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沃斯·托黑撰写的《关于石头的论述》在一九二五年一月出版。

这本书采用了特别讲究的午夜蓝封套和素雅的银色字体,在书的一角还有一幅银色的金字塔图案。书的副标题是《民众的建筑》,它获得了非同寻常的成功。该书从一个街头行人的角度对整个建筑史做了全面介绍,从土坯小茅屋到摩天大楼,但是作者所采用的字眼很具科学性。作者在前言中作了声明:这是一个尝试,“使建筑回归于它原来的主人——人民”。他进一步说明,希望看到普通民众“理解和评价建筑如同评价棒球一样”。他的文笔明白晓畅,没有“五大决议”里枯燥乏味的专业术语,没有柱、楣、横梁,飞檐和前扶垛,也没有钢筋混凝土。他以满纸温暖的家常语言叙述着埃及管家的日常生活、罗马的补鞋匠、路易十六的情妇,描写他们的饮食起居、购物消遣以及他们的建筑对其生存状态所产生的影响。但是看了他的书,读者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他们在学习“五大决议”和钢筋混凝土的必要常识。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除了无名群众的日常工作,并不存在所谓的问题、成就和思想境界。科学一旦超越了它对这种日常规则的影响范畴,就没有了目标。仅仅在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子的度过中,他的读者便获得了任何文明的一切最高目标。该书论述精辟,逻辑严密,滴水不漏,完美无瑕。他的博学多识令人叹为观止,他关于古巴比伦的炊具以及拜占庭门口擦鞋棕垫的描写无人敢提出异议。他用第一观察者的笔调娓娓道来,对于几个世纪的建筑,并没有作冗长的论述。评论界说,他,作为一个爱说爱笑的人、一个朋友、一个先知,在时代的大道上一路欢舞。

他说建筑的确堪称伟大的艺术之最,因为它像一切伟大的艺术一样,是没有个性特征的。他说世界上有许多赫赫有名的建筑,却鲜有知名的建造者。理当如此,因为没有哪一个人能因此而消除建筑或其他方面的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些名垂史册的极少数人其实不过是冒名顶替的骗子,他们如同别人剥夺人民的财产一样去剥夺人民的荣誉。“当我们凝视着某一古代不朽的壮丽遗迹,把它的成就归功于某某个人时,我们正在犯着盗用别人精神财富的罪行。我们忘了那千千万万未被歌颂的无名工匠。在那愚昧的时代里,他们是走在前面的先驱。他们低贱地辛苦劳作着——所有的英雄行为都是卑微的——他们每一个人都为创造那个时代的共同财富而尽了自己的微薄之力。一座伟大的建筑不是哪一个天才私人的发明创造,它只是一个民族精神的缩影。”

他说当私有财产取代了中世纪的公共精神时,建筑的堕落就已经开始了,还说,那些个体私有者搞建筑的目的不为别的,只为满足他们庸俗的品位。“凡主张个人品位的东西都属于低级品位。”他们的自私已经把城市有计划的布局破坏了。他证明自由意志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因为像所有别的事物一样,它是由人们所生活的时代的经济结构决定的。他对所有伟大的历史风格表现出无比的敬仰,但是告诫人们注意它们荒唐的混杂。他对现代建筑未做充分的论述,只草草地交代:“迄今为止,它除了表现个人孤立的突发奇想之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东西,与自发的群众运动没有产生任何关系,而这是没有丝毫意义的。”他预言了一个更美好时代的到来,到那时,四海之内,普天之下的人们都将成为兄弟,而他们的建筑会与古希腊的传统——“民主之母”相称而且完全相似。他没有打乱一贯冷静的行文风格,便设法传达给读者这样的思想——现在印在纸上的规规矩矩的字眼,由于作者难以克制的澎湃激情,在他颤抖的手下,文笔有所毁损。他呼吁建筑师们摈弃对个人荣耀的追求,献身于对人民情绪的体现。“建筑师是仆人,而不是领导者。他们的使命不是去维护渺小的自我,而是去表现国家的灵魂和时代的节奏;不是去追求一己的幻想,而是寻求建筑的普遍特征,这种共性将使他们的作品与民众的心贴得更近。建筑师——啊,我的朋友们,他们的作品无须追问为什么,他们的建筑不是要支配我们,而是要为我们所支配。”

《关于石头的论述》一书的广告语引用了评论家们的原话:“宏大的作品!”“惊人的成就!”“在所有艺术史上都是无与伦比的!”“是你结识一位风趣的人物和一位博学多识的深刻思想家的大好机会。”“是任何胸怀抱负、渴望得到知识分子头衔的人士的必读之书。”

看来对这一头衔怀着强烈渴望的人为数众多。读者不用学习便能获得渊博的知识;不必付出代价便能获得权力;无须努力即可增长见识。看着身边的建筑物,回想着该书的第四百三十九页,摆出一种很在行的派头,对它们评头论足,这种感觉是令人愉悦的。或者举办艺术讨论会,彼此交换对同一段落的同一句话的观点。在高雅的起居室里,很快就听到人们谈论起来:“建筑?噢,对了,埃斯沃斯·托黑。”

根据他的原则,埃斯沃斯·托黑在书中并没指名道姓地列举建筑师:“那种造神的,英雄崇拜式的历史研究方法一直是我所憎恶的。”书中援引的建筑师的名字只是以脚注的形式出现。有好几个脚注中提到了盖伊·弗兰肯:“一个过于倾向于华美装饰的人,但值得一提的是他对于严格的古典主义的忠诚。”还有一个脚注中提到了亨利·卡麦隆:“所谓的现代主义建筑流派的重要创始人之一,随后即罪有应得地无人问津。Vox populi vox dei(5)!”

一九二五年二月,亨利·卡麦隆从建筑师行业隐退。

一年来,他早已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天终归会到来。他并没有向洛克提起过,可是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并且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只要还有可能,除了继续工作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期待。在过去一年里,还陆续有几宗设计任务偶尔光顾他们的事务所——乡村小屋,车库,旧楼改造等。有什么活儿,他们就接什么活。但是就连这样的点滴最后也停止了。水管干了——自来水被一个教区居民给关上了,卡麦隆从未支付过他的账单。

辛普森和接待室的那位老人早就被解雇了。只有洛克留了下来。在冬日的傍晚,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卡麦隆萎靡不振地趴在办公桌上,伸出两只胳膊,头枕在上面。电灯下可以看得见一只酒瓶在闪着亮光。

卡麦隆已经有两周滴酒不沾了。后来,在二月里的一天,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一本书,一下子就瘫倒在洛克的脚边,站不起来了。事情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简单。可是他永远地倒下了。洛克把他送回家中,医生说,企图下床会要了他的老命。卡麦隆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他静静地躺在枕头上,听话地将两只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双眼一眨也不眨。然后,他说:“霍华德,你帮我把事务所关了吧,好吗?”

“好的。”洛克说。

卡麦隆闭上双眼,别的什么也不愿意说了,洛克整夜守在病床边,也不知道老人到底睡没睡着。

卡麦隆的一个妹妹从新泽西的某个地方赶来。她是一个温顺的小个子白发老太太,颤抖着双手,一张脸再平常不过,谁看过之后都不会记得。她已经听天由命,而且渐渐地绝望。她有一点微薄的收入,便自愿承担起了将哥哥接回新泽西的家里去照顾的责任。她从未结过婚,在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她既不为这个负担感到高兴,也不为此感到难过。她在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表现强烈情感的能力。

离开纽约那天,卡麦隆把前一天晚上写好的一封信塞到洛克手中,那是他在疼痛中费力地写成的——膝上放着一个旧画板,后背垫着枕头。信是写给一位著名建筑师的:那是为洛克找工作的一封介绍信。洛克看完那封信,看着卡麦隆,而不看自己的手,把信从中间撕成两半,对折,然后再撕成碎片。

“不,”洛克说,“您不要去求他们任何事。别为我担心。”

卡麦隆点了点头,许久没有作声,然后说:

“霍华德,你把事务所关了。叫他们留着家具出租吧。不过,你把我办公室墙上的那幅设计方案拿下来托运给我,我只要那个。其余的东西你全烧了吧。所有的文件、文件夹、草图、合同,通通都烧掉。”

“好的。”洛克说。

卡麦隆小姐与抬着担架的护理员一起来了,他们乘坐一辆救护车赶到了渡口。在通向渡口的入口处,卡麦隆对洛克说:“现在回去吧。”随后又说,“霍华德,你要来看我……不要来得太频繁了……”

当他们把卡麦隆抬向码头的时候,洛克转过身,走开了。那是个阴沉的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海水腐败的气味。一只海鸥忽地降下,低低掠过街道,在一块潮湿的、有条纹的岩石映衬下,那灰灰的身躯就像一块飘飞的报纸。

当天晚上,洛克来到卡麦隆倒闭了的事务所。他没有开灯。他在卡麦隆办公室的弗兰克林式火炉里生了火,把抽屉里的东西通通倒进火里,并没有低头看它们。在静默中,只听见那些纸张文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丝淡淡的霉味随着燃烧渐渐地升起,并在黑暗中弥漫了整个屋子。火焰发出嘶嘶声和毕毕剥剥的爆裂声,色彩明亮的火苗跳动着。随时会有边角变得焦黑的纸片从火焰中飞起来,他用一把钢尺的头再把它们拨回去。

这里有卡麦隆那些知名建筑的设计方案,还有从未建造起来的那些建筑的设计方案;这里有上面用细白线标出某条竖梁位置的蓝图;有与名人签署的合同;时而,从红色的火光里,还会闪出一组写在黄色纸张上的七位数字,倏忽一闪,便飘落下去,迸发出微弱的火花。

一张剪报从一个旧文件夹里装着的信件中飘落到地板上。洛克将它捡了起来。它已经变得枯黄易碎,在洛克的手指间,那些折叠过的地方碎裂开来。上面刊登的是亨利·卡麦隆所接受的一次专访,时间是一八九二年五月七日。文中写道:“建筑不是一门生意,也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为了一种证明地球存在的快乐而进行的一场圣战或献祭。”他将剪报丢进火里,伸手去拿另一个文件夹。他把卡麦隆抽屉里的每一截铅笔头都收集到一起通通扔进了火里。

他在火炉旁站着,一动不动,也不朝下看。他感觉着火焰的跳动,它们在他视线的边缘轻轻地颤抖着。他注视着墙上那栋从未建起的摩天大楼的图纸。

那是彼得·吉丁在弗兰肯-海耶事务所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他高昂着头,身体故意挺得笔直。他看起来就像高档剃须刀或者中档小汽车广告画面上的成功青年。

他着装考究,并且观察到人们在注意他的着装。他在离公园大街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公寓,虽然不大,但很时髦,他买了三幅很贵重的蚀刻铜版画,还有他从未读过的某部古典名著的第一版,买来后他连封套都不曾打开过。偶尔,他陪同客户到大都会歌剧院去。有一次,他在一场奇装异服的化装舞会上登台亮相,身着一款中世纪石匠的服装——那大红色的天鹅绒和紧身衣引起了轰动。报纸社会版上有关此事的报道中提到了他的大名——这是他在媒体上头一次被提到——他珍藏了这篇报道的剪报。

他已经淡忘了他设计的第一座大楼,以及它诞生时给他带来的恐惧和疑虑。他已经知道,事情原来不过如此简单。只要他为客户们设计一个庄严的建筑物正面,一个威风凛凛的大门和一间足以使他们的客人大跌眼镜的堂皇的起居室,他们就会全盘接受下来。这一招很灵验,结果是皆大欢喜:吉丁才不在乎呢,只要他的设计能给客户们留下印象就行;客户们才不在乎呢,只要他们的客厅能给他们的客人留下印象就行;而客人们呢,什么样的客厅,关他们什么事呢。

吉丁太太将她在斯坦顿的房子租了出去,来到纽约和他一起生活。不是他需要她,而是他没法拒绝,因为她是他的母亲,他就不应该拒绝她。去接她的时候,他表现出一种很热切的样子。至少他可以因为自己地位的提高而使她印象深刻吧。她并没有印象深刻。她视察了他的每一个房间,看了他购置的衣物和银行存折后只说了一句话:“还成,皮迪——暂时还成。”

她去他的办公室造访过一次,不到半小时就告辞了。当天晚上,他只得静静地坐着,抱着脑袋,头痛地聆听她的谆谆教诲,长达一个半小时之久。“皮迪,威泽斯那家伙的西服可要比你的高级多哟。那可不行。你得在那帮小伙子面前注意你的形象。那个拿着蓝图进来的小个子——我可不喜欢他同你说话的方式……噢,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换上我,我就会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那个长鼻子的家伙可不是你的朋友哦……别介意,我只是心里有数……你要当心那个叫做巴内特的。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除掉他。这个人很有野心。我能看出些苗头来……”然后,她又问,“盖伊·弗兰肯……他有子女吗?”

“他有一个女儿。”

“噢……”吉丁太太说,“她长得好不好?”

“我从未见过她。”

“真的,彼得,如果你还没有想办法去会会他的家人,这对弗兰肯先生可是真正的无礼哦。”

“她在外地上大学呢,妈妈。总有一天我会去认识她的。时候不早了,妈妈,我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呢……”

可是,整个晚上他都在想这件事,第二天还在想。他以前便想过此事,常常想起此事。他知道弗兰肯的女儿很久以前就大学毕业了,而且知道她现在正为《纽约旗帜报》工作,负责写一个有关家庭装修的小栏目,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事务所里似乎没有人认识她。弗兰肯也对她的事绝口不提。

就在与他母亲谈话的次日,午餐时,吉丁决心面对这个话题。

“我听说了很多夸奖令爱的话。”他对弗兰肯说。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呢?”弗兰肯问道,语气里已经预示着不祥的兆头。

“噢,唔,您也知道这种事情。人总是要听说什么的。她文采不凡。”

“对,她文采出众。”弗兰肯猛地闭上了嘴。

“真的吗?盖伊,我想认识她。”

弗兰肯看着他,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她现在并不和我一起生活。她自己有一套公寓——没准儿我连她的地址都不记得了……噢,我想有一天你会认识她的。彼得,你不会喜欢她的。”

“哎呀!您怎么这样说呢?”

“就是那么一回事,彼得。作为父亲,我恐怕是完全失败的……喂,彼得,关于楼梯扶手的事,梅娜隆太太怎么说?”

吉丁感到忿忿然,很失望,继而又感到释然。他看着弗兰肯矮胖的身材,暗自寻思,说不定她继承了父亲的哪一点遗传,从而落得如此不讨父亲的喜欢也未可知呢。富有,但是丑陋,犹如犯罪——就像大多数富家女一样,吉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想,即便这样,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嘛——总有那么一天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这一天推迟了。他又怀着一种新的渴望,他今晚就想去看望凯瑟琳。

在斯坦顿的时候,吉丁太太见过凯瑟琳,她原本希望吉丁将凯瑟琳忘掉。现在,她知道他并未将她忘记,尽管他很少提到她,也从未带她到家里来过。吉丁太太从未指名道姓地提及凯瑟琳。不过她在闲聊中说起过一文不名的姑娘勾引青年才俊的事;说起过前程似锦的小伙子,却因为没有遇到门当户对的女人,事业毁于一旦的事。每当看到报纸上登载的有关某某名人与他们的糟糠之妻离婚的事,她都要读给吉丁听,因为她们与现在的丈夫不般配。

去凯瑟琳家的途中,吉丁回想着他对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探望。虽然是不重要的几次相会,却是他在纽约的生活中唯一记得的东西。

当她开门让他进去时,在她舅舅的起居室中央,他看到一大堆的信件,满地毯都是,一台便携式打字机,许多的报纸、剪刀、盒子,还有一瓶胶水。

“噢,亲爱的!”凯瑟琳说着,噗的一声无力地跪在书信中间,“噢,亲爱的!”

她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妩媚的微笑。她抬起手,伸开右臂,将雪片似的信件弄得沙沙响。她现在快二十岁了,可看起来还像十七岁时一样。

“坐,彼得。我原以为我会赶在你到来之前处理完呢,可是我想我还没干完。是舅舅的崇拜者们寄来的信件,还有舅舅的新闻剪报。我得把它们整理出来,作出答复,编档,写感谢信并且……噢,有些人写给他的信件,你真应该看看!真的很棒。别站在那儿。坐下来,好吗?我一会儿就好。”

“你现在已经做完了。”他说着,把她拉起来搂在怀里,将她抱到椅子上。

他拥抱着她,亲吻她,而她则幸福得笑出声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说:“凯蒂,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小傻瓜,你的头发多好闻!”

她说:“别动,彼得,我很舒服。”

“凯蒂,我想告诉你,我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今天下午他们正式为宝德曼大楼剪彩。你知道,在百老汇南端,有二十层高,楼顶是哥特式的塔尖。弗兰肯消化不良,所以我以他的代表身份出席了宴会。不管怎么说,那幢楼是我设计的,而且……噢,算了,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是我懂,彼得。我已经看过你设计的所有建筑了。我还有它们的图片呢,是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而且我还在设计一个剪贴簿呢,就跟舅舅的一样。噢,彼得,它真的好棒!”

“什么?”

“我舅舅的剪贴簿,还有他的信件……所有这一切……”她伸出双手向地板上的那些报纸挥着,仿佛她想要拥抱它们似的,“想想吧,所有这些信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完全是陌生人,然而他对他们来说却是如此重要。而我在这里帮助他。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可是你看,我承担着多么重大的责任啊!那是多么令人感动,又是多么伟大的责任啊!这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小事——与关乎整个民族的事情相比——它们有什么意义?”

“是吗?他这样告诉你的?”

“他什么都没对我讲。但是与他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你不可能什么也学不到……他那种伟大的无私。”

他本来想发作,可是看到她灿烂的笑容,她身上迸发出的新的热情,他便只好以笑作答:“我要说的是这个,凯蒂,你也在改变嘛,该死的转变。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学一点服装方面的知识,你本来会很漂亮的。最近抽个空,我要亲自带你进城去找一个好裁缝。改天我想让你见见盖伊·弗兰肯。你会喜欢他的。”

“噢?我想去。有一次你还说过我不能见他的。”

“我说过吗?哎呀,那是因为当时我还不了解他。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我想让你认识他们所有的人。你将会非常……嗨,你去哪里?”她是注意到他腕表上的时间,就从他怀里挪开了。

“我……都快九点了,彼得,我得赶在埃斯沃斯舅舅到家前把这些工作做好。他在十一点钟前回家,他今天要在一个劳工集会上发表演说。我可以在我们交谈的同时干我的工作,你介意吗?”

“我当然介意了!让你亲爱的舅舅的崇拜者们见鬼去吧!让他自己去清理吧。你待着别动。”

她叹息一声,可还是顺从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不能这样说埃斯沃斯舅舅。你根本不理解他。你读过他写的书吗?”

“是的!我读过他的书,写得很棒,很了不起,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只听到人们在谈那本该死的书,别的什么都不谈。我们换个话题好吗?”

“你还是不想认识埃斯沃斯舅舅?”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很想认识他。”

“噢……”

“怎么啦?”

“你曾经说你不想通过我认识他。”

“我说过吗?你怎么老记得我偶尔说的这些胡言乱语?”

“彼得,我不想让你见埃斯沃斯舅舅。”

“为什么不呢?”

“我也不清楚。我有点傻。可是现在我就是不想让你认识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么,忘了这件事吧。等时机成熟时,我会认识他的。凯蒂,听我说,昨天,我站在房间的窗前就在想你。我太希望和你待在一起了,我差点要给你挂电话,只是天太晚了。因为你,我感到特别孤独,我……”

她听着,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可是,他看见她的眼神突然从他身上移开,惊慌失措地张大了嘴。她跳了起来,匆匆穿过房间,俯身跪在地上去够一个扔在书桌下面的淡紫色信封。

“这到底是什么?”他生气地问道。

“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她说,人还跪在地上,将那封信紧紧地攥在小手里,“是一封很重要的信,它在这儿啊,终于让我找到了。实际上等于进了废纸篓,险些让我不小心扫出去。信是一位有五个孩子的穷寡妇写来的,她的长子想要成为一名建筑师,所以埃斯沃斯舅舅打算为他安排一份奖学金。”

“好了,”吉丁说着站起身来,“这些我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凯蒂,我们出去吧。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今晚外面天气很好。在这儿,你似乎都不属于自己了。”

“噢,好啊!那我们就出去散步。”

屋外,朦朦胧胧地下着雪,干燥的、纯洁的、轻飘飘的雪花静静地悬浮在空中,笼罩了大街小巷。他们一起走着,凯瑟琳的胳膊靠着他的。洁白的人行道上留下他们长长的棕色的脚印。

他们在华盛顿广场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雪笼罩着整个广场,把他们与房屋、与外面的城市隔离开来。透过一座拱门的阴影,斑斑点点的亮光从他们眼前旋转而过,金属白,绿色,还有深红色。

她与他紧挨着坐在一起。他看着这座城市。他一直对这座城市心存畏惧,现在也对它心存畏惧。但是他有两把脆弱的保护伞:落雪,还有他身边这个女孩。

“凯蒂,”他轻声说道,“凯蒂……”

“我爱你,彼得……”

“凯蒂,”他说,没有了犹豫,没有了重音,因为他话语的肯定不容他激动,“我们订婚了,不是吗?”

他看到她的下巴微微地上下动了一下,说出一个词。

“是的。”她平静地说,如此严肃,以至于听起来像是满不在乎。

她从未允许自己对未来提出过质疑,因为这样就可能会允许怀疑。但是当她说出“是的”这两个字时,她知道,她期待着这个,而且如果她太高兴的话,她会把它弄碎的。

“再过一两年,”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就结婚。等我一站稳脚跟,一切就一劳永逸了。我有老母亲要照顾,不过,再有一年就好了。”他尽可能冷静地、实际地说出来,以免破坏了他体验到的奇妙感觉。

“我愿意等,彼得,”她低声说,“我们不必操之过急。”

“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凯蒂……这是我们的秘密,就我俩,等到……”可是突然之间,一个念头使他惊呆了,他意识到,他无法证明这样的念头以前从未在他心里出现过。然而,他知道,坦诚地说,尽管这个念头真的使他惊讶,但他以前从未这样想过。他将她推向一边。他气冲冲地说:“凯蒂!你不会认为这是因为你那个令人讨厌的伟大的舅舅吧?”

她笑出声来,声音很轻,满不在乎,他知道,他为自己洗脱了罪名。

“主啊,不,彼得!他不会喜欢这个,当然,可是我们还在乎什么呢?”

“他不会喜欢这个,为什么?”

“噢,我想他是不赞成婚姻的。不是说他宣扬不道德的东西,而是他老跟我说,婚姻是过了时的,是一种用来使私有财产延续下去的经济手段,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或者不论什么原因,反正他不喜欢婚姻。”

“那好,那太好了!我们会做给他看。”

开诚布公地讲,他对此感到很高兴。这消除的不是他心里一直的怀疑,他知道自己是真心的,而是所有别人心中可能产生的怀疑,怀疑他对她的感情中有某种其他考虑的暗示,就像对,比如说,弗兰肯的女儿。他觉得很奇怪,这竟然显得如此重要。他竟然如此无可救药地希望能保持他对她的感情,而不顾与别人之间关系的束缚。

他的头缩了回去。他感觉到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有一种刺痛的感觉。然后他转身亲吻她。她柔软的双唇在雪花里有点冰凉。

她的帽子滑落到一边,双唇半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很无助,长长的睫毛闪着晶莹的光。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向上,看着它:她戴着一只黑色的羊毛手套,她的手指笨拙地摊开着,像小孩子的手。他看见雪花融化在手套细细的绒毛里,变成了一颗颗小水珠,在一闪而过的车灯映照下闪着灿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