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驶近铁路轨道和金日酒家之间一段不长的公路时,我看到了他们。起初我并没有认出来是些什么人。这帮人在公路上稀稀拉拉地蹒跚着。太阳把公路晒得火辣辣的,路边冒出的杂草被踏得乱七八糟地趴在地上。从路当中的白线到路边,去路都给他们堵住了。我暗暗地在诅咒。他们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可是诺顿先生已经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越过车前锃亮的散热器的曲线看去,这伙人像一串囚犯正被押出去修路。可是囚犯通常是被拴成单排,而且我又没有看到骑马的看守。车子开近了,我认出退伍军人穿的那种宽大的灰色衬衫和裤子。该死,他们也上金日酒家去。
“来点酒,”我听到身后诺顿先生说。
“一会儿就到,先生。”
正前方,我看到那个自认是军乐队指挥的老兵神气十足地走在队伍前面。他一面迈着大步,大摇大摆、精神抖擞地径直往前走,一面对别人发号施令,把一根手杖举过了头。好似合着音乐的节拍在上下挥动。我把车子减速,看他转身面对着那群人,把手杖直握在胸前,放缓了步子。那些人仍然不理睬他,散成一片朝前走,有的三五成群边走边谈,有的指手画脚地自言自语。
突然,乐队指挥看到了我们的车子,向我挥动着他那根手杖指挥棒。我按了按喇叭,老兵们都走到一边,车子便小心翼翼往前移动。他却两腿叉开,双手贴在后腚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怕撞倒他,赶紧踩住刹车。
这位乐队指挥穿过人群,急匆匆向汽车跑了过来,用手杖敲打车头。
“你他妈的算老几,敢来冲队伍?回我口令。谁是你们单位的指挥官?你们这些开车的杂种都很放肆。回我口令。”
“这是潘兴将军4的车子,先生,”我记得听人说过,他一听到战时总司令的名字就会肃然起敬,所以我就这么随口说了。果然他那凶狂的眼神消失了,往后退了一步,生硬而准确地行了一个举手礼。稍停,他将信将疑地朝后排座位投去一瞥,又咆哮了起来:
“将军在哪儿?”
“后头,”说着,我扭头一看,诺顿先生正想直起腰来,脸色苍白,显得非常虚弱。
“什么事?怎么停下来啦?”
“中士叫我们停车,先生……”
“中士?什么中士?”他坐直了。
“将军,就是您吗?”老兵问道,随即又行了一个举手礼。“我不知道您今天视察前线。非常抱歉,先生。”
“什么……?”诺顿先生问。
“将军有急事,”我连忙说。
“当然,”老兵说,“他得视察好多地方呢。现在军纪松散,简直乱了套。”随即他对路上走着的人们喊道:“别他妈的挡住将军的路。潘兴将军要过去。给潘兴将军让路。”
他让到了一边。为了闪开这批人,我急忙把车子开过了白线,在反方向的车道上行驶,直奔金日酒家。
“那是谁啊?”诺顿先生在后排座位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一个过去的士兵,先生。一个退伍老兵。这些人是退伍老兵,都患有弹震症。”
“守护员在哪儿?”
“我一个也没有看到。不过这帮人还不致动武伤人。”
“即使这样,也应该有人看管。”
我得趁他们到达之前赶到酒家并且离开那儿。这一天是他们找妓女的日子。金日酒家一定吵闹不堪。我寻思他们总共该有五十人左右,其他人不知上哪儿去了。不管这个,我得赶紧去,弄到威士忌就跑。可是诺顿先生是怎么回事呢?他干吗为特鲁布拉德这样沮丧呢?我曾感到羞愧,我有几回几乎要笑出来,可他却给弄病了。也许得给他找个医生瞧瞧。见鬼,他又没有讲要医生。特鲁布拉德这个杂种真该死。
我盘算着,要快步跑进金日酒家,弄它一品脱酒,马上就走。这样,他就不会看到酒家里面的情况了。往常除非是听说从新奥尔良市来了一批姑娘,我才会跟些小伙子一块儿来玩玩,否则我是很少独自上这个地方来的。学校曾经要求金日酒家从事正当营业,可是当地白人不知怎么插了一手,因而毫无结果。学校只好整整被发现去金日酒家的学生。
诺顿先生躺在座位上像是昏昏入睡了。我下了车,跑进了酒家。我想跟他讨钱,后来还是决定自己掏腰包。走到门口,我站住了。里面已经客满,挤满了身穿宽大灰色衬衫和长裤的退伍士兵和围着浆得发硬的方格紧身短工作裙的女人。走了气的啤酒气味像一根棍棒在嘈杂声和自动电唱机的喧闹声中向人们当头打来。我刚进门,一个表情呆滞的人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木然凝视着我的眼睛。
“那将在五时半到来。”他说,两眼直愣愣地对着我。
“什么?”
“伟大的全面的无条件停火,世界的末日!”他答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矮胖女人朝我笑了笑,就把他拽走了。
“医生,轮到你了,”她说。“趁还没有到来,你我先上楼。怎么搞的,总得我来拖你。”
“不,那是真的,”他说。“今天上午他们从巴黎给我发来了电报。”
“宝贝,那你我就得赶快。在那事到来之前我可以赚上很多钱。这个你等等再说,好不好?”
说着她向我眨眨眼睛,就拽着他挤过人群往楼梯口走。我神经紧张地在人群中挤向柜台。
这些人当中,不少过去是医生、律师、教师、文职人员;还有几个厨师、一个传教士、一个政客、一个艺术家,疯得最厉害的一个原来是精神病医生。看到他们,我总感到不舒服。他们从事的职业,我都在不同时期模模糊糊地向往过。虽然他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可是我无法相信他们都是些病人。有时,他们好像在和我以及学校里的其他人进行某种大规模的复杂的游戏,目的是为了取乐,而规则和细节我怎么也弄不清楚。
我前面站着两个人,挡住我的去路,其中一个极其认真地说:“……约翰逊从与下齿的左门齿成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猛击杰弗里斯,使得他整个丘脑边缘传导阻塞,像冰箱似的暗淡蒙上了一层薄霜,从而损坏了自主神经系统。极度的痉挛性的肌肉颤抖使得女里女气的大块头瓦工晃晃荡荡,结果摔倒在尾椎末梢上身亡,而这又对括约肌和神经产生了强烈的反作用。后来,我亲爱的同事,他们急忙把他抬起来,往他身上撒石灰,用手推车把他推走了。当然,没有什么别的治疗办法了。”
“劳驾,”我边说边挤了过去。
大块头哈利站在柜台里面,衬衫让汗水湿透了,黑黝黝的皮肤看得一清二楚。
“你说啥,大学生?”
“我要双料威士忌,哈利。打在深杯子里,我好拿出去,否则会溅出来。我是给外面一个人买的。”
他脱口就说:“滚蛋,不行。”
“为什么?”我问道,对他那金鱼眼睛里流露出的愤怒感到吃惊。
“你是不是还呆在学校里?”
“是啊。”
“咳,那些杂种又想关我的店啦。你问为啥,就是为这个。你可以在里面喝得脸发青,但是我就连牙缝里漏出来的那么一丁点儿酒也不让你卖出去。”
“可是我的轿车里躺着个病人。”
“什么轿车?你从来就没有轿车。”
“是一个白人的,我只是给他开车。”
“难道你不在学校读书啦?”
“他是从学校来的。”
“那么,到底谁病了?”
“就是他。”
“他以为进来有失身份?告诉他我们这儿对谁都不实行种族隔离。”
“可他病了。”
“他可以死嘛!”
“他可是个重要人物,哈利,是校董。他很有钱,可是现在病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会打发我回家的。”
“没法帮忙,大学生。带他进来买,他要买多少就买多少,多到够他游泳的都行。连我自备的酒都可以给他喝。”
他用乳白色的桨状搅拌器把几瓶啤酒的白盖子撬开,顺手推到了柜台的另一端。我内心感到厌恶。诺顿先生不会愿意到里面来的。而且他又病成这个样子。再说,我也不想让他看到这些病人和女人。我往外走去,屋里比原先还要乱。那个穿白制服的守护员休珀卡戈通常可以使这批老兵保持安静,此刻连人影子也不见了。这事我觉得很不好,因为他一上楼,这些老兵就肆无忌惮了。我朝停在外面的轿车走去。我能向诺顿先生说些什么呢?我打开了车门,发现诺顿先生非常安静地躺在座位上。
“诺顿先生,他们不让我把威士忌买出来。”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诺顿先生。”
他像一尊石膏像横躺在那儿。我轻轻地推了推他,心里充满了恐惧,连呼吸也几乎屏住了。我使劲推了推他,只见他的头古怪地摇晃着,嘴巴张开,两唇发紫,露出一排细长的牙齿,跟动物的牙齿像得出奇。
“先生!”
惊慌之中,我又跑进了金日酒家,在一片喧嚣中,心慌意乱地往里走,像是在穿过一堵无形的高墙。
“哈利,帮帮我的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想挤过人群,但似乎谁也没有听见我的喊声,他们挤成了一团,从两边堵住了我。
“哈利!”
这时,有两个病人扭过了头,紧瞪着我,眼睛离我的鼻子只有两英寸。
“这位先生怎么啦,西尔威斯特?”那高个儿问。
“外面有个人快死了!”我说。
“总会有人快死的,”另一个说。
“对,死在上帝的天幕下是挺不错的。”
“他得喝一点威士忌!”
“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其中有一个说道,说着就径直往柜台挤了过去。“最后喝上一口晶莹的酒,保你能消除心头的痛苦。请让让路!”
“大学生,你又进来啦?”哈利问。
“卖给我一点威士忌吧。他已经要完啦。”
“我跟你说过了,大学生,你最好还是把他带进来。他死就死,可是我还得付我的账单。”
“行行好,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的。”
“你上了大学,自己动动脑筋解决吧,”他说。
“你还是把他带进来的好,”那个名叫西尔威斯特的说。“来,我们帮你忙。”
我们又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诺顿先生的情况跟我走开时一样。
“西尔威斯特,来看啊,是托马斯·杰弗逊。”
“我也刚要这么说。我一直想跟他谈谈。”
我默然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神经都不正常,要不就是他们在开玩笑?
“帮个忙,”我说。
“愿意效劳。”
我推推他,叫道:“诺顿先生!”
“他要想喝上一口,我们就得赶紧,”其中一个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把他扶了起来。他像一袋破布,在我们手中晃动。
“快!”
我们把他往金日酒家抬的时候,这两人当中有一个突然住了脚。诺顿先生的头倒垂着,银白色的头发拖到了地上。
“先生们,这个人是我的祖父!”
“可他是白人,名字叫诺顿。”
“我自己的祖父我还不认识!他是托马斯·杰弗逊,我是他孙子——属于‘庄园黑奴’一支,”高个儿说。
“西尔威斯特,我相信你没有错。我完全相信你的话,”他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诺顿先生。“看那五官,跟你一模一样——一个模子出来的。是他把你送到这世界上来的,还裹上衣服啦,你敢说不是?”
“不,不,那是我父亲,”那人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往门口走,他大声骂起他的父亲来。哈利在门口等着。不知怎么,他居然使闹哄哄的人群静了下来,餐室当中空出了一块地方。人们都围拢来看诺顿先生。
“谁端张椅子对来。”
“对,让埃迪先生坐下来。”
“喂,这位可不是什么埃迪先生,伙计,他是约翰·D.洛克菲勒,”有人这么说。
“救世主的坐椅来了。”
“大伙儿都朝后退退,”哈利命令道。“不要挤在他身边。”
曾经当过医生的伯恩塞德急匆匆地赶过来给诺顿先生把脉。
“坚实有力!这人的脉象坚实有力。他的脉不是在跳动,简直是在振动。实在少见,少见。”
不知什么人把他拽走了。哈利手里拿了一只瓶和一只玻璃杯走了过来。“来,谁来托住他的头。”
我还没来得及过去,一个满脸雀斑的小个子胳膊一伸,两手托住了诺顿先生的头,使它微微后仰,然后像理发师剃胡子之前那样,轻轻地捏他的下巴,随后突然打了他一巴掌。
“噗!”
诺顿先生的头像戳破了的拳击吊袋一样陡然一动。苍白的面颊上出现了五道淡红的手印,好似半透明的石头映着下面燃烧着的火苗。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想溜走。一个女人嗤嗤地笑出了声,几个男的想夺门逃跑。
“住手,你这个笨蛋!”
“是一种癔症,”脸上有雀斑的人平静地说。
“他妈的滚开,”哈利说。“来个人把那个密探守护员从楼上叫下来。叫他上这儿来。快!”
“轻度癔病,”满脸雀斑的人被人推走时还在说。
“哈利,快给他喝酒。”
“嗐,大学生,你拿着杯子。这瓶白兰地本是我省下来自己喝的。”
不知什么人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看,我告诉你五时三十分发生吧。造物主显灵了。”说话的原来就是那个面无表情的人。
哈利把酒瓶一斜,油一般的琥珀色白兰地慢悠悠地流进了玻璃杯。我把诺顿先生的头轻轻地往后一推,随即把杯子凑到了他的嘴边往里灌酒。他嘴角上挂下了一条棕红色的细流,一直淌到他病弱的下巴上面。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的手感到了轻微的跳动,就像小孩哭完以后胸部还在不停地起伏。他布满了细小血管的眼帘开始眨巴了。他咳嗽,红晕开始慢慢地向上爬,突然涌上他的脖子,接着就扩散到整个面部。
“把酒瓶凑在他鼻子下面,大学生。让他闻闻酒的气味。”
我拿着酒瓶在他鼻子底下晃动。不一会儿,他淡蓝的眼睛睁开了。在泛出淡红色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显得水汪汪的。他想坐直,右手哆哆嗦嗦地去摸下巴。此刻他眼睛睁大了,迅速地打量着一张张面孔。当他的视线落到我脸上的时候,他湿润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认出了我。
“您刚刚失去了知觉,先生,”我说。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小伙子?”他疲乏地问道。
“这是金日酒家,先生。”
“什么?”
“是金日酒家,是一个娱乐场兼赌场,”我迟疑地回答说。
“再给他喝一杯白兰地,”哈利说。我随即倒了一杯递给他。他嗅了嗅,困惑不解似的暗淡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喝了下去。他的腮帮子鼓了出来,活像只小风箱,原来他在用酒漱口。
“谢谢,”此刻他已好了一点。“这是什么地方?”
“金日酒家,”几个病员不约而同地说。
他慢慢地环顾了周围,又举目看到了楼廊,只见上面有雕成的卷轴和其他木雕,离地不远还刻有一面下垂的大旗。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房子过去是做什么用的?”他问。
“这里曾经是教堂,后来成了银行,再后来又改成了饭店,高级赌场。现在我们在用,”哈利解释说。“我想有人还说这地方曾做过监狱。”
“他们让我们每周到这儿来狂欢作乐一次,”有个人这么说。
“他们的酒不外卖,我拿不出去,所以只好把您请进来,”我解释说,心里非常害怕。
他又扫视了四周。我的眼睛跟着他的视线转动。病员也都默默地瞪着他,脸上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使我感到惊异。有的充满敌意,有的献媚讨好,有的恐慌不已,有的在他们自己人中间本来穷凶极恶,此刻却显得孩子般的恭顺。有的甚至感到异乎寻常地有趣。
“你们都是病员吗?”诺顿先生问。
“我嘛,是开这个店的,”哈利说。“其他这些人……”
“我们是病员,是到这儿来接受治疗的,”一个一脸聪明相的矮胖子说。“不过,”他又笑着说,“他们派了个守护员跟着来,可以说是个监察官。他一心要破坏我们的治疗。”
“你们都是些疯子,我可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我上这儿来是加加油的,”一个老兵坚持说。
“先生,我是研究历史的,”另一个打着舞台上的手势插话说。“这世界像一个赌盘,周而复始地在转动。开始,黑的占上风,到中世纪,白的领先,可是不久埃塞俄比亚将会伸展她高贵的翅膀!那么,你就把钱压在黑的上面吧!”由于激动,他声音微微颤抖。“在那之前,太阳没有热量,地球的中心也会结冰。再过两年,我就可以长大给我混血儿的妈妈洗澡了,那个一半白人血统的淫妇!”说罢,他目光呆滞,狂怒地跳上跳下。
诺顿先生眨眨眼睛,挺身坐直了。
“我是医生,可以给您把脉吗?”伯恩塞德说着,一把就抓住了诺顿先生的手腕。
“别理他,先生。他有十年没看病了。他想把血变成钱,结果给人抓住了。”
“我确实把血变成了钱!”那人尖叫着说。“是我发现的,后来约翰·洛克菲勒把我的配方偷去了。”
“你是说洛克菲勒先生?”诺顿先生说。“我肯定你弄错了。”
“下面在干什么?”楼廊上一声嗥叫。大伙都扭过头。我看到一个巨人般的黑人,只穿了一条白色短裤,在楼梯上摇摇晃晃。他就是守护员休珀卡戈。他身上不穿那身浆得发硬的白制服,我简直认不出他来了。通常他总是转来转去,手臂上搭着一件病人或犯人穿的拘束衣,对病员们虎视眈眈。他们在他面前不敢吱声,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的。可是此刻,他们好像不认识他,破口大骂起来。
“你自己喝醉了,还怎么能维持秩序?”哈利喝斥道。“查林!查林!”
“谁啊?”一个女人在楼廊边上的一个房间里恼火地应了一声。她声音传得那么远,实在令人吃惊。
“我要你把那个专干密探勾当、破坏别人作乐、欺压精神病人的家伙弄回你房间去,让他清醒清醒。然后给他穿上白制服,让他下来维持秩序。我们这地方来了白人啦。”
一个女人应声到了楼廊上,身上裹着一件粉红色的毛料睡衣。她拉长了声音说:“哈利,你听着。我是个女人。你要他把衣服穿起来,你自己来替他穿。我只替一个男人穿衣服,他还在新奥尔良。”
“别管那些了。叫这个密探先醒醒酒!”
“下面替我安静点,”休珀卡戈隆隆地高声喊道。“如果下面有白人,我就加倍地要求安静。”
突然,柜台附近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怒吼,只见他们向楼梯冲去。
“抓住他。”
“让我们来给他点秩序!”
“给我让路。”
五个人冲向楼梯。我见那巨人猫着腰,两手紧抓住楼梯顶端的柱子,叉开两腿,赤膊的身子在白短裤映衬下亮光光的。打了诺顿先生一巴掌的小个子冲在前头,一步两跳地上了那长长的楼梯。守护员摆好了架势,小个儿刚到楼梯顶上,他就飞起一脚,正中他胸口,叫他腾空跌了半圈,摔到身后的人们中间去了。休珀卡戈又摆好了架势,准备抬腿。那楼梯很窄,只好一个个依次向上爬。他们冲得快,休珀卡戈也踢得快。他使劲地摆腿,像棒球队员打出飞球一样,把他们一个个都踢了下去。我看得入神了,竟忘掉了诺顿先生。金日酒家内一片混乱。没穿好衣服的女人们从楼廊两侧的房间里走出来。男人们大喊大叫,好像是在看橄榄球比赛。
“给我保持良好秩序!”他一脚把一个人踢下楼梯,同时大声吆喝着。
“他们扔酒瓶啦!”一个女人尖声叫了起来。“真的酒啊!”
“这样的秩序他可不要,”有个人说。
酒瓶、酒杯雨点般地落在楼廊上,杯啊瓶啊砸得粉碎,威士忌溅得一地。休珀卡戈突然直起腰,一只手捂住前额,满脸威士忌,喊着“咿……咿……”身子摇摇晃晃,好像从头到脚都僵硬了。楼梯上的人群愣了片刻,默默地望着他。随后,他们一拥而上。
他们从下面抱住休珀卡戈的腿,把他往楼下拖,他拼死想抓住楼梯的栏杆。这帮人就像义务消防队员拖着水管奔跑一样,抓住他的脚踝边跑边拖,他的头嘭嘭地撞在一级级梯阶上,好似一串枪声。人群向前拥过来。哈利在我的耳边大声喊叫。我看到休珀卡戈已被拖到餐厅的中央。
“给这杂种一点秩序吧!”
“我四十五岁了,可是他一举一动像是我老子!”
“你喜欢踢,嗯?”一个高个儿边说边对准他的头就是一脚。他右眼上方的肉顿时鼓了起来,好像是充了气。
此刻我听到诺顿先生在我旁边喊道:“不行,不行!他倒下了就不要这样踢他了。”
“听这位白人说话。”有人说。
“他就是白人的人!”
病员们双脚在休珀卡戈身上乱跺乱踩。我感到一阵兴奋,真想跟他们一块儿闹腾一番。就连那些女人也在喊叫:“狠狠地揍他!”“他从不付我钱!”“揍死他!”
“对不起,各位,这事不能在这儿干,别在我这地方干!”
“他在这儿值班的时候,你就不敢说心里话!”
“见鬼,当然不敢!”
不知怎么我和诺顿先生被人挤散了,我站在那名叫西尔威斯特的人旁边。
“大学生,瞧这儿,”他说。“看这儿,他的肋间在出血吗?”
我点了点头。
“别朝其他地方看。”
好似被迫似的,我一直盯住那下肋和髋骨之间的部位。西尔威斯特用脚尖仔细地瞄准位置,好像踢球一样,猛地踢出一脚。休珀卡戈像匹受伤的马哼了一声。
“你来试一试,大学生,可舒服啦。会使你感到轻松的,”西尔威斯特说。“有时候我怕他怕极了,他好像钻到我脑子里来了。看!”说着他又踢了休珀卡戈一脚。
我还在看,有人双脚踩在休珀卡戈的胸口上乱蹦乱跳,使他马上失去了知觉。他们便往他身上泼冷啤酒,让他恢复知觉,只不过是为了再次把他踢得昏迷过去。不一会儿,他就浸在鲜血和啤酒之中了。
“这个杂种彻底完了。”
“把他扔出去。”
“不,等一会儿。谁来帮个忙。”
他们把他抬起一抛,平放到了柜台上,又把他的双手搁在胸前,活像一具死尸。
“现在我们来喝上一口吧!”
哈利慢吞吞地走到柜台里面。这引起了他们一阵咒骂。
“到里面去,给我们卖酒,你这块大肥肉。”
“给我来一杯黑麦威士忌。”
“在那上面,你这个胆小鬼!”
“动动你那邋遢屁股!”
“好,好,甭急,”哈利边说边急匆匆地给他们倒酒。“大伙儿在什么地方喝,钱就撂在什么地方吧。”
休珀卡戈无能为力地躺在柜台上,病员们都像疯子一样在餐厅里来回打转。这阵子兴奋使得那些神经脆弱的人疯得不可收拾了。有的声嘶力竭地发表言词激烈的演说,攻击医院、国家以至宇宙。一个自称作曲家的病员用拳头、臂肘一个劲地敲打一架走了调的钢琴键子,弹出了似乎是他所熟悉的一首疯狂乐曲,至于音乐的其他效果,他用低沉的嗓音来替代,活像是一只受伤的熊在呻吟。一个文化程度最高的人碰了碰我的胳膊。他原是个化学家,走到哪里都带着亮晶晶的大学联谊会的钥匙。
“这些人已经失去了自制能力,”在喧闹声中他对我说。“我想你还是离开好。”
“我是打算走,”我说,“只要我能挤过去找到诺顿先生就走。”
诺顿先生已不在原处。我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叫唤他的名字。
我找了半天,最后总算在楼梯下面找到了他。不知怎么弄的,他让推推搡搡、晃晃荡荡的一伙人挤到了那里。他四肢平伸地瘫在一张椅子上,活像一只年老的洋娃娃。在昏暗的灯光下面,他的五官白皙而轮廓分明,闭着的眼睛线条十分清晰,脸盘儿也好似精雕细刻出来的。在一片喧嚣中我大声叫唤他的名字,可是他毫无反应。他又失去了知觉。我摇晃他,先轻轻地摇,后来使劲地摇,可是他皱纹重叠的眼帘一动也不动。人们到处转动,不知什么人猛地将我一推撞在诺顿先生身上,刹那间,离我眼睛二英寸处隐约出现了白乎乎的一团。原来是他的面孔,可是我仍感到一阵无名的恐惧。我从来没有跟白人靠得这么近。惊慌之中,我竭力想溜走。他的一双眼睛闭着比睁着还要令人生畏。他像无形的白色幽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幽灵虽早已存在,只是在金日酒家的这片狂乱之中才显露真相。
“别叫喊啦!”有人命令道。我只觉得被人拽开了,一看原来是那个矮胖子。
我忙把嘴闭起来,因为我这才意识到那尖叫声原来是打我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向我抿嘴苦笑,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
“这就好,”他对着我耳朵高声喊道。“他只是个人。记住这点。他不过是个人!”
我想告诉他诺顿先生远远不止如此,他是个富有的白人,此刻由我照料。可是一想到我要对他负责,就连说也不敢说了。
“我们把他弄到楼台上去吧,”那人说着,把我往诺顿先生的脚跟前一推。我机械地挪了两步,抓住了他瘦削的脚踝,矮胖子两手托住他的腋窝,把他抬了起来,打楼梯下面倒着往上走。诺顿先生的头就耷拉在他胸口,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断了气。
矮胖子老兵踏着楼梯倒退着一步一级往上爬,脸上笑眯眯的。这使我焦虑起来:他是不是和别的老兵一样喝醉了酒。这时我看到三个伏在栏杆上看热闹的姑娘走了下来,帮我们把诺顿先生抬上去。
“看样子酒是不中用了,”其中一个粗声大嗓地说。
“他已经烂醉如泥了。”
“对,我跟你说,哈利拿出来的那种酒,白人喝是太凶了。”
“不是醉,是病了!”矮胖子说。“去找一张空床,好让他躺一会儿。”
“行,老爹。我还可以帮你点什么别的小忙吗?”
“弄张床就可以了。”他说。
一个姑娘一溜小跑抢着赶到了前头,说:“我的床刚换干净,把他抬过去吧。”
几分钟之后,诺顿先生已经躺在一张窄窄的双人床上,在微微地呼吸。矮胖子很内行地俯身替他把脉。
“你是医生?”一个姑娘问道。
“现在不是了。我现在是病人,不过我懂一点。”
又是一个神经病,我心里想,忙不迭地把他推到一边。“他会好的。让他自己清醒过来,我好带他出去。”
“别担心,年轻人,我又不像楼下那些人,”他说。“我原先确实是个医生。我不会伤害他的。他现在处于轻度休克状态。”
我们看着他又俯身替诺顿先生把脉,把他的眼皮也翻了一翻。
“轻度休克,”他重复说。
“这金日酒家对谁都够呛。”一个姑娘这么说。她那围裙罩住的腹部显得挺平滑,有美感。她边说边将围裙抹抹平整。
另一个姑娘将诺顿先生披在额前的头发掠开,抚摸了一阵,心不在焉地笑着说:“他挺俊,就像一个白人小孩。”
“怎样的老小子啊?”一个瘦小的姑娘问。
“就那一种嘛,老小子。”
“你就是喜欢白人,埃德娜。就是这么回事,”那瘦子说。
埃德娜摇了摇头,仿佛自我欣赏地说:“我确实喜欢。我就是喜欢白人。就拿这个来说吧,老虽老,他哪一个晚上睡我床上来都行。”
“呸!要是我,这样的老头子我就宰了。”
“千万别宰他,”埃德娜说。“妹子,你可知道这些有钱的白人老头身上长着猴子的腺体和公羊的睾丸?这些老杂种从来就没有个够。他们想要把整个世界捞到手。”
医生瞧着我,向我微笑着说:“你看你在学习内分泌学的全部内容。我刚刚说他只是个人,我说错了;好像他一半是公羊,要不就是一半是猴子。也许他既是公羊又是猴子。”
“这是实话,”埃德娜说。“我在芝加哥就弄上过这样一个老家伙——”
“姑娘,你从没去过芝加哥嘛,”另一个插嘴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没去过?两年前……呸!你啥也不知道。我那老头可能是有一副公驴的睾丸!”
矮胖子站了起来,咧嘴一笑。“作为一个科学家和医生,我不能不对此持怀疑的态度,”他说。“这一切必须进行手术加以证实。”后来,他总算把那些姑娘赶出了房间。
“万一他醒过来,听到这番话,他准会又晕过去,”他说,“而且,科学的好奇心可能促使她们作实际调查,看他是不是真的有猴子的腺体。那样恐怕就会有失体统了。”
“我得把他送回学校去,”我说。
“好,”他应道,“我尽力帮忙。你先去看看有没有冰。别发愁。”
我出门上了楼廊,只见下面人头攒动。自动唱机好似狗吠,钢琴嘭嘭作响。休珀卡戈像一匹精疲力竭的马躺在餐厅另一端的柜台上,身上浸透了啤酒。
我走到楼下,看到一杯剩酒。里面倒有一大块亮晶晶的冰。我抓了就奔回房间,冰在热乎乎的手心里显得特别冷。
老兵坐在那里,双目注视着诺顿先生。诺顿先生的呼吸听起来有点不大规则。
“你动作倒快,”老兵随即站起来,把冰接了过去。“心急如焚,动作神速,”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把那条干净毛巾递给我——那儿,在脸盆旁边。”
我把毛巾递给了他,见他把冰包了起来,敷在诺顿先生的脸上。
“他好了吗?”我问。
“过几分钟就会好的。他是怎么啦?”
“我给他开车兜风,”我说。
“是发生了车祸,还是出了别的什么事?”
“不是的,”我回答说。“他只是跟一个老农谈谈心,中了暑……后来就碰上楼下这一帮乱神。”
“他多大年纪啦?”
“这我不知道,不过他是我们学校的一位校董。”
“无疑,是最早的一个。”他说,用毛巾揩了揩他显露蓝色毛细血管的眼睛。“一位有自我意识的校董。”
“你说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喏,他快醒了。”
突然我产生了一股冲动,想马上离开。我怕诺顿先生可能对我讲的话,我怕他眼睛里将流露的神情。然而,我又不敢走开。我的目光一直盯在他那眼帘微微跳动的脸上。在暗淡的灯光下面,他的头左右摇动,好似否认我听不见的什么急切声音。不一会儿,他眼帘分开了,露出了两只淡蓝色的眼睛,模模糊糊、矇矇眬眬的视线逐渐清晰地集中在老兵的身上,他也毫无笑容地俯视着诺顿先生。
我们这些人从不这样打量诺顿先生这种有身份的人。我连忙走上前去。
“他是个真正的医生,”我说。
“我会解释的,”老兵说。“去弄杯水来。”
我迟疑不决。他用坚定的眼光直视着我。“弄水去,”他说着,转身就把诺顿先生扶着坐起来。
走到外面,我向埃德娜讨水。她领我下楼,经过餐厅,走进一间厨房,从一只老式的绿色冷却器里接了一杯水。
“小老弟,你要给他喝酒的话,我可有些好酒,”她说。
“有水就行了,”我应道。我的手颤抖着,把水也溅了出来。等我回到房间里,诺顿先生已经不用人扶,自己坐在那里,正在和老兵谈话。
“水来了,先生,”说着,我就把杯子递了过去。
他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
“别喝得太多,”老兵告诫他说。
“你的诊断与我的专科医生的诊断完全一致,”诺顿先生说,“而我拜访了好几位名医,才找到一个能确诊我的毛病的医生。你怎么会知道?”
“我本来也是专科医生,”老兵说。
“这是怎么回事?全国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有这方面的学问——”
“其中有一个就是轻度疯人院的病员,”老兵说。“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神秘之处。我逃跑了一段时间——我随陆军医疗队到了法国,停战之后还呆在那儿进行研究,并且开业。”
“哦,是这样。你在法国呆了多久?”诺顿先生问。
“呆得够久了,”他说。“久得我把永远不该忘记的一些基本原理都忘了。”
“什么基本原理?”诺顿先生问。“你指的是什么?”
老兵微微一笑,把头一偏。“生活中的事儿,就是大多数种田人和普通人从切身经历中了解到的那些事儿,尽管他们不怎么去认真思考……”
“对不起,先生,”我对诺顿先生说,“现在您既然感觉好点儿了,我们是不是该走啦?”
“此刻还不走,”他说。接着对那医生说,“我很感兴趣。后来你出了什么事儿?”一滴水溅在他的眉毛上,亮晶晶的好似一粒活性金刚石。我走了过去,往一张椅上一坐,心想:该死的老兵,见鬼去吧!
“你真的想听?”老兵问道。
“当然啰。”
“那么,也许这位年轻人可以到楼下去等……”
我一打开门,楼下的叫喊声和破坏声一下就涌了上来。
“不,也许你该呆在这儿,”矮胖子说。“如果我在那山上做学生的时候偶然听到一点我将跟你说的话,也许我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的牺牲品了。”
“年轻人,坐下来,”诺顿先生命令说。“你原来也是这所学院的学生。”他转脸对老兵说。
我又坐了下来,听这矮胖子向诺顿先生讲他如何上大学,后来如何成了一名医生,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又如何到了法国。可是我心里想着布莱索博士,暗暗地发愁。
“你行医可有成就?”诺顿先生问。
“有一些。我做过几次脑外科手术。赢得了一点小名气。”
“那你为什么要回国呢?”
“怀乡啊!”老兵说。
“那么你在这……干什么呢?”诺顿先生问。“有你这样的才能……”
“得了溃疡病,”矮胖子说。
“这实在太不幸了。可是得了溃疡你怎么就放弃了你的事业了呢?”
“也并没有真正放弃,不过得溃疡之后,我知道我的工作并不能给我带来尊严。”老兵说。
“听来你有点抱怨了,”诺顿先生说。这时门突然开了。
一个红发棕肤的女人把头探了进来。“白人可好呀?”说着就跌跌撞撞地进来了。“白人,宝贝儿,你算醒啦。要不要喝口酒?”
“现在不喝,赫斯特,”老兵说。“他还有点虚弱。”
“他看上去的确是很虚。所以他得喝点酒,给他血里补点铁质。”
“别,别,赫斯特。”
“好,好……不过你们怎么啦,怎么都像参加丧礼似的?难道你们不晓得这是金日酒家吗?”她跌跌撞撞地歪到我这边来了,一面优雅地打嗝,一面摇摇晃晃。“看你们这些人。这个学生好像吓得要死,这个白人仿佛把你们两个当成了狮子狗。你们都快活点儿吧!我下楼去叫哈利给你们送酒来。”她从诺顿先生身边走过,伸手拍了拍他的面颊。我看他的脸倏地红了。“快活点,白人。”
“哈,哈!”老兵放声大笑。“你脸都臊红了,这说明你好多了。别难为情。赫斯特是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是个为人慷慨、医术高超的治疗专家,经她手一摸,就会手到病除。她做导泻具有神效——哈,哈!”
“您面色好多了,先生,”我说,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老兵说的话我能懂,但究竟什么意思我又不清楚了。我感到不自在,诺顿先生看上去也跟我一样。有一点我非常了解:这个老兵对白人的举动过分随便,难免要惹出事来。我本想告诉诺顿先生这个人神经不正常,可是听他这样跟白人说话,我却感到一种胆怯的痛快。那个女人,得另当别论。一件男人摆脱不掉的事情,女人可以甩手走开。
我焦急得浑身冒汗,可是老兵仍喋喋不休。刚才虽中断了一下,但他谈兴未减。
“休息,休息,”他说,目光固定在诺顿先生身上。“时钟已经倒转了,楼下那股破坏力量已无法控制。他们可能会突然认出你的真实身份,那你的生命就顶不上一张破产的股票了。你就会像股票一样,被他们戳满了洞,一笔勾销,宣布失效,那你就会成为人所共知的磁铁,吸引上许许多多散落的螺丝。那你又怎么办呢?这种人并不是金钱所能收买的。休珀卡戈一倒,像被宰了的牛一样失去了知觉,以后他们就不管什么价值不价值了。有的把你奉为伟大的白人父亲;有的把你看作对灵魂施行私刑的恶魔,可是对于我们所有的人来说,你意味着混乱,现在甚至殃及了金日酒家。”
“你在说什么呀?”我问他说,脑子里揣摩不透,他怎么说起施私刑的人来啦?他真比楼下那些人还要疯。我看也不敢看诺顿先生,他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表示异议。
老兵锁紧了眉头。“这个问题我只有回避才敢正视。这完全是一个极端愚蠢的主张。通过精心培养掌握了手术刀的这双手却渴望摸弄枪栓。我回国本想拯救生命,可是却遭到了拒绝,”他说。“十个戴面具的人深更半夜把我拉到城外,用鞭子抽打我,只因为我救了一条性命。我被迫忍受最大的屈辱,因为我有一双技术熟练的手,而且我相信,我的学问能给我带来尊严——不是财富,而是尊严——还能给其他人带来健康!”
他蓦地转而凝视着我。“现在,你懂了吧?”
“你指什么?”我问道。
“你刚刚听到的这些话。”
“我不懂。”
“为什么?”
我说:“我确实觉得我们该走了。”
“你看,”他转向诺顿先生说,“他有眼睛,有耳朵,有大鼻孔的非洲鼻子,可是他却不理解生活中的简单事实。真正理解。懂吗?还有更糟的情况。他凭着感觉获得印象,但是让脑子短路,不去思考,所以什么都没有意义。他囫囵吞枣,但是不加以消化。啊!我的老天!看!他已经成了行尸走肉了!他不仅已经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且会压抑自己的人性。他成了别人看不见的人,成了否定的化身,成了你们梦寐以求的卓越成就,成了机器人!先生!”
诺顿先生神色惊讶。
“告诉我,”老兵要求说,突然平静了下来。“你为什么对学校感兴趣,诺顿先生?”
“我觉得我命中注定该起点作用,”诺顿先生声音颤抖地说。“我曾经感到,而且现在我仍然感到你们的民族与我的命运有某种重要的联系。”
“你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老兵问道。
“喔,那当然是指我的工作成就。”
“原来这样。你如果看见自己的命运,你能认出来吗?”
“嗯,当然可以,”诺顿先生愤愤地说。“我每年回到校园,都看到它在发展!”
“校园?与校园有什么相干?”
“我个人的命运就靠这校园造就啦。”
老兵捧腹大笑。“校园,什么样的命运!”他突然站了起来,在那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笑个不停。他又突然停住不笑了。
“你不大可能看出你自己的命运,可是你和这个年轻人跑到这金日酒家来倒挺合适,”他说。
“我因为身体不适才来的,更确切地说,是他把我带到这儿来的,”诺顿先生说。
“当然,不过你毕竟来了,而且来得挺合适。”
“你这是什么意思?”诺顿先生恼怒地问。
“一个孩童将来引导他们5,”老兵微笑着说,“不过,我是当真的,因为你们两个人都弄不清楚你们正经历着怎么一回事。眼前的一切真情,你们看也看不到,听也听不见,闻也闻不到——你,在寻求命运!这不新鲜。这个年轻人,这个自动机器,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见识远不及你。可怜的糊涂虫,你们相互都不了解。对你,他只不过是你的成就记录卡上的一个标记,是一个物,而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儿童,甚至还不及一个儿童,只是一个无定形的黑东西。至于你,尽管你有权势,对于他,你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上帝,一种力量——”
诺顿霍地站了起来。“我们走,年轻人,”他勃然大怒地说。
“别走,听我说。他对你坚信不移,就像他相信他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一样。白人总是对的,这是教给奴隶和实用主义者的至理名言,实际上是弥天大谎,可他也坚信不移。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命运。他遵照你的吩咐行事,因此盲目成了他的主要财富。他是你的人,朋友。你的人和你的命运所在。现在你们两个给我下楼,经过那一片混乱就他妈的滚出去。我讨厌你们这两个可怜的下流胚。出去,否则我就要砸你们的脑袋啦!”
我看他跑过去伸手拿洗脸台上的白水罐。我立刻插到他和诺顿先生之间,护着诺顿先生急速走过了门廊。我扭头一看,只见他倚在墙壁上,他那笑声中夹杂着哭腔。
“赶快,这个人跟其他人一样也是个疯子,”诺顿先生说。
“是,先生,”我说,同时听到他的话音里含有一种新的口气。
此刻,楼廊上与楼下一样吵闹不堪。姑娘们和醉汉手里都拿着酒,东倒西歪地走动着。我们走过一个开着门的房间时,埃德娜发现了我们,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你把白人带到哪儿去?”她问道。
“回学校,”说着,我把她的手甩开了。
“你别上那儿去,白人,宝贝儿,”她说。我正试图从她身边挤过去。“我不撒谎,”她说。“我们这行里数我最好啦。”
“好吧,请别纠缠我们吧,”我哀求她说。“你会给我惹麻烦的。”
我们正下楼朝乱哄哄的人群走去,她尖声叫喊起来:“那付我钱!我的档次够不上他的话,叫他付钱!”
我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猛地把诺顿先生一推,我们两个停不住脚,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我撞在一个老兵身上,他头一抬,露出了醉汉脸上常见的神情,使劲把我往旁边一推。我被卷到了人群中间,而诺顿先生不由自主地被人从我身边挤开了。我听到那姑娘还在尖叫,哈利也在大声吆喝:“嘿!嘿!嘿!”这时我感到了一阵新鲜空气,发现自己已经快到门口了。我急忙冲出了人群,站在那儿喘气,准备再挤进去找诺顿先生。这时,我听到哈利在咋呼:“大伙儿让让路!”还见他扶着诺顿先生,护送他到了门口。
“喔唷!”他叫了一声,松手把手上的白人放开了,同时摇了摇他那大头。
“谢谢,哈利——”我讲不下去了。
我看见诺顿先生脸色苍白,白上衣都是褶皱,晃了一晃就倒了下去,头正好擦在纱门上面。
“嗳!”
我推开门把他扶了起来。
“他妈的,又过去了,”哈利说。“你怎么会把这个白人带到这儿来呢,大学生呀?”
“他死了吗?”
“死了!”他气愤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不能死!”
“哈利,我该怎么办呢?”
“他不能死,不能死在我这个地方,”说着,他跪了下来。
诺顿先生抬起了头。“没有人死掉,也没有人病危,”他尖刻地说,“把手拿开!”
哈利忙不迭地退开了,惊慌不已。“我确实很高兴。您一定好了吧?我真以为您这次是死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说了!”我神经紧张地大声喊道。“他好了,你该高兴。”
诺顿先生显而易见是怒火中烧了,他的额头上一块皮擦破了。我赶紧抢在他的前头向汽车跑去。他不要人帮忙,自己钻进了汽车。我坐到了方向盘后面,又闻到了薄荷和雪茄烟的热烘烘的气味。我驱车回校,而他一直缄口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