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恩瑞特从政府手里将建筑场地、设计方案和科特兰德的废墟买了下来。他要求将地基的每一片碎屑都挖出来,在地上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大坑。他聘用霍华德·洛克重建这一工程。恩瑞特制定了预算,在保证自己合理收益的情况下设定了低廉的租金标准,他仅雇佣了一个承包商负责,同时坚守设计方案经济的原则。未来的租户将不会被问及收入、职业、子女及饮食等问题。该工程向任何一个愿意搬进来并且愿意付房租的人开放,不论他能否在别处租得起更为昂贵的公寓。

八月下旬,华纳德被准予离婚。没有法庭辩论,多米尼克也没有出席那次简短的听证会。华纳德像一个面对着军事法庭的人那样站在那里,听着法律语言对摩纳多克峡谷那座房子里的早餐——盖尔·华纳德夫人与霍华德·洛克——无情而猥亵的描述;认定他的妻子为过错方,同时给予他法律上的同情,无过错方的身份认定,以及一张保证他在以后的漫长岁月和无数个寂静的夜晚里尽享自由的通行证。

埃斯沃斯·托黑在劳工局胜诉了。华纳德被责令让他恢复原职。

当天下午,华纳德的秘书打电话给托黑,告诉他华纳德先生希望他今晚就能回来工作,在九点钟之前。托黑微微一笑,放下了话筒。

当晚走进旗帜大楼的时候,托黑微笑着。他在本地新闻编辑室停了下来。他朝人们挥手致意,与人握着手,对最近的几部电影作着机智的评论,表现出一副老实而吃惊的样子,仿佛他只是从昨天开始才没有上班,因此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以欢迎胜利凯旋之人的方式欢迎他。

然后他溜达着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在停下来的同时,他心里清楚,他必须走进去,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动摇,但他已经表现出来了:他办公室的门开着,华纳德站在那里。

“晚上好,托黑先生。”华纳德温和地说,“请进。”

“你好,华纳德先生,”托黑说,语气听起来令人愉快。他感觉到自己面部的肌肉挤出了微笑,双腿也在继续移动,因此他恢复了信心。

他走了进去,却又不能确定地停住了。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没有什么改变,桌子上放着他的打字机和一摞崭新的纸。但是门却一直开着,华纳德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靠着门框。

“托黑先生,坐在你的办公桌前。去工作吧。我们必须遵照法律办事。”

托黑用一个快乐的微微耸肩表示默认,然后穿过房间,坐了下来。他将手放在桌面上,掌心有力地张开,然后将它们放在膝盖上。他伸手拿了一支铅笔,仔细地察看了一下笔尖,又把它放下。

华纳德将一只手腕慢慢举起,抬到胸部的高度时便停住不动了。他的前臂与那只手上下垂的长手指组成了一个三角形,手腕便是顶点。他正低头看他的手表。他说:

“现在是差十分九点。托黑先生,你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了。”

“我就像回到家的孩子一样高兴。坦白地说,华纳德先生,我想我不应该承认的,可是我极其想念这个地方。”

华纳德没有做出要走的动作。他站在那里,像往常那样无精打采,他的肩胛靠在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两手握着胳膊肘。桌上那盏绿色玻璃台灯亮着,但窗外还很明亮,一道道棕色条纹疲倦地挂在柠檬色的天幕上。在一种看上去早熟而过度虚弱的光线里,房间里有一种抑郁的黄昏气氛。那盏台灯在桌子上投下一汪灯光,可是却无法将那昏黄的、一半已经融入夜色的街道轮廓关在门外,也无法到达门口,消除华纳德的存在。

玻璃灯罩发出格格的轻响,托黑感觉到了他鞋底下的隆隆声:是印刷机在工作。他意识到已经听到这声音好一会儿了。那是令人快慰的声音,既可靠又鲜活。一家报纸特有的脉动——将世界的脉动传递给人们的报纸。那漫长而均匀地串在一起的一声声,如同大理石沿着一根直线滚落,如同心跳的声音。

托黑在一张纸上不停挪动着铅笔,直到他意识到这张纸就在灯光底下。华纳德可以看见那支铅笔在画着一支百合、一把茶壶和一幅有胡须的侧面像。托黑丢下铅笔,用他的嘴唇发出了一种自嘲的声响。他打开抽屉,专心致志地端详着一堆复写本和剪报。他不知道对方期待自己干些什么,人是不能这样写专栏的。他原本就对为什么在晚上九点钟叫他复职感到纳闷,可他以为那是华纳德通过夸张的手段来减轻自己的屈服,而且他以为他能够不去讨论这一点。

印刷机在轰鸣。一个男人的心跳增加着、重复着。他听不见别的声音,而且他觉得如果华纳德走了的话,继续这样是很荒唐的,可是如果他还没有走,那么朝他的方向看是万万不可取的。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华纳德还在那儿。灯光在他身上映射出两个亮点:紧抱着胳膊肘的手上长长的手指和那高高的额头。托黑想看的是那个额头。不,在那对眉毛上方并没有倾斜的皱纹。那双眼睛成了两个实心的白色椭圆,在那张脸棱角分明的阴影里依稀可辨。那两个椭圆正对着托黑的方向。不过,那张脸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关于目的的暗示。

过了一会儿,托黑说:“真的,华纳德先生,你和我没有什么理由不站在一起。”

华纳德没有作答。

托黑拿起一张纸,将它装到打字机上。他坐下来,看着那些按键,用两根手指撑住他的下颌,他知道那是他将要进攻一篇文章时采用的姿势。按键的边缘在台灯下闪闪发亮,像昏暗房间里悬着的亮镍圈。

印刷机停止了转动。

还没弄清自己为什么要动,托黑便猛地自动向后靠去:他是一个新闻记者,那种声音不应该这样停下来。

华纳德看了看他的手表,说:“现在是九点钟。你失业了,托黑先生。《纽约旗帜报》不再存在了。”

托黑意识到的下一个现实便是自己的手落到了打字机的按键上:他听到那些控制杆互相碰撞时金属发出的喀哒声,还有打字机支架轻轻的跳动。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觉得他的脸透露了一切,因为他听到华纳德在回答:“是的,你在这儿工作了十三年……是的,我出钱买下了他们全部的股份,包括米切尔·兰登在内,这是两周前的事……”他声音冰冷,“不,本地新闻编辑室的那帮家伙不知道此事。只有印刷厂的那些……”

托黑转过身去。他拿起一份剪报,放在手掌上,然后翻转手掌,让那张剪报掉落下去,略带吃惊地观察着那必然的结局:那条法则不允许它停留在他翻转的掌心里。

他站起身来,站在那里注视着华纳德,他们之间有一段灰色的地毯。

华纳德的头动了一下,肩膀微微歪向一边。现在华纳德的脸看上去似乎什么障碍也不需要了。它看上去很简单,不再愤怒,紧闭着的嘴唇拉成一丝苦笑的痕迹,几乎是谦卑的。

华纳德说:“这就是《纽约旗帜报》的末日……我想我应该与你一起迎接它的到来,这样才合适。”

很多报纸都在争取埃斯沃斯·托黑的服务。他选择了《信使报》,那家报纸声望不错,但政策不太明确。

在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埃斯沃斯·托黑坐在一位副主编的办公桌沿上,与他一起谈论着《信使报》的老板陶伯特先生,托黑只见过他几次。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托黑问道,“陶伯特先生的特殊上帝是什么?他会为什么而崩溃?”

在大厅对面的电话间,有人正在拨着电话拨号盘。“时代,”一个严肃的声音高声宣布说,“继续前进!”

洛克坐在事务所的制图台前工作着。玻璃墙外面的城市看起来光辉灿烂,空气被十月的第一场寒潮涤荡得无比清澈。

电话响了。他猛地不耐烦地停住了铅笔。在他制图的时候,电话是不准接进来的。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筒。

“洛克先生,”他的秘书说,她声音里透露出的紧张是为违背命令而道歉,“盖尔·华纳德先生想知道,明天下午四点钟你是否方便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

她听到耳旁的话筒里没有声音,微弱的蜂鸣持续了好几秒。

“他还在线吗?”洛克问。

她知道并不是电话连线使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

“不,洛克先生。是华纳德先生的秘书打来的。”

“好的,好的。告诉她可以。”

他走到制图台前,低头端详着那些草图。那是一幅他不得不放弃的草图:他清楚他今天是无法工作了。希望和慰藉相加过于沉重。

当洛克走进曾经的旗帜大楼时,他发现那块《纽约旗帜报》报头的牌子不见了。没有什么取代它的位置。门楣上方留下了一个褪色的矩形。他知道,大楼里面现在是《号角》的办公室和好几层的空房间。《号角》,这种三流的小报,是华纳德报业在纽约的唯一代表。

他朝一架电梯走去。他很高兴自己是唯一的乘客:他突然对这间小小的钢笼子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它是他的了,又找到了,还给他了。那种强烈的慰藉感告诉了他,它结束时的痛苦有多强烈,那是一种特别的痛苦,与他生命中的任何痛苦都不一样。

当他走进华纳德的办公室时,他知道他不得不接受那种痛苦,并且永远承载下去,无法治疗,没有希望。华纳德坐在办公桌后面,当洛克进来时,他站起身,直视着他。华纳德的脸看上去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一张陌生人的脸有潜在的可能,如果一个人作出选择和努力的话,那张脸是可以开启的。而这张脸是熟悉的,关闭的,永远也不可能再开启。这张脸上没有放弃的痛苦,它表现得更进一步,连痛苦本身都被否认了。一张脸,遥远而平静,有着它自身的尊严,不是一种有生命的特质,而是中世纪坟墓上一座塑像的尊严,诉说着过去的伟大,并且禁止任何人触及那里面的遗骨。

“洛克先生,这次会面是必要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很困难。请你做出相应的表现。”

洛克清楚,他所能做出的最后的善举就是不去提及他们的关系。他清楚,如果他将“盖尔”那个词说出来,他便会将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剩下的东西全部破坏。

洛克回答说:“是,华纳德先生。”

华纳德拿起四张打好的文件,将它们递向办公桌对面。

“请读读这个,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在上面签个名。”

“这是什么?”

“设计华纳德大厦的合同。”

洛克将那几张纸放下。他无法拿着它们,无法看着它们。

“洛克先生,请仔细听。这必须加以解释并且得到理解。我希望马上开始华纳德大厦的修建。我希望它是全纽约最高的建筑。不要和我讨论这样做是不是时候,或经济上可不可取。我希望它建起来。它会得到利用的——这是唯一跟你有关系的。它将容纳《号角》和位于纽约各处的华纳德公司的所有办公室。其余的空间会租赁出去。我还有足够的声望来为它作担保。你不必担心修起一座无用的建筑。我会给你寄一份关于所有细节和要求的书面陈述。其余的事情由你决定。你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式进行设计。你的决定便是最终的决定。它们不需要我的认可。你将全权负责,具有完全的权威。这一点已经在合同里申明了。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不必非得见你。在所有技术和财务事务方面,将有一个代理人全权代表我。你将与他打交道。你将与他进行所有的进一步磋商。告诉他你更喜欢哪一家承包商来完成施工任务。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和我交流的话,就通过我的代理人好了。你不能期望或者试图与我见面。要是你这么做,你会被拒绝进入。我不希望和你讲话。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如果你已经准备好了要遵守这些条件,就请读完合同,并在上面签字。”

洛克伸手拿了一支笔,连看都没有看那份文件,就在上面签了字。

“你没有读上面的内容。”华纳德说。

洛克将那份文件向桌子对面扔过去。

“请在两份上都签字。”

洛克顺从地做了。

“谢谢你。”华纳德说,在文件上签了字,并将其中的一份递给洛克,“这是你的那份。”

洛克顺手将文件塞进了衣服口袋。

“我没有提到工程的财务问题。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谓的华纳德帝国已经死掉了。它仍很安全,仍像往常那样良好地在全国运转,只有纽约市的除外。它将持续我的一生。它将和我一起告终。我有意将其中大部分资产换成现款。因此,你没有理由因为成本问题在设计时限制你自己。需要花钱的地方就花吧。在新闻短片和小报都消失之后,这幢大厦将依然长存。”

“是,华纳德先生。”

“我猜你会想在维护成本方面让这幢大厦经济实用。可是你不必考虑原始投资的回笼。并不存在某个需要它回报的人。”

“是,华纳德先生。”

“如果你考虑一下当前全世界的行为和它正渐渐陷入的灾难,你会发现这一工程是愚蠢的。摩天大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安居工程的时代。这一直是洞穴时代即将来临的序曲。可是你不必担心做出违背全世界的动作。这将是纽约建起的最后一幢摩天大楼,是人类毁灭自身之前在地球上的最后成就。”

“人类是永远不会毁灭自身的,华纳德先生。它也不应该认为自身将要遭到毁灭。只要还做着像这样的事情,它就不会毁灭。”

“像什么样的事情?”

“像华纳德大厦。”

“那就要看你了。死掉的东西——比如《纽约旗帜报》——只不过是使它成为可能的财务上的肥料而已。那才是它们合适的功能。”

他从桌上捡起他那份合同,折好,用一种精确的动作把它放入自己外套的内袋里。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变,说:

“有一次,我对你说过,这座大厦要修成我人生的一个纪念碑。现在没有什么可资纪念了。华纳德大厦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你所能给予它的东西。”

他站了起来,表示会面已经结束。洛克也站起身,颔首告别。他低头的时间比正式鞠躬所要求的时间略长。

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华纳德站在办公桌旁没有动。他们注视着对方。

华纳德说:“把它建成一座你那种精神的纪念碑吧……而那本来也可能成为我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