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和华纳德回到纽约的时候,时令已至四月。在蓝天的映衬下,摩天大楼呈现出粉色。这是瓷器的颜色,与石头极不协调。街道上的树木已经露出一丝绿意。

洛克去了事务所。员工们与他握手,他看到他们脸上故意压制的笑容。然后一个年轻小伙子突然说:“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就不能说看到你回来我们很高兴,老板?”洛克哈哈大笑。“说吧,我都说不出回来有多高兴。”随后,他坐在制图室的一张桌子上,而他们则争先恐后地向他报告过去三个月的情况。他手中摆弄着一把尺子,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跟一个农夫离开后回来时在手指间摆弄泥土的感觉一样。

下午,他独自坐在桌前,打开一份报纸。他已经有三个月没翻过报纸了。他注意到一则有关科特兰德工程施工情况的消息。他看到了这样几行字:“彼得·吉丁,建筑师。高登·L·普利斯科特与奥古斯特·韦伯,联合设计师。”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

当晚,他去察看科特兰德施工现场。

第一幢楼快要竣工了。它孑然独立于那片广阔而空旷的地面上。工人们已经收工了,一盏小灯照着守夜人的窝棚。大楼有着洛克设计的骨架,而十种不同血统的残骸堆在那可爱匀称的骨架上。他看到设计方案经济的一面还保留着,可是却增加了令人费解的昂贵元素。各种成型的铸模不见了,代之以单调而唐突的立方体;增加了一个有拱形屋顶的侧楼,像个肿瘤一样凸出于墙外,里面是一个健身房;增加了一串串的阳台,金属围栏漆成了一种刺目的蓝色;楼角毫无目的地增加了一排窗户;一个角被砍掉了,添加了一扇毫无用处的门,还有一个用一根柱子支撑的金属遮阳篷,活像一家百老汇街头的男子服饰用品店;三条垂直的带形装饰,不知何去何从;整个儿是行家所谓的“布朗克斯摩登鸡尾酒”;主入口上方镶了一块浅浮雕面板,象征着可以分辨的三个或四个人的肌肉,其中一个人举着胳膊,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

崭新的玻璃窗格上画着白色的十字,看上去很相宜,就像一个应该消失的“X”。天空中有一抹红色,向曼哈顿以西延伸,城市里的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衬着那一抹红霞,成了黑色。

洛克站在科特兰德的第一幢大楼前将来要变成道路的地方对面。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喉部的肌肉拉紧了,手腕向下伸着,与身体保持着距离,就像是站立在一个射击班前面一样。

谁也说不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并没有人存心要这么做。它就是发生了。

首先,一天早晨,托黑对吉丁说,高登·L·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伯也要作为联合设计师列入发薪簿。“彼得,你计较什么呢?那钱又不是从你的设计费里支出,也不会对你的声望有丝毫损害。因为你是大老板。他们充其量只不过是你的制图师罢了。我想做的只不过是给那些家伙一个宣传的机会。那对提高他们的知名度有好处,在某种意义上沾沾这个工程的光。我对提高他们的声望非常关心。”

“可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他们可做的事了。都已经完成了。”

“噢,任何后期的制图工作都可以。为你自己的人员省省力气嘛。花销可以与他们一道分担。有了好处别一个人独吞嘛。”

托黑告诉他的是实情,他心里并没有别的目的。

吉丁没弄明白普利斯科特和韦伯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与谁,在哪个部门,与那些牵涉进这个工程的官员们达成了什么条件。责任错综复杂,以致谁也不能十分肯定任何一个人的权威性。唯一清楚的是,普利斯科特和韦伯有朋友,所以吉丁没法把他们从这个工程中踢出去。

改动首先从健身房开始。负责住户选择的那位女士要求有一个健身房。她是一个社会工作者,她的使命就是结束工程的启动事宜。她通过当上科特兰德娱乐中心主任获得了一份永久性的工作。原来的方案里没有健身房。在小区步行就可以到达的地方有两所学校和一家基督教青年会。她声称这是对穷孩子的侮辱,于是普利斯科特和韦伯提供了这个健身房。其他的改动接踵而至,而且属于纯粹的审美性质。额外部分为节约起见是经过仔细认真的考虑添加到建筑成本上去的。那位科特兰德娱乐中心主任动身去了华盛顿,以讨论小影剧院和会议大厅的事,她想把这两个设施加进下两栋楼。

图纸的改动是循序渐进的,每一次只动一点儿。批准改动的人来自工程指挥部。“可是我们准备好要开工了!”吉丁大叫。“有什么大不了的?”古斯·韦伯拖着腔调说,“大不了再给他们摆出个两三千的费用来,不过如此嘛。”“现在,至于阳台,”高登·L·普利斯科特说道,“它们借鉴了一种现代风格。你不想让这该死的东西看上去光秃秃的,对不对?那会很郁闷的。而且,你不懂心理学。到这儿来住的人都习惯坐在外面的防火楼梯上。他们喜欢那个,他们会想念的。你得给他们提供一个能在新鲜空气中坐下来的地方……成本?该死,如果你那么为成本操心的话,我倒有个可以省下很多成本的办法。我们别装壁橱门。他们要壁橱门做什么?那已经过时了。”所有的壁橱门都被省去了。

吉丁抗争过。这是那种他从未参加过的战斗,可是却用尽了对他来说一切可能的努力,达到了他能力真正的极限。他去了一个又一个的部门,争论着,威胁着,恳求着。可是他没有影响力。而与此同时,他的联合设计师们却似乎控制了一条支流旁生的地下河流。那些官员们耸耸肩,让他去找别的某个人。没有人关心一个美学问题。“那有什么不同?”“那钱又不是从你口袋里出,对不对?”“你是谁?凭什么就你说了算,让那些家伙也作点贡献嘛。”

他向埃斯沃斯·托黑求助,可是托黑对此没有兴趣。他正忙于其他的事情,而且他也不想挑起官僚们之间的争端。说实话,虽然他并没鼓励他的被保护者们去进行艺术的创造,可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阻止他们。吉丁被整个局势搞得哭笑不得。“可是,那太可怕了,埃斯沃斯!你知道那很可怕!”“噢,我想是这样的。你计较什么呢,彼得?你那些贫穷肮脏的房客没有欣赏高等建筑艺术观点的能力。就当那是个管道工程吧。”

“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吉丁冲着他的联合设计师们大喊大叫。“怎么,为什么我们就不应该有发言权?”高登·L·普利斯科特说,“我们也想表达我们的个人见解。”

当吉丁求助于他的合同时,有人告诉他:“好啊,请吧,试着去对政府提出诉讼吧。试试看。”有时候,他有一种杀人的欲望。没有人可杀。就算他被赋予了这样的特权,他也没法找出一个牺牲品来。没有人对此负责。既没有目的,也没有缘由。可它就是发生了。

吉丁在洛克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来到洛克家。他是不请自来的。洛克打开门说:“晚上好,彼得。”可是吉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默不作声地走进工作室。洛克坐下来,可是吉丁仍然站在地板中央,呆滞地问:

“你打算怎么办?”

“你现在必须把这件事留给我来处理。”

“我是身不由己,霍华德……我身不由己!”

“我想事情还不致如此。”

“你现在能怎么办?你又不能起诉政府。”

“是啊。”

吉丁觉得他应该坐下来,可是椅子看起来是那么遥远。他觉得如果他走动一下会太显眼了。

“霍华德,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我不把你怎么样。”

“你要我把事情的真相向他们坦白吗?向每一个人?”

“不。”

过了一会儿,吉丁低声说:

“你要让我把设计费都交出来吗?……一切……和……”

洛克微笑了。

“我很抱歉。”吉丁低声说着,眼睛看着别处。他等待着,然后,那个他知道他不能说出来的托词跑了出来:“我吓坏了,霍华德。”

洛克摇摇头。“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是要伤害你,彼得。我也有罪。我们都有罪。”

“你有罪?”

“是我毁了你,彼得。从一开始。通过帮你。有些事情,人既不能请求帮助,也不能给予帮助。我在斯坦顿的时候本来不应该帮你做设计作业。我本来不应该做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也不应该设计科特兰德。我给你加载了超过你承受能力的东西。就像电流对于电路来说太强了一样,会把保险丝烧断。现在我们俩都得为此付出代价。对你来说会很难,可是对我来说则更难。”

“你宁愿……我现在回家去吗,霍华德?”

“是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吉丁说:“霍华德,他们并不是故意那么做的。”

“正是因为那样,才让情况更糟。”

多米尼克听到汽车驶上山路的声音,以为是华纳德回来了。回纽约后的两周,他每天都在城里工作到很晚才回家。

汽车马达的声音打破了乡间春夜的沉寂。房子里没有一丝响动,只有当她向后靠在椅垫上时她的头发所发出的轻轻摩挲声。一时之间她并没有意识到汽车驶近的声音。在这个时间,那个声音是那么熟悉,是屋外的荒凉隐蔽的一部分。

她听到汽车在门口停了下来。门是从来不上锁的,也没有什么邻居或者客人要来。她听到门开了,听到楼下大厅里的脚步声。那脚步并没有停,而是熟悉并确定地走上了楼梯。一只手转动了她房间的门钮。

是洛克。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她想,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她的房间。可是,就像他熟悉她的身体一样,他熟悉他所设计的这座房子的每一部分。她并没有感到震惊,只是想起了一次,一个过去时的震惊。她想,当我看到他时,我一定会震惊,但不是现在。现在,她站在他的面前,看起来非常简单。

她想,在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事情是从来都无须说出来的。一直是这样交流。他不想看到我一个人待着。现在他来了。我等待着,并且已经准备好。

“晚上好,多米尼克。”

她听到这个名字被说出来,五年的空白得到了填补。她平静地说:

“晚上好,洛克。”

“我想让你帮帮我。”

她又站在了俄亥俄州克来登的站台上,站在了斯考德案审判庭的证人席上,站在了陪审团的旁边,让她自己——一如当时一样——分享她此刻听到的这个句子。

“好的,洛克。”

他穿过他为她设计的房间,坐了下来,面对着她,他们之间隔着房间的宽度。她发现自己也坐着,但只意识到他的动作,而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仿佛他的身体里包含着两套神经系统,他自己的和她的。

“多米尼克,下周一晚上十一点半,我想让你开车到科特兰德家园的施工现场。”

她发现她意识到了她的眼睫毛;不是因为痛苦,只是意识到了;好像它们被拉紧了,不会再动。她见过科特兰德的第一幢大楼。她知道她要听到什么了。

“你必须一个人在车里,而且你必须是从某个事先约好去的地方回来,正在回家的途中。一个从这儿经过科特兰德才能到达的地方。事后你必须有办法证明这一点。我要你的汽车正好在科特兰德前面没有汽油,在十一点半。按响你的汽车喇叭。那儿有一个年老的守夜人。他会出来的。请他帮助你,打发他到最近的加油站去,在一英里之外。”

她坚定地说:“好的,洛克。”

“等他走了以后,你从车上下来。路边有一大片空地,在大楼的对面,越过它就有一条壕沟。尽快去那条壕沟里,下去,在沟底趴下来。趴平。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回到车上去了。你得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保证有人看见你在车里,而且你的状况与车的状况大体吻合。”

“好的,洛克。”

“你明白了吗?”

“是的。”

“一切?”

“是的。一切。”

他们站在那儿。她只看见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微笑。

她听见他说:“晚安,多米尼克。”他走了出去,她听见他的车开走了。她想到了他的微笑。

她知道在他即将做的事情中,他并不需要她的帮助,他可以找个别的办法将守夜人支开。他让她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因为——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接下去发生的事她便无法承受。她知道那是考验。

他不想把事情说透。他希望她能明白,而且不表现出惧怕。她没能承受住斯考德审判,看见他受到世人的伤害,她被吓跑了,可是她决定在这件事情上帮助他。她非常平静地答应了。她是自由的,而他清楚这一点。

穿过长岛的黑暗漫长的路是平的,可是多米尼克觉得她好像在上坡。有这种感觉是不正常的:是上升的感觉,仿佛她的汽车在垂直加速。她一直把眼睛盯在路面上,可是她视野边缘的仪表盘看着就像飞机的两翼一样。仪表盘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过十分。

她觉得有趣,心想,我从没学过开飞机,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就像现在这样,畅通无阻,毫不费力,而且没有重量。那种感觉理应是在平流层才有的——或者是在星际太空?——那是人开始飘起来的地方,没有重力法则。任何重力的法则都没有了。她听到自己在大声笑。

就是上升的感觉……否则的话,她就会感觉正常了。她开车从没开得这样好过。她想,开车是枯燥的机械工作,所以我知道我现在头脑清醒;因为开车似乎很容易,就像呼吸和吞咽一样,是不需要注意力的即时功能。她在一个不知名郊区的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车,她拐过街角,她超过其他的汽车,她肯定今晚她不会遇上交通事故;她的车由一个遥控器导航——是她曾经读到过的自动射线——那是灯塔?还是无线电波?——而她只是坐在方向盘前而已。

这使她可以有空意识到一些琐碎的小事,感觉到漫不经心而且……不严肃,她想,完全不严肃。那是一种普通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如比空气更加透明的水晶一样透明的感觉。只不过是些小事:她的黑色薄丝绸短裙,套在她的膝盖上,她挪动脚的时候,脚趾在她那浅口无带的轻便舞鞋中伸展,黑色玻璃上的“丹尼餐馆”几个金色大字一闪而过。

她在某个银行家的夫人举办的晚宴上十分开心,他们都是盖尔的重要朋友,名字她现在记不大清楚了。晚宴在长岛的一个大庄园里举办,非常成功。他们看到她的到来是那么高兴,又是那么遗憾盖尔没有一起来。她吃光了摆在她面前的所有食物。她的胃口好极了——一如她童年少有的几次,那是当她在树林里玩了一天回来时,她妈妈是那么高兴,因为她妈妈怕她长大后得贫血症。

她在餐桌上讲述她童年的故事逗客人们开心,她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那是她的东道主记忆中最开心的一次晚宴。后来,在一间窗户开向黑色夜空的起居室里——没有月色的夜空延伸在树林和草坪之外,一直到东河岸边——她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对周围的人们投以热情的微笑,令他们自由自在地谈论起对他们来说最最亲密的话题,她爱那些人,而且他们也知道他们被人爱着,她爱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有个女人说:“多米尼克,我不知道你竟然这么棒!”而她回答说:“我在世上无忧无虑。”

可实际上,除了注意到她手表上的时间外,她对其他的一切都不曾在意过——她想着必须在十点五十分以前离开那座房子。她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话来告辞,但是到了十点四十五的时候,她说得很得体,又令人信以为真,到了十点五十分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踩在油门上了。

那是一辆上了篷的黑色跑车,内饰是红色的。她想,司机约翰真好,把那红色的皮革擦得那么亮。车上什么也不会剩下,它就像是为自己的最后一次出行作了最漂亮的打扮,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就像是一个女人为她的初夜打扮一样。我没为我的初夜打扮过——我没有初夜——只是什么东西从我身上被扯掉了,还有牙齿间采石场尘土的那种味道。

当她看到汽车侧窗上映满黑色垂直条纹和很多光点时,她想玻璃怎么了。然后她意识到她在沿着东河行驶,而玻璃上映出的是纽约,就在河的对岸。她笑出了声,心想:不,这不是纽约,这是一张贴在车窗玻璃上的私人照片,它的全部,在这儿,在一块玻璃上,在我的手底下,我拥有它,它现在是我的了——她用一只手从炮台公园一直划到皇后区大桥——洛克,它是我的,我要将它送给你。

远远看来,那个守夜人的身影只有十五英寸高。等它变成十英寸时,我就开始,多米尼克心想。她站在车旁,希望那个守夜人能走得快一点。

那幢大楼就像在一个点上支撑着天空的一团黑色物体。天空其余的地方垂下来,亲密地从地面上低低掠过。最近的街道和房屋也离得很远,在那块空间边缘很远的地方,像小小的不规则凹痕,又像是一把破锯的锯齿。

她感觉她轻便舞鞋的鞋底下有一块大卵石,很不舒服,可是她不想动她的脚,那会发出声响的。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知道他就在大楼里的某个地方,就在离她一条街的某个地方。大楼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息,只有黑色窗户上的白色十字。他不需要灯,他对每一条走廊、每一个楼梯井都了如指掌。

那个守夜人越走越远。她猛地将车门拉开,把她的帽子和包往里一扔,然后用力把车门关上。穿过马路的时候,她听到砰的一声。她跑过那片开阔的土地,远离那座大楼。

她感觉到丝质的裙子贴在她的腿上,那正是飞行时那种可触知的目的,她要推开它,要尽快破除障碍。地面上有坑洞和干硬的麦茬。她跌倒过一次,可直到又跑起来时她才发现。

黑暗中,她看见了那条壕沟。然后她便在壕沟底部跪下来,摊开四肢趴下去,她的嘴挨到了地面上。

她能感觉到大腿的肌肉在跳动,她在一次长时间的震动中将身子扭了一下,用她的腿、她的胸部、她胳膊上的皮肤去感受大地。那就像是躺在洛克的床上。

那声音简直像是一拳砸在她的脑门上。她感觉地面猛地往上一抛,把她震得站了起来,甩到了壕沟边缘。当天空像划破的一道口子慢慢穿过科特兰德大楼时,大楼的上半部分翘了起来,悬在那里不动。仿佛天空要将那大楼劈成两半。然后,那道口子变成了蓝绿色的光。接着大楼就没有了上半部分,只有窗棂、直梁在空中翻飞。大楼在空中散开,一长条细细的红色火舌从中央喷射而起,又是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一声,一道刺眼的闪光,然后,河对岸摩天大楼的玻璃窗格像装饰灯一样闪起了光芒。

她忘记了他命令她趴倒,忘记了自己还站着,忘记了玻璃和扭曲的钢筋雨点般落在她的周围。在那刺眼的闪光中,大楼的墙体向外倒去,整座楼就像喷薄而出的朝阳一样敞开了。她想到他在那里,那边的某个地方,那个不得不去破坏的建筑师,他对大楼的关键部位了如指掌,他在压力和支撑之间进行过最细致的权衡;她想到他选择这些关键的部位,安放好炸药——一个医生成了杀人凶手,立刻便熟练地穿透了心脏、大脑和肺部。他在那里,他看见了这一切,然而这对于他来说比对大楼更为残忍。可是他就在那儿,而且欢迎着它。

她看见城市在半秒之间被笼罩在光明之中,她能看见被炸到几英里外的窗架和上楣,她想到被这火舌舔舐的黑暗的房间和天花板,她看见天空映衬下被照亮了的塔尖。这是她的城市,也是他的。“洛克!”她尖叫。在爆炸的轰鸣中,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然后,她跑过那片空地,来到那个冒着烟的废墟前,跑过碎裂的玻璃,每一步都踩得很结实,因为她喜欢那种痛。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痛苦能让她觉得痛了。一片尘土停滞在那片空地上空,像个凉篷。她听到警报的尖叫声在远处响起。

尽管汽车的后轮被一块锅炉烟囱压扁了,还有一扇电梯门压在车篷上,但它还是一辆车。她爬到座位上。她必须看上去就像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一样。她一把一把地将碎玻璃从地板上收集起来撒在自己的膝盖上,头发上。她捡起一片锐利的碎玻璃,划破了颈上、腿上、胳膊上的皮肤。她感觉不到疼痛。她看着鲜血从胳膊上涌了出来,顺着膝盖流下去,浸透了那黑色的丝绸,在她的大腿之间滴落。她的头向后倒过去,嘴张着,喘着气。她不想停下来。她自由了。她做得天衣无缝。她不知道她割破了一根动脉血管。她感觉自己那么轻。她在嘲笑重力法则。

当她被赶到现场的第一批警察发现时,已经不省人事,体内只剩下了几分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