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吉丁时,洛克知道他不能将那种震惊表现出来。然而,已经太晚了。他看到吉丁嘴角一丝淡淡的苦笑,那是一种承认自己的崩溃而听天由命的苦笑。

“霍华德,你才比我小两岁吗?”这是看到六年没有见面的人时,吉丁问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彼得,我想是吧。我三十七岁。”

“我三十九岁——就是这样。”

他走到洛克桌子前面的一把椅子上,摸索着坐下来。因为洛克办公室那三堵玻璃墙透进来的光线太亮了,他的眼睛一时有些花。他凝视着天空和城市。在这儿,他没有高度感,那些建筑似乎躺在他的脚趾底下,不是一座真实的城市,而是著名地标的缩模,近得那么不相宜,又是那么小。他感觉他能弯腰把它们中的任何一座捡起来拿在手中。他看见那些黑色的短杠,是汽车,它们看上去像是在爬行一样,爬过他手指所在的一段街区就要花老长的时间。他看到石头和石膏,就像一种能吸收光线,又能将它抛回去的物质,一排排平坦的、垂直的平面上有点点窗户,每个平面都是一面反光镜,玫瑰色、金黄色和紫色——参差不齐的烟蓝色条纹在它们中间流动,赋予它们形状、角度和距离。光从建筑向上流泻到天空,将清澈的夏日蓝天变成了熊熊火焰上暗淡的水。吉丁心想,我的天,创造了这一切的那个人是谁?——然后,他记起他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了洛克的身影,衬在办公桌后面的两块玻璃前,是那么笔直而瘦削,然后,洛克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吉丁想到了在沙漠中迷路的人、在海上死去的人,当他们面对着永恒的天空时,他们必须要讲真话。而现在他也必须讲真话,因为他就在地球上最伟大的城市面前。

“霍华德,你允许我到这儿来,就是他们所说的‘掴了你的左脸,再把你的右脸送过去’那个可怕的典故吧?”

他并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他不知道那语气中还有尊严。

洛克默默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与彼得日渐膨胀的脸相比,这是更大的变化。

“我不知道,彼得。不,如果他们的意思是指真正的原谅的话。如果我曾经受过伤害,那我是永远不会原谅的。是的,如果他们是指我所做的事情。我觉得一个人是不可能伤害另一个人的,在任何重要的方面都不可能。既伤害不了,也帮助不了。我对你真的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如果你觉得你受到过伤害,那样反倒会好些,就会不这么残酷了。”

“我想是这样。”

“你没有变,洛克。”

“我想也是。”

“如果这是我必须接受的惩罚——我想让你明白我正在接受它,而且我能理解。过去,我经常以为我会侥幸逃脱处罚。”

“你变了,彼得。”

“我知道我变了。”

“如果这种变化是惩罚的话,我很遗憾。”

“我知道你遗憾。我相信你。可是没关系。那是最后一次遗憾了。我前天晚上就真正接受了。”

“在你决定要来这儿的时候?”

“是的。”

“那么,现在不用担心了。是什么事?”

吉丁坐得笔直,很镇定,并不像三天前他坐在一个穿着晨衣的男人面前时那个样子,而是感到了一种近乎自信的平静。他慢慢地说着,毫不可怜:“霍华德,我是一个寄生虫。我一生都在做寄生虫。在斯坦顿的时候,我最出色的项目就是你为我设计的。我所承建的第一幢房子也是你设计的。你还设计了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我依赖你吃饭,依赖所有在我们出生以前像你一样生活过的人吃饭。那些设计了巴台农神庙的人,设计了哥特式大教堂的人和那些建造了第一座摩天大楼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存在过,我就不知道砖瓦是怎么堆在一起的。有生以来,我从未给在我之前的人类所做过的事情增加哪怕一丁点儿新的东西。我窃取了那些并不属于我的东西,可我却从未作出过回报。我无以为报。这并不是在演戏,霍华德,而且我清楚我在说什么。我到这儿来是求你再救我一次的。如果你希望赶我走,现在就这么做吧。”

洛克缓缓地摇了摇头,默默地动了一下他的手,允许他说下去。

“我猜你心里也清楚,作为一名建筑师,我已经完蛋了。噢,并不是实际上的彻底完蛋,不过也差不多了。像这样的状况,别人可能会维持好几年,可是由于我一贯的行为,或者说人们一贯对我的看法,我是没法支撑那么久的。人们不会原谅一个设计质量正在下降的人。我必须配得上他们原来对我的看法。我只能以我一生中处理其他事情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我需要通过并非我所取得的成就赢得声望,以此来挽救我无权享有的名声。我已经得到了最后的一个机会。我知道那是我最后的机会。我知道我没有本事设计好它。我也不想拿着一件设计得一塌糊涂的东西来让你修改。我打算请你来设计它,而且允许我签上我的名字。”

“是什么工作?”

“科特兰德家园。”

“那个安居工程?”

“是的,你听说过?”

“我了解它的所有情况。”

“你对安居工程感兴趣吗?”

“是谁把这个给你的?条件是什么?”

吉丁解释着,准确而无动于衷,他讲着他与托黑的谈话,仿佛那是很久以前读过的一本宫廷故事的梗概。他把那些文件从公文包里掏出来,放在办公桌上,继续讲述着,而洛克则浏览着那些文件。洛克打断过他一次。“等等,彼得。先别讲。”他等了好一会儿。他看见洛克随意地翻着那些文件,可是他清楚他并没有看。洛克说:“接着往下说。”吉丁顺从地继续讲下去,不许自己开口发问。

“我想,你没有道理帮助我。”他最后说,“如果你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你可以直接去找他们,独自来做这个项目。”

洛克微笑了。“你觉得我能过得了托黑那一关吗?”

“不,不,我想你过不了。”

“谁告诉你说我对安居工程感兴趣?”

“哪个建筑师会对此不感兴趣呢?”

“这么说吧,我是很感兴趣。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站起身来,动作迅捷,不耐烦并有些紧张。吉丁第一次允许自己有了一个观点:看到洛克表现出克制的激动,他觉得有些奇怪。

“让我考虑一下吧,彼得。这些东西就放我这儿。明晚到我家来,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你不是想……拒绝我吧?”

“还没有。”

“你可以……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

“让那些事都见鬼去吧。”

“你打算考虑……”

“我现在还不能说,彼得。我必须仔细考虑一下。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或许会向你提出某种你做不到的要求。”

“提什么要求都行,霍华德。尽管提。”

“我们明天再谈这个问题吧。”

“霍华德,我……我怎么感谢你呢,甚至为了……”

“不要谢我。如果我要做,我就会有自己的目的。我希望得到的和你所希望的同样多——很可能会更多。只是你要记住,我做事从不带任何附加条件。”

次日傍晚,吉丁来到洛克家。他说不出他是否等得不耐烦了。那块疮疤已经扩大。他可以有所行动,可以不重视一切。

他站在洛克的屋子中央,慢慢地四处打量着。他对洛克没有说出口的那些东西心存感激。“这是恩瑞特公寓,不是吗?”可是,他这一问,便让那些东西有了声音。

“是的。”

“是你建的?”

洛克点点头,说:“坐,彼得。”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吉丁带来了公文包。他将包靠着椅子放在地板上。公文包鼓鼓的,看样子很沉。他小心翼翼地摆弄着。然后,他伸开双手,保持着那个姿势,问:“怎么样?”

“彼得,你会认为——哪怕只有一会儿——你在这个世界上是独自一人吗?”

“三天来我一直在这么想。”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你能不能忘掉那些你不断重复的东西,想想,好好想想,用心去好好想想。有些东西我想让你明白——那是我的第一个条件。我来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如果你像大多数人那样看待这个问题,你就会说那算不了什么。可是如果你这样说,我就没法帮你设计这个项目。除非你完全明白它有多重要,用你全部的心思,否则我是不会做的。”

“我会努力的,霍华德。昨天……我对你是真诚的。”

“是的。如果不是那样,昨天我就拒绝你了。现在,我想你或许能理解,做你分内的事。”

“你想做这个设计了?”

“我或许会做。只要你给我的足够多。”

“霍华德,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什么都行。我愿意出卖我的灵魂……”

“那正是我想让你弄明白的事。出卖灵魂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过的事情,那是每个人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事情。如果我要求你保全你的灵魂——你能理解为什么这更难吗?”

“是的……是的,我想我明白。”

“呃?说下去。我想让你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设计科特兰德。我要你给我出个条件。”

“你可以拿走他们付给我的所有钱。我并不需要它。你甚至可以得到两倍的数目,我会付给你他们所付的设计费的两倍。”

“彼得,你心里清楚,那就是你打算用来诱惑我的东西吗?”

“你会救我的命。”

“你能想出别的理由吗——我为什么要救你的命?”

“我想不出。”

“怎么?”

“霍华德,那是一个伟大的公益项目,是一个人道主义的任务。想想那些住在贫民窟里的穷人,如果你能给予他们一点有限的舒适,那你就会有做好事的满足感。”

“彼得,你昨天比现在说得更真诚一些。”

吉丁的目光垂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说:“你会喜欢设计这个项目的。”

“对了,彼得,现在你开始用我的方式说话了。”

“你想要什么?”

“现在,听我说。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廉租房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贫民窟里的穷人。我想到的是我们这个现代社会潜在的可能,那些可以采用的新材料、新手段和新的可能性。而今,在我们周围有这么多人类天才的成果,有这么大的可能性有待于去开发和利用,去发挥聪明才智,建造造价低廉、简单朴素的房屋。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来研究。在斯考德工程以后,我一直没有什么突破。这样做的时候,我并没有期待什么结果。我之所以工作,是因为看着任何材料我都不能不想,可以用它来做什么。每当我这样想,我就必须去做,去寻找答案,去突破这个难题。我对这个问题研究了多年。我喜欢这个问题。我之所以做这样的工作,是因为那是我想要解决的问题。你希望知道怎样才能建造一个月租为十五美元的单元吗?我让你看看租金为十美元的单元是怎么一种建法。”

吉丁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不过,首先,我要让你想想并且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花那么多年时间去作这样的研究。是为了金钱吗?是为了名誉吗?是因为慈善?还是因为利他主义?”吉丁慢慢地摇了摇头。“好吧。你已经开始有点明白了。所以无论我们做什么,别让我们谈论什么住在贫民窟里的穷人。他们跟此事无关,尽管我不会羡慕任何试图对牛弹琴这样的工作。你明白,我从不关注我的客户们,我只关注他们在建筑上的要求。我把这当作我所设计的建筑的主题和问题的组成部分,是我的建筑素材——就像我对待砖瓦和钢筋一样。砖瓦和钢筋并不是我的动因,那些客户们也一样不是。二者只不过是我工作的手段。彼得,在你为人们做事之前,你必须是那种能解决问题的人。可是为了将事情做好,首先你得喜欢做这件事,而不是喜欢这件事的结果,那仅仅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工作本身,而不是那些你为之工作的人。是你自己的行为,而不是任何你的爱心可能涉及的对象。如果那些需要房子的人发现住在我设计的房子里是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我会喜出望外,可那并不是我工作的真正动机。它不是我工作的理由,也不是对我工作的奖赏。”

他走到窗前,停下来,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黑漆漆的河面上闪烁。

“你昨天说,哪一个建筑师对安居工程不感兴趣呢?整个该死的观点我都不喜欢。我觉得那是一件值得去做的工作——为每周仅挣十五美元的人提供一座像样的公寓,可并不是用以牺牲别人为代价的方式来做。如果它使税收提高了,使所有租金都上涨了,而让那些挣四十美元的人去住老鼠洞,那将不是我所喜欢的方式。纽约正在发生这样的事情,除了那些富人和那些按照救济法才能得到救济的人之外,没有人能负担得起一座现代化的公寓。你见过那种普通工薪阶层夫妻住的那种改造过的褐砂石建筑吗?你见过他们衣橱似的厨房和管道装置吗?他们是被逼那样生活的——因为他们还不够无能。他们一周挣四十美元,不被允许享受安居工程。可正是他们为这个该死的工程出钱。他们是纳税人。而那些税金又提高了他们的房租。所以他们不得不从改建过的褐砂石建筑再搬进没有改建过的房子里面,然后再搬到筒子楼里面。我并不想让那些一周只值十五美元的人受到惩罚。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惩罚一个值四十美元的人——让能力低的惩罚能力高的。当然,有关这一主题的理论真可谓是卷帙浩繁。可是,看看结果吧。建筑师们还是一窝蜂地涌向政府安居工程。你见过哪一个建筑师不高声呼吁城市规划?我倒想问问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把握认定会采用他的设计?而如果当真是他的,他又有什么权利把自己的设计强加于别人呢?如果不是他的,又会对他的工作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想他会说,这两种结果他都不要。他想要一个顾问团,要开会,合作,协作,而其结果将会变成‘世纪征程’。彼得,如果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设计,都会比你们八个人集体设计出来的作品出色。有时你也问问自己,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想我知道……可是科特兰德……”

“是啊。科特兰德。好吧。我已经告诉了你所有我不相信的东西,以便你能理解我想要的是什么,以及我有什么权利想要它。我不相信政府的安居工程。我不想听任何有关它的高尚目的的东西。我觉得它们并不高尚。可是,即使如此,那些也不重要。那并不是我首先关心的问题。我关心的既不是谁住在那些房子里,也不是谁下命令来修建它们。我所关注的只是房子本身。如果非修不可,那还是修得合理一些为好。”

“你……想设计这个项目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研究这个问题,我从来不奢望看到我的研究在实际应用中有什么样的结果。我强迫自己不要有此奢望。我知道我不能期望一个充分展示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机会。你所谓的政府安居工程,还有许多别的原因,已经使所有的建筑代价如此高昂,结果私人房主都负担不起这样的工程,或者任何类型的廉租房。而且,我是永远不会得到任何来自政府的工作的,这一点你心里很清楚。你说过,我是过不了托黑这一关的。不止他一个,我从未得到过任何组织、董事会、顾问团,或者委员会的工作,不论公开或私下,除非有人像肯特·兰森那样为我据理力争。这是有原因的,不过现在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想让你明白,我意识到了我需要你什么,这样我们所做的事情便是一个公平的交换。”

“你需要我?”

“彼得,我喜欢这个项目。我想看到它修建起来。我想让它真实,鲜活,发挥作用。可是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完整的。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完整,纯粹,完美,没有遭到任何破坏。你知道是什么构成了完整性的原则吗?是某种思想,是那种统一的,纯粹的思想,没有人能改变或触及的思想。我想设计科特兰德项目。我想看到它变成现实。我想看到它严格地按照我所设计的样子修建起来。”

“霍华德……我不会说‘那算不了什么’。”

“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我喜欢从我的工作中赚到钱,可这一次我可以破例;我喜欢让人们知道我的作品是我设计的,可是这次我可以破例;我喜欢通过我的工作使住户们快乐,可是那并不太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的目的,我的奖赏,我的开端,我的结局都是工作本身。我的工作按照我的方式来做。彼得,除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你能给得了我的。答应我这个条件,你便可以拥有我所能给予你的全部东西。我的工作按照我的方式来做。一个私人的、个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动因。那是我发挥作用的唯一方式。那就是完整的我。”

“好的,霍华德。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

“那么,这就是我要提出的条件:我设计科特兰德项目,你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所有的设计费都归你,可是你要保证它会严格地按照我所设计的样子来修建。”

吉丁注视着他,慎重而平静地看了良久。

“好,霍华德。”他说,“我来向你表明:我明白你要求的到底是什么,也明白我要向你承诺什么。”

“你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知道,那会非常困难。”

“会很困难。因为它是那么巨大的工程。尤其特别的是,因为那是一个政府兴建的工程。会有那么多的人卷进来,每个人都具有权威性,每个人都想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来行使职权。你要打一场硬仗。你还必须得有勇气怀有我这样的信念。”

“我会努力做到,霍华德。”

“你不会,除非你明白我正在赋予你一种更神圣的信任,如果你喜欢这个词的话——比起任何你能叫得出名字的利他主义都更为高尚的东西。除非你明白这并不是我要向你或者那些未来的住户施行恩惠,我这样做是为了我自己,而且在这些条件之外,你没有任何权利来做这件事。”

“是的,霍华德。”

“你必须得想出履行这个承诺的办法。你必须得与你的老板们签署严格的合同,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去和那些每隔五分钟便来为难你的官僚们作斗争。除了你的承诺,我什么保证都没有。你希望向我保证吗?”

“我向你保证。”

洛克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两张打印好的文件,将它们递到他手里。

“签上你的名字。”

“那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一份协议,说明了我们达成一致的条件。我们两人各执一份。它很可能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可是我可以拿这个来控制你。我不能起诉你,但是我可以将它公之于众。如果那是你要的名誉,那你就不会让他人知道。如果你在任何一个关键的地方失去了勇气,你最好记清楚,因为让步,你就会失去一切。不过,要是你能信守诺言——我也向你保证——那上面也写着——我将永远不向任何人泄露秘密。科特兰德是你设计的。在它竣工的那一天,我会把这份文件还给你,如果你希望的话,你可以将它烧毁。”

“好的,霍华德。”

吉丁签好了字,把笔递给洛克,洛克也签了字。

吉丁坐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仿佛是要打消自己某种暧昧的念头似的,他慢慢地说:

“每个人都会说你是个傻瓜……所有人都会说我即将得到一切……”

“你会得到社会所能赋予一个人的一切。你将得到所有的设计费。你将捞到任何人或许想要给你的一切名声或者荣誉。你也将接受住户可能会给你的感激之情。而我——我得到的是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没法给予的东西。我将建成科特兰德家园。”

“霍华德,你得到的比我更多。”

“彼得!”那声音洋洋得意,“你明白了?”

“是啊……”

洛克靠在一张桌子上,低声笑了起来,那是吉丁听过的最愉快的声音。

“这样能行,彼得。这样能行。一切都会没事的。你做了件极好的事情。你没有因为感谢我而把一切搞砸。”

吉丁默默地点点头。

“现在,放松一下,彼得。想喝点什么吗?今天我们先不谈任何具体的细节。只要那样坐着陪我。不要再害怕我了,忘了你昨天说过的一切。这杯酒会把它抹去的。我们从头再来。现在我们是搭档了。你有你要做的分内事。那是正当合法的工作。顺便告诉你,这就是我对合作的想法。由你去与人打交道,由我来进行项目设计。我们都尽可能老老实实地做我们最拿手的工作。”

他走到吉丁跟前,伸出手去。吉丁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抬头,将对方伸过来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它,良久。

当洛克把酒端来时,吉丁连饮了三大口,坐在那里打量着那间屋子。他的手指紧紧地握住玻璃杯,胳膊很平稳,那杯中的冰块却时不时地叮当作响,尽管看不出明显的晃动。

他目光沉重地掠过屋子,掠过洛克的身体。他想,那不是故意的,不是为了伤害我。他是情不自禁的,他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一点——可那却在他的整个身体里,那种生物因为活着而愉快的神情。他认识到,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任何生物竟然会因为被赐予生命而快乐。

“你……这么年轻,霍华德……你这么年轻……我过去还指责过你,说你老气横秋呢……你还记得在弗兰肯事务所你为我工作的事吗?”

“忘了吧,彼得。别去回忆那些事情,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那是因为你善良。等等,你别皱眉头。让我说。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我知道,这是你不想提起的。上帝,过去是我不想让你提!那天晚上,我必须武装自己——来应对所有你会摔向我的东西。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如果现在换个位置,这里是我的家——你能想象我会怎么做,我会说些什么?你还不够自负。”

“什么?不。我是太自负了。如果你想称之为自负的话。我从不作比较。我从不将自己同别人挂起钩来。我不愿意把自己当作任何事物的一部分来加以衡量。我是一个十足的自我主义者。”

“是的,你就是个自我主义者。不过自我主义者并不善良。而你却是那么善良。你是我所认识的最自我和最善良的人了。那讲不通啊。”

“或许是那些概念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或许它们根本就不是人们去思考的那种意义。不过,现在我们也别谈这个了。如果你非得说点什么的话,就让我们谈谈我们将来要做什么。”他斜着身子,从开着的窗户朝外看,“它会矗立在那个地方。就是那块黑压压的地方——那就是科特兰德家园的位置。当它竣工后,我从我的窗口就可以看到它。然后,它将会成为城市的组成部分。彼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有多爱这个城市吗?”

吉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想我宁愿现在就走,霍华德。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

“过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我们最好就在我这儿见面。别到我的办公室去。你可不想让人看见你去过那儿——有人会起疑心的。顺便告诉你,等我把草图制好以后,你得以自己的风格复制一份。有人会认出我的制图风格的。”

“是啊……好的……”

吉丁站起身,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地看了他的公文包好一会儿,然后提起它。他咕咕哝哝地说了好些含含糊糊的告别话,拿起他的帽子,走到门口,然后停住,又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公文包。

“霍华德,我带了一些东西来,我想给你看看。”

他又走回屋里,将那公文包放到桌子上。

“我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将那些皮带解开,“没有给妈妈或埃斯沃斯·托黑……我只想让你告诉我……是否有……”

他把自己画的六幅油画递给洛克。

洛克看着它们,一幅接一幅。他看的时间比实际需要的要长。当他相信自己可以抬起眼睛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作为对吉丁没有说出来的那个问题的答复。

“太晚了,彼得。”他轻声说。

吉丁点点头。“我想我……清楚这一点。”

吉丁离开以后,洛克靠在门上,闭上了双眼。他同情得要吐了。

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当卡麦隆在办公室里突然倒在他的脚下时,他没有。当斯蒂文·马勒瑞倒在他面前的床上啜泣时,他也没有。那些时刻是干净的。可这是同情——对一个毫无价值、毫无希望之人的彻底认识,对不可救赎之物的终结感。在这种感觉里夹杂着羞耻——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竟然能对一个人下那样的断语,他竟然有那种毫无敬意的情感。

他想,这就是同情,接着他怀疑地将头抬起来。他觉得这个世界肯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在这样的世界里,这种可怕的情感被称作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