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可是彼得·吉丁希望它还会下起来。人行道上的雨水泛着光。建筑物的墙壁上喷上了几大片污迹,似乎这些不是从天而降的雨水,而更像是城市出的一身冷汗。空气因那提前到来的黑暗而变得格外沉重,就像未老先衰一样令人不安,从窗户里透出模糊的黄色灯光。吉丁并没有淋着雨,可是他感觉浑身湿透了,寒彻肺腑。
他早早就离开了事务所,步行着回家。办公室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如往常给他的感觉一样。他只能在夜晚时找到那种现实感,他鬼鬼祟祟地摸到洛克的公寓。他并不是偷偷进去的,也没有鬼鬼祟祟,他这样愤怒地对自己说——可他心里清楚,事实就是那样。尽管他像办正事的人一样穿过恩瑞特公寓的大厅,乘坐电梯上楼。那是那种模糊的焦虑,是那种想瞥一眼周围每一个人的脸的冲动,是那种害怕被人认出来的恐惧;那是一种无名的犯罪感,不是针对任何人的,然而却比有受害者更为恐怖。
他从洛克那里拿来科特兰德工程每一个细节的草图——再让他自己的制图师把它们转成施工图。他倾听着洛克的教导,默记着对付每一条反对意见的论据。他就像一台录音机一样录入。然后,当他向制图师们解释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播放一张碟片。他并不介意。他什么问题都不提。
此刻,他慢慢地走着,穿过弥漫着不会落下的雨的街道。他抬头仰视,看着本该是那些熟悉建筑的那片空白。那看起来不像是雾或者云,而像是进行了一种巨大而无声的破坏之后的一大块灰蒙蒙的天空。看见建筑物在天空中消失总会令他感到不安。他继续走着,低头看着脚下。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鞋。他知道他肯定见过那个女人的脸,自我保护的直觉让他把视线猛地扭开,有意识地又打量起那双鞋。那是一双平底的棕色牛皮鞋,舒服得有些让人不悦,在泥泞的人行道上闪着过于惹眼的光泽,全然没把雨水和美感放在眼里。他的目光掠过那棕色的裙子;掠过那剪裁得体的上衣——那裙子和上衣如同制服一样奢华,一样冷漠;掠过那只戴着昂贵手套的手,手套的一个指头上有个洞;掠过西装上衣的翻领上一个十分可笑的装饰——一个穿着红色搪瓷短裤的罗圈腿墨西哥人——笨拙地赶时髦似的粘在那儿;掠过她薄薄的嘴唇,那副眼镜,那双眼睛。
“凯蒂。”他说。
她站在一家书店的橱窗前。她的目光在他与她一直查看的一个书名之间摇摆了一下;接着,她脸上漾起一个微笑,分明是认出来了。然后,那目光又回到了那本书的标题上去,完成先前的那个动作,并做了笔记。之后,她的视线才回到吉丁身上。她的微笑是愉悦的:不是努力克服痛苦,也没有热情,仅仅是愉悦而已。
“哎呀,彼得·吉丁,”她说,“你好,彼得。”
“凯蒂……”他的手伸不过去,脚也无法挪得更近一些。
“是啊,就这样碰到你,哎呀,纽约就像是一个小镇,尽管我觉得它的样子并不比小镇好。”她的语气中并没有紧张感。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我听说……”他知道她在华盛顿有一份好工作,两年前搬到那儿去了。
“只是来出差。明天就得赶回去。也不能说多介意。纽约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节奏这么慢。”
“那么,我很高兴你喜欢你的工作……如果你是指……你是那个意思吗?”
“喜欢我的工作?这样说多傻!华盛顿是这个国家唯一发达的地方。我不明白人们在别的地方是怎么生存的。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呢,彼得?我几天前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了,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在工作……你没怎么变,凯蒂。确实没有变,是吗?——我是说,你的脸——你看上去跟过去一样……在某些方面……”
“我只有这一张脸。为什么人们一两年没有见面,总爱说变不变的?我昨天碰到了格雷丝·帕克,她也非得研究一下我的外表,好像要列出一张清单似的。她还没开口,我就能听到她要说什么了——‘你看上去不错——一点都没有变老,真的,凯瑟琳。’人真是俗气。”
“可是……你的确看着很漂亮……看见……看见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建筑业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你读到的一定是科特兰德……我在设计科特兰德家园,一个安居……”
“是啊,当然。是这样的。我觉得那对你很有好处,彼得。去做一件工作,不仅仅为了个人利益和丰厚报酬,而是为了社会。我觉得建筑师应该停止捞钱,并且花点时间来为政府工作,扩大扩大视野。”
“喔,大多数人能捞还是会捞的,那是最难经受的考验。那是一场封闭的……”
“是啊,是啊,我知道。要让那些门外汉理解我们的工作方式的确是不可能。那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听到所有那些愚蠢的、讨厌的抱怨。彼得,你可不能读华纳德报纸。”
“我从来不读华纳德的报纸。那到底和它有什么……噢,我……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凯蒂。”
他觉得她不欠他什么,她可以表现出任何愤怒和讥诮。然而她对他依然有一种人道主义责任:她欠他这次相遇中紧张的表现。她毫无紧张之感。
“我们确实有很多事要谈,彼得。”这话本来可以让他精神一振,如果它们不是那么轻松就说出来的话,“可是我们总不能这样站一天呀。”她瞥了一眼她的腕表,“我还有大约一小时的时间,我想你应该带我去什么地方喝杯茶,你可以喝点热茶,你看上去冻僵了。”
那是她对他外表的第一句评价。那个,连同毫无反应的一瞥。他想,就连洛克看到他外表的变化都感到震惊。
“是的,凯蒂,那样很好,我……”他希望提出建议的人不是她,那正是适合他们去做的事。他希望她没有思考合适事情的能力,不是这么快就想到了。“我们找一个好的、安静的地方……”
“我们去托普斯吧。街角就有一间。他们有最好的水芹三明治。”
她拉起他的胳膊过马路,走到另一边又将它松开。姿势很自然,她并没有觉察到。
在托普斯餐馆的门里边有一个糕点和糖果柜台。一大盆裹着糖衣的大杏仁,绿色和白色的,对吉丁闪着光。那个地方闻起来有一种橘味糖霜的味道。灯光很暗淡,像是笼罩在闷热的橘子味的烟雾里;那种气味使得灯光看上去黏糊糊的。桌子都很小,一个紧挨着一个。
他坐下来,低头看向放在黑色玻璃桌面上的一个纸编花边桌布。可是当他抬眼看凯瑟琳时,他知道根本没有必要小心谨慎:她对于他的观察根本没有反应,不管他研究的是她的脸还是邻桌那个女人的脸,她都是那副神态。她似乎对她自己是没有意识的。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嘴,他想。嘴唇缩了进去,只有两片苍白的边缘露在唇口那专横的线条周围,那是一张惯于下命令的嘴,他想,但下的并不是什么重大命令或者残酷命令,只是一些无谓的琐碎小事——有关铅管铺设或者消毒剂什么的那类事情。他看见了她眼角的细小皱纹——皮肤像折起的纸又被抹平了一样。
她跟他讲着她在华盛顿的工作,他忧闷地听着,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只听到她说话的语调,干脆而生气勃勃。
一位穿着浆过的淡紫色制服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请他们点饮料。凯瑟琳大声吆喝着说:
“请来一杯茶,外加一份特制三明治。”
吉丁说:“一杯咖啡。”他看见凯瑟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出于突如其来的尴尬的惊慌,他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坦白他连一口食物也吃不下去——那种坦白会惹恼了她,他又补充说,“一个火腿夹黑面包,我想。”
“彼得,多可怕的饮食习惯!等等,服务员。你别点那个,彼得。那对你不好。你应该要一份新鲜的沙拉。而且这个时间喝咖啡也不好。美国人喝的咖啡太多了。”
“好吧。”吉丁说。
“茶和一份混合沙拉,服务员……还有,噢,服务员!——沙拉里面不要放面包——你在发胖,彼得——请来点健康脆饼。”
吉丁一直等到那身淡紫色制服离开,才满怀希望地说:“我变了,不是吗,凯蒂?我看起来真的特别糟糕?”甚至一句贬损的话都可能成为一种个人联系。
“什么?噢,我想是这样的。那并不健康。可是美国人对合理平衡的营养一窍不通。当然,男人的确仅仅对于外表过于大惊小怪了。他们比女人的虚荣心还要强。现在,负责生产性工作的是女人,而且女人会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人怎么能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呢,凯蒂?”
“唔,如果你考虑决定性因素,当然,是经济上的……”
“不,我……我问的并不是那个意思……凯蒂,我一直非常不快乐。”
“听到这个我很遗憾。现在听到很多人都这么说。那是因为这是一个过渡时期,人们觉得像是无根的草一样。可是,彼得,你性格一向挺好的。”
“你……还记得我过去的样子吗?”
“天呐,彼得,你说话就像你是在谈论六十五年前的事情似的。”
“可是,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他冒险尝试着,他必须冒这个险,最崎岖的路似乎才是最好走的,“我结了婚,又离婚了。”
“是的,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我很高兴你离了婚。”他的身子朝前凑过去。“如果你的妻子是那种能嫁给盖尔·华纳德的女人,那么摆脱她算你幸运。”
说这几句话时,她那种习惯性地把词语串起来的调子没有改变。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这个话题的意义也不过如此。
“凯蒂,你很机敏,很善良……可是不要再演戏了。”他说,并且恐惧地知道那并不是在演戏,“别演戏……告诉我你当时对我是怎么想的……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不介意……我想听听……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我听了,我会好受些。”
“当然了,彼得,你不是想让我开始一场反诉吧?我会说你当时狂妄自负,如果不是那么孩子气的话。”
“你有什么感受——那天——我没有来——接着,你就听说我结婚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本能在驱使着他,通过一种麻木,把残忍作为他唯一的手段,“凯蒂,那时你难过吗?”
“难过,当然难过了。在这种情形下,所有的年轻人都会难过的。后来想想真是愚蠢。我大声哭喊,冲着埃斯沃斯舅舅尖声说了一些可怕的话,他不得不给医生打电话,给我打了一针镇静剂,然后,几周后,我毫无原因地在街上晕倒了,可真丢人。那些常见的东西,我想,每个人都会经历,就像出疹子。为什么我居然期望自己能被豁免呢?——正如埃斯沃斯舅舅说的。”他觉得他本来不知道还有比活生生的痛苦记忆更糟的东西:那就是死去的记忆。“而且当然了,我们当时就知道那样的结局是最好的。我都无法想象我嫁给你会是什么样子。”
“你无法想象,凯蒂?”
“是无法想象,我是说,我无法想象嫁给任何人。那样本来就不行,彼得。我的气质不适合家庭生活。那样太自私,太狭隘了。当然,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而且我很感激。你会感受到良心谴责一样的东西,因为你曾经抛弃了我,”他缩了一下。“你明白那些事听起来有多愚蠢。你有一点悔悟的表现也是正常的——一种正常的反应——可是我们必须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我们都是成年人,有理性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太过严重,我们对所做的事无可奈何,我们注定就是那样的,我们只能总结经验,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再继续往前走。”
“凯蒂,你不是在说某个跌倒的女孩走出了自己的困境。你是在说你自己!”
“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吗?每一个人的问题都是相同的,就像每一个人的情感都是相同的一样。”
他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咬着薄薄的一条面包,上面涂了一些绿色的东西,注意到他点的东西也端了上来。他在沙拉碗中搅动着叉子,强迫自己在一块灰色的健康脆饼上咬了一口。然后他发现,一个人失去了自己动手吃东西的能力而又要有意识地努力去吃东西时,有多么奇怪。那块脆饼似乎永远吃不完。他无法完成咀嚼的过程。他动着嘴巴,而嘴里的东西却一点都没有下咽。
“凯蒂……六年了……我想过有朝一日我将如何请求你的谅解。现在我有了这个机会,但是我又不想要这种谅解了。似乎……似乎有点离题。我知道这样说很可怕,可是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那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坏的事情——可那并不是因为我伤害了你。我的确伤害了你,凯蒂,而且或许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深。可那不是我最大的罪过……凯蒂,我本想娶你的。那是我唯一真正想做的。而那就是无法原谅的罪恶——我并没有做我想做的事情。那感觉如此肮脏,空洞,无比荒谬,就像人对精神病的感觉一样,因为没有意义,没有尊严,除了痛苦什么也没有——而且是枉然的痛苦。凯蒂,为什么他们一直告诉我们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是容易而邪恶的,而且我们必须克制自己呢?那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了——做我们想做的事情。而且那需要付出最大的勇气。我是说,我们真正想要的,就像是我想娶你的那一刻,不是我想跟某个女人睡觉的那一刻,或者喝醉的那一刻,或者报纸上登了我名字的那一刻。那些事情,它们甚至连希望都不是。那是人们为了逃避希望而做的事情,因为想做某种事情是那么重要的一种责任。”
“彼得,你说的事情是非常丑恶和非常自私的。”
“或许是吧。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想,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关于一切。即便你不问。我必须这么做。”
“是的,你的确必须这么做。那是值得赞美的品质。你是个有趣的家伙,彼得。”
是柜台上那碗裹着糖衣的大杏仁伤害了他,他迟钝而愤怒地想。那些大杏仁是绿色的和白色的,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它们没有权利是这种颜色。那是圣帕特里克节的颜色——那个时候,所有商店的橱窗里都有这种糖果——而圣帕特里克节意味着春天到了——不,比春天还要好,那是春天即将开始前奇妙的期待时刻。
“凯蒂,我不想说我还爱着你。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那样。我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现在它不是那么重要了。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还抱着希望,或者想试着……我只知道我深爱过你,凯蒂。我爱过你,无论我把它搞得多糟,即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说,我也要说:我爱过你,凯蒂。”
她注视着他——而且看样子似乎是高兴的。不是激动,不是幸福,不是怜悯,而是某种随便的高兴。他想,假如她真是个完完全全的老处女,那种受过挫折的社会工作者,正如人们眼中的那种女人一样,以自己的美德和傲慢的幻想来藐视和嘲笑性,那也是一种认可,只是怀有敌意。可是这种乐在其中的宽容似乎承认,恋爱只不过是人性使然,人必须得接受它,像其他任何人那样,它只是个没有什么重大意义的普遍弱点。她很喜悦,跟她听到任何别的男人说同样的话时一样喜悦,就像她的翻领上那个红色搪瓷的墨西哥人一样,向人们对虚荣的需要报以轻蔑的让步。
“凯蒂……凯蒂,让我们说这并不重要——这,现在——不管怎么说,重要的是过去,不是吗?这并不能触及到过去的样子,是吗,凯蒂?……人们总是遗憾过去已成定局,什么也不能改变它——可是,我很高兴它能不变。我们不可能毁坏它。我们可以想起过去,不是吗?为什么不应该呢?我是说,正如你刚才说的,像个成年人,不要自欺欺人,不要试图希望,而只是回首过去……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到你纽约的家里时的情景吗?你看着那么瘦,那么小,而你的头发乱七八糟。我当时告诉你我不会爱上其他任何人。我把你抱到我的膝盖上,你根本就没什么重量,而我对你说,我永远不会爱上别人。你说你知道。”
“我记得。”
“当我们在一起时……凯蒂,我为那么多事情而感到羞愧,可是从不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刻羞愧。当我求你嫁给我时——不,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嫁给我——我只是说我们订婚了,而你说‘是的’——那是在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下着雪……”
“是的。”
“你戴着滑稽的羊毛手套。就像拳击手套。我记得——在茸毛上还有水珠——圆圆的,像水晶——它们闪闪发光——因为有一辆汽车开过。”
“是的,我觉得偶尔回想一下过去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人的视野在扩大,随着年岁的增长,人在精神上变得更富有了。”
他沉默不语,良久,然后淡然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你真可爱,彼得。我就老说嘛,男人是感伤主义者。”
他想,那不是演戏——人不可能那样演戏——除非这本身就是一场戏,演给自己看的,然后,就会没有限制,没有出路,没有现实……
她继续跟他交谈着,过了一会儿,她又谈起了华盛顿。他只在必要时点点头以示回答。
他想,以前认为那是个简单的顺序,过去与现在,如果人在过去有所失落,就会以现在的痛苦来作为补偿,而痛苦使它具有了不朽的形式——可他以前并不知道人会像这样去摧毁,去杀戮,以至于对她来说,过去根本就不存在。
她看了一下她的腕表,不耐烦地喘着气说:“我已经迟到了。我得赶紧走了。”
他沉重地说:“如果我不陪你去,你会介意吗,凯蒂?不是无礼。只不过我觉得那样会好一些。”
“当然,没关系。我能找到路,而且老朋友之间也没必要那么拘礼。”她说着拿起包和手套,把一张纸巾揉成一团,灵巧地扔进茶杯,“下次我来城里的时候会给你打电话,我们再一起吃东西。尽管我不能保证我什么时候能再来。我很忙,我得去很多地方,上个月是底特律,下周我要飞去圣路易斯,等他们再派我来纽约时,我就给你打电话,就这样,彼得,碰到你真是太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