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拜读了你极快的回信,我感到无比的欣慰。上次,我在信里写了“死亡是一件好事”这样容易招致误解的话,然而你并没有丝毫误解,准确地理解了我的感受,实在让我欢喜。可见还是必须考虑到“时代”这个因素的。面对死亡时的平静心态,上一代人恐怕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吧。“现在的青年,都是过着与死神毗邻而居的生活,并不只限于结核患者。我们的生命已经奉献给了某个人物,不再属于我们自己了。因此,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轻松地委身于这艘所谓天意的大船上,这是新世纪的新型的勇气。船板下面就是地狱,早已是人们熟知的,但是,我们却不可思议的不当回事。”你信中的这些话,反而给了我当头棒喝。我曾胡乱批评过你最初的来信“迂腐”,对此,我必须郑重地向你道歉。

我们绝非在慢待生命,而且,对于死亡,我们也没有徒劳地沉浸在感伤之中,或是恐惧害怕。其证据就是,目送鸣泽伊都子女士那白布包裹的发出圣洁之光的棺材以来,不管是麻儿的事还是竹姑娘的事,我都已彻底忘却,以今天这秋高气爽般的心境躺在床上,听着走廊上补习生和助手的那番对话:

“在做吗?”

“做呢。”

“加把劲啊。”

“好嘞!”

我发觉这对话不像是平日那样的半开玩笑的腔调,听上去很严肃认真。从这样老实而严肃地对话的补习生们身上,我反而感受到了非常健康的东西。换个稍微做作的说法,那天一整天,整个道场都笼罩着神圣之感。我终于相信了,死亡是绝对不会让人萎靡不振的。

旧时代的人们对于我们这些感想,只能理解为幼稚逞能,或因绝望而自暴自弃,实在是可悲。对旧时代和新时代这两个时代的人的情感,都能够透彻理解的人不是少之又少吗。我们认为生命轻如鸿毛,但是,这并不等于慢待生命的意思,而是要将生命作为轻如鸿毛的东西来呵护。于是,那鸿毛将会飞快地飘向远方。目前,当成年人一味对爱国思想、战争责任等老生常谈的话题大发议论的时候,我们已然抛开那些人,听从尊贵的大人物的指引,扬帆起航了。我甚至觉得新日本的特征就在于此。

由鸣泽伊都子的死,引导出了惊世骇俗的“理论”,但是我似乎并不擅长谈论这种“理论”。新男性还是默默地委身于新造之船,报告一下乐观得不可思议的船中生活,反而更轻松些。怎么样,还是再说说女人的事吧。

2

我感觉你在信里,极力地为竹姑娘辩解。既然如此喜欢她,你还是直接给竹姑娘写写信吧——不,写信不如直接来见她一面吧。过几天,你有空的话,可以来这所道场探望我,不对,来看竹姑娘吧。一旦见到她,你就会感到幻灭的。因为,她实在是一名出色的女性。就连腕力,说不定都比你有劲。看你来信,你认为麻儿哭泣是小事一桩,而竹姑娘说出“我很过意不去”却是个大事,可对这一点,我也有我的看法。对于麻儿跑来对我哭诉“我有烦恼”一事,竹姑娘说出“我很过意不去”这句话,确实容易让我产生愚蠢的自负,以为这有可能是竹姑娘对我早有好感的证据,遗憾的是,我丝毫没有这种想法。竹姑娘个头太大,没有一点女人的魅力。因为她是那种整天忙这忙那的,根本没空考虑其他事情的女人。说穿了,她不过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小小助手组长太当回事的,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人。竹姑娘在前一天晚上训斥了麻儿。而后,从其他助手那里听说麻儿因被她训斥而特别伤心、哭泣之事后,便反省自己的训斥是不是过了头,因此而担忧起来,说出了“我很过意不去”这句话。这么解释,在这种情况下虽颇为俗气,却是最为正常的看法——这是毫无疑问的。女人,一般都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新男性,对于女人,是不会自作多情的。当然也不会招她们喜欢的。总之,就是拿得起放得下。

竹姑娘虽然说了“我很过意不去”这句话后,就脸红了,但这可能是因为忽然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会让对方听起来含有另外一层意思,结果自己心里一慌,脸就红了,就这么简单。纯粹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因为,要想解释她俩这些失态——无论是麻儿在我跟前哭泣的事也好,或是竹姑娘说过意不去之事也好,以及多给了一碗饭之事也罢——的缘由,那天,有一件必须考虑进去的重要的事实,那就是鸣泽的死。鸣泽是在前一天晚上死的,爱笑的麻儿之所以被训斥也就迎刃而解了。助手们都是和鸣泽伊都子一样的年轻女孩,自然也很容易冲动的。女性还多少保留着些迂腐的感情。很可能是由于竹姑娘太伤感、太慌乱,才会发慈悲多给我一碗饭,来释放这种莫名的情绪吧。总之,那天,大家的失态与鸣泽伊都子的死似乎有着极大的关联——总归一句话,麻儿也好、竹姑娘也好,都不会对我抱着特殊好感的,绝对不可能!

怎么样,现在你明白了吧。即便这样你还是喜欢竹姑娘吗?那你就应该驾临道场一趟,亲眼见见她本人啊。与竹姑娘比起来,我倒是觉得麻儿可爱些,至少在她身上还能感受到新鲜的地方。但是你好像非常讨厌麻儿,你重新考虑一下,如何?还是麻儿身上有些可取之处。大概是前天吧,麻儿让我看到了她性格无比温柔的一面,使我瞬间改变了对麻儿的看法,今天,我就给你讲述一下那件事。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上麻儿的。

3

前天,同屋的西胁笔头菜君因自家原因离开了道场。据说那天正好是麻儿的公休日,所以和笔头菜约好送他到E市。于是从前一天开始,补习生们一个个跟着起哄,要麻儿给买礼物回来,麻儿很痛快地一一应允:“好的,放心吧。”前天一大早,她穿着久留米[1]产的藏青碎白花纹劳动裤,兴奋地跟在笔头菜君后面走了。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刚刚开始伸缩锻炼,她便笑嘻嘻地回到了道场,丝毫看不出刚刚送别恋人的样子。她挨个去了各个房间,把约好的礼物送给补习生们。

像当前这种人手不足的年景,即使小康人家的女儿,也会出来工作,麻儿多半属于这一类,虽说她半是工作半是玩的,口袋里却从不缺钱花,出手一向大方,这似乎也成了她在补习生中具有人气的原因之一。这回的礼物也相当奢侈。不知她是在哪里、怎么买来的礼物,都是些一寸或两寸大小的小镜子,背面贴着电影女演员的照片。以前,这种东西在粗点心屋之类的地方,都是商家白送的小玩意,可现在,即便是这种东西,买的话也不便宜。这几十面小镜子,说不准是哪家粗点心店或是玩具店的存货被她给包圆儿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很符合麻儿个性的礼物。补习生们似乎都非常喜欢背面的电影女演员的照片,所有人都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都都逸也得到了一面镜子。我因为讨厌接受女孩的礼物,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跟她要礼物,再说,即便跟大家一样荣幸地得到了一面便携小镜,也是件无趣的事情。麻儿来到我们的房间,一面把镜子递给都都逸,一面说道:

“都都逸君,你知道这个女演员吗?”

“不认识,真是个美人啊,怎么跟麻儿长得那么像啊!”

“什么呀,讨厌!她不是达尼尔·达黎欧[2]吗?”

“哟,是美国人呀。”

“不是,是法国人,有一阵子在东京可红呢。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不管是法国人还是哪国的,还是还给你吧,洋人没多大意思。能不能给我换个带着日本女演员照片的呀?拜托了,给我换一个吧。这个可以给那边的小柴——云雀君嘛。”

“好过分,这是专门给你的哦,不想给云雀。他心眼儿太坏,不想给!”

“是这样吗,那我就收下吧。是达尼艾吗?”

“是达尼尔,达尼尔·达黎欧。”

听着二人的对话,尽管我依然面无表情地继续着伸缩锻炼,但毕竟心里不快,原来我是这么让麻儿讨厌啊。我当然不认为麻儿喜欢我,却未曾想到只有我一个人让麻儿如此憎恶。即便我自认为已经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了,看来底层下面还是有底层的。难道说人们全都是陶醉于自己的幻影中生活的吗?现实太残酷了。到底我哪里做错了呢?下次,我一定要好好地问问麻儿。出乎意外的是,这个机会竟然很快就到来了。

4

那天下午四点多,在自然时间里,我正倚在床上呆呆地眺望着窗外,换上了白衣的麻儿拿着洗好的衣服忽然出现在庭院中。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上半身探出窗外,小声喊道:

“麻儿。”

麻儿回过头,看到是我,微微一笑。

“怎么不送给我礼物啊?”我试探地问道。

麻儿没有马上回答,迅速地朝四周看了看,像是在担心被别人看到。现在是道场最安静的时间,四周一片寂静。麻儿僵硬地笑笑,把手遮在嘴边,张大嘴巴做出一个“啊”的口形,又噘起嘴巴收起下颌,继而半张着嘴巴点了下头,最后将嘴巴张开三分之二,再次点了点头。完全不发出声音,只凭借口形向我传递信息。我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

她说的是“A、TO、DE、NE(稍等一下)”。

虽然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但我还是故意模仿她,只用口形反问了一遍:“A、TO、DE?”她再次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无声的“A、TO、DE、NE”。像小孩犯困的时候那样使劲地点头,非常可爱地给我发出信息,之后,像是在说“保密、保密”似的,轻轻摇晃着遮在嘴边的手掌,然后耸了下肩,微微一笑,朝分馆那边小跑着走了。

“要我稍等一下啊。看来事情不像想象的那么难。”我在心中嘟囔着,猛地躺倒在床上。我内心有多么喜悦,没有必要多说了吧,随你去想象好了。

就这样,在昨晚擦身时,我收到了麻儿那份“稍等一下”的礼物。从昨天早晨开始,麻儿就仿佛在围裙下面藏了什么,不时地故意在走廊上转悠。我虽然也想到她的围裙下面没准藏着给我的礼物,不过,要是厚着脸皮主动过去朝她伸出手要的话,万一被她反问“你想干什么”,那将是莫大的耻辱,所以我一直佯装不知。不过,那东西果然是给我的礼物。

昨晚七点半的擦身,轮到了麻儿,上次给我擦身是一周前了。麻儿左手端着金属脸盆,右手藏在围裙下面,嘻嘻地笑着走过来,在我的床边蹲下,说:

“坏心眼儿的家伙,你也不过来拿。从早上开始我在走廊里等了你好多次呢!”她边说边拉开床边的抽屉,迅速将围裙里面的东西放进去,紧紧地关上了抽屉,叮嘱道,“不许告诉别人哦,对谁也不能说哦!”

我躺着轻轻点了两三下头,擦身开始了。

“好久没给云雀擦身了,老是轮不到我。想给你礼物,可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愁死人了。”

我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个打结的手势,无声地问她,礼物是领带吗?

“不是。”她噘起下唇笑着否定,小声说道,“真是个傻瓜。”

我确实很傻。我连西装都没有,怎么会想到领带这种不挨边的东西呢?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或许是从那面小镜子无意识地联想到领带的吧。

5

我又用右手比划了个写字的动作,意思是,是钢笔吗?我就是这么个任性的男人。最近感觉我的钢笔不太好使,所以大概是想要一支新钢笔的潜意识在作怪吧,此时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动作。我内心对自己的厚颜无耻惊讶极了。

“不是。”麻儿还是摇头否定,我再也想不出其他东西了。

“可能你会觉得有些一般,但我从没送给过别人。店里就剩下那一个了,虽然看上去不怎么精致,不过,从这里出去后你可要随身带着它噢。云雀是个绅士,肯定用得着的。”

我越发猜不出来了,该不会是手杖吧?

“不管怎么说,也要谢谢你。”我一边翻身一边说道。

“说什么呢。你这小家伙,老是这么傻乎乎的。你最好还是赶紧治好病,离开这里吧。”

“真是让你费心了,我不如索性死在这里算了。”

“哎呀,这可不行。有人会伤心的哟。”

“是麻儿吗?”

“你想得美,怎么可能啊?我怎么会为你哭呀?”

“我猜也是。”

“即使我不哭,为云雀君哭泣的可是大有人在呢。”她想了想又说道,“有三个人,——不对,有四个人哦!”

“哭什么呀,毫无意义。”

“有啊,当然有意义啦。”她强硬地反驳,随后凑到我的耳边,掰着左手手指一个个地数起来,“应该有竹姑娘吧?有金鱼儿吧?有洋葱吧?有霍乱吧?”然后笑着喊了一声,“哇……”

“霍乱也会哭吗?”我也笑了。

那晚的擦身非常开心。我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麻儿面前感觉拘谨,仿佛有了某种从高处俯瞰一切的冷静的从容,还能和她开玩笑了。也许是因为在这半个月中,我彻底斩断了想要讨女人欢心的令人苦恼的欲望,反正能够心无杂念地快乐地享受无所事事的生活了,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无论有没有女人喜欢,我都如同五月和风中摇曳的树叶。没有了任何的执着。新男性又向前飞跃了一步。

那晚,在擦身结束后的报告时间里,我一边通过扩音器收听美国占领军终于要进驻此地的通知,一边摸索着拉开床边的抽屉,拿出麻儿的礼物,打开了那个小包。

这是个三寸见方的小包,里面是一个香烟盒。

“从这里出去后你可要随身带着它。云雀是个绅士,肯定用得着的。”

我这才明白刚才她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了。

我将香烟盒从纸盒里拿出来,翻来倒去看着看着,突然涌上来一股难以名状的极度悲伤之感。我并不感到欣喜,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听了那些社会新闻的缘故。

6

这是一只用不锈钢,或者说是用西餐小刀那种铬金属制作的银色扁平小盒。盒盖上绘制着似乎是将蔷薇藤蔓图案化的相当复杂的黑色细线雕花,盒盖边缘涂着暗红色的珐琅样的东西。若是没有这圈珐琅就好了,因为有了这圈多余的装饰,确实像麻儿所说的那样“有些一般”,而且“算不上精致”了。不过,既然是麻儿特意买来送我的,还是应该珍藏起来。

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收到人家的礼物不该这么说,不过,我确实一点也不高兴。虽说收到其他女孩送的礼物,还是第一次,却感觉格外的苦闷,反正越回想越感觉不快。我把盒子藏在了抽屉里的最底层,想尽快忘记它。

对这个盒子,我虽然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处置,不过,我是希望通过此事能使你多少对麻儿的优点有所了解,才写了上面这篇汇报的。怎么样,是不是稍微改变了对麻儿的看法呢?还是仍然觉得竹姑娘好呢?请说说你的想法。

今天,隔壁“白鸟屋”的“干面包”搬到笔头菜的床铺来了。干面包的本名是须川五郎,二十六岁。据说是法律系的学生,很有人缘。他肤色稍黑,眉毛很粗,鼓着眼睛,戴了一副赛璐珞宽边圆形眼镜,鹰钩鼻子,看着就别扭,即便这模样,也得到了助手小姐们的热捧。往往越是男人讨厌的家伙,越是讨女人的欢心。由于干面包的出现,“樱花屋”的空气也变得很不自然了。都都逸好像已然对干面包抱有敌意了。在今天晚饭前的擦身时间里,助手们围着干面包七嘴八舌地问了好多英语。

“哎,教教我吧,‘对不起’用英语怎么说呀?”

“I、beg、you、pardon。”干面包拿腔拿调地答道。

“太难记啦,没有更简单的说法吗?”

“Very、sorry。”这位仁兄装腔作势得简直让人受不了。

“那么,”另一个助手问道,“‘请多多保重’该怎么说呢?”

“Please、taker、of、yourself。”干面包将take care发成taker。实在是做作得叫人看不下去。

即便这样,助手们也都无比敬佩地问个不停。都都逸似乎比我更为讨厌干面包的英语,小声哼着一向引以为自豪的《都都逸》:“早晚当那博士[3]或大臣,就算现在书生没有钱。”总之,摆出一副不遗余力地和干面包较劲的架势。

我倒是精神不错。今天称了体重,胖了近四百文目[4],身体恢复得相当好。

九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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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久留米,位于日本福冈县南部,特产久留米白点花布和杜鹃苗木。

[2] 达尼尔·达黎欧(1917—),法国著名女演员、歌手。1931年从影以来共出演一百余部电影,是法国电影史上的最伟大的影星之一。

[3] 此处的博士是古代官名。

[4] 文目,日本计算重量的单位。1文目=3.75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