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董事会保留的光滑桃花心木长桌上,有着彩色木头制的GW两个字母——那是按照他的签名做的。它一直使那些董事们气恼。但现在他们却无暇注意到这个,只是偶然地将目光落在上面——然后,它就变成愉快的一瞥。

董事们围坐在会议桌周围。这是董事会历史上唯一一次不是由华纳德召集的会议。可是会议已经召集起来了,而且华纳德也来了。罢工已经进入第二个月。

在桌子的上首,华纳德站在他的椅子前。他看起来像是从男性杂志上走下来的人物画,过分讲究地修饰了一番,他黑色西服的胸部口袋里插了一块白色的手帕。董事们陷入了各自的想入非非:一些人想到了英国裁缝,其他人想到了英国上议院——想到了伦敦塔——想到了被处决的英国国王——或者那是首席大法官?——死得很体面的人。

他们并不想看眼前的这个人。他们仰仗着对外面纠察队的想象——以及那些洒了香水、修了指甲,在起居室里尖声支持着埃斯沃斯·托黑的女人们——还有在第五街上举着“我们不读华纳德”牌子的扁平脸姑娘——以此来为说出他们即将要说的话寻求支持和勇气。

华纳德想到了哈得逊河边那堵摇摇欲坠的墙。他听到了几个街区外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手里没有绳索来让他的肌肉做好准备。

“已经失去理智了。这是一个商业组织,还是一个为个人的朋友们进行辩护的慈善组织?”

“上一周三十万美元……别介意我是怎么知道的,盖尔,那没什么可以保密的,是你的银行家告诉我的。好吧,那是你的钱,可是如果你期望靠报纸赚回来,就让我来告诉你,我们有足够的智慧,你狡猾的诡计骗不了我们。你可别让公司承担那个负担,一分都不行,这一次你别想侥幸成功,太晚了,盖尔,你耍聪明花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华纳德看着那两片发出声音的多肉的嘴唇,心想:你管过《纽约旗帜报》,从一开始,你不了解它,而我了解,它曾经是你,它曾经是你的报纸,现在没什么可以挽救的了。

“是的,斯劳顿和他的组织愿意立刻回头。他们所要求的只不过是要我们接受工会的要求,他们会想办法妥协,以原来的条件,甚至不用等你的发行量恢复——那会是很费力的事情,朋友,让我告诉你吧——而且我觉得他们毫无恶意。我昨天同休谟谈过了,他也向我保证——他非常想从我嘴里听到具体的损失金额,华纳德,或者你不用我帮助就知道这个数字?”

“不,埃尔德里奇议员不会见你的……哦!省省力吧,盖尔,我们知道你上周飞到华盛顿去了。你不知道的是,埃尔德里奇议员到处说,这件事八竿子也打不着他。而克莱格老板突然被叫到佛罗里达州去了,是吗?——去看护他生病的姑妈?他们没人会把你从这个处境中拉出来的,盖尔。这又不是一笔铺路的交易或者什么空头股票丑闻。你不再是过去的你了。”

华纳德心想,我从来都不是,我从没在这儿待过,为什么你们不敢看我?难道你们不清楚我是你们当中最无足轻重的吗?周日增刊上的半裸女人,影印页上的婴儿,还有关于公园松鼠的社论,它们便是你们灵魂的写照,你们灵魂中原封不动的本质——可是那时我的灵魂在哪儿呢?

“如果我能从中看到任何意义,我就见鬼了。现在,如果他们要求加薪,我是不能理解的,我会说,豁出身家性命,也要反对那帮狗娘养的。可这是什么——一个他妈的知识分子话题吗?我们是在为了原则或别的什么而输得精光吗?”

“你不明白吗?《纽约旗帜报》现在是一种教会出版物。盖尔先生,福音传道者。我们身处困境,但我们收获了理想。”

“好吧,如果那是一个真正的话题,一个政治话题——可那只不过是个炸毁了个什么破房子的傻瓜而已!每一个人都在嘲笑我们。坦白地讲,华纳德,我已经努力拜读了你写的社论,如果你想听我真诚的意见的话,那是最糟糕的印刷品。你以为你是在为大学教授写作呢?!”

华纳德心想,我了解你——你就是那个宁肯把钱给一个怀孕的妓女,也不愿给一个快要饿死的天才的人——我以前就见过你这副嘴脸——我选了你,我把你介绍进来——尽管对你的工作还拿不准,记住那个人的脸,你就是在为他而写——可是,华纳德先生,人不可能记得住他的脸——能,孩子,人能记得住,它会回来提醒你的——它会回来要钱的——而且我也会支付的——我很久以前签了一张空头支票,而现在,它被拿出来悉数兑现——可是一张空头支票能够兑现的最终总是你所拥有的一切。

“这种处境是中世纪式的,是给民主脸上抹黑。”一个声音发着牢骚。讲话的人是米切尔·兰登,“该是有人站出来发表个人看法的时候了。一个人随心所欲地经营着所有的报纸——这算什么,十九世纪吗?”兰登撅着嘴说,朝桌子对面一个银行家的方向看着,“这里有人费心问过我的想法吗?我是有想法的。我们得群策群力嘛。我的意思是说团队合作,一个大管弦乐队。该是这份报纸拥有一种现代的、自由的、进步的政策的时候了!譬如,接受小佃农的质询……”

“闭嘴,米奇。”爱尔瓦·斯卡瑞特说。斯卡瑞特的太阳穴上淌下了汗珠,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想让董事会取胜,只是屋子里有某种东西……这儿太热了,他想,但愿谁能把窗户开一下。

“我不会闭嘴的!”米歇尔尖声说道,“我实际上跟他一样好……”

“拜托,兰登先生,”银行家说。

“好吧,”兰登说,“好吧。别忘了除了超人之外,这儿谁持有最大份额的股票。”他把大拇指猛地指向华纳德,没有看他,“只是别忘了这一点。只是想想谁将来管这儿的事儿。”

“盖尔,”爱尔瓦·斯卡瑞特抬起头看着华纳德,他的眼神奇怪地坦诚而又痛苦,“盖尔,没有用的。可是我们还可以收拾残局。瞧,如果我们承认我们在科特兰德事件上是错误的,而且……而且我们只要接受哈丁回来,他是个有价值的人,或许……还有托黑……”

“在这次讨论中谁都别提托黑的名字。”华纳德说。

米切尔·兰登将他的嘴猛地张开却又合上了。

“这就对了,盖尔!”爱尔瓦·斯卡瑞特大声叫道,“那太好了!我们可以谈谈,给他们出个价。我们要推翻在科特兰德事件上所采取的政策——那,我们必须如此,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工会,而是我们得把发行量恢复上去,盖尔——所以我们要答应他们那个条件,而且我们会接受哈丁、艾伦和福克回来,可是不要托……不要埃斯沃斯。我们让步,而他们也让步。保全了大家的面子。是这样的吗,盖尔?”

华纳德一言不发。

“我认为这就对了,斯卡瑞特先生,”银行家说,“我想那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毕竟,必须允许华纳德先生维护他的声望。我们可以牺牲……一个专栏作家,而维护大家之间的和平嘛。”

“我不这么看!”米切尔·兰登大声嚷道,“我一点儿也不这么看!为什么我们应该牺牲埃……一个伟大的自由主义者,就因为……”

“我支持斯卡瑞特先生,”那个提到议员的人说,其他人的声音随声附和,而那个批评了社论的人却突然大声说道,“我觉得盖尔·华纳德是一个了不起的老板!”他在米切尔·兰登身上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东西。现在他看着华纳德,寻求保护。华纳德没有注意他。

“盖尔?”斯卡瑞特问道,“盖尔,你怎么看?”

没有回答。

“该死,华纳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能这样下去!”

“下定决心,否则就出局!”

“我要出钱买下你全部的股份!”兰登尖声叫道,“想卖吗?想卖掉它,彻底摆脱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华纳德,别傻了!”

“盖尔,是《纽约旗帜报》呀……”斯卡瑞特小声说,“是我们的《纽约旗帜报》……”

“我们会站在你一边的,盖尔,我们大家一起分担,我们会把这份老报纸扶起来的,我们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你来当老板——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表现得像个老板!”

“安静,先生们,安静!华纳德,这是最后的决定:我们改变对于科特兰德事件的政策,我们接受哈丁、艾伦和福克回来,这样我们就会挽救残局。是还是不?”

没有回答。

“华纳德,你心里清楚,就得这样——否则你就得关闭《纽约旗帜报》。即使你把我们的股份都买下来,这种局面你也是维持不下去的。要么作出让步,要么把《纽约旗帜报》关掉。你最好还是让步。”

华纳德听到了那个词。他在所有人的讲话中都听到了。他在会议之前许多天就听到了。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关闭《纽约旗帜报》。

他只看到了一幅画面:新的报头升到了《新闻公报》的门楣上。

“你最好作出让步。”

他后退了一步。他后面并不是一堵墙。只不过是他椅子的靠背。

他想到在卧室里他几乎要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知道他现在又要扣动它了。

“好吧。”他说。

那只不过是一个瓶盖,华纳德低头看着脚下一个发光的小点,心想,一个瓶盖落到了车道上。纽约的车道上到处是这样的东西——瓶盖儿,安全别针,竞选徽章,项链挂钩;有时候还有丢失的珠宝;现在它们那么相像,被压扁了,陷进了地面;它们让人行道在晚上闪闪发亮。城市的肥料。有人喝空了酒瓶,便把盖儿扔掉了。多少辆汽车从它上面轧过?人能将它找回来吗?人能跪在地上,徒手将它挖出来吗?我没有权利希望逃避。我没有权利跪在地上寻求补救。几百万年以前,当地球诞生时,就有像我一样的生物:被粘在树脂里变成琥珀的飞蝇,陷入沼泽里变成岩石的动物。我是一个二十世纪的人,而我变成了人行道上的铁片,等待着纽约的卡车从上面轧过去。

他慢慢地走着,大衣领竖起来。街道在他前面延伸着,空旷而寂寞,而前方的建筑就像摆放在书架上的书脊,没有秩序地挤在一起,各种大小的都有。他走过的街角通向黑暗的过道。街灯给城市罩了一个防护罩,可是一些地方有了破洞。看到前方一缕斜射的灯光时,他拐过了街角。那是一个三四个街区大小的去处。

灯光来自一家当铺的窗口。店铺已经打烊了,可是一个耀眼的灯泡吊在那里,以便使那些可能会沦为抢劫者的人望而却步。他停下脚步,看着它。他想,人世间最粗鄙的景象,一家当铺的窗口。那些对于人来说神圣的东西,那些珍贵的东西,却在所有人的眼光里屈服了,向典当和讨价还价屈服,对于陌生人冷漠的目光而言无异于垃圾,一堆破铜烂铁,打字机和小提琴——梦想的工具,老照片和结婚戒指——爱情的标签,与脏兮兮的裤子、咖啡壶、烟灰缸、色情的石膏像放在一起;绝望的废料,被典当了,但并没有卖出,并没有彻底分离,只是抵押给了一个流产的希望,永远没有可能赎回。“你好,盖尔·华纳德。”他对着橱窗里的那些东西说,然后接着往前走。

他感觉到脚下有一个铁格栅,一种气味扑面而来,一种尘土、汗水和脏衣服的味道,比牲畜围栏的味道更难闻,因为它有一种家庭的、正常的品质,如同例行公事般乏味。那是地铁的栅板。他想,这是许多人加在一起的残渣,是人类的身体挤作一团的残渣,没有挪动的空间,没有呼吸的空气。这就是和,尽管是在下面,但在紧压的肉体中间,人还可以找到浆过的白色衣裙的味道,干净的头发,健康的年轻的皮肤。这就是和的本质,是用最小公分母求出的值。那么,许多人的内心加起来的残渣是什么?没有空气,没有空间,没有差别?《纽约旗帜报》,他想,又往前走。

我的城市,他想,这个我热爱过的城市,这个我认为我统治过的城市。

他从董事会的会议上走了出来,他说:“爱尔瓦,你接管吧,等到我回来为止。”他并没有停下来看曼宁在本地新闻编辑室里筋疲力尽的样子,像喝醉了酒,也没有看那个房间里的人,他们仍然在发挥着作用,等待着,心里清楚在董事会上会有怎样的决定;也没有看多米尼克。斯卡瑞特会告诉他们的。他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回到他的顶楼公寓,独自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卧室里。没有人来打扰过他。

当他离开顶楼公寓时,已经安全了;天黑了。他经过一个报摊,看到最新一期晚报宣布了华纳德罢工顺利得到解决。工会接受了斯卡瑞特的妥协。他知道斯卡瑞特会照料好其余的事情的。斯卡瑞特会重新刻印明天《纽约旗帜报》的头版。斯卡瑞特会撰写将会在头版上出现的社论。他想,现在,那些印刷机又开始轰鸣了。明天早晨的《纽约旗帜报》再过一小时就要被送上街头了。

他信步走着。他一无所有,却被城市的每一个部分拥有着。城市现在应该指引他方向,他应该沿着偶然出现的拐角移动。我就在这里,我的主人们。我来向你们致敬和鸣谢,无论你在何处需要我,我都会服从命令。我就是那个想要权力的人。

一个老女人坐在一所破旧褐砂岩房子的露台上,她肥胖的白色膝盖叉开着——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前挺着裹在白色绸缎下的肚皮的男人——在杂货店柜台啜着啤酒的小个子男人——靠在出租房门口脏垫子上的妇女——停在拐角处的出租车里的司机——佩着兰花,在一家路边小酒馆喝醉的女人——叫卖口香糖的没牙老太太——靠在弹子房门口穿着衬衫的男子——他们都是我的主人。我的没有面孔的所有者、统治者。

站在这儿,他想,去数城市中亮着灯的窗户。你无法做到。可是就在那一个接着一个升向天空的黄色矩形后面——在每一个灯泡下面——就在那儿,看见河面上那朵火花了吗?它并不是星星——有你永远看不到的那些人,他们是你的主人。在晚餐桌前,在起居室里,在床上,在地下室里,在书房里,在卧室里。在你脚下的地铁里飞速而行。在你周围裂缝中的电梯里向上爬升。在每一辆公共汽车上从你身边颠簸而过。你的主人。盖尔·华纳德。有一张网——比缠绕在这座城市的墙壁中的电缆还要长,比输水,输气,输出废水的管网还要大——在你周围还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它捆着你,而那些线则通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手中。他们猛地拽动那根线,你便会动。你是人们的统治者。你握着一根皮带。皮带只不过是一根两头各有一个套索的绳子。

我的主人们,这些匿名的,未被选择的人。他们给了我一套顶楼公寓,一个办公室,一艘游艇。我把霍华德卖给了他们,卖给任何一个想要他的人,只为了三分钱。

他走过一座开阔的大理石庭院,一个深深切入一座大楼的洞穴,里面充满了灯光,喷射出空调中突如其来的冷气。那是一座电影院,门罩上有用五彩装饰组成的字母:《罗密欧与朱丽叶》。票房玻璃柱旁的牌子上写着:“比尔·莎士比亚不朽的经典之作!绝无卖弄!只是一个单纯的人类爱情故事。一个布朗克斯男孩遇到了一个布鲁克林女孩。就像邻家的民间故事。就像你和我。”

他从一家沙龙的门前经过。有过期啤酒的味道。一个妇女跌坐在那里,胸部压在桌面上。自动点唱机在旋转舞时间播放着改编过的瓦格纳的《致晚星》。

他看见了中央公园的树木。他走着,垂下眼睛。他正在经过阿奎亚娜酒店。

他来到一个街角。他躲过了其他像这样的街角,可是这一个却吸引了他。那是一个昏暗的角落,是人行道的一段,夹在一间停业的车库墙壁和一座高架车站的柱子之间。他看到一辆沿着街道开过去的卡车尾部。他并没有看清上面的名字,可是他清楚那辆卡车是干什么的。在那座高架车站的金属台阶下面蹲着一座报亭。他的视线慢慢地移动着。那堆新送来的报纸就在那儿,摊在他面前。是明天的《纽约旗帜报》。

他没再往前走。他站在那儿等待着。他想,我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不去了解其中的内容。

他看到没有面孔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在报亭前停下来,他们来买不同的报纸,不过当他们注意到《纽约旗帜报》的头版时,他们也买了《纽约旗帜报》。他贴着墙站在一边等着。他想,这样是对的,我会是最后一个得知我所说过的话的人。

后来,他不能再拖了:没有顾客来,报亭前空无一人,报纸铺在灯泡射出的黄色灯光下,等待着他。他看不见灯泡那边黑暗小屋里的报贩。街道一片空旷。高架车站占满了一条长长的通道。石头铺砌的墙面遍布污渍,铁柱纵横交错。也有亮着灯的窗户,不过看起来墙内没有人走动。一列火车从他头顶上轰隆隆地驶过,一阵铿锵的轰鸣声颤抖着,从铁柱传到了地底。它看起来就像个金属的聚合体,无人驾驶,匆匆地穿过黑夜。

他等待着那阵轰鸣声消失,然后走到报摊前。“《纽约旗帜报》。”他说。他并没看清报纸是谁卖给他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只看见一只多骨节的棕色的手将一份报纸推到他面前。

他起步离开报亭,可是过马路时,他停住了。头版上有一张洛克的照片。那是一张拍得很好的照片。平静的脸,棱角分明的脸颊,桀骜不驯的嘴巴。他靠在车站的一根柱子上,读着那篇社论。

“我们一直毫不畏惧、毫无偏见地努力去告知读者事实的真相……

“……甚至对一个被控犯有危险罪行的人也要给予仁慈的体恤和应有的恩泽……

“……但是,经过认真负责的调查,以及根据摆在面前的新证据,我们发现不得不诚实地承认,我们可能太过怜悯了……

“……清醒地意识到一种对被剥夺了特权的人们所负的社会责任……

“……我们加入了公众舆论的呼声……

“……霍华德·洛克的过去、事业、品行,似乎无一不支持这一广为流传的印象,他是一个应该受到谴责的、危险的毫无原则的、反社会类型的人……

“……如果他被证实有罪,这似乎是必然的,必须使霍华德·洛克受到法律所能强加于他的最彻底的惩罚。”

社论署名为“盖尔·华纳德”。

当他抬起头时,他正身处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在街边整洁的人行道上,注视着一个橱窗里优雅地歪在缎面四轮马车上的蜡像。那具蜡像身着一件橙红色的长睡衣,透明合成树脂的凉鞋,一串珍珠挂在一根举起来的手指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将那张报纸扔掉了。它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他回头扫了一眼。在某条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经过了的街道上找到一张被丢弃的报纸是不可能的。他心想,为什么要找?那样的报纸多的是,满城都是。

“你一直是我生命中永远都不可能重复的一场遭遇……”

霍华德,我四十年前就写好了那篇社论。是在我十六岁的一个晚上,当我站在一座出租房的屋顶上时写的。

他继续往前走。前面又是一条街,突然之间转入一片长长的空寂。一串绿灯排成一列,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宛如一串没有尽头的念珠。他想,现在,从一颗绿色念珠走向另一颗绿色念珠。他想,这些并不是写在社论里的词语,可是那些词语却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在他的耳畔回响:是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我罪大恶极。

他从一个摆满穿破的旧鞋的橱窗前经过,从挂着十字架的贫民救济会的门前经过,从一位两年前参加竞选的政党候选人剥落的海报前面经过,从一家在人行道上堆满成桶烂菜的食杂店门前经过。街道在收缩,墙壁越来越近。他闻得到河的气息,偶尔出现的街灯上笼罩着一团团的水雾。

他在“地狱厨房”。

他周围那些建筑物的正面仿佛突然之间暴露在他眼前的秘密后院的墙壁上:毫无保留的朽败,超出了隐私和羞耻的需要。他听到从拐角处的沙龙里传来的一声声尖叫,不知是欢喜还是叫骂。

他站在街道的中央。他缓缓低头俯视着一道道黑黢黢的豁口,抬头看着那一堵堵条痕遍布的墙壁,看着那些窗户和屋顶。

我从未走出过这里。

我从未走出过。我向杂货店老板投降了,向渡船甲板上一双双的手投降了,向弹子房的老板投降了。这儿的事你管不着。这儿的事你管不着。你从来就没有管过任何地方的任何事,盖尔·华纳德。你只不过是把自己也变成了他们管的事。

他抬头仰视,穿越城市,看向一座座摩天大楼的轮廓。他看见一串灯火高悬在黑色的天幕之上,一座耀眼的小尖塔无所傍依,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四边形挂在天幕上,却与天空保持着距离。他知道它们所属的著名建筑物的名字,他可以在空中重塑它的形象。他想,你们就是我的法官和证人。你们毫无阻碍地高高凌驾于那些下沉的屋顶之上。你们在松懈、疲惫和意外中将自己的光辉直射星辰。一英里开外的海上的人是看不到这些的,这并不重要,但你们将是那种存在,那座城市。几百年来,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秉承着寂寞的公正,我们可以看看他们,并且说,我们身后有一个人类。一个人无法逃避你们。街道变了,可是抬头仰视,你们却总是矗立在那里,庄严依旧。你们看见了我今晚在街头走过。你们见证了我所有的脚步和岁月。我背叛的是你们。因为我生来就是你们中的一个。

他继续走着。已经很晚了。灯柱下一圈圈的光晕抛撒在空寂的人行道上。偶尔响起尖利的出租车喇叭声,仿佛门铃声在空寂无人的室内走廊上回响。路过的时候,他看到被人丢弃的报纸:在人行道上,在公园的长椅上,在街角铁丝网围成的废物筐里。其中有许多是《纽约旗帜报》。今晚人们读了许多份《纽约旗帜报》。他想,我们正在使发行量上升,爱尔瓦。

他站住了。他看到他前面的明沟里有一份报纸,头版向上。是《纽约旗帜报》。他看到了洛克的照片,脸上有橡胶鞋的鞋印。

他弯下腰去,他的身体自己慢慢地折下去,先是双膝,然后是两臂,将那份报纸捡起来。他把头版向里折好,放入衣袋里。他继续向前走。

一个未知的橡胶鞋印,在城市的什么地方,在一只我放它前进的未知的脚上。

我放了一切。我造就了每个要毁灭我的人。世上有一只野兽,因它自己的无能而该死地安全。我破坏了堤坝。他们本来仍然无助。他们什么也生产不出来。我给了他们武器。我给了他们我的力气,我的精力,我生活的力量。我创造出了一个伟大的声音,又让他们支配那些话语。那个向我脸上扔甜菜叶的妇女有支配话语的权利。是我为她造就了这种可能。

任何东西都可以被背叛,任何人都可以被原谅。不过,不是那些对自身的伟大缺乏勇气的人。爱尔瓦·斯卡瑞特可以被原谅,他没有什么可以背叛。米切尔·兰登可以被原谅。但我却不能。我生来就不是一个二手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