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和华纳德站在一座小山顶上,看着面前那片平缓的坡地,微微起伏地向下慢慢延伸开去。秃树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湖边,它们的枝杈把天空切割成不同的几何图形。天空像一块易碎的透明蓝绿色玻璃,使空气显得更冷了。大地因为寒冷而失去了颜色,暴露出它们本来的面目——它们本身没有颜色,它们只是组成颜色的成分。那即将逝去的棕色并非完全的棕色,它蕴含着未来的绿色;而那精疲力竭的紫色也已经为光芒拉开了序幕;那灰色正是为收获的金黄色奏响的序曲。大地如同一个伟大奇观的轮廓,像一座建筑的钢筋框架,等待着被填充、被完成,在它那荒瘠的简单中蕴含着一切未来的光辉。

“你觉得房子应该建在哪儿?”华纳德问。

“在这儿。”洛克说。

“我希望由你来选。”

华纳德是开车从纽约赶来的,他们已经沿着他新地产上的小路步行了两个小时,穿过一道道荒废的小路,走出一片树林,绕过一座湖,来到山丘上。此刻华纳德等在一边,洛克则站在那儿看着脚下延伸开去的乡野。华纳德不知道这个人要如何驾驭面前所有这些地形。

当洛克向他转过身来时,华纳德问:“我现在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当然。”洛克微微一笑,为对方这种他并没有要求的顺从感觉好笑。

华纳德的声音听起来透明而易碎,犹如他们头顶上天空的色彩,透着同样质地的冰绿色的光泽。

“你为什么要接受这宗委托呢?”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受雇于人的建筑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对此并无把握。”

“难道你就没有对我恨之入骨?”

“不。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想让我先说出来?”

“说什么?”

“斯考德神庙。”

洛克微笑了。“所以从昨天起,你真的调查起我来了。”

“我读了我们报社的剪报。”他等待着,可是洛克没有吭声,“我全读了。”他的声音很刺耳,半是挑衅,半是恳求,“我读了关于你的每一篇文章。”洛克脸上镇定的神色使他狂怒不已。他继续往下说,每一个词都说得很慢,字字句句都加以强调,“我们称你是不够格的白痴,生手,假内行,冒牌货,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

“别再折磨你自己了。”

华纳德闭上了眼睛,仿佛洛克给了他一击似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洛克先生,你并不十分了解我。你还是明白这一点的好。我不向人道歉。我从来不为我个人的行为向任何人道歉。”

“你怎么想到道歉了?我并没有要求过你。”

“我支持那些描述性说明中的每一个字眼。我支持印在《纽约旗帜报》上的每一个字。”

“我又没有要求你推翻它。”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明白昨天我并不知道斯考德神庙的事。我已经不记得卷入此事那位建筑师的名字了。你断定那场反对你的运动的领导人并不是我。你的判断是对的,并不是我,当时我不在报社。可是你并不明白那场运动遵循的正是《纽约旗帜报》的精神。那场运动是严格地与《纽约旗帜报》的功能相一致的。只有我一人为此负责。爱尔瓦·斯卡瑞特只是在做我教他做的事情罢了。假如我当时在纽约的话,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那是你的特权。”

“你不相信我真的会那么做吗?”

“我不相信。”

“我并没求你恭维我,也没求你同情我。”

“我不可能做你求我做的事。”

“那你以为我在求什么呢?”

“你求我扇你耳光。”

“那你干吗不扇?”

“我不能假装感觉到我并没有感觉到的愤怒。”洛克说,“那并不是同情。这比我可以做的任何事情都要残酷。只不过我并不是为了要残酷才这么做的。如果我扇你的耳光,你就会原谅我建了斯考德神庙。”

“应该寻求原谅的人是你吗?”

“不,你希望我这么做。你知道应该有一出道歉的戏。你对谁是那个演员并不清楚。你希望我会原谅你,而且你相信那样就会使这起公案有个了断。可是,你看,我与此事毫不相干,我并不是其中的一个演员。我现在对此有什么感觉或者做些什么都不重要。你现在想的并不是我。我没法帮你。我并不是你现在害怕的那个人。”

“那么谁是这个人?”

“是你自己。”

“谁给你权利说这些的?”

“是你。”

“好吧,说下去。”

“其余的话你还想听吗?”

“说下去。”

“我想,知道你使我痛苦过,这伤害了你。你希望你没有那样做。然而,还有更令你恐慌的事情,那就是我并不痛苦这一事实。”

“说下去。”

“事实是,我现在既不善良也不慷慨,而是单纯地冷漠。这使你害怕,因为你清楚,像斯考德神庙这样的事通常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你却看到我并没有为此付出代价。我接受了这份委托书,你不胜惊讶。你认为我接受它需要勇气吗?你雇用我需要比这大得多的勇气。你明白,这就是我对斯考德神庙的所感所想。我与它完全断绝了关系,而你却没有。”

华纳德任凭自己的手指张开着,掌心向外。他的肩膀稍稍下垂了一些,很放松。他率直地说:“好吧。你说得一点不假。所有的一切。”

然后他站直了身子,带着一种平静的顺从,仿佛他的身体故意摆出了易受伤害的样子。

“我希望你明白,你以自己的方式痛打了我一顿。”他说。

“是的。而你也接受了它。所以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们扯平了?忘了斯考德神庙的事好吗?”

“你很聪明,要么就是我太明显了。无论怎样,都是你的成就。以前从未有人让我这么明显过。”

“我还要做你想要的吗?”

“你认为我现在想要什么呢?”

“从我这儿得到个人认可。该我做出让步了,不是吗?”

“你这个人诚实得可怕,不是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无法向你承认你曾经使我痛苦。不过你可以得到补偿——我承认你使我满意,行了吧?那好,很高兴你喜欢我。我想你清楚,这对我是个例外,正如你接受了我对你的痛打一样。通常情况下,我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人喜欢,可是这次我很在乎。我很高兴。”

华纳德放声大笑。“你天真专横得像个皇帝一样。当你夸奖一个人时,只是抬高了你自己。你说我喜欢你,有什么根据呢?”

“现在你并不想要任何类似的解释。你已经因为我使你那么明显责备过我一次了。”

华纳德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坐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动作便是个邀请,是个要求。洛克在他旁边坐下。洛克的脸色严肃,不过还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愉快而机警,仿佛他听到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告白,而是证实。

“你是白手起家的,对吧?”华纳德问,“出身寒门。”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因为想到给你任何东西:一句恭维,一个想法或是一笔财富——都是一种放肆。我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你父亲是谁?”

“一个钢厂的搅炉工。”

“我父亲是个码头装卸工。你小时候有没有干过各种各样的滑稽活儿?”

“各种活儿都干过。主要是在建筑行业。”

“我更糟糕。我几乎什么都做。你最喜欢干的是哪种工作?”

“接铆钉。”

“我喜欢在哈得逊河的渡口替人擦皮鞋。照理说,我应该痛恨这种工作,可是我没有。替什么人擦皮鞋,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座城市。那城市永远屹立在那儿,在海岸上,敞开了胸怀,等待着,仿佛我是被一根橡皮筋拴在它上面似的。那根带子会伸开把我拽走,拖到对岸去,可是它总会猛地收回去,我也就回去了。它让我有一种感觉——我将永远无法逃离那座城市,而它也永远无法逃离我。”

从他说话的用词,洛克知道,华纳德很少向人提起他的童年。那些词语闪烁而吞吐,没有因为磨损而丧失光泽,就像没有经过多少人手的硬币似的。

“你有没有真的无家可归,饥肠辘辘过?”华纳德问。

“有过几次。”

“你在乎吗?”

“不。”

“我也不在乎。我在乎别的东西。儿时看到周围尽是些肥头大耳的无能之辈,明知道有很多事可以做而且你能做得很出色,可是却没有权力去做,没有权力将你周围那些愚笨的脑壳痛揍一顿;不得不听从别人的命令——那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不得不听从那些能力不如你的人的命令!这些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尖声喊叫?你有没有感受过这些?”

“有的。”

“你有没有强咽下胸中的怒气,把它埋藏起来,决定在有必要的时候,就让自己粉身碎骨,只为了要等到那一天——那时候你将会统治所有的人,支配你周围的一切?”

“没有。”

“你没有吗?你任凭自己将那些都忘了?”

“不。我痛恨无能。我觉得那很可能是唯一让我痛恨的事情。可我并不因此想要统治人们,也不想教他们什么。它促使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去做我自己的工作,如果有必要,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那你粉身碎骨了吗?”

“没有。在重要的方面从来没有过。”

“你不在乎回顾往事吗?回顾任何事情?”

“不。”

“可我在乎。有一个晚上,我挨了揍,筋疲力尽地爬到一扇门前。我还记得那条人行道——它就在我的鼻尖底下,我现在仍然能看得见它。石头上有纹理和白色的斑点。我必须确定那人行道是移动的,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在移动。我必须看清那些纹理和斑点是否改变了,我必须到达下一个图案或者六英寸开外的那条裂缝,爬到那儿要花好长时间,而且我知道我身子在流血……”

他的语气里没有自我怜悯的调调。它率直,漠然,有着一丝淡淡的惊奇。

洛克说:“我愿意帮助你。”

华纳德的脸上慢慢地漾起一丝微笑,但不是快乐的笑意。“我相信你能帮我。我甚至觉得那也没什么不对。两天前,谁要是把我当成帮助对象,我一定会杀了他……当然了,你知道,我并不痛恨我过去生活中的那个夜晚。那并不是我惧怕去回顾的东西。那是能说出口的最不冒犯人的事。别的事情则连说都不能说。”

“我懂。我是说我懂那些别的事情。”

“它们是什么?你指出来吧。”

“斯考德神庙。”

“你想帮助我解决这个问题吗?”

“是的。”

“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难道你没有意识到……”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在做了吗?”

“怎么做?”

“通过为你建造这幢房子。”

洛克看到华纳德额头上那些歪斜的皱纹。华纳德眼中的眼白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仿佛那蓝色的瞳孔已经从虹膜里衰退了,两个白色的椭圆在他脸上明亮地闪耀着。他说:“还能拿一张酬金优厚的支票。”

他看到了洛克脸上露出的笑意,还未完全显现出来便被克制住了。那微笑本来是要说,这突如其来的侮辱其实是一个投降宣言,比任何自信的言论都要精彩。而洛克克制住了笑容,说明他并不愿帮助对方度过这个特殊的时刻。

“唔,当然。”洛克平静地说。

华纳德站起身来。“我们走吧。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我办公室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在返回纽约的途中他们没有说话。华纳德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开着车。速度使路的两边形成两堵模糊运动的墙壁,仿佛他们正飞驰在一条长长的封闭走廊上。

他在考德大楼门口停车放下了洛克。他说:

“洛克先生,你可以随时到场地去,去多少次都行。我不必非得跟着你去。你可以从我的办公室得到测量图和你所需要的一切资料。不到万不得已,请不要再来拜访我。我会很忙。第一份图纸制好后告诉我。”

图纸制好之后,洛克打电话到华纳德的办公室。他已经有一个月没同华纳德说话了。“请别挂断,洛克先生。”华纳德的秘书说。他等着。又传来秘书的声音,通知他说华纳德希望当天下午将图纸带到他的办公室来。她定了约见时间。华纳德不愿亲自接电话。

当洛克走进办公室时,华纳德说:“你好,洛克先生。”他的语气谦和有礼而郑重其事。在他那漠然而彬彬有礼的脸上,过去的亲密友好荡然无存。

洛克把房子的设计方案和一幅巨大的透视图递给他。华纳德仔细地审阅了每一张图纸。他举着那张透视图看了良久。然后他抬起头来。

“令人印象非常深刻,洛克先生。”是那种生硬得让人不快的语调,“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印象深刻。我考虑过了,我想和你进行一笔特殊的交易。”

他直视着洛克,目光里流露出温和的强调,与温柔相差无几。那目光仿佛是在表明,出于自身的目的,他要小心翼翼地对待洛克,让他完整无缺。

他举起那幅透视图,用两根手指夹住,让所有的光线直射到它上面。一霎间,那张白色的图纸就像一面反射镜似的发出夺目的光彩,使那些黑色的铅笔线条显得更加生动而意味深长。

“你想看着这幢房子建起来吗?”华纳德温和地问,“你非常想建起它?”

“是的。”洛克说。

华纳德的手并没有动,只是分开他的手指,任凭那张卡纸向下扣在他的桌子上。

“洛克先生,它会建起来的。就照你的设计,就照现在图上它的样子。只有一个条件。”

洛克坐着,身体向后靠去,双手插在衣袋里,神情专注,等待着他说下去。

“洛克先生,你不想问问那个条件是什么吗?很好。我来告诉你。我会接受这幢房子的设计,条件是你接受我提供给你的一笔交易。我希望签订一个合同——凭此合同,你将是未来我所兴建的任何一座建筑的唯一建筑师。正如你所理解的,那将是相当大的一笔业务。我敢说,在美国我控制着比任何其他个人都多的建筑工程。你们那行中,每个人都想过当我的专属建筑师。我打算把这个殊荣给予你。作为交换,你必须遵守某种条件。在我说出来之前,我想指出其中一些后果,万一你拒绝我的条件的话。正像你听说过的,我不喜欢被人拒绝。我所掌握的权力以两种方式起作用。对我来说,安排一下,让你在全美国任何地方都得不到建筑委托书真是易如反掌。你有自己的一小批追随者,但是没有哪个预期的客户能够经受得起我所能施加的那种压力。你已经经历过生命中的蹉跎岁月。但那些与我所能强加给你的封锁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或许还得回到某个大理石采石场去——噢,对了,我知道,一九二八年夏天,康涅狄格州那家弗兰肯开办的采石场——我是怎么知道的?——私家侦探,洛克先生——你或许还得回到某个大理石采石场去,只不过我会留点心,务必让那些采石场也对你关闭。现在我来告诉你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在所有关于盖尔·华纳德的流言蜚语中,从未有人提及他那张脸此刻的表情。只有极少数人见过那种表情,但是没有谈起过它。在这些人当中,第一个要数德怀特·卡森。华纳德的嘴唇张开着,双眼焕发着强光。那是一种因痛苦而产生的感观上的愉悦——他猎物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或者他们共同的痛苦。

“我想让你设计我未来所有的商业建筑——就像公众希望商业建筑应该被设计的那样。你将修建殖民地时期风格的房屋,洛琦琦式的宾馆和半希腊式的办公大楼。你将在民众的审美品位所选择的形式内发挥你无与伦比的新颖和独创性,而你会为我赚钱。你将打败你那惊人的才华并且使它服从你的意志,把独创性与奴性结合起来。他们称之为和谐。你将在你的领域内创造出我在《纽约旗帜报》中所创造的奇迹。你以为创造《纽约旗帜报》不需要什么才华吗?这将是你未来的事业。不过你为我设计的房子将会按照你设计的样子修建起来,它将是地球上由洛克设计的最后一座建筑。在我之后,谁也不会再有你设计的建筑。你读过古代统治者们的故事,他们会处死为他们建造宫殿的建筑师,以便没人再会拥有他赐予他们的殊荣。他们杀死建筑师或把他的眼睛挖掉。现代的做法则有所不同。在你的余生里,你将遵守大多数人的意志。我不会试图提供给你任何论据,我只不过是在说明可采用的两种方法中的一种。你是那种能够理解直率语言的人。你有一个简单的选择:如果你拒绝,你便再也建不成任何东西了;如果你接受这个条件,你就能建造你想建的那幢房子,还有其他许多你不想建的而又能为我们两人赚钱的建筑。在你的余生里,你将设计租赁开发项目,比如石脊。那便是我想要的。”

他将身子探过来,等待着那他熟悉而又喜欢的反应:一副愤怒、愤慨或者极度自豪的表情。

“唔,当然。”洛克爽快地说,“我很高兴能这样做。那很容易。”

他伸出手,拿起一支铅笔和他在华纳德的办公桌上所能找到的第一张纸,那是一封印着醒目信头的信件。他迅速地在信的背面画起来。他手部的动作流畅而充满自信。华纳德看着他的脸俯在纸上,他看见那没有皱纹的额头,那笔直的眉毛,神情专注,却丝毫没有刻意的迹象。

洛克抬起头,将那张纸扔给桌子对面的华纳德。

“那就是你想要的吗?”

华纳德的房子画在那张纸上——有着殖民地风格的走廊,倾斜的屋顶,两根庞大的烟囱,几根小小的壁柱,几扇炮眼似的窗户。那并不是拙劣的模仿品,而是严肃的作品,任何教授都会赞叹其卓越的品位。

“天呐,不!”这透不过气的一声惊呼出自本能和直觉。

“那就闭嘴。”洛克说,“而且别再让我听到任何建筑学的建议。”

华纳德跌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久久不能自已。那不是高兴的声音。

洛克疲惫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得比那更清楚。这种方法对我来说都老掉牙了。我身上反社会的固执是出了名的,任何人试图再次诱惑我都是浪费时间。”

“霍华德,在看到这个以前,我是有这个意图的。”

“我知道你有那个意图。我本不以为你是这么一个大傻瓜。”

“你知道你是在谈论某种了不起的机遇吗?”

“根本不是。我只是得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盟友。”

“是什么?是你的正直吗?”

“是你的正直,盖尔。”

华纳德坐在那儿,注视着他面前的桌面。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弄错了。”

“我想我没有弄错。”

华纳德将头抬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疲倦的神色,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又是你对付斯考德神庙审判的那一套,不是吗?‘被告方停止抗辩’……我希望我当时在法庭上,能听到那个判决……你的确又把那次审判踢给了我,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

“可是这一次,你赢了。我猜你知道我并不希望你赢。”

“我知道你不高兴。”

“别以为这种诱惑属于那种——你诱惑别人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你的受害者,而且你也乐意被打败,你会笑着说,哎呀,终于找到了,这才是我要的那种人。这个你连想都不要想。别为我找那种借口。”

“我没有,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以前我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输掉的。这在以前可能仅仅是个开端。我知道我还可以作出进一步的尝试。我不想尝试。不是因为你很可能会坚持到底。而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坚持下去。不,我并不高兴,而且也并不因此对你心存感激……但是这并不重要……”

“盖尔,你到底能对自己撒多大的谎?”

“我不是在撒谎。我刚才告诉你的一切都是事实。我以为你能理解。”

“是的,你刚刚对我说过的一切——我想的不是那个。”

“那你想错了。你留在这儿也是错误的。”

“你是想撵我走吗?”

“你知道我不能。”

华纳德的目光从洛克身上移开,停在桌上的图纸上。他看着那空白的硬卡纸,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它翻过来,温和地问:“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对它有什么看法吗?”

“你已经告诉我了。”

“霍华德,你谈论的房子就像是在描述我的生活。你认为我的生活配得到这样的描述吗?”

“是的。”

“这是你实实在在的想法?”

“盖尔,是我实在的想法。我最真诚的想法,我最终的想法。无论将来在我们两人之间发生什么事。”

华纳德将图纸放下,又将设计方案审视了良久。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似乎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你当时为什么不到这儿来?”他问。

“你当时正和那些私家侦探忙得不亦乐乎呢。”

华纳德哈哈大笑。“噢,那个呀?我没法管往我的老毛病,而且我很好奇。现在我对你了如指掌,除了你生活中的女人以外。要么是你在这方面非常谨慎,要么就是没有多少女人。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方面的消息。”

“我没有多少女人。”

“我觉得我想念过你。那只是一种替代品——我是说收集关于你的过去的详细资料。你究竟为什么没来我这儿?”

“是你叫我这样做的。”

“你一直这样唯命是从吗?”

“在我觉得可取的时候。”

“那么,我现在就下一道命令——希望你能将它置于可取的命令之列:今晚来和我们共进晚餐。我把这张图纸带回家去给我的妻子看看。关于房子的事,我在她面前还只字未提。”

“你还没有告诉过她?”

“是的。我想让她看看这个。而且我想让你见见她。我知道她过去一直没有善待过你——我读过她写的有关你的文章,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希望现在它不重要了。”

“是的,那不重要了。”

“那么你会来么?”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