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油漆工走了以后,彼得·吉丁才感觉到孤独,肘弯内侧一阵麻木酸痛。他站在大厅里,抬头看着天花板。在油漆刺目的光彩下面,拆除楼梯留下的那个缺口痕迹依稀可辨。盖伊·弗兰肯的旧办公室不见了。吉丁-杜蒙特事务所现在只剩下了一层楼

他想起了那段楼梯,想起第一次沿着那红色丝绒台阶走上楼的样子,手指尖捏着一幅图纸。他想起盖伊·弗兰肯的办公室里那流光溢彩的蝴蝶倒影。他想起了那间办公室成为他自己的那四年。

他已明白在过去的几年里公司出了什么问题。当穿着工作服的人将那段楼梯拆掉,将天花板上的缺口堵上时,他已经明白了。然而是那白色油漆下面方形的痕迹使这件事变得真实起来,而且已成定局。

他早就对每况愈下的生意听之任之了,并不是他选择了听天由命——那样反倒是一个积极的决定——只是悲剧已经发生了,他便听之任之。那种情形简单而毫无痛苦,就像困倦时没有什么比一场期待已久的睡眠更好一样。他之所以有这种迟钝的痛苦,根源在于他想了解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先是“世纪征程”博览会,可是单单那一件事还不重要。“世纪征程”在三月份开幕。那是一个转折点。有什么用呢?吉丁想,干吗不用个贴切一点的词呢?彻底的失败。那是一个可怕的失败。“这个冒险的标题是非常合适的。”埃斯沃斯·托黑曾经这样写道,“我们可以假定,那几个世纪是骑在马背上走过去的。”其余有关博览会建筑价值的描写都如出一辙。

吉丁苦苦沉思着,想起他们当时是如何认真负责地工作,他与其他七位建筑师一起设计着那些建筑。那时,他爱出风头,竭力地想引人注目,而且贪婪地抢夺向新闻界宣传的机会,这都是事实,可是在设计方面,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工作得协调一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会议,各自对其他人做着让步;抱着一种真正的集体主义精神,没有一个人想把自己个人的偏见或者自私的想法强加于他人。就连罗斯通·霍尔科姆都忘了他的文艺复兴风格。他们把大楼设计得很现代,比斯劳顿百货商店的展示窗都现代,比任何人所见过的都现代。他觉得它们看起来并不像一位评论家所说的“一堆被人用脚从牙膏管里踩出来的盘状牙膏或者风格化的低等腔肠动物”。

可是,公众似乎是这么认为的,如果公众也有什么观点的话。他无法判断。他只知道“世纪征程”的门票是在电影院的宾戈(2)场上硬塞给观众的,而且还知道博览会的轰动人物,财务救星,是一个叫朱安塔·费的人,他和一只活孔雀跳舞,并以此作为唯一的服装。

可是,就算博览会彻底失败了,那又有什么关系?顾问团其他几位建筑师的声誉并没有因此而受损。高登·L·普利斯科特比以前更吃香了。并不是因为这个,吉丁想。事务所的每况愈下早在博览会之前就已经露出了端倪。他也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

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大萧条使他们都遭受了打击;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了恢复,而吉丁-杜蒙特事务所却没有。随着盖伊·弗兰肯的退休,为他们提供客户的那个圈子中的某种东西已经不复存在。此时,吉丁才如梦方醒,在盖伊·弗兰肯的职业生涯中,有着微妙的艺术和技巧,而且散发着自身某种非逻辑的力量——这里面是大有学问的,纵然那种艺术只包括他的社会魅力,而那种力量只用以诱惑那些糊里糊涂的百万富翁们。在人们当初对盖伊·弗兰肯的反应中,存在一种扭曲了的情绪。

他看不到现在人们的反应中存在任何一点合理的痕迹。建筑行业的领袖是高登·L·普利斯科特——只是规模已大不如前,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没有当年那种规模了——他是美国建筑师行会的主席。高登·L·普利斯科特主持关于玄妙的实用主义建筑和社会规划的讲座,出席荷兰籍纽约人的晚宴,将脚踩在餐桌上,大声地批评汤的味道。社交界的人说,他们喜欢一位自由主义建筑师。全美建筑师行会还在,仍然执拗地保持着那份僵死的威严,可是人们在提到它时,只当它是“老人之家”。统治这个行业的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正在讨论一家封闭式工厂,尽管还没人想出该怎么实现它。每当有一个建筑师的名字出现在埃斯沃斯的专栏里时,总会是那个奥古斯特·韦伯。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吉丁就已经被描述为一个过了时的建筑师。

他放弃了努力去理解的念头。他模模糊糊地知道,那种吞噬着整个世界的解释方式正在改变,它们具有一种他不愿知道的特性。在他的青年时期,他对盖伊·弗兰肯和罗斯通·霍尔科姆的作品持有亲切友好的藐视,努力赶上并超过他们似乎仅仅是一种没有恶意的大话。不过他清楚,高登·L·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伯代表的是无礼和不道德,以至于他想视而不见都很难。他相信以前的人们从霍尔科姆身上看到了伟大,而且觉得从他“借鉴”来的伟大中再“借鉴”一些东西也能得到满足。他知道,从高登身上,任何人都不会看到任何东西。他从关于高登的天赋的谈论中,看到某种黑暗的、斜眼睨视的神态;仿佛他们并不是在向高登表示敬意,而是在藐视和侮辱。曾经一度,吉丁无法理解民众;甚至连他都清楚,公众的偏爱已经不再是一种对于优点的承认了,而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耻辱的烙印。

他受惯性的驱使,继续苦心经营。他已经负担不起那一大层楼的办公室了,而他连一半的房间都没派上用场,可他仍然留着它们,把亏空的数额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垫上。他非继续下去不可。他在一次股票投机中赔掉了大部分财产;不过他还剩下足够的钱,可以为余生提供舒适的生活保障。这个问题并没有使他感到不安。钱已经不再是左右他视线的主要因素了。令他感到惧怕的是无事可做;如果工作的日常规则注定要被改变的话,那才是那个从远处阴森森地向他逼近的问号。

他慢慢地走着,胳膊紧贴着身体,肩膀弯成弓状,仿佛永远怕冷似的缩着。他一直在发福。他的脸膨胀着,像是水肿;他低着头,衣褶一样的双下巴被挤在他的领结上,成了扁平状。他过去的风采依稀可辨,却反而让他看上去更糟;仿佛脸部的线条被画在一张吸墨纸上,而墨水已经晕开,变得模糊。他的两鬓已经染上了岁月的风霜。他经常喝酒,但并不快乐。

他求母亲回来跟他一起生活。她回来了。漫长的夜晚,他们一起坐在起居室里,相对默默无语;没有带着怨恨,而是在对方身上寻找着安慰。吉丁太太不再提建议,也不再责备。相反,她对待儿子的方式里,增添了一种新的诚惶诚恐的温驯。尽管他们雇了一个女仆,她还是常常为他做早餐;她总是做他最喜欢吃的菜——法式煎饼,是他九岁得麻疹时喜欢吃的那种。如果他注意到她的良苦用心,并且高兴地有所表示的话,她便点点头,眨着眼睛转过身去,问自己,这为什么让她觉得快乐?而如果她真的快乐的话,为什么她的眼中满含泪水?

沉默一会儿之后,她会冷不丁地问:“皮迪,会没事的,不是吗?”他并不问她指的是什么,而是平静地回答:“是的,妈妈,会没事的。”把他最后的一点怜悯能力变成一种努力,让他的声音听上去令人信服。

有一次,她问他:“你快乐吗,皮迪?你不快乐吗?”他注视着她,发现她并不是在取笑他;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惊恐的样子。他无法回答,她哭道:“可是你必须快乐!皮迪,你得快乐!我活着还能为了什么呢?”他想站起来,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没有关系的——可就在那时,他想起了在他结婚当天,盖伊·弗兰肯说道:“我想让你为我感到自豪,彼得……我想感觉这有一定的意义。”接着他就动不了了。他感觉自己面对着某种他抓不住的东西,他绝不能允许它进入自己的心灵。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一天晚上,她直截了当地对他说:“皮迪,我觉得你应该结婚了。我想,如果你结了婚会好一点。”他一时无从回答,而正当他要找点高兴的话题说时,她又说,“皮迪,你为什么不……你为什么不娶凯瑟琳·海尔西?”他慢慢地朝母亲转过身来,感到眼睛中充满了愤怒,他感觉到了浮肿眼皮上的压力,接着他看见了站在他面前那矮胖的小身子,僵直而且毫不设防,怀着一种绝望的骄傲,似乎愿意主动承受他所希望给予她的任何打击,并且提前就已经宽恕了他——而且他知道,那是她摆出过的最为勇敢的姿势。那种愤怒消失了,因为比起自己的震惊来,他能更加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痛苦,他举起一只手,又任凭它无力地垂下去,让这个姿势来掩盖一切,嘴里只说:“妈妈,我们不要……”

周末,他会从城里消失。并不经常发生这样的事,而是一个月有那么一两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吉丁太太很着急,可是也没有对此提出质疑。她怀疑他在什么地方有个女人,而且还不是一个好女人,要不然他对这个话题就不会表现得那么愁容满面了。吉丁太太发现自己希望他已落入最坏、最贪婪的坏女人魔掌之中,并希望这个女人有足够的头脑逼他娶她。

他待在一间圆木小屋里——是租的,在一个不出名的偏僻小村子里。在这间小屋里,他置办了颜料、画笔和帆布。他在山中作画来消磨时光。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想起了少年时代未实现的抱负——他的母亲把它从他的心中挤干了,使他走上了建筑的道路。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那种冲动竟然变得不可抗拒。他只是找到了这个小屋,并且喜欢到那儿去。

他不能说他喜欢画画。那既算不上乐趣,也算不上消遣,而是一种自我折磨,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些都不重要。他坐在一只帆布凳上,前面支着一个小画架,遥望空旷绵延的群山,注目树林和天空。他要表达的唯一思想是心中深藏着的隐痛——对于周围景象的恭顺而难以忍受的亲切,以及表达它那种紧张而无力的方式。他继续着,尝试着。他看着帆布,知道在那幼稚的粗糙里,什么也没有捕捉到。那并不重要。又没有人要看它们。他把它们小心地堆在小屋的一个角落里,在他返城之前,他把门锁上。此中并无乐趣可言,没有自豪,更没有解决之道。当他独自坐在画架前时,只有一种平静的感觉。

他努力地不去想埃斯沃斯·托黑。一种模糊的直觉告诉他,只要不触及这个话题,他就能够维持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安全感。托黑对他的行为只会有一种解释,可是他宁愿不说出来。

托黑已经疏远了他。他们见面的间隔在逐渐加长。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告诉自己说托黑太忙。托黑在报纸上不发表有关他的评论,而是保持沉默,这令他难以理解。他告诉自己说托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写。关于“世纪征程”,托黑的评价对他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他告诉自己说他的作品就配得到这样的评价。他接受了任何指责。他还能够怀疑自己。但他不能怀疑托黑。

是奈尔·杜蒙特强迫他再次想到了托黑。奈尔·杜蒙特气急败坏地谈论世界局势,说到徒然的怨天尤人,说到生存原则的改变,以及适应性和讲求实际的重要性。吉丁从那冗长混乱的话语中推断出,正如他们已经清楚的,商业性的局面结束了,政府会接管,不管你情不情愿,建筑行业即将灭亡,而政府很快便会成为唯一的建筑者,所以如果他们想插手的话,还是现在就插手比较好。“看看高登·L·普利斯科特,”奈尔·杜蒙特说,“他在安居工程和邮局建设中找到了愉快的垄断差事。看一看奥古斯特·韦伯,他也正往这个行业中挤呢。”

吉丁没有回答。奈尔·杜蒙特把自己尚未忏悔过的想法一股脑儿抛给他。他早就清楚他很快就要面临这个问题了,但却竭力推迟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不愿想起科特兰德家园的事情。

科特兰德家园是政府打算在爱斯托利亚兴建的一个安居工程,位置就在东河边上,本来的计划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廉租房实验,以便为全国、全世界提供一个样本。吉丁听建筑师们谈论这件事有一年多了。经费已经批了下来,地方也选好了,只是建筑师还没有选好。吉丁不愿承认他是多么想得到科特兰德这个设计项目,而得到它的可能性又是多么渺茫。

“听我说,彼得,我们最好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奈尔·杜蒙特说,“朋友,我们正在走下坡路,而你也清楚这一点。好吧,仰仗着你的声望,我们能再挺上一两年。可是然后呢?那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只是因为私营企业不景气,而且以后还要更不景气。这是个历史发展的阶段,是未来的浪潮。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趁有能力的时候置办好冲浪板。现在就有一个结实牢靠的冲浪板在等待着聪明伶俐的男孩去拿呢,科特兰德家园。”

现在,他听见这个词被说了出来。他奇怪为什么那名字听起来就像捂住的门铃发出的声音;仿佛那个声音的开合已形成一个连续不断的序列,他不可能将它停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奈尔?”

“科特兰德家园。埃斯沃斯·托黑。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奈尔,我……”

“你怎么了,彼得?听我说,人家都在谈论这件事呢。谁都说,如果是托黑特别偏爱的人,像你这样的,就能得到科特兰德家园这样的设计项目。”他咬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就是那样,而且谁都不理解你在等什么。你知道,负责这个项目的人是你的朋友埃斯沃斯。”

“这不是真的。不会是他。他并没有正式的官职。他从没担任过任何官职。”

“你在骗谁?每个部门里的重要人物都是他的人。该死,不知道他是怎么打进去的!可是他的确打进去了。怎么了,彼得?你是害怕求埃斯沃斯帮忙吗?”

只有这条路了,吉丁心想,现在没有退路了。他不能向自己承认他不敢去求埃斯沃斯。

“不。”他说,声音听起来很迟钝,“我不是怕。奈尔。我会……好吧。奈尔。我会找埃斯沃斯谈。”

埃斯沃斯摊开四肢坐在一张沙发上,身穿一件晨袍。他的身体摆成一个懒散的X形——胳膊顺着靠垫的两边伸过头顶,两腿张开,像一把巨大的叉子。他的晨袍是用真丝做的,上面印着科蒂牌搽脸粉的商标图案——黄色背景上的白色粉扑:看起来大胆而快活,纯粹的傻气中透着无上的优雅。在晨袍下面,托黑穿着葱绿色的亚麻睡衣裤。睡裤松垮地堆在他细瘦的脚踝周围。

吉丁心想,起居室过分讲究的样子像极了托黑,他身后的墙上只挂着一幅出自名家的油画——房间其余的地方都不起眼,如同小修道院一般。不,他想,就像是流放中的国王的避难所,藐视和嘲笑着一切物质上的炫耀。

托黑的目光是高兴、热情和令人鼓舞的。托黑是亲自接的电话,并立刻答应了他的约会。吉丁想:受到像这样非正式的接待很好。我还怕什么呢?我还有什么疑虑?我们是老朋友了。

“噢,天呐,怎么这么困呢!”托黑打着哈欠说,“每个人一天中都有疲倦得想像醉鬼那样放松的时候。我回到家,感觉再多一分钟的衣服都穿不住了。像个讨厌的庄稼人——简单的渴望——不得不摆脱它们。彼得,你不会介意吧?和有些人在一起时,就必须表现得死板和中规中矩,可是和你在一起,就完全不必如此。”

“不,我当然不介意。”

“我想过一会儿洗个澡。没有什么比热水澡更让人觉得像个寄生虫了。你喜欢洗热水澡吗,彼得?”

“唔……是的……我想是的……”

“你在发胖,彼得。很快,你在浴缸里看起来就会使人厌恶了。你在发胖,然而你看起来很憔悴。那可不大对头啊。从审美的角度讲,这样完全不应该。胖人应该是快乐的。”

“我……我还好。埃斯沃斯,只是……”

“你过去性情不错的嘛,可千万不能丢了。人们会对你感到厌烦的。”

“我没有变,埃斯沃斯。”突然,他加重了语气,“我确实一点儿也没变。我还是设计考斯摩-斯劳尼克大厦时的样子。”

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托黑。他觉得这是一个再赤裸不过的暗示了,托黑不会不明白的。托黑理解事情比这要敏感得多。他等待着托黑帮他摆脱困境呢。托黑继续打量着他,目光亲切而空洞。

“哎呀,彼得,你那样说可不符合哲学原理。变化是宇宙的基本原理。凡事都在变化。季节、树叶、花鸟、道德观念啦,人和建筑什么的,都在变化。是个辩证的过程,彼得。”

“是的,当然。事物在变化,如此之快,又是以如此奇特的方式。你甚至都没注意到是怎么变的,突然有一个早晨,就变了。记得,就在几年前,洛伊丝·库克、高登·普利斯科特、爱克,还有兰斯——他们根本就是些无名小卒。可是现在——哎呀,埃斯沃斯,他们现在都出人头地了,而且他们都是你的人。无论我往哪里看,任何我听到的知名人士——无不是你的人。埃斯沃斯,你真是神通广大。哪一个人能做到——才几年的工夫……”

“那要比它表面上看起来容易得多,彼得。那是因为你从性格的角度思考问题。你以为那是一点一滴逐渐完成的。可是我的老天,一百个新闻发言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完成这个过程都嫌不够。它可以来得更为快捷些。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节约时间、讲求方法的时代。如果想让什么东西生长,你并不是单独为每一颗种子施肥。你只要撒一些肥料就行了。大自然会完成其余的工作。我相信,你会觉得我是唯一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可我并不是。老天,不。我只是许许多多中的一个,一个非常巨大的运动中的一根杠杆,一个非常巨大而且古老的运动。只不过我凑巧选择了你感兴趣的领域罢了——艺术领域——因为我认为它聚焦于我们必须完成的使命的决定性因素。”

“是的,当然,不过我是说,我觉得你是那么聪明。我的意思是,你有能力挑选有才华、有前途的年轻人。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样的先见之明。还记得我们给美国建筑家委员会找的那间可怕的阁楼吗?没有人拿我们当回事儿。而且人们还常常取笑你把时间浪费在各式各样的组织上。”

“我亲爱的彼得,人们凭借这么多假定来行事。譬如,分裂和征服这一古老的方式。没错,它有其实用之处。可是,我们这个世纪仍然有待于去发现比这更有效的模式,包括联合和统治。”

“你指的是什么?”

“是你不可能领会的。而我不能使你过于劳神。你看起来精力不怎么够用。”

“噢,我没事。我可能看上去有点着急,因为……”

“焦虑是在耗费人的情感储备。焦虑是愚蠢的,是不值得一个有知识的文明人去做的事。既然我们都是具有新陈代谢的生命之躯,而且身上具有这个时代的经济因素,那就没有哪一件该死的事是我们能左右的。所以为什么要着急呢?当然了,也有一些表面上的例外。只是表面上的。当周围的环境欺骗我们时,我们误以为那是一种可以自由行动的暗示。譬如,像你到这儿来谈论科特兰德家园的事。”

吉丁眨着眼睛,对他报以充满感激的微笑。他觉得这才像托黑,能猜透他的心思,并且省去了他的尴尬和窘迫,这才像托黑做的事。

“你猜对了,埃斯沃斯。那正是我想跟你谈的。你这个人真是太好了。你就像了解一本书那样了解我。”

“是哪种书呢,彼得?一角一本的小说?一个爱情故事?一部犯罪惊险小说?或者只不过是抄袭的手稿?不,让我们这样说:像一部连载的小说。一部优秀而刺激的长篇连载小说——分期连载的最后一部分是缺损的。最后那部分被错放到了什么地方。不会有最后的部分了。除非,当然了,那是科特兰德家园。是的,那会是一个很得体的大结局。”吉丁等着他的下一句,目不转睛地、赤裸裸地表明他的心态,忘了想到羞耻,忘了本该掩饰起来的恳求神色。“科特兰德家园是一个巨大的设计项目。比石脊还要大。你还记得石脊吗,彼得?”

他正在和我一起放松下来,吉丁心想。他累了,他不可能老是那么机智圆滑,他还没有意识到他……

“石脊。由盖尔·华纳德开发的伟大安居工程。你有没有想过盖尔·华纳德的职业生涯,彼得?从一个码头工人到石脊——你知道那样的飞跃意味着什么吗?你介意计算一下盖尔·华纳德为了每一步的跨越所付出的努力、精力和痛苦吗?而我在这里,手掌中攥着一个比石脊工程大得多的项目,不费吹灰之力。”他把他的手放下来又说,“如果我真的掌握着那个项目的话。或许就是个修辞的问题了。别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的话。别那么没有想象力,彼得。”

“我恨华纳德。”吉丁说,一边俯首看着地板,他的嗓音含混不清,“我恨他胜过恨任何活着的人。”

“华纳德?他是个非常天真的人。他天真到居然以为人的原始动机是钱。”

“你就不是,埃斯沃斯。你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信任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如果我不再信任你了,就没有了……一切。”

“谢谢你,彼得。你真可爱。虽然歇斯底里,不过很可爱。”

“埃斯沃斯……你知道我对你有什么感觉吗?”

“我有很正派的思想。”

“你明白,那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什么?”

他得说出来。他已下定了决心,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说出来,可是他非得说出来不可。

“埃斯沃斯,你为什么会断绝与我来往?你为什么再也不写有关我的事了?为什么你老是有机会在你的专栏里和其他地方,摆布着每一宗委托业务?为什么老是奥古斯特·韦伯?”

“可是,彼得,我怎么就不该那么做呢?”

“可是……我……”

“看到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感到很遗憾。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原则一无所知。我是不相信个人主义的,彼得。我不相信任何个人会是什么不能超越的人。我相信我们都是平等的,可以相互转化的。你今天掌握的地位,明天任何人,每一个人都可能掌握。平等的轮换。我不是总跟你讲这个道理吗?你猜我为什么会选择你?我为什么又把你放回了原处?为了保护这个领域,使之免受那些将会变得不可取代的人控制。给这个世界上的奥古斯特·韦伯们留下一点机会。你想我为什么会反对,比方说,霍华德·洛克?”

吉丁的心就是一个疮疤。他觉得那会是一个疮疤,因为感觉就像是一个扁平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上面,而且那个疮疤将会青一块紫一块,以后还会肿胀起来。现在,除了一种亲切的麻木之外,他毫无感觉。他能够分辨出来的思想碎片告诉他,他所听到的观点具有很高的道德原则,是他一贯接受的原则,因此,从那些观念中,不可能有什么邪恶的东西进入他的心灵。根本没有一丝邪恶的用意。托黑直视着他,那双眼睛乌黑、亲切、仁慈。或许以后……他会知道的……可是有一件事穿透了他的大脑,并且抓住某些碎片不放。他知道是什么。那个名字。

正当他将唯一一点希望系于托黑身上时,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却弯弯曲曲地扭进他的心中。他向前探身,心知这会伤人,却希望刺伤托黑,所以他的嘴唇不可思议地弯上去,挤出一丝微笑,露出牙齿和齿龈:“埃斯沃斯,你摔了个跟头,不是吗?看看他现在都混到什么程度了,霍华德·洛克。”

“噢,上帝,跟那种一个劲地在明明白白的事情上钻牛角尖的人讨论是很无聊的。彼得,你是一个完全无法领会原则的人。你仅仅从孤立的个人角度看问题。你真的以为,除了为霍华德·洛克的具体命运操心之外,我生活中就没有别的使命了吗?洛克先生只不过是许多细节当中的一个。我在方便的时候已经与他打过交道了。我现在还在与他打交道——尽管不是直接地。不过我承认,霍华德·洛克先生对于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有时我觉得,如果以后不能当面向他发难,那将是我的耻辱。可是,也许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彼得,当你按原则办事时,它就替你省去了个人冲突的麻烦。”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遵循两个步骤中的一个。你可以终身致力于拔除每一棵杂草——然而,十倍于你一生的时间都不够来完成这个工作。或者,你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准备你的土壤——通过喷洒某种化学药剂,让我们打个比方——它将使得杂草不可能生长。而后一种方法更为快捷。我说‘杂草’是因为那具有传统的象征意义,它不会吓着你。当然,同一种技巧在处理你希望根除的其他植物时也一样有效:荞麦、甘薯、兰花或者牵牛花什么的。”

“埃斯沃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懂。每天我都在这样说,这是我的优势——虽然没有人懂得我说的是什么。”

“有人说霍华德在修建一幢房子,他为盖尔·华纳德修建的,他自家的房子,你听说了吗?”

“我亲爱的彼得,你以为我得等着从你这里听说这个消息吗?”

“那么,你怎么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说了吗?洛克和华纳德是最要好的朋友。根据我所听说的,那算什么友谊!怎么样?你知道华纳德会搞些什么名堂。你清楚他能把洛克训练成什么样的人。现在得设法阻止洛克!设法阻止他!设法……”

他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他发觉自己正盯着埃斯沃斯的脚踝,毛茸茸的羊皮拖鞋与睡裤之间露出的光脚踝。他从没看过托黑的裸体。不知为何,他从来不认为托黑拥有肉体。那只脚踝略带着一丝庄重,皮肤呈青白色,绷在看起来过于脆弱的骨头上,那使他想到了晚餐后盘子里的鸡骨头,已经干透了,如果有人碰它,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它们就会突然折断。他发觉自己很想伸出手去,用大拇指与食指把那只脚踝捏住,只需将他的指尖捻动一下就可以了。

“埃斯沃斯,我是来谈科特兰德家园的事儿的!”他无法将他的目光从那只脚踝上移开。他希望这些话语能将他解救出来。

“别那样大声嚷嚷。怎么了?……科特兰德家园?那么,关于那个工程,你想说些什么呢?”

他现在只得抬起头来,不胜诧异地看着他。托黑毫无恶意地等待着。

“我想设计科特兰德家园。”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一块布里挤出来的糨糊,“我想让你把它交给我。”

“我为什么该交给你呢?”

没有回答。如果他这样说:因为你写过我是当代最伟大的建筑师,这样的提醒或许将会证明,托黑不再相信这一点了。他不敢面对这样的证据,也不敢面对托黑可能作出的其他回答。他盯着托黑的脚踝——青色的关节上长着两根黑汗毛,一根笔直,另一根则扭曲成圆环状。他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它们。过了良久,他才回答说:

“因为我特别需要它,埃斯沃斯。”

“我知道你需要。”

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托黑挪开他的脚踝,抬起脚,将它平放在沙发扶手上,舒服地伸开双腿。

“坐直,彼得。你看上去像一个滴水兽。”

吉丁坐着没有动。

“你凭什么认为科特兰德项目的建筑师由我负责选择呢?”

吉丁抬起头,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刺痛。他做了过多的揣测,冒犯了托黑。那便是原因,那便是唯一的原因。

“唔,我理解成……都在这么说……有人告诉我说你对这个特殊的工程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与那些人一起……还有华盛顿方面的人……还有其他地方……”

“严格地讲,是以非官方的能力,跟一个建筑事务专家所起的作用一样。仅此而已。”

“是啊,当然……我……正是那个意思。”

“我可以推荐一名建筑师。就这样。我可什么都不能担保。我说的话不是最终决定。”

“埃斯沃斯,我要的就是这个,一句你说的推荐的话……”

“可是,彼得,如果我推荐什么人,我就得说明理由。我不能只是为了推举一个朋友,就去利用可能具有的影响,我能那么做吗?”

吉丁盯着那件晨袍,心想,粉扑,为什么是粉扑?我就错在那个地方,他要是把那件晨袍脱下来该有多好。

“彼得,你的职业立场跟过去不一样。”

“你说‘推举一个朋友’,埃斯沃斯……”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在耳语。

“哎呀,当然,我是你的朋友,我一直是你的朋友。你该不会怀疑这一点吧?”

“是的……我无法怀疑,埃斯沃斯……”

“喂,那就鼓起点劲头来!瞧,我跟你实话实说。我们被该死的科特兰德缠上了。又有个难搞的小家伙搅了进来。我一直在为高登·普利斯科特和奥古斯特·韦伯争取这个项目——我原以为那个工程比较适合他们。没想到你会这么感兴趣。可是他俩谁也达不到要求的标准。你知道安居工程最难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吗?彼得,是经济问题。如何设计出一套庄严而现代的单元房而一个月只收十五美元的租金。曾经试着解决过这样的问题吗?那么,这就是那个设计安居工程的建筑师要解决的问题——如果他们能找到这样一名建筑师的话。当然,租户的选择也有助于解决问题,他们对租金数额犹豫不决,那些年收入一千二百美元的家庭为了租到同样的公寓要交更多的钱,以便帮助那些年收入六百美元的家庭——地位低下的人挤出奶来救助那些地位更低下的人——可是,建筑成本和维护费仍然必须尽可能达到人力所及的最低标准。华盛顿的那帮家伙可不想再要一座那样的建筑——你听说过的,一个小小的政府开发工程,在那里,每户的成本高达一万美元,而私人开发商每户只要两千就可以修起来。科特兰德家园就是要树立一个样板工程,为全世界树立一个榜样。它必须是任何地方曾经取得过的最卓越的成就,必须是规划的独创性和结构的实效性方面最具实力的展示。这就是那些大人物们想要的。高登和奥古斯特都没法完成这个项目。他们作了尝试,但是他们的设计都被驳回了。知道有多少人试过吗?你听了会吓一跳的。彼得,我甚至在你如日中天时都不可能将你卖给他们。我跟他们怎么说你呢?你所代表的一切就是豪华漂亮、流光溢彩和代价高昂的大理石,老盖伊·弗兰肯,考斯摩-斯劳尼克大楼,弗林克银行大厦,还有‘世纪’那点小小的失败——花在它上面的成本永远都赚不回来。他们要的是用佃农的收入来修一座百万富翁的厨房。你想你能做成这个项目吗?”

“我……我有一些想法,埃斯沃斯。我观察过那块地皮了……我已经……研究过新的方法……我可以……”

“如果你可以,那它就是你的了。如果你不行,那我所有的友谊都帮不了你。而且,天知道,我是想帮你的。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落汤鸡。彼得,我来为你做点事: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把所有的特别情报和内部消息都给你,拿回家去,看看你想不想碰个头破血流。如果你喜欢,那就抓住机遇。先给我拟出一个初步方案来。我可不能向你作任何保证。可是如果你做得有那么点意思,我会把它交给适当的人,而且我会以身家性命保举你。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决定权并不在我。这件事情的成败真的是完全由你自己把握。”

吉丁坐在那里,两眼注视着托黑,目光里透出焦急、热切和绝望。

“愿意试一试吗,彼得?”

“你愿意让我试一试吗?”

“我当然会让你试一试的。为什么不让呢?如果你从所有的竞标者中脱颖而出,我自然高兴。”

“关于我现在这副样子……埃斯沃斯,”他突然说,“关于我的样子……并非因为我那么在意我是个失败者……是因为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跌得那么惨……从最高处……而且毫无理由……”

“喂,彼得,钻牛角尖是很可怕的。那些无法说明的事总是那么可怕。不过,如果你停下来问问自己有没有什么理由——你为什么会在最高处……噢,得了,彼得,笑一笑,我只是说着玩的。当人失去了幽默感的时候,人就失去了一切。”

次日早晨,吉丁在参观了埃斯沃斯·托黑在旗帜大楼的舒适的小办公室后,带回了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着科特兰德工程的有关数据。他将那些文件在他办公室里的一张大桌子上展开,锁上门,让一个制图师中午给他带份三明治,还预订了一份三明治晚上吃。“想让我帮忙吗,彼得?”奈尔·杜蒙特问,“我们可以相互咨询,相互讨论,而且……”吉丁摇了摇头。

他整夜地坐在办公桌前。过了一会儿,他不再阅读文件。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思考着。他并不是在想面前铺开的图表和数据。他已经研究过了。他明白那是他无法做到的事情。

当他发现天已大亮,当他听到那扇锁着的门外面的脚步声,听到人们回来上班的响动时,他知道办公时间已经开始了,这里和城市其他地方都一样——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伸手去拿电话号码簿。他拨了那个号码。

“我是彼得·吉丁。我想约见洛克先生。”

亲爱的上帝,等待时他想,可别让他见我,让他拒绝我吧。亲爱的上帝,让他拒绝我,那样我就有权恨他,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别让他见我。

“明天下午四点钟您方便吗,吉丁先生?”秘书那平静、温和的声音说,“洛克先生想在那时和您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