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水管冲约翰尼·斯多克时,埃斯沃斯·托黑只有七岁。当时约翰尼正经过托黑家的草坪,穿着他最好的衣服。为了这身衣服,约翰尼等了一年半,因为他的母亲很贫穷。埃斯沃斯没有偷偷躲藏,而是经过仔细考虑后,公然地做出了那个行为。他走到水龙头那里,打开它,站在草坪中间,将水管对准约翰尼。他的目标没有错——约翰尼的母亲就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街道上,他自己的父母还有前来拜访的牧师在托黑家的门廊里全看到了。约翰尼·斯多克是个长着酒窝,拥有一头金色卷发的漂亮孩子,人们总是要回头去看他。从来没有人回头看过埃斯沃斯·托黑。

那些成年人对此感到非常吃惊,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因此很长时间没有人冲过去阻止埃斯沃斯。他站在那里,靠着手里死拽着的喷嘴的力量支撑他瘦弱、单薄的身体,直到他感到满意才停止。然后他扔下水管,向门廊走了两步,水嘶嘶地流过草坪,然后他停住了,等着,头抬得高高的,将自己送来受罚。如果不是斯多克夫人抓住他的儿子,抱住他,约翰尼肯定会教训他。埃斯沃斯没有回过头去看斯多克母子,而是看着他的母亲和牧师,慢慢地、清楚地说:“约翰尼是个卑鄙的小霸王,他把学校里所有的男孩子都打了。”这是真的。

如何惩罚他变成了一个道德难题。因为他虚弱的身体和娇贵的健康情况,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惩罚埃斯沃斯。除此以外,严惩一个为了打击非正义,而勇于牺牲自己、毫不顾及自己体质弱点的孩子好像是错误的。他看起来像是个殉道者。埃斯沃斯没有这么说,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的妈妈说了。牧师好像很同意他妈妈的说法。埃斯沃斯被关进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吃晚饭。他没有抱怨,只是待在那里——嚼着他妈妈偷偷给他送来的食物,晚上晚些时候,她违背了她丈夫的意愿,偷偷给埃斯沃斯送了饭。托黑先生坚持要为约翰尼的衣服赔钱给斯多克夫人,托黑夫人闷闷不乐地同意了;但她不喜欢斯多克夫人。

埃斯沃斯的父亲管理着一家全国连锁鞋店的波士顿分店。他收入中等,在波士顿一个不出名的郊区有一个简朴、舒适的家。他一生的隐痛就是没有自己的事业。但他是一个平静、谨慎、不爱想象的人,过早的婚姻结束了他所有的志向。

埃斯沃斯的母亲是个瘦弱而闲不住的女人,在九年时间里她先后接受又放弃了五种宗教。她长得小巧,这种特质让她在生命中的短短几年里异常美丽。那段时间里,她拥有数不尽的鲜花——这种风光在此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埃斯沃斯是她的精神支柱。埃斯沃斯的姐姐海伦要比他大五岁,是一个温顺、不出众的女孩,不漂亮但是很可爱、很健康。她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埃斯沃斯生来就很瘦小。他的妈妈从医生宣布他可能无法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就非常喜欢他,这让她的精神境界得到了提升——因为知道她自己可以对一个毫无指望的事物怀有无私的爱;埃斯沃斯看起来越是没有活力、丑陋不堪,她对他就越有一种强烈的爱。当他活下来并且没有变成残疾儿时,她几乎失望了。她对海伦没什么兴趣,因为在对海伦的爱中没有折磨。这个女孩明显更值得那份爱,以致似乎只能拒绝给她。

托黑先生,由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不太喜欢自己的儿子。不过,父母双方都默许了,埃斯沃斯在这个家里说了算,尽管他的父亲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晚上,在客厅的灯下,托黑夫人会气愤和未言先败地以一种紧张的、挑战的声音说:“霍勒斯,我要辆自行车,给埃斯沃斯要辆自行车。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有自行车。威利·拉维特前几天刚买了辆新的。霍勒斯,霍勒斯,我想给埃斯沃斯要辆自行车。”

“不是现在,玛丽,”托黑先生厌倦地回答说,“可能明年夏天……现在我们还买不起……”

托黑夫人会与他争论,声音猛地抬高,像是一种尖叫。

“妈妈,怎么了?”埃斯沃斯说,声音温柔、浑厚、清晰,比他父母的声音要低一些,然而却穿透了他们的声音,威严的,有一种奇怪的说服力。“我们有比自行车更急需的东西,你为什么那么关注威利·拉维特呢?我不喜欢威利。威利是个笨蛋。威利买得起自行车,因为他爸爸有个自己的干货店。他爸爸是个爱炫耀的人。我不想要自行车。”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埃斯沃斯不想要自行车。但是托黑先生奇怪地看着他,纳闷是什么让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看见他儿子镜片后的眼睛在毫无顾忌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没有炫耀的甜蜜,没有责备,没有恶意,只有毫无顾忌。托黑先生感觉他应该为儿子的理解而高兴——同时他想告诉儿子不要提那家私人商店。

埃斯沃斯没有得到自行车。但是在家里,他得到了礼貌的关注、尊敬和关心——由于母亲的温柔和内疚,父亲的不安和怀疑。托黑先生宁肯做任何事,也不愿意和埃斯沃斯交谈——那种感觉,像是对他自己的恐慌感到气愤。

“霍勒斯,我要身新衣服,给埃斯沃斯买身新衣服。我今天在商店的橱窗里看见一身,我已经……”

“妈妈,我已经有四身衣服了。我怎么还能再要一件呢?我可不想像派特·努南看起来那样傻,他每天都要换衣服。那是因为他爸爸有个自己的冰激凌店。派特穿着他的衣服,高傲得像个女孩。我可不想成为一个娘娘腔。”

有时候托黑夫人既高兴又害怕地想,埃斯沃斯几乎要成为圣人了:他根本不关心物质上的东西,一点也不。这是真的。埃斯沃斯不关心物质生活。

他是一个瘦弱的、面色苍白的男孩,胃不好,他的妈妈不得不照顾他的饮食以及他频繁的感冒。他瘦小的身材竟然有圆润低沉的声音,真是令人惊奇。他在合唱队里唱歌,并且没有对手。在学校,他是一个模范学生。他功课总是学得很好,有最整齐的抄写本和最干净的指甲,喜欢主日学校(5),和体育运动相比更喜欢阅读,在运动方面他可能没有出头的机会。他不太擅长数学——他不喜欢数学——但是历史、英语、公民学和书法却很出色。后来,他的心理学和社会学也很出色。

他学习很认真,也很刻苦。他不像约翰尼·斯多克。约翰尼在课堂上从不听讲,在家里也很少打开书,却能在老师解释之前就清楚一切。学习似乎是自己主动找到约翰尼的,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一样:他有力的小拳头,健康的身体,俊俏的容貌,过于旺盛的精力。但是约翰尼做的事情却都很让人吃惊,又出其不意,而埃斯沃斯做的事情就像人们期待的那样完美,有时甚至超乎人们的想象。当他们开始创作的时候,约翰尼的作品展示出某种反叛的东西,让全班目瞪口呆。有一次,就一篇主题是“上学时光——金色时代”的作文,约翰尼写了一篇他是如何讨厌学校以及为什么会讨厌它的文章。埃斯沃斯则写了一首赞美学校生活的散文诗。这首诗发表在当地的一家报纸上。

除此以外,在记姓名和日期方面,托黑远胜于约翰尼;埃斯沃斯的记忆就像是流动的、黏合一切的水泥,能包含所有的东西。如果说约翰尼是一眼正在喷涌的泉水,那埃斯沃斯就像是一块海绵。

孩子们叫他“埃斯·托黑”,他们通常让他为所欲为,并尽可能地回避他,但不是公开的;他们不理解他。当他们在学习上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是乐于助人的,可以信赖的。他才思敏捷,可以通过起绰号毁掉任何孩子的名声;他在栅栏上画让人吃惊的漫画;他有胆小鬼的所有特征,但却不能归为那一类。他太自信、太安静、太聪明了,足以蔑视每一个人。他什么也不怕。

他会在街道中间直接走到最强壮的男孩们面前,不是喊叫,没有生气,而是清楚地传出攀谈的声音——没有人看过埃斯沃斯·托黑生气过——“约翰尼·斯多克屁股上打着补丁,约翰尼·斯多克住在一个租来的公寓里。威利·拉维特是个笨蛋。派特·努南是天主教徒。”约翰尼从来没有打过他,其他男孩子们也没有打过他,因为埃斯沃斯戴着眼镜。

他无法参加球类比赛,却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自豪的人,而其他体质不好的孩子常为此感到失落和遗憾。他认为运动是很粗俗的,他也是这样说的;他说,头脑要比强壮的肌肉更有力,他就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亲密的私人朋友。别人认为他公正廉洁。在他的童年时代,有两件事让他的母亲引以为豪。

一次,富有而招人喜欢的威利·拉维特举行了一场生日宴会,同一天也是戴培·姆恩的生日。戴培是一个寡居女裁缝的儿子,爱发牢骚,还经常流鼻涕。除了那些没有被威利邀请的孩子,没有人愿意接受戴培的邀请。在那些双方都邀请的人里,埃斯沃斯·托黑是唯一一个拒绝威利·拉维特而去参加戴培·姆恩生日宴会的人。那是一次可怜的聚会,从中他不可能期望快乐——也得不到快乐。此后,威利·拉维特的敌对者对着威利大吼并嘲笑了好几个月——因为埃斯沃斯为了参加戴培·恩姆的生日宴会而拒绝了他。

还有一次,派特·努南为了能偷看一眼埃斯沃斯的考试卷,说要送给埃斯沃斯一袋软糖豆。埃斯沃斯收下了软糖豆,让他抄了考试卷。一周后,埃斯沃斯来到老师那里,把那袋没有动过的软糖豆放在桌子上,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没有供出其他人。老师努力让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没有用。埃斯沃斯保持了沉默。他只是解释说,那个犯错的男孩是最好的学生之一,他不会因为良心不安就去牺牲那个男孩的成绩。他是唯一受到惩罚的——放学后被留校两个小时。后来老师不得不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保留了原来的考试成绩。但是除了埃斯沃斯·托黑之外,包括约翰尼·斯多克、派特·努南,所有这个班最好学生的成绩都遭到了怀疑。

埃斯沃斯十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去世了。爱德琳姑姑,他父亲还没有结婚的妹妹,搬来和他们住在一起,照看着托黑一家。爱德琳姑姑是个身材很高、很有能力的人。一张脸奇长无比,而她的见识也似乎很长。她一生中的隐痛是没有经历过浪漫。海伦立刻成为她最喜欢的人。她认为埃斯沃斯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小鬼。但是埃斯沃斯对待爱德琳姑姑一直都很礼貌。当有一群朋友——特别是男性朋友在的时候,他会跳过去给姑姑捡手帕,挪椅子。在情人节的时候,他送给她美丽的情人节礼物——用纸做的缎带、玫瑰花蕾还有爱情诗。他像城里小贩一样,高声唱着“甜美的爱德琳”。“你是个蛆,埃斯。”她以前曾经告诉过他,“你以痛苦为营养。”他回答说:“这样一来我便不会饿死。”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彼此保持了中立。埃斯沃斯便以自己喜欢的方式长大了。

在高中的时候,埃斯沃斯就成了当地的名人——有名的演说者。即使在很多年以后,学校也不再指望还能把其他有希望的孩子也培养成一个“托黑”式的演说家。他赢得了每次比赛,后来,观众们常会说“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他们没有记住瘦弱、平肩、瘸腿、戴着眼镜的小男孩,而是记住了他的声音。每一次的辩论他都赢了,他能证明每一件事情。在一次题为“文字要比武力更有力”的辩论中,埃斯沃斯是正方,他击败了威利·拉维特;然后,他要求改为反方来挑战威利,他又赢了。

直到十六岁,埃斯沃斯才感觉自己对牧师的事业很感兴趣。关于宗教,他想了很多,他谈论上帝和精神。他广泛阅读了大量这方面的书籍,更多的是关于教堂的历史,而不是信仰的实质。在一次主题为“温顺要在地球上传承”的辩论中,他的演讲让观众流泪了。

在这个时期,他开始结交朋友。他喜欢谈论信念并且找到了一些乐意倾听的人。只是,他发现他班里聪明、强壮、有能力的男孩子们并不需要他的教导,也不需要他本人。只有屡遭不幸和秉性不高的人才来找他。戴培·姆恩开始像一只无声奉献的狗那样追随着他。比利·威尔逊失去了母亲,晚上,他徘徊着来到埃斯沃斯家,和埃斯沃斯一起坐在门廊上,颤抖着倾听,什么也不说,眼睛大而空洞,带着乞求的眼神。斯科尼·迪克斯有小儿麻痹——他常常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街角,等待着埃斯沃斯。鲁斯蒂·哈泽顿考试没有及格,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不停哭泣,埃斯沃斯冰冷、坚定的手一直拍着他的肩膀。

已经说不清是他们发现了埃斯沃斯还是埃斯沃斯发现了他们。这些事情的发生好像是一条自然法则——就像自然不允许真空一样,痛苦和埃斯沃斯·托黑也形影不离。他用那浑厚、美妙的声音对他们说:

“痛苦是好事,不要抱怨。忍受、顺从、接受——感谢上帝让你经历痛苦。因为这样,你会比那些只会大笑和幸福的人们生活得完整。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个,不要试着去理解。一切不好的东西都来自人的大脑,因为大脑总要问太多问题。只要相信就好了,不需理解。所以,如果你考试没及格,你要高兴。那意味着你比那些聪明的男孩子更好,因为他们想得太多、太简单。”

人们说埃斯沃斯的演讲很能感动人,也因为这个,埃斯沃斯的朋友始终和他在一起。在和他接触一段时间以后,他们就离不开他了,像染上了毒瘾。

在十五岁的时候,埃斯沃斯在圣经课上向老师提了几个奇怪的问题,让全班都很震惊。老师一直在详细解释课文:“如果一个人赢得了整个世界,却丢失了自己的灵魂,这对于他有什么益处?”埃斯沃斯问了这个问题:“那么,如果想成为真正富有的人,一个人就要收集灵魂吗?”老师很想问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老师控制住了自己,问他什么意思。埃斯沃斯没有解释。

在十六岁的时候,埃斯沃斯对宗教没了兴趣。他发现了一种崭新的意识形态。

他的转变令爱德琳姑姑很惊讶。“首先,那是亵渎神灵的,全是胡言乱语。”她说,“其次,没有任何意义。埃斯,我对你感到很惊讶。精神上的‘穷人’——还不错;但是‘穷人’——听起来一点也不体面。除此以外,那不像你,你不会去制造这么大的麻烦——或者是小麻烦。埃斯,你在有的地方、有的事情上有些疯狂。那不好。那根本不像你。”

“首先,我亲爱的姑姑,”他回答说,“不要叫我埃斯;其次,你错了。”

对埃斯沃斯来说,变化是好事。他没有成为一个爱攻击的狂热者。他变得更温顺、更安静、更温和了。他更广泛地关注人们。好像有什么东西把焦虑从他的性格中拿走了,并且给了他新的自信。周围的那些人开始喜欢他,爱德琳姑姑不再担心了。好像没有什么现实的原因能让他对革命理论这么全神贯注。他没有参加任何政党。他读了很多书,参加了一些有争议的会议,在那里他讲过一两次,不是太好,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角落里,听着,看着,思考着。

埃斯沃斯去了哈佛。为了接受良好教育这个特殊的目标,他妈妈立遗嘱时给他留下了自己的保险金。在哈佛,他主修历史,学习成绩一直是最好的。但爱德琳姑姑希望他从事经济和社会学。她害怕他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他没有。他对文学和高雅艺术产生了兴趣。这令她有些困惑。他身上有新的特性了。他从来没有显示出自己有喜爱文学艺术的倾向。

“你不是那种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埃斯。”她说,“那不合适。”

“你错了,姑姑。”他说。

埃斯沃斯和同学的关系是他在哈佛的成就中最不同寻常的。他容易被别人接受。在那些骄傲的年轻的名流后裔面前,他没有隐瞒他卑微的出身,还夸大了它。他没有告诉他们他的父亲是一家鞋店的经理,他说他的爸爸是个补鞋匠。说这些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挑衅和痛苦,也没有流氓无产者的自大。他说,这些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玩笑——如果有人洞察他的微笑——对他们来说也是个玩笑。他做事像个势利小人,但不是不能容忍的势利小人,而是很自然、很天真——努力使自己不要成为一个势利的人。他很有礼貌,不是讨人喜欢,而是让人愿意接受。他的态度能感染人。他如此优秀,人们对此没有疑问。他们认为有一些原因,但这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修道士”托黑,首先是一件有趣的事,接着会变得特殊而有意义。如果这是一个胜利,埃斯沃斯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好像也不在意这些。他在这些还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的年轻人中前进,带着一个计划,一个长期的计划,每个细节都很明确,除了能分享一路上细微琐事带来的快乐之外,没有其他的了。他的微笑神秘而让人亲近,好像是店主在计算利润时的微笑——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他没有谈论过上帝和痛苦的重要性,而是在谈论大众。在一次持续到黎明的会议上,他向那些全神贯注的听众说,宗教滋生着自私自利,宗教过分强调了个人精神的重要性;宗教除了鼓吹一个简单的原则——一个人要对自身灵魂进行拯救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意义。

“为了得到纯粹意义上的美德,”埃斯沃斯·托黑说,“为了他的兄弟们,一个人要愿意将最邪恶的罪行凌驾在他的灵魂之上。苦修肉体根本没用。苦修灵魂是唯一具有美德的方式。所以——你热爱广大的人民群众吗?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送给罢工基金会两只雄鹿,你就尽责了吗?太愚蠢了!任何礼物都无关痛痒,除非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交出你的灵魂吧。能去撒谎吗?能,如果别人相信的话。能去欺骗吗?能,如果别人需要的话。能去叛逆,干一些流氓行径或者犯罪吗?能!为了你们眼中最低级、最卑鄙的东西。只有当你们开始蔑视自己——对你那无限渺小的自我感到蔑视的时候,你才会得到真正宽广的无私,你的精神才会和巨大的人类精神结合在一起。在守财奴拥挤而狭小的自我洞穴里,已经没有爱的空间。空无一物是为了被填满。对生活的热爱会使他失去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对生活的憎恨才会让生命永恒。教堂中贩卖鸦片的人身上拥有一些东西,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是自我牺牲?是的,我的朋友们,一定是的。但是人们不会放弃,还要坚持自己的纯洁,以自己的纯洁为荣,牺牲甚至毁灭自己的灵魂——啊,但是我现在在说什么?只有英雄才能去领会并实现它。”

在那些努力升入大学的贫穷男孩子身上,他没有获得太多成功;而在那些百万富翁的年轻后嗣中,在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中,他获得了相当多的追随者。他使他们认为自己有能力。

他以很高的荣誉毕业了。当他来到纽约,便已领先于其他人,有了小小的名声。已经有一些传闻从哈佛传出来了——关于一个名叫埃斯沃斯·托黑的不寻常的人。那些特别有才华、特别富有的人们听到这些传闻后,很快忘记了他们听到的内容,但是记住了这个名字。留在他们头脑中的只是对出色、勇气、理想主义的一种含糊的定义。

那些适合埃斯沃斯·托黑的人开始走近他。他们很快便发现,他是他们精神上的必需品。不适合他的人则没有接近他,好像这是一种本能。当有人对托黑追随者的忠诚作出评价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头衔、程序、组织,但他的圈子从一开始就追随着他——一个满怀嫉妒的竞争对手说:“托黑吸引的是黏黏的那一种。你知道有两种东西能够粘得最牢,泥土和胶水。”托黑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话,他耸了耸肩,笑了,说:“哦,来来来,还有更多的有黏性的灰泥、水蛭、太妃糖、湿袜子、橡胶腰带、口香糖和含淀粉的甜点心。”然后,他走开了,声音越过他的肩膀继续传来,“还有水泥。”说这话时,他并没有笑。

他从纽约的一所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写了一篇题为《十四世纪城市建筑的集体模式》的论文。他的生活格外繁忙而多姿多彩。没有人能数得清他所有活动的足迹。他在大学里担任就业顾问,他给小说、戏剧、艺术演出写评论,他写文章,针对少数无名听众做了几次演讲。他的作品已经明显地显示出一定的倾向。他给小说写书评——与城市题材的小说相比,他更喜欢乡土题材的小说;与天才相比,他更倾向于普通人;与健康人相比,他更倾向于病人。当他提到关于“小人物”的故事时,在他的作品里,有一种特别的光芒。“人”是他最喜欢的形容词。与对人的实际行动的关注相比,他更倾向于对性格的研究和性格描写。他更喜欢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毕竟,这样的小说中没有一个英雄。

他被公认为是一个出色的就业顾问。他在大学里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成了一个非正式的咨询室。在那里,学生们带来了他们所有的问题——学术上的,还有私人的。他愿意讨论——带着同样温柔、认真的关心——无论是对课程的选择,或者是爱情事件,或者,尤其是,对未来事业的选择。

当被请教关于爱情的问题时——如果是一个迷人的容易搞定的小可爱,埃斯沃斯会劝他们接受,可以摆上几桌,让那些酒鬼喝个痛快——“让我们现代一些”;如果涉及深厚而强烈的激情,就放弃——“让我们都长大吧”。当一个男孩经历过某种讨厌的性体验之后,会到他这里来承认有一种羞愧感,托黑告诉他应该忘记——“这对你没什么,有两种东西我们必须尽早在生活中忘掉,一个是个人高人一等的感觉,还有就是对性行为言过其实的尊重”。

人们注意到埃斯沃斯很少让男孩去追寻他所选择的事业。

“不,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喜欢法律。你过于紧张,对法律充满了过分的热情。对事业的过于狂热不会带来快乐和成功。选择一个能使你平静、健全和实事求是的专业更明智。是的,即使你憎恨它,但它会让你实际些。”

“不,我不会建议你继续你的音乐梦想。事实上,这对你来说太容易了,很明显,你的天才只是表面的。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你热爱它。你不认为——那听起来像是个很幼稚的原因吗?放弃吧,是的,如果它会像地狱一样伤害你。”

“不,很抱歉,我特别想说我赞成,但是我不会说。当你想到建筑,那是纯粹的自私的选择,不是吗?除了你自己满意,你还考虑过其他的吗?一个人的事业和全社会都有关系,迎面而来的问题是你在哪里会对你的朋友们最有用。你不能脱离社会,应该把自己奉献给社会。至于在什么地方会有服务的机会,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和外科医生的工作相比了。好好想想吧。”

在离开大学后,他指点过的人有几个做得相当好,其他人则失败了。只有一个人自杀了。据说埃斯沃斯·托黑对他们有一种良性的影响——以至于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他们在很多事情上请教他,而多年以后,他们还在写和托黑在一起的日子。他们就像是不能自主的机器,不得不借助外部的手来开动。他从来也不会忙得没时间照顾他们。

他的生活排得满满的,公开而不带个人色彩,就像是一个城市的广场。他结交的人里没有一个单纯的私人朋友。人们来到他身边,他却没有走近任何人。他接受全部的一切。他的影响是金色的、光滑的、平静的,像是一望无垠的沙子。没有风吹过时,沙子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而太阳则高高地照射着。

他从微薄的收入中捐钱给很多组织。别人知道他从不借一美元给某个个人。他从来没有要求过他富有的朋友真正捐助过哪一个人,但是他从他们那里得到了给慈善机构的大笔捐款:建社教中心,建康复中心,为堕落女孩提供家园,为残疾儿童提供医院。他为所有的机构工作——没有报酬。大量的慈善机构和基础公用设施,尽管是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开办的,却都被一个共同点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文具上都印有埃斯沃斯·托黑的名字。他拥有一群利他主义的追随者。

在他的生活中,女人不起任何作用。他对性没有兴趣。他对年轻、苗条、胸部丰满、头脑简单的女孩——那种穿着粉色或紫色衣服,脑后戴着小巧帽子,胸前垂着大团金色卷发的格格笑的年轻女服务员,口齿不清的美甲师,有一种很短暂但很强烈的欲望。他对聪明的女人很冷漠。

他主张家庭应是一个中产阶级的机构,但是他没有建立家庭,没有谈过恋爱。性的问题困扰着他。他感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于忙乱,没有一点理性。世界上还有太多更有分量的问题。

几年过去了,他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很繁忙,像是大型自动贩卖机里缓缓掉入的小而洁净的硬币,来不及看一眼那些符号的组合,也没有得到回报。慢慢地,他的活动之一开始凸显出来。他成了众所周知的杰出建筑评论家。他为三家杂志写关于建筑的专栏,这些杂志勉强发行了几年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失败了——《新声》《新路》《新起点》。第四个,《新前沿》,幸存了下来。埃斯沃斯·托黑是唯一一个从这一系列失败中脱险的人。建筑批评似乎是一个被忽视的领域。没有几个人去写关于建筑的东西,更没有几个人去看。托黑获得了在建筑评论方面的名声和非正式的权威地位。一些更为优秀的杂志,在它们需要和建筑业有联系时,开始向他约稿。

在一九二一年,托黑的个人生活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化。他的外甥女凯瑟琳·海尔西,他姐姐海伦的女儿,来和他一起住了。他父亲去世很久了,爱德琳姑姑消失在某个小城镇,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父母双亡后,凯瑟琳无人照顾。托黑本来不想把她留在自己家里。但是当她走下来纽约的火车时,她平凡的小脸有一阵儿看起来很漂亮,好像未来已经为她打开,未来的光芒已经照射到她的前额;好像她很渴望很自豪,已经准备好迎接它了。这是一个很少见的时刻,就是最卑微的人也会突然知道作为宇宙中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并因为这种认识而变得美丽起来;世界——在别人眼中的世界——因为有了这样的中心而更加美好。埃斯沃斯看到了这点,便决定让凯瑟琳留下和他在一起。

一九二五年,《关于石头的论述》名声大振。

埃斯沃斯·托黑成了时尚人物。聪明的女主人们争相邀请他。一些人不喜欢他,嘲笑他。但是他们对埃斯沃斯·托黑的嘲笑很少得到满意的结果,因为他总是最先对他自己发表最骇人的言论。在一次聚会上,一位自鸣得意的粗鲁商人听了一会儿托黑热忱的社会理论,洋洋得意地说:“哦,我对建筑了解得不太多,我做股票投机。”托黑说:“我做的是灵魂的投机,而且只做短线。”

《关于石头的论述》最重要的结果是托黑和盖尔·华纳德的《纽约旗帜报》签订了一份每日专栏的合同。

起初,合同的签订令双方的支持者都很惊讶,也很生气。托黑曾经频繁地谈起过华纳德,且出言不逊;华纳德的报纸也曾经把能用在报纸上的骂名都用在了托黑身上。但是华纳德报业只有一个原则:只反映最大多数人最大的偏好,这就导致了一种奇怪的、但却被认可的方式:一种前后矛盾、不负责任、陈腐和伤感的方式。华纳德报纸反对特权,赞成人人平等,但是它们采用的不是一种礼貌的、有说服力的方式。当它们希望成功的时候,它们就垄断;当它们希望失败的时候,它们就支持罢工。它们谴责华尔街,谴责新的意识形态,它们呼唤纯净的电影时也同样满怀热忱。它们尖锐,明目张胆——虽然大体上是很沉闷的温和。埃斯沃斯·托黑是一种过于极端的现象,不适合躲在《纽约旗帜报》第一版的后面。

整个《纽约旗帜报》都像它的政策一样模糊,它包括了每一个可以取悦于公众的人或者由此而来的任何大团体。据说,“盖尔·华纳德不是猪,可他什么都吃”。埃斯沃斯·托黑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公众突然对建筑有了兴趣。《纽约旗帜报》没有建筑方面的权威。《纽约旗帜报》争取到了埃斯沃斯·托黑。这是个简单的三段论。

因此,《微声》诞生了。

为了解释它的出现,《纽约旗帜报》发表声明说:“周一,《纽约旗帜报》会为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埃斯沃斯·托黑——他最出名的书是《关于石头的论述》,你们都读过而且很喜欢。托黑先生的名字代表了伟大的建筑业。他会帮助你们去理解你们想要知道的关于现代建筑奇迹的每一件事。期待周一的《微声》。《纽约旗帜报》独家报道。”托黑先生代表的其余部分被忽略了。

埃斯沃斯·托黑没有对任何人发表声明和解释。他没有理会那些呼喊着“他出卖了自己”的朋友。他只是去工作。他把《微声》献给建筑师,一个月一次。其余时间里,埃斯沃斯经常对着人群发表演讲。

托黑是唯一一个有这样一份合同的员工,他被华纳德允许可以写任何他喜欢的东西。他一直坚持那样。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除了他自己,每个人都这样认为。他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两件事情:一个是华纳德在他名字的威严下尊敬地屈服了;另一个则是华纳德认为他太卑鄙,不值得约束。

《微声》似乎从来没说过危险的革命性言论,很少提及政治。它只是鼓吹大多数人已达成一致的观点:无私、手足情谊、平等。“与公正相比,我宁愿善良。”“仁慈要高于正义,尽管小心眼与之相反。”“按照解剖学的理论来说——也许在某些方面——心脏是我们最有价值的器官。大脑是一种迷信。”“在精神上有一种简单的、极为准确的测验:每一件因自我产生的事情都是罪恶的。每一件因关爱他人产生的事情都是美好的。”“服务是高贵的标志。把肥料比作人类命运的最高象征,我看恰如其分:是肥料产出了小麦和玫瑰。”“最糟糕的民歌要比最好的交响乐好听。”“一个比他兄弟更勇敢的人会默默地伤害他的兄弟。我们不要不能与人分享的美德。”“我还没看过一个天才或者一个英雄,被点燃的火柴扎到时,感觉自己的痛苦比他那普通的兄弟要少。”“天才是很大程度上的夸张,就像象皮病一样——都只是一种病而已。”“我们内心都是兄弟——我,或者每一个愿意具有人性的人。”

在《纽约旗帜报》的办公室,人们很尊敬埃斯沃斯,他一个人待在那里。人们窃窃私语,说盖尔·华纳德不喜欢他——因为华纳德总是对他很礼貌。爱尔瓦·斯卡瑞特对他很诚恳,但是和他保持了距离。在托黑和斯卡瑞特之间有一种无声的、充满警觉的平静。他们彼此都相互了解。

托黑根本没有试着去接近华纳德,托黑好像对所有《纽约旗帜报》的人都很冷淡,相反,他却注意到了其他人。

他组建了一个华纳德员工俱乐部,不是工会,只是个俱乐部。每月在《纽约旗帜报》的图书馆聚会一次。它不涉及工资、工作时间和工作条件,根本没有具体的程序。人们彼此熟悉,相互谈论,听演讲。埃斯沃斯做了大多数的演讲。他谈论新视野和作为大众声音的新闻报纸。盖尔·华纳德有一次走进来,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会场中间。托黑笑了笑,邀请他加入俱乐部,并且当众宣布华纳德有资格加入。但华纳德没有加入,他坐在那里听了半个小时,然后打着哈欠站了起来,在会议结束前离开了。

爱尔瓦·斯卡瑞特感谢托黑没有试着进入他的领域,没有进入政策的实质层面。作为回报,斯卡瑞特让托黑推荐新的雇员。当时还有几个空职位,都不太重要。斯卡瑞特并不关心,而托黑总是很在意——即使只是一个抄写员的职位。通过托黑的推荐,有些人得到了这些工作。他们中大多数都年轻、盛气凌人、能干、眼神诡诈,喜欢无可奈何地摇摆双手。他们都有些什么共同的东西,但是又都不明显。

托黑定期参加好多每月例会:美国建筑家委员会、美国作家委员会、美国艺术家委员会,全部都是他组织的。

洛伊丝·库克是美国作家委员会的主席,委员会地址在保沃瑞家的客厅。她是唯一一个有名气的成员。其他的成员包括:一个在她的书里从来不用大写字体的女人;一个从来不用逗号的男人;一个写过一本千页小说却没用一个字母O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写过诗,却不押韵,而自己也从不细看的人;一个长着胡子的饱经世故的男人,喜欢在他的手稿中隔十页就用一次不宜刊印的四个字母(6);还有一个模仿洛伊丝·库克的女人,她的风格不那么清晰,当被要求作出解释时,她说,那是她想要的生活,当她被自己潜意识的棱镜击倒时——她说:“你知道棱镜怎么对付光线,对吧?”还有一个凶恶的年轻男人被认为像个天才,但他们除了知道他爱所有的生活以外,没有人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委员会签署了一份声明,声明中说,作家就是无产阶级的公仆——但是声明听起来不那么简单,涉及的更多也更长。声明被送往全国的各家报纸,除了在《新前沿》的第三十二页上刊出之外,没有任何地方的任何报纸刊登。

美国艺术家委员会也选出了主席,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画的都是他夜晚梦境中的情景。有一个小男孩,画画不用帆布,而用鸟笼和节拍器;另一个发现了一种新的绘画技巧,他涂黑一张纸,然后用橡皮作画;还有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她用自己的潜意识画画,她说她从来不看她的手,不知道她的手在做什么——她说她的手被死去情人的精神指引着,而她在地球上还从未遇见过那个情人。在这里,他们没有谈论太多的无产阶级,只是反抗现实中和客观存在着的专制。

有几个朋友对埃斯沃斯·托黑指出:他似乎是矛盾的人。他强烈地反对个人主义,他们说,这里所有的作家和艺术家,每个人都是偏激的个人主义者。“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托黑说,大声地笑了。

没有人把这些委员会当回事。人们谈论它们,是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个很好的话题,就像是个天大的玩笑,他们说,也没有什么害处。“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托黑说。

埃斯沃斯·托黑现在四十一岁了。他住在一套不错的公寓里。与他能够得到的收入相比,他的生活显得很朴素。他只喜欢在一个方面用形容词“保守的”来修饰自己,那就是他对衣服的品位。没人见过他发脾气。他的方式一成不变——在客厅,在劳动集会上,在演讲台上,在浴室里或者在做爱中,他都是一个样儿:平静、愉快,还带着点屈尊俯就的意味。

人们钦佩他的幽默感。他们说,他是一个可以嘲笑自己的人。“我是个危险人物。有人应该警告你反对我。”他对人们说,好像是在说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

他那些头衔中,他最偏爱的是:埃斯沃斯·托黑,一个人道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