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日,天气晴朗而凉爽,仿佛太阳被薄薄的一层水隔开了,而热能又被转化成了更为明晰的清澈,从而使城市里的建筑物平添了几分鲜明的色彩。大街上到处都是《纽约旗帜报》,像是一块块泡沫的碎片。城市读着华纳德的放弃声明书,格格地笑着。

“就是这样。”“我们不读华纳德”委员会的主席古斯·韦伯说道。“真是狡猾。”爱克说。“今天我想偷看伟大的盖尔·华纳德先生一眼,就一眼。”萨里·布兰特说。“是时候了。”休谟·斯劳顿说。“好极了,不是吗?华纳德投降了。”一个嘴唇绷得紧紧的妇女说,她几乎对华纳德一无所知,对这起事件也一无所知,可是她喜欢听说别人投降了。晚饭后,在厨房里,一个胖女人将剩饭剩菜倒在一张报纸上当作垃圾扔掉。她从不读头版,只读第二部分刊登的爱情小说连载。她将羊骨头和洋葱皮包在一份《纽约旗帜报》里。

“太惊人了,埃斯沃斯,”兰斯洛特·克鲁格说道,“可我就是对那个工会很恼火。他们怎么能那样出卖你呢?”“别傻了,克鲁格,”埃斯沃斯·托黑说。“你什么意思?”“是我告诉他们接受条件的。”“你告诉的?”“是的。”“可是,上帝!《微声》……”“你不能再等《微声》等上一个月了,不是吗?今天我已经向劳工局提起诉讼了,要求恢复我在《纽约旗帜报》的工作。剥猫皮的办法有的是,兰斯。一旦你把猫的脊梁骨打断,剥皮的事就不那么重要了。”

那天晚上,洛克按响了华纳德顶楼公寓的门铃。男仆开了门,说:“华纳德先生不能见您,洛克先生。”洛克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抬头向楼上看,看得见楼顶上华纳德书房的一方灯火。

早晨,洛克来到旗帜大楼华纳德的办公室。华纳德的秘书告诉他说:“华纳德先生不能见您,洛克先生。”她用那种训练有素的礼貌语气又说,“华纳德先生让我转告您,他再也不希望见到您。”

洛克给他写了一封长信:“……盖尔,我明白。我本希望你能从中幸免,可是既然事情注定要发生,就从你现在的起点重新开始吧。我知道你在怎么对待自己。你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这并不是我的责任,不过如果这样能对你有所帮助,我还是想说,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对你说过的话。对我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你还是过去的你。我是在说,我原谅你,因为你我之间不可能存在这样的问题。可是,如果你不能原谅自己,能让我来原谅你吗?让我说,这没有什么关系,这还不是对你的最后裁决。给我这个权利,让你将这件事忘掉吧。一定要坚持下去,直到你恢复过来。我知道,那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为别人做的事,可是如果对于你来说,我还是以前的我,你一定会同意的。就称之为输血吧,你需要它,接受吧。那要比对付罢工更困难。如果那样做对你有所助益,你就看在我的分上原谅自己吧,回来吧。还会有机会的。你认为失去了的东西是不可能失去的,也不可能找到。不要放过它。”

这封信被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洛克。

爱尔瓦·斯卡瑞特管理着《纽约旗帜报》的业务。华纳德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已经将洛克的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他处理广告合同、开销和账目。斯卡瑞特全权负责社论的方针。华纳德并不看《纽约旗帜报》的内容。

当华纳德出现在大楼里的各部门时,员工们仍像以前一样对他俯首听命。他依然是一台机器,而他们清楚,那是一台比以前更危险的机器:一辆正在下坡的汽车,既没有点火,也没有刹车。

他在他的顶楼公寓里睡觉。他没有见过多米尼克。斯卡瑞特告诉他说,她已经回乡下了。有一次华纳德吩咐秘书往康涅狄格打电话。当秘书问管家华纳德夫人是否在家时,他就站在一边。男管家回答说她在。秘书挂上了电话,华纳德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想他得给自己一些时日。然后他会回多米尼克身边去的。他们的婚姻将会是她最初希望的那样——“华纳德报业夫人”。他会接受的。

等待,在不耐的苦恼中,他想,等待。必须学会以现在的样子去面对她。将自己训练成一个摇尾乞怜的人。对于那些你无权得到的东西,就一定没有什么借口。在你与她力量的交锋中没有平等,没有抵抗,没有自豪。现在只有接受了。作为一个不能给予她任何东西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并将靠她选择给予他的东西而生存。那将会是鄙视,不过那种鄙视会来自于她,而且那会成为一种约定。告诉她你认识到了这一点。在对尊严的公开放弃中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尊严。学会这样去做。等待……他坐在顶楼公寓的书房里,头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空空的屋子里,他的身边并没有证人……他想,多米尼克,除了说我如此需要你之外,别的什么我都不想说。还有,我爱你。有一次我告诉过你,不要考虑这一点。现在我要将它当作一只锡杯,不过我会用它的。我爱你……

多米尼克伸展身子躺在湖岸上。她看着小山上的那座房子,看着她头上的那些树枝。她平平地躺着,两手交叉枕在头下,仔细地端详着映衬在天空下的树叶。那是一种很认真的消遣,给她带来完全的满足。她想,那是一种可爱的绿色,植物的颜色就是和物体的颜色有所不同,这树叶的颜色里面透出光泽,它不仅仅是绿色,而且也是树木表现出来的生命力。我不必往下看,只消看一眼那些树叶的颜色,我就可以知道树枝、树干和树根是什么样子的了。叶边上的火焰便是阳光,我不必去看,就能断定今天整个乡村的样子。波光粼粼,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是湖,是从水中折射过来的一种特殊的光,今天这座湖是美丽的,可是最好不要用眼睛去看它,只要透过这点点的波光去猜想就行了。以前我从没享受过其中的乐趣,大地的景色是那么伟大的背景,可是除了作为背景,它是毫无意义的,我想到了那些拥有它的人,那使我太痛苦了。现在我可以爱它了。他们并不拥有它。他们一无所有。他们从来就没有赢过。我已经见过了盖尔·华纳德的一生,而现在我明白了。人是不能以他们的名义憎恨大地的。大地是美丽的,而且它是一个背景,不过不是他们的。

她知道她必须做的事情。不过她得给自己一些时日。她想,除了幸福,我已经学会承受任何事情。我必须学会如何承载,如何不被压垮。从现在起,那是我所需要的唯一准则。

洛克站在摩纳多克峡谷他房子的窗前。他租了这座房子避暑。需要独处和休息的时候,他便到那里去。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窗外是一座小小的岩架,满山的树,就像是悬挂在天幕上一样。一抹落日的余晖洒在深色的树梢上。他知道下面还有房子,可却看不见。他像其他任何租住者一样对自己修建这样一个处所的方式心怀感激。

他听到另一侧有汽车驶上山来的声音。他侧耳聆听,不由大吃一惊。他并没料到要来客人。汽车停下了。他走过去开门。当他看到多米尼克时,他没有惊讶。

她走了进来,仿佛她是半小时前才离开的似的。她没有戴宽边帽,也没有穿长筒袜,只穿了一双凉鞋和一件打算在回程的乡间公路上穿的裙子,那是一件深蓝色的短袖紧身亚麻连衣裙,像是一件做园艺时穿的罩衫。她看上去并不像是刚刚驾车穿过了三个州,倒像是刚刚从山下散步回来似的。他知道这应该是个庄严的时刻——而本来是无须庄严的;那无须强调、不容拆分,那并不是这个特殊的夜晚,而是他们身后所走过的七年的完整意义。

“霍华德。”

他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注视着他名字的声音。他已经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即使是在此时,仍然有种痛苦的想法。他说:

“多米尼克,等他恢复过来吧。”

“你知道他不会恢复的。”

“对他有点同情心。”

“不要用他们的语言讲话。”

“他别无选择。”

“他本来可以将那家报纸关闭。”

“那是他的生命。”

“而这是我的生命。”

他不知道,华纳德曾经说过,所有的爱都是制造例外。而华纳德不会知道,在他试图妥协的那一刻,洛克爱他至深,制造了最大的例外。然后,洛克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正如所有的牺牲一样。他说的话是她的决定下方他的署名:

“我爱你。”

她打量着那间屋子,让那些墙壁和桌椅普普通通的现实来帮助她,使她遵守她为了这一时刻学会的准则。那些由他设计的墙体,那几把他用过的椅子,桌子上他的一包香烟,当生活变成了此刻这个样子,那些日常的生活必需品便增添了光彩。

“霍华德,我知道你打算在法庭上怎么做。那么,如果他们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天晚上你来告诉我科特兰德的事情时,我并没有试图去阻止你。我知道你必须那么做,因为当时轮到你设定你可以继续前进的条款了。而现在,轮到我了。这是我的科特兰德大爆炸。你必须让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做。不要向我提出质疑,不要保护我,无论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我必须如此吗?”

“是的。”

她弯起一只胳膊,抬起手指,快速地向后猛地一晃,仿佛是将那个话题从她的肩膀上扔过去了。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无须再讨论。

她转身离开他,穿过房间,她步履中透露出的安适使这个房间变成了她的家,而且在声明,他的存在会成为她未来岁月的规则,所以此刻她没有必要做她最想做的事:站着注视他。她也清楚她在拖延什么,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永远也不会准备好。她伸出手去拿桌子上他的那包香烟。

他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了回去。他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他,然后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嘴唇吻住了她。她知道,那七年中的每时每刻——每当她想要这一切却忍住了这种痛苦,并觉得自己赢了时——并没有过去,而且永远无法停止,一直活在她的心里,积蓄着,变成越来越强烈的渴望,而现在,她要体会所有的一切——他身体的接触,他的回应,以及那共同的等待。

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准则发挥了作用;发挥得并不是太好,她想,因为她看到他把她抱起,抱到一把椅子前,坐下来,将她抱到膝盖上。他不出声地笑着,那样子就像在取笑一个小孩子,可他的双手是那么紧地拥抱着她,表明他的关怀和一种沉着的谨慎。然后,事情似乎简单了,她并没有什么要向他隐瞒的,她轻声说:“是的,霍华德……那么强烈……”而他说:“对我来说很难——所有这些岁月。”而这些岁月终于结束了。

她滑下来,坐在地板上,将胳膊肘支在他的膝盖上,抬起眼睛看着他,微笑了,她心里明白,她达不到那种白色的宁静,除非将它理解为所有颜色的总和,所有她知道的暴力的总和。“霍华德……心甘情愿地,完完全全地,而且始终如一地……毫无保留,对他们可以对你和我做出的行为无所畏惧……以你希望的任何方式……以你的妻子或者你的情妇的身份,秘密地或是公开地……在这儿,或在监狱附近租来的带家具的房子里,只要我能通过有线通信网与你相见……那都没关系……霍华德,如果你赢了这次审判——甚至连那都没关系。很久以前你就赢了……我将仍是现在的我,而且我将一如既往地和你在一起——现在或是永远——以你想要的任何方式……”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她看到他的肩膀向她垂下来,她看到了他的无助,他对这一时刻的屈服,就像她一样——而她明白,甚至痛苦也可以坦白,可是要坦白幸福,就无异于赤裸着身体站在那儿让目击者看,然而,他们是可以让彼此看的,没有掩饰的必要。天色渐暗,房间里已经辨不清东西了,只有窗户还清晰可见,还能看见他的肩膀衬着窗外的天空。

她醒来时,已是满室阳光。她仰面躺着,注视着天花板,一如她注视着那些树叶一样。不要动,只凭借一些线索去猜想,通过更强烈的暗示去看每一件东西。天花板上塑胶砖那有棱有角的造型映着斑驳的光影,说明已经是早晨,而这是摩纳多克峡谷里的一间卧室,她上方就是由他设计的几何形状的建筑和火焰。那火焰是白色的——说明时间还早,光线透过乡村清新的空气照射进来,在这间卧室与太阳之间空无一物。毛毯的重量压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是那么厚重而亲切,这便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她能感觉贴着她胳膊的肌肤——洛克就睡在她身边。

她溜下了床。她站在窗前,抬起胳膊,握在窗户两边的窗框上。她想,如果现在回过头去看,地板上是不会有她的身影的,她感觉阳光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因为她的身体没有重量。

但是,在他醒来之前,她得抓紧时间。她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一套他的睡衣穿在身上。她来到起居室,小心翼翼地关好身后的门。她拿起电话,接通了最近的县治安官办公室。

“我是盖尔·华纳德夫人。”她说,“我是在摩纳多克峡谷霍华德·洛克先生的寓所里给你打来电话的。我想报告一下——昨天晚上我的星彩蓝宝石戒指被盗了……大约值五千美元……那是洛克先生送给我的一件礼物……你们能在一小时之内赶到这儿吗?……谢谢。”

她走进厨房,沏好了咖啡,站在那里看着咖啡壶下面闪耀的电线圈,心想,那是大地上最美丽的光。

她把起居室里一扇大窗子前的桌子摆好。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袍。看见她穿着他睡衣的样子,他笑了起来。她说:“别换衣服。坐下。我们来吃早餐。”

快要吃完早餐的时候,他们听到屋外有汽车停下来的声音。她微微一笑,走过去开门。

来了一名县治安官、一名副手和两名当地报社的记者。

“早上好,”多米尼克说,“请进。”

“……是华纳德……夫人吧?”那个治安官说。

“对,我是盖尔·华纳德夫人。进来。请坐。”

睡衣滑稽地打着褶,深色布料在缠紧的带子上方鼓了起来,长长的衣袖垂到了指端,但她的举止仍落落大方,优雅程度不亚于她穿着最好的女主人礼服时。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是唯一一个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人。

治安官拿着个笔记本,好像不知该如何处理它似的。她帮助他找到了合适的问题,并且像一位出色的女记者那样准确地回答了这些问题。

“那是一枚镶嵌在铂金底座上的星彩蓝宝石戒指。我把它摘下来,放在这儿,就在这张桌子上,紧挨着我的钱包,睡觉前放的……大约是昨天晚上十点钟左右……今天早晨起床后,它就不见了……是的,窗户是开着的……没有,我们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没,没有保险,我还没来得及去买保险,洛克先生最近才送给我的……不,这儿没有佣人,也没有其他客人……好的,请在整个房子里搜一遍……起居室、卧室、浴室和厨房……是的,当然,你们也可以看看,先生们。媒体的人,我想?你们有问题要问吗?”

没有什么问题要问。这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记者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故事会用这样的方式送上门来。

在洛克脸上瞥了第一眼后,她便竭力不去看他。不过他遵守了诺言。他并没有设法阻止她或者保护她。当询问到他时,他便予以回答,说的话足以支持她的陈述

然后,那些人走了。他们似乎很高兴离开。甚至连那个地方治安官都清楚,他不必带人去找那枚戒指。

多米尼克说:“我很抱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糟糕了。不过这是让新闻界知道此事的唯一办法。”

“你该事先告诉我一声我送给你的是哪一只星彩蓝宝石戒指。”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戒指。我并不喜欢星彩蓝宝石。”

“这一招可比科特兰德事件具有更彻底的爆炸性。”

“是的。现在,盖尔又被炸回他原来的立场了。好吧,他认为你是一个毫无原则的、反社会类型的人,现在让他看看《纽约旗帜报》也在诽谤我。为什么他就该得到豁免呢?对不起,霍华德,我没有你的慈悲心肠。我读过那篇社论了。不要对此进行评论。不要说任何关于自我牺牲的话,否则我就要崩溃了,而且……我可没有那个地方治安官所想的那么坚强。我不是为你这样做的。我把你的事情搞得更糟糕了——在他们抛向你的一切之上,我又增加了一条丑闻。可是,霍华德,现在我们站在一起——来对付他们所有的人。你将成为一个罪犯,而我将成为一个淫妇。霍华德,你还记得我害怕与午餐车以及陌生人的窗户分享你吗?现在我不怕让他们在报纸上毁掉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我亲爱的,你明白我为什么快乐,为什么自由吗?”

他说:“我以后绝对不会提醒你——你哭了,多米尼克。”

这个故事连同那套睡衣、睡袍、早餐桌,以及单人床,全上了那天晚上纽约的各大报纸。

爱尔瓦·斯卡瑞特走进华纳德的办公室,将一张报纸扔在华纳德的桌子上。在此之前,斯卡瑞特从没意识到他有多么爱华纳德,而他现在太伤心了,只能以这种气急败坏的骂人话来表达他的情感,他气得喘不过气来:“见鬼,你这个见鬼的傻瓜!你活该!你活该,而且我太高兴了,你他妈的没有脑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华纳德读完那篇报道,坐在那里看着报纸。斯卡瑞特站在他的桌前。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不过是一间办公室而已,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看见华纳德的手,报纸的两边各一只,静止不动。不,他想,正常情况下,一个男人是无法像这样抬着双手的——高高地举着,无所支撑,丝毫没有发抖。

华纳德将头抬了起来。除了一丝轻微的惊讶之外,斯卡瑞特从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看到,仿佛华纳德在问,斯卡瑞特,你在这儿干什么?然后,斯卡瑞特惊慌地低声说:“盖尔,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刊登它。”华纳德说,“这是新闻。”

“可是,怎么……”

“随便你怎么写。”

斯卡瑞特的话到了嗓子眼,因为他清楚,此刻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他以后不会再有勇气做这样的尝试;而且因为他僵在了那里,他害怕朝门外退出去。

“盖尔,你必须跟她离婚。”他发觉自己还站在那儿。他继续往下说,没看华纳德的脸,为了把那句话说出来,他几乎是在尖叫,“盖尔,现在你非得作出选择不可!你必须保住你现在仅有的一点声望!你得跟她离婚,而且得由你提起诉讼!”

“好吧。”

“你同意了?立刻?你想让保罗马上就起草文件吗?”

“好吧。”

斯卡瑞特急忙走了出去。他冲到自己的办公室,砰地关上门,抓起话筒就给华纳德的律师打过去。他作了解释,又再三叮嘱:“停止手头的一切事务,现在立刻起草离婚文书,保罗,现在,就今天,快点,保罗,趁他还没有改变主意!”

华纳德开车去了他的乡间宅子。多米尼克在那儿等着他。

当他走进屋子时,她站了起来。她向前走了几步,以便没有家具隔在他们中间。她希望他看见她的全身。他就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那头,注视着她,仿佛他同时在观察他们两个人,他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多米尼克和一个面对着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并不是盖尔·华纳德。

“唔,盖尔,我为你提供了一个能够使发行量上升的故事。”

他听到了她的话,可是他看起来就好像当前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他看起来像一个银行出纳员,正在结算一位陌生人的账户,发现已经透支,而且必须关闭。他说:“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那是我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吗?”

“是的。”

“可你和他并不是第一次?”

“是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本该明白。你是在斯考德审判之后与彼得·吉丁结的婚。”

“你想知道一切吗?我想告诉你。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家花岗岩采石场里干活。为什么不呢?你会将他送进监狱里干活,或者送进一家黄麻厂。他当时正在一家采石场干活。他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他强奸了我。那就是事情的开端。想要利用这件事吗?想把它登在《纽约旗帜报》上吗?”

“他爱你。”

“是的。”

“然而,他为我们建造了这幢房子。”

“是的。”

“我只不过是想知道而已。”

他转过身要走。

“该死!”她喊道,“如果你能这样接受这种事情,说明你无权变成你当初所变成的样子!”

“那正是我接受这种事情的原因。”

他走出屋子,轻轻地带上了门。

当天晚上,盖伊·弗兰肯给多米尼克打来了电话。自从退休以后,他一直独自住在采石场附近的乡间庄园里。今天打来的所有电话她都没接,可当女仆告诉她说是弗兰肯先生时,她拿起了话筒。她听到的不是她预料到的那种愤怒,而是一个温和的声音:“你好,多米尼克。”

“你好,爸爸。”

“你现在打算离开华纳德了?”

“是的。”

“你不应该搬到城里去。那没必要。不要做得太过火了。到这儿来和我一起住,直到……科特兰德审判。”

那些他并未说出来的话和他的声音,那么坚定、坦诚,还透着几近快活的语调,使她在片刻之后作出了答复:“好的,爸爸。”那是一种女孩子的语气,是女儿所采用的语气,那语气中蕴含着一种疲倦的、信任的、渴望的快乐。“我午夜前后就能到。给我准备一杯牛奶和一些三明治。”

“尽量不要像你往常那样飙车。路况不太好。”

当她到达时,盖伊·弗兰肯在门口迎接她。两人相视一笑,她知道不会有质问,不会有指责。他领她来到那间小小的早餐室,食物已经摆在窗前的一张桌子上,那个窗户开向黑暗的草坪。房间里飘着青草的芬芳,桌上烛光摇曳,一个银碗里插了一束茉莉花。

她坐下来,手握着凉凉的玻璃杯,而他坐在桌子对面,平静地大口咀嚼着一个三明治。

“想谈谈吗,爸爸?”

“不。我想让你喝完了牛奶就上床去睡觉。”

“好吧。”

他拿起一个橄榄,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它,将它插在一根彩色牙签上。然后他抬眼瞥向她。“瞧,多米尼克。我不能尝试全部理解,可是我很了解——你做得对。这一次,你选对了人。”

“是的,爸爸。”

“我正是为此而高兴。”

她点点头。

“告诉洛克先生,他随时想来这里都可以。”

她笑了。“告诉谁,爸爸?”

“告诉……霍华德。”

她的胳膊放在桌子上,头垂在上面。他看着烛光中她那金色的头发。她说,因为控制声音要容易一些,“别让我在这儿睡着,我累了。”

可是他回答道:“他会被判无罪的,多米尼克。”

每天,纽约所有的报纸都会被送到华纳德的办公室,这是他的命令。他读着上面所写的和城里风传的每一个字。谁都清楚那是一个自编自导的故事。在那种情况下,那位百万富翁的妻子是不会因为丢失一枚价值五千美元的戒指而报案的。可是这并没有妨碍任何一个人按照报纸的意图来接受这个故事,并作出顺理成章的评论。最刻薄的评论布满了《纽约旗帜报》的各个版面。

爱尔瓦·斯卡瑞特找到了一场圣战,他满怀从未体验过的真正的激情投入其中。他觉得那是一种补偿,补偿自己过去可能对华纳德做过的不忠行为。他发现了一条挽救华纳德声誉的途径。他开始把华纳德当作一个对堕落女人怀有伟大激情的牺牲品推销给公众。正是多米尼克强迫她的丈夫违背了他自己的判断,去为一个邪恶的目标展开运动。她几乎毁了她丈夫的报纸,毁了他的立场以及他的声望,还有他整个一生的成就——为了她的情人。斯卡瑞特恳求读者宽恕华纳德——一场悲剧性的、自我牺牲的爱情就是他的证明。在斯卡瑞特的计算中,那是一个反比例关系:每一个抛向多米尼克的污秽字眼都会在读者心里激起一分对华纳德的同情。这一事件使斯卡瑞特极尽侮蔑诽谤之能事。这一招还真管用。公众做出了响应,特别是《纽约旗帜报》原来的女性读者。这一响应对报纸重整旗鼓的缓慢痛苦过程有所帮助。

读者的来信开始源源不断地寄来,他们慷慨地表示吊慰,在他们对多米尼克·弗兰肯的评论中充满了下流的字眼。“盖尔,像过去一样,”斯卡瑞特兴高采烈地说,“就像过去一样!”他将所有的读者来信都堆在华纳德桌子上。

华纳德孤单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面前是那些信件。斯卡瑞特毫不怀疑这就是盖尔·华纳德即将尝到的最令人痛苦的事情。他强迫自己读了每一封来信。多米尼克,他曾经那样极力避免使之与《纽约旗帜报》有瓜葛的人……

每当他们在大楼里相遇的时候,斯卡瑞特总是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他,脸上有一种恳切而没有把握的半笑不笑的神情,那是一个心急的小学生等待老师对学好了功课和做好了作业表示认可时的神情。华纳德一言不发。有一次,斯卡瑞特壮着胆子问:“盖尔,这一招很聪明,不是吗?”

“是的。”

“知道从哪儿可以套出更多东西吗?”

“那是你的工作,爱尔瓦。”

“盖尔,她可真的是一切的根源。在所有这些之前很久。打从你娶了她起。那时候,我就很担心。那正是一切的起因。还记得你当时不许我们对你的婚礼进行报道吗?那就是一个征兆。是她把《纽约旗帜报》给毁了。要是不从她身上把它的发行量扳回来,我誓不为人!就像它过去一样,我们的老《纽约旗帜报》。”

“是的。”

“有什么建议吗,盖尔?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爱尔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