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车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海天一色。暗绿的天空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云边的火焰和游艇上镶嵌的黄铜。游艇就像是一条运动着的白线,灵敏的船体紧紧擦过宁静的水面。

多米尼克看着那几个金色的字母——I Do——在雪白精致的弓形船首。

“那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她问。

“是一个答案。”华纳德说,“给那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的人。尽管也许他们是唯一永垂不朽的人。你知道,我童年时最常听到的那句话就是:‘这件事你管不着。’”

她记得曾听说他从没回答过这个问题。但现在他立刻回答了她。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例外。她在他的态度里感到了平静,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崭新的、终极的平静。

他们上船后,游艇便开动了,好像在配和着华纳德踏上甲板的脚步。他站在船栏旁,没有碰她,看着漫长的棕色海岸依偎着蓝天,升起又降下,正远离他们而去。然后,他转向了她。在他的眼里,她没看见新的东西,没有感觉到开始,只是一瞥而已,好像他一直在看着她。

他们下来了,他跟她一起走进她的船舱。他说:“想要什么就告诉我。”然后从里面的一扇门走了出去。她看见那扇门通往他的卧室。他关上门,再没回来。

她懒散地在船舱里走来走去。灰色椴木板光亮的表面上映出她模糊的身影。她舒展四肢,躺在一把矮扶手椅上,双脚交叉,双臂枕在脑后,看着船舷从绿变成暗蓝。她动了一下手,打开灯,蓝色消失了,变成了呆滞的黑圈。

乘务员宣布吃晚饭了。华纳德敲她的门,陪她一起到餐厅。他的举止很让她困惑。他很快乐,但是快乐中的平静显示着一种特殊的热情。

当他们坐在桌边时,她问:“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

“我想你也许想一个人待着。”

“你习惯这么想?”

“如果你愿意这么想。”

“在我来你的办公室之前,我习惯独处。”

“是的,当然。原谅我提起了你的弱点。我很了解。顺便说一下,你还没有问我我们要去哪儿。”

“那也将成为弱点。”

“是的。我很高兴你不关心。因为我从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这艘船不是前往某些地方,而是远离它们。当我停在一个港口的时候,那只是为了离开它。我总是想:又多了一个不能容留我的港口。”

“我过去非常喜欢旅行,我也总是有诸如此类的感觉。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我是人类的憎恶者。”

“你还没有愚蠢到相信那些,对吗?”

“我不知道。”

“你确实已经看穿了那非同寻常的愚蠢。我是说,为猪伸张权利是热爱人类的象征——动物能够接纳一切。事实上,处处为家的泛爱主义者才是真正的人类憎恶者。他对人类没有任何期望,所以没有什么形式的腐败堕落行为能够伤害他。”

“你指的是那些说我们这些十恶不赦的人还略有优点的人吗?”

“我指的是那种人,他用丑恶傲慢的态度宣称,对为你做雕像的人和在街角兜售米老鼠气球的人,他都一样热爱;我指的是那种人,他更喜欢那些热爱米老鼠而不是你的雕像的人——有很多那样的人;我指的是那种人,他同样疯狂地喜爱圣女贞德和百老汇服装店里的售货女孩;我指的是那种人,他爱你的美丽,也爱他在地铁里见到的女人——那种合不上腿,把肥肉公开露在吊带袜子外面的女人,却还以此而洋洋自得;我指的是那种人,他爱那些透过望远镜观望着的纯净、坚定、无所畏惧的眼神,也爱那些白痴般的空洞的眼神——同等地爱。我指的是那些数量众多、慷慨大度、高尚伟岸的人。你讨厌人类吗?吉丁太太?”

“你说的这些事情——自从我记事起——自从我开始去看,去想——这些事情一直……”她停了下来。

“这些事一直在折磨着你,当然,没有爱也就没有恨。事情总是有它的两面性。人们不会同时爱上帝又爱邪恶,除非他不知道邪恶正在干坏事。因为人们从来没见过上帝,当然也不了解上帝。”

“如果我给你人们通常给我的答案——爱就是宽容——你会说些什么?”

“我会说这是没意义的,你的能力办不到——即使你认为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也许爱是怜悯。”

“噢,不要说了。听到这样的事情让人感到很难受。从你这里听到它们,更令人作呕,即使我是在说笑。”

“你的回答是什么?”

“爱是恭敬、倾慕、赞赏和仰视,不是肮脏伤口上的绷带。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一点。最混乱地谈起爱的是那些从未体验过爱的人。他们总是制造一些来自于同情、怜悯、蔑视、漠然的脆弱和痛苦,并且将其称为爱。一旦你知道了如同你和我所了解的爱的真正含义——它的全部重心、全部热情——你对任何事情就都应付自如了。”

“如同——你和我——所了解的?”

“这就是我在观察和你的雕像类似的东西时所感到的一切。那里面没有宽容,没有怜悯。我想杀死那个宣称爱情里面有宽容和怜悯的人。但是,你明白,他在观看你的雕像时——麻木不仁。那雕像——或者断腿的狗——对他来说都一样。他甚至认为,帮狗包扎腿比观看你的雕像更高尚。那么,如果你试图让伟大光顾,如果你想提升,如果你想请求上帝并且拒绝把包扎伤口作为补偿方式——你将被称为人类的憎恶者,吉丁太太,因为你一直在犯这样的罪行:你知道一种人类还不值得拥有的爱。”

“华纳德先生,你读过我因之被解雇的那篇文章吗?”

“没有。我当时没读。现在不敢读。”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笑着说道:“所以,你来找我,并跟我说:‘你的确是最讨厌的人。跟我上床吧,让我学会自我蔑视。我缺少大多数人谋生的手段。他们发现生活可以忍耐,但是我办不到。’现在你明白你泄露了什么吧?”

“我不希望有人发现这些。”

“对,不希望被《纽约旗帜报》的出版商发现,当然。没关系。我本来期待看到一个以埃斯沃斯·托黑为友的漂亮荡妇。”

他们情不自禁地同声大笑。她觉得他们两人能轻松地在一起聊天,这很奇怪,好像他已经忘了这次旅行的目的。他的镇定好像能够传染,逐渐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和谐。

她看着仆人们小心谨慎而又优雅地服侍他们用餐,看着和深红色桃花心木墙形成鲜明对比的白色桌布。游艇上的每一件东西都使她想到——这是她平生进入的第一个真正豪华的地方:背景对他来说恰到好处,豪华是第二位的,以至于可以被忽略。这个男人不在意他的财富。以前她看见过的有钱人,严厉而令人敬畏,似乎金钱代表着他们最终的目的。这座船上的豪华不是目标,不是桌子对面那个随意侧着身的男人的最终成绩。她想知道他的目标本来是什么。

“这艘游艇和你很相称。”她说。

她看见了他眼里的快乐和感激。

“谢谢……艺术陈列室呢?”

“也是。只是少了点儿借口。”

“我不希望你为我制造借口。”他平静地说道,语气里没有任何责备。

他们用完了餐。她等待着逃脱不了的邀请,但是这个邀请没有来。他坐着吸烟,谈论着游艇和海洋。

她的手偶尔放在桌布上,和他的手挨得很近,她注意到他正看着她的手。她想把手迅速拿开,但是又强迫自己让它待在那里不动。现在,她想。

他站起来,说道:“让我们到甲板上去吧。”

他们站在船栏边,看着周围黑洞洞的一切。天空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凭借触碰着脸部的空气去感知。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让人意识到虚空的存在。水面上映射着的几缕白色光焰给海洋平添了几许生气。

他站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垂下头,举起一条胳膊,抓住了一根柱子。她看到微光涌动,给水波镶了几道五彩缤纷的边儿,而他身体的轮廓正好投射其中——那,也和他相称。

她说道:“我可以再说一个你从没感觉到的陈词滥调吗?”

“哪一个?”

“你从未感觉到,在你面对海洋的时候该有多渺小。”

他哈哈大笑。“从没有,看行星时也是如此,看高耸入云的山峰时也是如此,看大峡谷时也是如此。为什么呢?当我看海的时候,我感到人类的伟大,我想到了人类制造这艘船征服所有不可感知的空间的卓越能力;当我看高耸山峰的时候,我想到了隧道和炸药;当我看行星的时候,我想到了飞机。”

“是的,人们说的那种神圣的升华,那种特别的感觉——我从未从自然中得到,只是从,只是从……”她停了下来。

“从什么?”

“建筑物,”她低声说道,“摩天大楼。”

“你为什么不想说那个?”

“我……不知道。”

“我要让人们在纽约地平线上看到世界最壮观的日落。尤其是人们不能看到详细的场面,而只看到大概轮廓的时候。这只是我想象中的大概轮廓和制造这些大概轮廓的想法。纽约的天空和人类的意志昭昭可见。你需要什么其他的信仰吗?那么人们会告诉我到热带雨林中某一阴暗潮湿的贫民窟里去朝圣的事。他们对着一座岌岌可危的破庙,对着一尊长着水罐肚子的色眯眯的石头怪物行祭奠之礼,这雕像是由一个患麻风病的野人雕刻的。那就是他们想看到的美丽和高超的创造力吗?他们在寻找崇高感吗?让他们来到纽约,在哈得逊河岸边,双膝跪地看吧!当我从我的窗子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不,我没有觉得我们多么渺小,但我觉得,如果战争袭来,威胁到这些的时候,我愿把自己抛向天空,扔到这座城市的上面,用我的身体保护这些建筑物。”

“盖尔,我不知道我是在听你说话还是在听我自己说话。”

“你刚才听到了你自己说话吗?”

她笑了。“实际上没有,但是我不会收回我的话,盖尔。”

“谢谢你——多米尼克。”他的声音柔和,充满愉悦,“但是,我们不是在谈论你或我,而是在谈论其他的人。”他把两只前臂倚在栏杆上,看着光影斑斓的水面说,“思索一下使人们焦急万分地贬低自己的原因吧,这很有意思。就像是在自然面前感到自己的渺小,这不是一种迂腐的想法,实际上是一种定式。你是不是已经注意到了,当一个人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他是多么的自以为正直啊!看,他似乎在说,我很高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就是说,我品德多么的高尚。你曾听说过吗?让人们高兴的做法就是,引用某一位宣称当他看见尼亚加拉大瀑布时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的伟人的话。这就好像他们正在愉快地咂着嘴唇,庆祝在毁灭性的地震到来之前,他们所有的财富都已经化为乌有。好像他们正伸展四肢趴着,在湿泥里擦着前额,对飓风表示崇敬。但这不是束缚火、气和电的力量,不是在单桅帆船上穿越海洋的力量,不是建造飞机、大坝……和摩天大楼的力量。他们惧怕的是什么?他们如此痛恨的是什么,是喜欢以爬代步的那些人吗?为什么?”

“当我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时,”她说道,“我就会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了。”

他继续谈着他的旅行,谈着围绕在他们周围黑暗之外的大洲,谈着使太空如柔软幕布一样挤压着他们眼睑的黑暗。她等待着,停止了回答,给了他使用简短的沉默来结束这一切的机会,给了他说出她期盼的话语的机会。他没有说出来。

“你累吗?亲爱的?”他问。

“不累。”

“如果你想坐下来的话,我去给你拿把椅子到甲板上来。”

“不,我喜欢站在这儿。”

“这儿有点儿冷。但是到明天我们就会深入南方,然后在晚上你就会看到海洋上的火,非常美。”

他沉默了。她听见轮船在水里快速前进的声音,还有船底划过水面发出的沙沙作响的抗议和呻吟。

“我们什么时候下去?”她问。

“我们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吧。”

他静静地说着,用一种奇怪的率直,好像在他不能改变的事实面前,他正忍受着无助。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问。

她掩藏不住自己的震惊。他对此有所预料,他正洞穿一切似的静静微笑着。

“最好其他的什么也别说。”他耐心地说,“但你更喜欢听他人陈述——因为我们之间的那种静默胜于我有权利期望的。你不想告诉我更多,但是今晚我对你说了很多,那么让我再对你重复一次。你已经选择我作为你蔑视人类的目标。你不爱我,你什么也不想给我。我只是你自我毁灭的工具,我明白这一切,我接受它,我希望你嫁给我。如果你想实施一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行动,作为你对这个世界的报复,那么,这样的行动无须将你自己出卖给敌人,只要嫁给我就行了。不是把你最坏的和他最坏的做比较,而是把你最坏的和他最好的做比较。从前,你已对此尽力而为了,但是你的牺牲与你的目的无法匹配。你明白,我正按照你的意愿把我奉献出来。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在那桩婚姻里找到什么,这对你不重要。我要用哪种方式对待它,你不必知道,不必考虑。我不强求任何承诺,也不让你承担任何义务。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自由离开我。顺便说一下——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爱你。”

她站着,一只胳膊伸到了后面,手指尖压在船栏上,说道:“我不想那样。”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对此好奇的话,我要告诉你,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你让我看到了我平生所看到的最洁净的人。”

“难道不荒谬可笑吗?在我们以那种方式相遇之后。”

“多米尼克,我一生都在幕后操纵着世界。我已经看到了一切。你认为我能相信任何纯洁无瑕吗?——除非把我用某种可怕的形式,例如你所选择的形式改变过来。但是,我认为的一切一定不会影响你的决定。”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满怀疑虑地看着所有逝去的一切。她的嘴线条柔和。他看着它。她认为他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道出了她的心声,他所提出的请求和他提出的方式都是她世界里的那种,因此,他毁掉了自己的目的,使她远离了他暗示的动机,使得和一个言行一致的男人共赴堕落的可能性不复存在。她突然想伸出双手拥抱他,告诉他一切,在他的理解中找到瞬间的放松,然后要求他永远不要再见她。

然后她想起来了。

他注意到了她手的动作。她的手指没有紧紧地压在栏杆上,表明已没有支撑的必要,这赋予了此刻重要的意义;它们放松了,握在栏杆上,好像她已抓住了某种缰绳,漫不经心地,因为此时不再需要任何热切的努力。

她想起了斯考德神庙。她思索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说,为最佳高度付出最大热情,用他的身体保护摩天大楼——她看到了《纽约旗帜报》上的一幅图片,霍华德·洛克仰视恩瑞特公寓的照片,标题是:“你快乐吗,超人先生?”

她向他仰起脸,问道:“嫁给你?成为华纳德报业太太?”

他回答的时候,她听到了他声音里的努力:“如果你想这么称呼——可以。”

“我会嫁给你。”

“谢谢你。多米尼克。”

她漠然地等待着。

当他转向她的时候,他又像这一整天说话时那样,用平静而愉快的声音说道:“我们缩短航程,只作一周时间的旅行——我想让你在这儿停留一下。我们回去的那天,你就动身去里诺(2),你丈夫那边我来安排。他可以得到‘石脊’和他想要的其他任何东西,可恶的人。你回来那天我们就结婚。”

“好,盖尔。现在我们下去吧。”

“你想下去吗?”

“不。但是我不想让我们的婚姻变得不重要。”

“我想让它重要,多米尼克,这正是今晚我不想碰你的原因。我要等到我们结婚。我知道这毫无意义,也知道结婚仪式对我们两人都没有意义。但是循规蹈矩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反常,这就是我想要婚礼的原因。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成为例外。”

“随便你吧,盖尔。”

然后他拉过她,吻了她的唇。因为他说的话,他完成的那篇陈词,如此紧张的陈词,她想尽力使身体僵直,不作任何反应,却仍感觉她的身体在反应,于是她迫使自己忘掉一切——除了拥抱着她的这个男人。

他放开了她,她知道他注意到了。他笑了,说道:“你累了,多米尼克。我要向你说晚安吗?我还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她顺从地转过身,独自一人回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