位居第二。“那可是些了不起的日子啊,”他拖长了调门说。“很有意义的日子,充满着奇迹的日子。”
他边说,边将两只手的指尖对碰在一起,围成了一只笼子,随后又将两只小脚并拢,悠悠地有节奏地晃荡了起来;他全身向前倾,重心落在脚趾上,仿佛马上就要跌倒了,随着又向后仰,重心又落在脚跟上。灯光时时从他的墨镜上反射出来,让人感到他的头似乎已经脱离了身子在空中浮动,只是由于一条白领,才没有飘离得太远。他一边晃悠,一边说话,倒也自有一种节奏。
接着他就重新唤起我们心中的理想:
“……废奴后的这片荒野,”他拖长了音调说,“这黑暗和悲伤的土地,无知和堕落的土地,这里兄弟相搏,父子不容,主人处处与奴隶作对,奴隶时时与主人为敌;这里只有斗争和黑暗,实在是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就在这块土地上来了一位谦卑的先知。他像拿撒勒的木匠7一样卑微。他自己是奴隶,父辈也是奴隶,不过他只知道母亲。他生来就是奴隶,但他从小就才智过人,品德高贵;虽出生在荒无人烟、战痕累累的穷乡僻壤,但是他走到哪里,就给哪里带来光明。我相信你们都曾听说过他多灾多难的幼年。有一次,他精神失常的表兄往他这婴儿身上泼了碱水,使他幼小的生命种子马上就枯萎了。他宝贵的生命几乎就这样被断送掉了。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像死去一样昏迷了九天,后来忽然奇迹般地复原了。你们大可以说他曾起死回生或者说死而复生。
“哦,我年轻的朋友,”他喜气洋洋地高声说,“我年轻的朋友,这实在是一个美妙的故事。我肯定你们已经听过多次了:请你们回忆回忆,他怎样巧妙地询问他的小主人,从而获得了启蒙知识,而他那些老主人倒并没有产生疑心;他又怎样学会了字母,自己学会了阅读,解开了文字的奥秘,便本能地阅读了《圣经》,其中的智慧就成了他最初的学问。你们也知道他怎样逃跑,翻山越岭,靠两只脚走到了那所学府,又怎样因为获得了难得的学习机会,或者用老人的话说,有了‘用头摩擦大学墙壁’的机会。无论清晨、黑夜、正午,他都坚持不懈,刻苦攻读。你们了解他光辉的成就,当时他成了善于打动人心的演说家;后来他毕业了,但他一贫如洗,几年之后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故土。
“随即他的伟大斗争就开始了。请你们想象一下吧,我年轻的朋友们:乌云笼罩着大地,黑人和白人都充满了恐惧和仇恨,虽然各自都想前进,可是彼此害怕,整个地区处在极度的紧张气氛之中。恐惧和仇恨像匍匐在这块土地上准备猛扑过来的恶鬼,怎么消除这种恐惧和仇恨情绪呢?每一个人都对这个问题感到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你们知道他怎样来到这里,给他们指明了道路。哦,是的,我的朋友,我肯定你们已几次三番听说这一切了;你们听说过这位贤人的辛勤劳动,他伟大的谦卑精神以及他从不模糊的远见卓识,其丰硕成果,具体而实际的成果你们正在享受;他在蓄奴制时代的荒凉与黑暗之中形成的理想,现在已经生动具体地实现了,它甚至体现在你们呼吸的空气之中,在你们柔和而优美的和声之中以及你们——奴隶的子子孙孙——在设备齐全、光线明亮的教室中所吸取的知识之中。你们必须了解这个奴隶,这个黑人的亚里士多德。他以令人赞叹的耐心,不慌不忙地进行着工作。他的耐心远非常人可以比拟,因为它是出自上帝赋予的信念。他一点一滴地进行工作,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阻力。是的,对他我们应该作出充分的评价,他稳步地为你们寻求了新的天地,也就是你们今天在其中愉快生活的天地……”
他伸开了五指,手心朝下。他继续说,“在整个这块土地上,这一切都讲了又讲。它鼓舞着一个微不足道但在迅速崛起的民族。这一切你们听了又听——这真实的传记寓意深长,这生动的寓言中蕴含着验证了的光荣和平凡中的高尚——依我看是这一切才使你们获得了自由。即使你们当中那些本学期才来到这块圣坛的学生对这一切也很清楚。你们从父母的口中早已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是他引导你们的父母走上了正确的道路。他像一名伟大的船长指引他们前进,像上古时期的舵手,引导他的人民安全地通过了血红的大海的深处。你们的父母紧跟这位伟大的人物渡过了偏见的暗海,安全地离开了无知的大陆,穿过了恐惧与愤怒的风暴。他高声呼唤着,让我的民族前进!而在必要的时候,在窃窃私语最为明智的时候,他就轻声呼叫。可是人们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我紧靠在坚硬的椅背上,聆听他的讲话,出神得近乎麻木了。我的感情像是上了织机跟他的话交织在一起了。
“你们要记住,”他接着说,“在一个采摘棉花的时节,他到了某一个州,他的敌人是怎样企图谋害他。记住他又怎样在途中被一个陌生人叫住了。这个人脸上疤痕累累,根本看不出究竟是黑人还是白人……有人说他是希腊人,有的说他是蒙古人,还有些人说他是混血儿——更有人说他是一个信奉上帝的普通白人。不论说他是什么人,也不论人们怎么说,我们都不能排除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是上帝直接派来的使者——哦,确实是这样!记住这个人怎么突然出现,使奠基人和他的马都大吃一惊。他告诉奠基人情况危急,关照他把马和马车都丢在路上,立即赶到一间小屋。随即他悄悄地飘然而去。他一声不响地飘然离去,我年轻的朋友,奠基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当真出现过。你们知道我们的伟人黄昏又继续赶路,虽然他感到困惑不解,还是一心往镇上走去。他陷入了沉思。突然传来了第一声来复枪的枪声,随即一排几乎致命的子弹擦伤他头顶——哦,天呀!——他晕了过去,表面上已经失去了生命。
“我曾经听他亲口说过,当那帮恶人还围着他,检查他们罪恶勾当的结果的时候,他恢复了知觉。他躺在地上,拼命抑制心脏的跳动,生怕他们听出了,会像法国人说的,再补上致命的一枪。哈!我肯定你们每一个人在他逃跑的过程中都曾和他一起共艰辛,”他说道,似乎直盯着我泪汪汪的眼睛。“他醒过来时你们也醒过来;歹徒走开了,他没有进一步遭到毒手,他为此感到庆幸时你们也都感到庆幸;他从地上爬起来时你们也从地上爬起来;用他的眼睛看到地上凌乱的脚印,他倒下的地方有几个子弹壳;是的,还有不算太多的鲜血,已经凝结了,上面覆盖了一层尘土。你们满怀疑虑和他一起往陌生人指点的小屋匆匆赶去。在那小屋里,他见到一个似乎是疯疯癫癫的黑人……你们记得那个老头儿吧,他常常在小镇的广场上被孩子们取笑,他老迈年高,长相滑稽,主意顶多,满头棉花似的白发。然而,就是他在包扎奠基人的伤口,也包扎了你们的伤口。他这个老奴,对于治疗这类毛病十分在行。他管自己这门行当叫细菌学,疥癣学——哈!哈!真是了不起的新手艺!他剃光了我们的脑袋,清洗了我们的伤口,哈!用他从轻信的歹徒头头家里偷来的绷带把我们的伤处包扎得利利落落。你们总记得,你们又怎样和奠基人,我们的领袖一起,专注于黑人的逃跑技巧。开始正是这位好像疯疯癫癫的黑人给你们指了路,实际上是他教你们怎么逃跑。这一手是他做农奴的时候学会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你们和奠基人上了路。这我是清楚的。你们悄悄地沿着河床往外逃。蚊子乱叮,猫头鹰尖叫,蝙蝠不停地吱吱啾鸣,逼得你们三步并作两步走。夜间,躲在石缝里的蛇啪啪作响,逃跑的人们藏在泥土中周身发烧,在黑暗里不断地叹息。第二天你们在小屋里躲了一整天,十三个人挤在三间小屋里。你们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壁炉的火熄了,烟囱又变得黑洞洞的,看得清煤烟和炉灰的时候,你们才敢躺下——哈!哈!有一个老婆婆为你们警戒。她在一个似乎已经熄了火的壁炉旁边打盹。你们却站在漆黑的房间里。当歹徒带着狂吠的猎狗进了屋,他们以为她神经失常了。可是她知道,她心里明白!她知道有火!她知道有火!她知道那是只会燃烧不会耗尽的烈火!我的天呀!就是这么回事啊!”
“我的天啊,是这么回事啊!”有个女人这样应了一声。这使得他在我脑子里勾勒的情景更逼真了。
“第二天早晨你们让他躲在一车棉花中间。通过准备应急的一支枪的枪管呼吸热烘烘的空气。子弹,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用着,还散放在你们的手掌上。你们和他一块儿进了这个镇,一个好心的高贵的人把你们藏了一夜,第二天又有一个没有仇恨情绪的白人铁匠把你们藏了起来——这是在逃亡的秘密旅程中令人吃惊的矛盾现象。逃跑,对!你们从熟悉你们的人和素不相识的人那里得到了帮助。有的一看到奠基人就主动协助,有的甚至连见也没见到他就伸出了援助的手,他们有的是黑人,有的是白人。但在多数情况下是我们自己人,自己人总是相互帮助的。这样,我年轻的朋友,我的兄弟姐妹,你们和他一起,披星戴月,翻过高山,越过草地,走出一间小屋,又进了另一间小屋。你们走了一程又一程,从一个黑人手中转托到另一个黑人的手中,有时也经过白人的手。所有这一只只援助的手铸成了奠基人的自由,铸成了我们大家的自由,就好像很多人的歌喉汇成了一支感人肺腑的歌曲。你们大家,你们每一个人,都曾和他呆在一起。啊,这点你们是最明白不过的,因为是你们逃向了自由。啊,确实如此,你们了解逃跑的始末。”
我看他停了下来,对着前前后后的听众微笑,他那特别肥大的脑袋像灯塔似的暗淡向教堂的每一角落转动。他的话音还在回响。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回忆奠基人使我感到难受,这还是第一次。校园仿佛在我的眼前掠过,迅速地隐退了,就好像沉睡乍醒,梦境渐渐消失了一样。我旁边的一个同学,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脸都变了样。他表情呆板,好似内心在斗争。这胖子不费吹灰之力就驾驭了听众的情绪。他自己却泰然自若,好像他那副墨镜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只有面部的表情配合他耍嘴皮子的独角戏。我用臂肘轻轻碰了碰我边上的同学。
“他是谁?”我低声问道。
他厌烦地瞪了我一眼,差不多要光火了。“是芝加哥来的霍默·阿·巴比牧师。”
这一刻他把手臂搁在讲演台上,脸转向布莱索博士说:
“我的朋友们,你们刚刚听到的只是这美妙故事的愉快的开端。可是结尾却令人悲伤。也许在许多方面这个结尾的含义更为深刻。旭日般的光荣儿子陨落了。”
他又对着布莱索博士说:“那是一个不祥的日子,布莱索博士,先生,您也会记得的吧。我们当时都在场。啊,我年轻的朋友们,”他脸又转向我们,心情沉重却又有点自得地微笑说,“我十分了解他,热爱他,当时我在场。
“我们走遍了好几个州,所到之处他都给人们送去了福音。人们赶来听他这位先知讲道,大众都接受了他的教诲。他们都是些因循守旧的人;女的系着围裙或者穿着印花布、方格花布的宽大套衫;男的穿着工装或者是打了补丁的羊驼毛衫;济济一堂,有的头顶破草帽,有的戴顶旧宽边遮阳帽。一张张脸都仰望着他,流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他们有的乘牛车、骡车,有的靠两条腿,长途跋涉,赶来听他讲道。那才是九月,虽是初秋,天却很冷。他一字一句说到了他们心里,使他们烦恼的灵魂得到平静,获得了信心。他把一颗亮灿灿的明星捧到了他们面前。随后,我们又辗转到其他地方,继续传播他先知的福音。
“那是些一刻不息、四处奔波的日子,是充满青春活力的日子,是春色满园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大地生机盎然,繁花似锦,阳光普照,前程无限。啊,在那无法用笔墨形容的光荣日子里,奠基人不仅在这块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峡谷里,而且在四面八方,把理想灌输到人们的心坎里。他竖起了民族的支架,像在休耕地上撒播种子一样,传播了他的福音,他作出了自我牺牲,同两种肤色的敌人斗争,同时又宽宥他们——哦,他确有两种不同肤色的敌人。然而,他仍勇往直前,意识到身负传播福音的重任,全力以赴地去完成他的使命。由于他热情过高,或许是由于他过于执拗,他拒不听从医生的劝告。此刻我还能想象那挤得水泄不通、充满决定命运气氛的会堂里,奠基人和颜悦色,妙语连珠,完全掌握住了听众,给他们以震动、抚慰和教诲;下面,一张张出神的面孔被大腹火炉的鲜红火光映得绯红;是的,一排排全神贯注的听众完全被他不容置疑的真谛吸引了。此刻,我仿佛又听到静悄悄的会堂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奠基人刚以一句铿锵有力的话结束了他的讲道,听众当中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霍地站了起来,喊道:‘告诉我们该怎么办吧,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给我们说说吧!为了我那上周被他们抓走的儿子,你就给我指点指点吧!’整个会堂都响起了恳切的呼声:‘告诉我们吧!给我们指点指点吧!’忽然,奠基人热泪纵横,一时说不上话来。”
老巴比的声音忽然响亮了起来。他激动得开始在台上走动。他走走停停,边走边讲,边讲边比划。我怀着厌恶和迷恋的心情出神地注视着他。虽然这故事的内容有些我早已晓得,但我心里却有一股子劲头不愿意听那不可避免的悲伤结局。
“奠基人收了声,然后向前走了几步,眼睛里流露出了激昂的情绪。他高举起一只胳膊,准备回答众人的问题,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他摇晃了起来。随后是一片混乱。我们急忙冲到前面,把他扶走了。
“听众都惊愕地站了起来。在一片恐慌和混乱中,有人呜咽,有人悲叹。突然,犹如一声惊雷,一记响鞭,响起了布莱索博士的声音。那声音既富有权威,又好像是给人带来希望的歌声。我们将奠基人平放在一张条椅上休息时,布莱索博士噔噔地在架空的讲台上走动,用低沉雄浑的丹田之音而不是用词句命令着。他本来不就是一名男低音歌手吗?今天他不也还是一名歌手吗?人们伫立在奠基人身旁,竭力表现出镇静,为了祈求他们的巨人不要倒下,他们随着他齐声唱出一首悠长的黑人歌曲——鲜血和白骨之歌:
“意味着希望!
“唱一支艰难和痛苦之歌:
“意味着信仰!
“唱一支谦卑和荒谬之歌:
“意味着忍耐!
“唱一支黑暗中斗争不已之歌,意味着:
“胜利……
“哈!”巴比高声感叹着,拍了拍手,“哈!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一直唱到他们的领袖复苏!”(他的双掌一击。)
“对他们讲话——”
(击掌!)“我的上帝,我的老天!”
“让他们放心吧——”(击掌!)
“那——”(击掌!)
“他只是由于没日没夜的工作而身心疲乏。”(击掌!)“对,打发他们走吧,让他们高高兴兴上路,分别时和每一个人友好地握一握手……”
我只见巴比按一个半圆形线路来回走动,嘴唇抿得紧紧的,由于激动,脸也抽搐了起来,他轻轻地合起了手掌,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
“啊,在那些日子里,在那些生气勃勃、艳阳高照、好似盛夏的日子里,他耕作了这大片土地,照看庄稼生根、成长。”
巴比只觉得不堪回首,声音在叹息之中渐渐消失了。他深深地叹息着,教堂里了无声息,人们都摒住了呼吸。我看见他掏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孤独感把我和别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大。我远远看去,贵宾席上听得入神的人们都在微微地摇头。巴比接着又讲开了。此刻,他的声音已脱离了他的形体。所以,虽然他沉默了片刻,他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中断,他的话有节奏地涌进我们的心头,还在我们的内心萦绕不息。
“哦,是啊,我年轻的朋友们,哦,是啊,”他怀着极度的伤心接着说。“人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愿望描绘出绚丽多彩的画面,把飞翔的秃鹫当成高贵的雄鹰,看成咕咕低鸣的白鸽。啊,确实如此!但我心里明白。”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了,使我一惊。“尽管我内心怀着强烈而痛苦的希望,但我知道——知道这伟大的人物已经日渐衰竭了,临近了他幽冥的冬日;那一轮巨大的太阳在落山。有时人们会意识到这种情况……由于我感到了这一点,沉重的精神负担简直使我难以支撑,但我真该死,竟承受住了这个负担。可是奠基人的精力是那么充沛——哦,是的——我们在那小阳春的日子里从一个城镇赶到另一个城镇,不久我就把他的健康置之脑后了。可是后来……可是后来……可是……后来……”
我听他的声音又轻得像耳语似的了;他平伸出两只手,好像是在指挥乐队进入深沉而逐渐减弱的结尾。接着他的声音又高昂起来,清脆利索,不加渲染,说话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记得火车开动了,呻吟着爬上斜坡,进入深山。天很冷,窗边蒙上了冰霜的图案。火车的笛声凄然而悠长,好像是深山发出的叹息。
“在前面一节车厢里,在这条线路总经理亲自拨给的一节卧铺车厢里,奠基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得了莫名其妙的急病。我心如刀割,但是我知道太阳就要落山,老天给了我这个启示。火车在奔驰,车轮在铁轨上哐啷啷、哐啷啷地响个不停。我透过蒙上一层薄霜的车窗,看到了忽隐忽现的北极星。一会儿,好似苍穹阖上了眼睛,北极星顿然消失了。火车爬上山巅,车头像大步奔跑的黑猎犬,环着大山与最后几辆倾斜着疾驶的汽车平行奔驰。列车爬得越来越高,喷吐出灰白色的烟雾。不久,天黑了,但没有月亮……”
他说话的尾音还在教堂里回响,他垂下了头,下巴直贴到胸脯,白色的领子看不见了,从头到脚浑然一团漆黑。我可以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仿佛星辰也了解我们即将临头的巨大悲痛,”他扯开了嗓门说道。他仰头向着天花板,声音变得十分深沉。“一片乌黑的天空上,突然现出了一颗钻石般的明星。我见它闪烁,又见它昏沉、陨落,像是天空乌黑的面颊上抑制不住而滚下的一颗孤独的泪珠……”
他深情地摇了摇头,噘起了嘴巴,悲戚地呻吟着“呜……”脸朝着布莱索博士,可是又似乎没有看到他。“在那大难临头的时刻……呜……我和你们伟大的校长坐在一起……呜……他陷入沉思,等待医生们的消息。他还跟我谈起了那颗消逝的星星。
“‘巴比,我的朋友,你可看到那颗星了?’
“我回答说:‘是的,博士,我看见了。’
“我们感到伤心的情绪像一只冷手卡住了喉咙。我对布莱索博士说:‘让我们祈祷吧。’我们跪在那晃晃荡荡的地板上,与其说是在祈祷,不如说是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倾诉着无言而极度的悲哀。就在那一刻,我们在飞速奔驰的火车里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时,看到医生来了。我们摒住呼吸,凝视着面无表情的医生,满心焦虑地问:你给我们带来的是希望还是噩耗?就在那一刻,就在那车厢里,他通知我们:领袖即将归天……
“他的话说完了,无情的打击落到了我们头上,悲伤使我麻木了。然而奠基人暂时还和我们在一起,还在指挥着我们。在同行的许多人当中,他只召见了现在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一位和肩负圣职的我。但是他主要是召见与他深夜磋商的朋友,多次并肩作战的战友,在漫长的艰苦岁月里,坚定不移地与他同胜利、共患难的同志。
“即使现在我还能看到当时的情景:黑暗的通道上只有几盏昏暗的电灯,布莱索博士摇摇晃晃地走在我的前面。车厢门口站着一个搬运工和一个列车员。一个是黑人,一个是南部白人。两人都嚎啕大哭,泪流不止。我们走了进去,奠基人把头抬起来,眼睛已经暗淡,可是在洁白的枕头衬托下,眼神里仍闪烁着高尚的气概和无畏的精神。他端详着他的朋友,他微笑了。对着他昔日的战友、忠贞的战士、得力的副手、擅长演唱古老歌曲的卓越歌手,他热情地微笑了。这位歌手在痛苦沮丧的时候,振奋了他的精神,用人们熟悉的古老曲调消除了大众的疑虑和恐惧;他团结了无知、胆怯和多疑的人们,团结了仍被奴隶制的破布束缚着的人们;那儿的他,你们的领导,使暴风雨中的孩子们得到了慰藉,奠基人抬头望着他的同伴,脸上露出了笑容。就像我这样把手伸向你们一样,他把手伸向了他的朋友和同伴,并说:‘走近一点,近一点。’他朝前挪动了几步,站到了卧铺的旁边。他跪在奠基人的身旁,一束灯光斜照在他的肩上。奠基人伸出了一只手,抚摸着他说:‘现在你得挑起这副重担,带领他们继续前进。’哦,那火车的哀鸣,那哭不尽的悲痛!
“当火车到达山顶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火车顺坡而下的时候,他已经与世长辞了。
“整列火车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布莱索博士坐在一边,精神疲乏、心情沉重。他该如何是好?领袖去世了,他一下被推到率领队伍的地位,好像将军在冲锋陷阵中倒下了,一个骑兵一下被扶上将军的马鞍——骑上了他伤心的烈性战马。啊!那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在战场的厮杀声中目光昏昏,由于感到失去了主人而周身不停地抽动。他该下达什么命令呢?学校的人们正通过繁忙的电话传递和诉说这令人心碎的噩耗,他该不该挑起这副重担马上回去?他该不该背起这位牺牲战士的遗体,走下这寒冷的异乡大山,回到学校所在的峡谷?他亲切的眼睛呆滞了,坚定的手不动了,洪亮的声音消失了,领袖的身躯冰冷了。难道就这样把他背回去?回到那温暖的峡谷,回到那葱绿的草坪?可是死者的目光再也不能使这一切生辉。虽然奠基人已不在人间,他能不能还按照他的远见卓识继续前进?
“啊!随后的事情你们当然都知道了:他背着遗体进了那座陌生的城市,在安葬之前公众凭吊领袖遗容的时候,他发表了演说。噩耗传出以后,全市宣布致哀一天。哦,不论贫富,不分黑白,不论强弱,不分老少都赶来瞻仰遗容——不少人直到奠基人去世才知道他的伟大,才意识到他们的损失。这件事办完之后,布莱索博士便乘一节朴素的行李车回来,一路上他一直悲伤地守着他已故的朋友。人们都赶到车站表示哀悼……列车徐徐前进,满载着忧愁悲伤。铁路沿线,不论是高山还是峡谷,铁轨通过的地方,人们都同声致哀。人们像那冰冷的铁轨被牢牢地铆在悲伤上面了。啊,这是多么悲凉的告别!
“然而抵达时的情景更为凄切。年轻的朋友们,看吧,听吧:与他共同奋斗过的人们有的低声啜泣,有的放声痛哭。亲爱的领袖回到他们身边,可是他已人逝骨寒。走时他生气勃勃、精力充沛,给他们以热和光;如今归来,他已冰凉,好似一尊铜像。哦,令人绝望啊,我年轻的朋友们。黑人们感到悲哀绝望!此刻这一切又浮现在我眼前:他们茫然地在校园里徘徊,每一块砖、每一只鸟、每一棵草都能唤起珍贵的记忆;而每一份珍贵的记忆又深深地敲打着他们内心的悲痛。哦,是的,当时有些人今天还在,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但是仍然献身于奠基人的理想,仍然在葡萄园里耕作。可是那时他们面前安放着覆盖黑色幔布的灵柩,这不能不使他们记起奴隶制的黑夜,不能不使他们感到那漫漫长夜又将临头。他们闻到了暗无天日的气息,闻到了陈腐的奴隶制的气息,那比枯尸的臭气还要难闻。而他们心爱的光明却已经被钉进了蒙上黑布的棺材,他们光辉的太阳已经被推到了乌云的背后。
“哦,那如泣如诉的喇叭奏出了凄楚的哀调!此刻我仿佛听见了守在校园四角的喇叭为阵亡的将军吹起了军队的哀乐;一次又一次宣布这悲痛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在那木然沉寂的气氛中彼此诉说着这意想不到的悲哀,仿佛这一切他们无法相信,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喇叭在悲咽,好像是心地善良的妇女在哭她们的亲人。人们来到学校,唱起了古老的歌曲,表达他们不可名状的悲痛。黑,黑,一片漆黑!黑人们陷入了黑沉沉的哀思,黑绉纱好似披在他们赤裸的心上;他们毫不掩饰难受的情绪,高唱着黑人的民间哀歌,怀着悲痛的心情缓步前进,挤满了弯弯曲曲的便道。他们在枝梢低垂的树下啜泣、痛哭。他们轻声低语,好像荒野上的风在呻吟。最后,他们汇聚到了小山的斜坡上,泪水浸湿的眼睛所能见到的地方,到处都伫立着人群,他们低头致哀,轻声吟唱。
“随后是一片肃静。孤零零的棺穴两旁堆满了致哀的鲜花,戴着洁白手套的十二只手肃穆地拉着真丝绞成的挽索。那可怕的沉寂。致完悼词之后,有人投出一朵惜别的野玫瑰。花儿慢慢地散开了,花瓣像雪花一样飘落在缓缓下降的灵柩上。最后,终于入土了;又回到了千古的尘土之中,又归于又冷又黑的大地……我们众人的……母亲。”
巴比停了下来。整个教堂内肃静无声,我都可以听到校园那边发电站的马达像激烈跳动的脉搏,震动着黑夜。不知在什么地方从听众中传出了一个老年妇女凄切的哭声,最初像是语不成句的哀歌,最后却完全成了哭泣。
巴比站在台上,头往后仰,胳膊生硬地贴住两侧,拳头攥得紧紧的,好像是竭力在控制感情。布莱索博士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我旁边有人擤鼻涕。巴比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一步。
“哦,是啊,哦,是啊,”他说。“哦,是这样。”这也是光荣事迹的一部分。不过,不要把这当成死,应当看作生。一颗伟大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就仿佛造物主复活一样,这种子一到季节就会结出果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即使不是在肉体上,至少在精神上是这样一颗伟大的种子。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在肉体上也是一颗伟大的种子。你们的现任领导不就成了他的化身吗?不是他的再现吗?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怀疑,不妨看看周围的一切吧。我年轻的朋友们,我亲爱的年轻的朋友们!我怎样才能向你们说明你们现在的领导人是怎样一种人呢?我怎样才能向你们表明他是如何恪守对奠基人的誓言,如何认真地履行他的领导职责呢?
“首先,你们该记住学校当时的样子。不错,那时已经是一所重要学府了,可是只有八幢大楼,现在呢,增加到了二十幢;当时教师只有五十人,现在却已有二百人之多;过去学生仅几百人,现在听说已多达三千。从前都是些碎石子路,上面跑的不过是牛车、骡车或是马拉的大车,可是今天你们有了柏油马路,上面来往行驶的是汽车。阔别多年之后重访这所学府,在郁郁葱葱、花香扑鼻的校园里漫步,在物产丰盛的农田里蹓跶,我内心的喜悦,实在非言语所能形容。啊!还有那座了不起的电厂,它供电的范围超过了很多城镇,而且都是黑人在管理操作。因此,我年轻的朋友们,奠基人的光华不是还闪耀着吗?你们的领导人千倍地完成了他的诺言。我这样表彰他,他受之无愧,因为他是开创一项伟大而高尚事业的建筑师之一。他是他伟大的朋友的可靠继承人。他卓越的领导才能使他成为我们的重要的政治家,这绝不是偶然的。他就是一种伟大的化身,值得你们大家仿效。我奉劝诸位以他为楷模造就自己。你们每一个人今后都要追随他的足迹。伟大的事迹还在后头,因为我们的民族虽然蒸蒸日上,但还很年轻。传奇式的事迹尚待创造。要勇于肩负起你们领导人的重担。奠基人的事业将永放光辉,我们民族的历史将是不断取得胜利的英雄传记。”
巴比张开臂膀,笑容可掬地向着听众。站在台上,他的身躯俨然是一尊佛像,却又像一块滚圆的带条纹的大理石。教堂里到处有人抽噎,也有人轻声细语地赞叹。我更加迷惘,不知所措。老巴比一番话使我一时间看到那远大的理想,使我感到离开学校就会像骨肉分离。我看到他垂下了胳膊,往他的椅子走去。他动作迟缓,头微微偏向一边,好似在聆听远方的音乐。我把头埋下来,揩了揩眼睛。这时,我听到抽噎着的人们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只见巴比踉踉跄跄倒在布莱索博士的腿上。这时,两个白人校董急忙从讲台的那边赶了过来。他们刚托住他的胳膊,老人又向前一滑,双手着地,跪倒在地上。他被扶起来之后,一个白人弯腰拣起了落在地板上的什么东西,把它放到了巴比的手上。当老人抬头那一刻,我才看清刚刚拾的是什么东西。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动作再加上那眼镜暗滞的反光让我看到了他失明的眼睛在眨动,霍默·阿·巴比牧师原来是个盲人。
布莱索博士连声道歉,一面把他领到了坐位上。老人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布莱索博士直走到讲台的边沿,举起了双手。我一听到他那深沉悲切的声音,赶紧闭上了眼睛。学生们和着他唱了起来。而且越唱越响,这时歌声感人至深,因为它不是为贵宾光临才应景的,而是抒发他们自己的感情,所以充满着希望和喜悦。我想赶紧跑出教堂,可是又没有这个勇气,就直挺挺地坐在那硬邦邦的椅子上,整个身子都靠这椅子支撑着,我把它当作某种希望加以依赖。
此刻,我不敢看布莱索博士,因为老巴比使我感到有罪,而且自认有罪。虽然我不是明知故犯,但任何有损于不断实现理想的行为都是背叛。
随后一个人的讲话,我连听也没听。那是一个高个白人,不停地用手绢擦眼睛,老是感情激动得不太连贯地重复他那几句话。随后乐队奏起了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的片断,整个主体音乐中贯穿了“轻轻的车儿缓缓地摇”——这是我母亲和祖父最爱听的一支圣歌。我实在受不了,趁下一个人还没有开始讲话,就匆匆走过眼神中流露出不满的教师和女总管,走进了教堂外面的黑夜。
月光洒在奠基人的铜像上,那手上栖息着一只模仿鸟,喈喈啭鸣,在永远下跪的奴隶像的头顶上轻轻摇摆着在月光中显得特别活跃的尾巴。我走上洒满影子的车道,耳边还听到小鸟在我身后唧唧啼叫。在月光朦胧的校园里,路灯十分亮堂,每一盏灯都投下一片影子,显得非常宁静。
我本该等到晚祷完毕,因为我还没有走多远就听到乐队奏起进行曲,虽不响亮,却很欢快,接着学生们鱼贯走出教堂,嘁嘁喳喳一阵嘈杂。我怀着恐惧的心情向行政大楼走去。走到以后,我却又在昏暗的门口止了步。飞蛾像一层薄纱环绕着街灯,将一片黑影投在我脚下的草地上。我的心绪就像那些拍打着的飞蛾,不停地在翻腾。我就要见布莱索博士了,对我来说,这是一次事关重大的谈话。我想起了巴比的讲话,心里只感到愤然。他的话布莱索博士都还记在脑子里,对我的请求肯定更不会有恻隐之心。我呆在昏暗的门口,心里捉摸着如果被开除,我未来的命运又将如何。我上哪儿去呢?我能干什么呢?我又怎么能回家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