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登钢铁公司自成立以来第一次失信,订单头一回没有遵守承诺交货。但到了二月十五日塔格特铁轨交货的日子,这一切已经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了。

冬天在十一月的最后几天就早早地到来了。人们说这个冬天是创纪录的严寒,对于大雪造成的异常严酷的自然环境,谁也不能怪。对于以前,他们不愿意去记起,那个时候的暴雪可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受任何抵抗地肆虐,扫荡没有灯光的道路,吹垮没有供暖的屋子,也没有阻断火车的运行,没有冻死数以百计的人。

达纳格煤炭公司对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输送第一次晚了,直到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才姗姗来迟,达纳格的表弟对此的解释是他也无能为力;他不得不把每天的工作时间减少到六个小时,才能提起工人们的士气,他们可不像他表哥肯尼斯在的时候那样卖力了;他说,工人们正变得越来越无精打采和糊弄,因为他们被以前那种严格的管理给累垮了;如果一些在公司工作了十年到二十年的主管和工头们无缘无故地请辞走人,他也束手无策;尽管他新雇的管理人员比以前那些只知道奴役工人的老家伙们更加开明,但工人们看来还是和他们之间有些摩擦,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说,这不过是需要再做些调整罢了。如果计划给塔格特公司的货物在发货的前夜被全球救济署转而调运给了英国,他也没办法;这是紧急状况,英国所有的国有工厂都关张了,人民正在挨饿——而塔格特小姐简直是不可理喻,那不过是晚交货一天而已。

只是晚了一天,就造成装有五十九节车皮的生菜和橙子、从加州开往纽约的386号货车晚发了三天,386号货车不得不在装煤车站的副线上等候着迟迟未到的燃煤。火车一到纽约,便只好把生菜和橙子倒进东河:因为条令规定货车装载不能多于六十节车皮,这些果菜在加州的货仓里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加州的三家柑橘种植园主和帝国山谷的两家生菜农场主破了产,而这些只有他们的朋友和同行才知道;没人注意到代理纽约一家铅业公司的经纪行的倒闭,这家经纪行是欠了向铅业公司供货的铅管批发商的货款。报纸上讲,当人们挨饿的时候,用不着理会商业公司的倒闭,那些只不过是为私人赢利的私人企业。

全球救济署远渡大西洋运送的煤没能到得了英国: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把它截获了。

一月中,达纳格煤炭公司对塔格特公司的燃煤输送第二次晚到了,达纳格的表弟在电话中咆哮着,说他可管不了这么多:由于缺少机械润滑油,他的煤矿已经停工了三天,对塔格特公司的煤炭供应也晚了四天。

从康涅狄格州迁到科罗拉多的昆氏滚珠轴承公司的昆先生等了一个星期,运送他订购的里尔登合金的货车到达的时候,昆氏滚珠轴承公司的工厂已经关张了。

没人留意到密歇根州一家发动机厂的倒闭,它等待一批滚珠轴承到货的期间,机器闲置,工人照拿工资;俄勒冈州的一家锯木机器厂因为等待缺少的新发动机而倒闭了;衣阿华州的一家伐木场因为断了机器供应倒闭了;伊利诺伊州的一家住宅承包公司因为得不到木材而破产,合同被终止,他的房屋买主们徘徊在大雪弥漫的路上,寻觅着哪里都再也无法找到的新家。

一月底的大雪封住了通往洛基山的路口,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上堆起了三十英尺高的皑皑冰雪。试图清理铁道的人们干了几个小时就放弃了:旋转铲雪机一个接一个地坏掉:铲雪机在已经超过了使用寿命的过去两年内,维修一直很不稳定。新的铲雪机还没送到;生产商从沃伦·伯伊勒那里得不到所需的钢材,干脆不干了。

三列西行的火车困在了高高坐落在洛基山上的温斯顿车站的副线上,塔格特公司的主干线便是在这里穿越科罗拉多的西北角。他们连续五天得不到任何援助。火车无法穿过暴风雪接近他们,劳伦斯·哈蒙德制造的最后一辆卡车在山间高速公路冻硬的山坡上抛了锚。曾经是怀特·桑德斯制造过的性能最优越的飞机被派了出去,但永远飞不到温斯顿车站,它们已经年久失修,无力对付风暴。

困在车上的旅客们透过密密垂落的雪网,望着外面温斯顿那些简陋小屋里的灯光。第二天晚上,灯光便熄灭了。到了第三天晚上,列车上的照明、供暖和食品已经消耗殆尽。在风雪的短暂间歇之中,密密的白网不见了,在它的身后,没有灯光的大地和没有星光的天空混合成了漆黑一片的空旷——旅客们能够看到,在遥远的南面,有一团小小的火舌正在风中晃动,那就是威特的火炬。

到了第六天上午,火车能够开动了,顺着犹他、内华达、加州的山路下行,车上的人们看到了没有烟火的烟囱和道旁的小工厂关闭的大门,它们奄奄一息,行将倒闭。

“风暴是上帝之作,”伯川·斯库德写道,“对于气候,没有人可以负什么社会的责任。”

韦斯利·莫奇宣布要控制用煤,允许每家每天供暖三小时。没有木柴可烧,没有钢铁可用于造新的炉子,没有可用来打穿墙壁安装新设备的工具。教授们把他们的藏书扔进用砖头和油罐做成的临时代用品里焚烧,种果树的人们则拿他们果园里的树来烧。“贫困会磨炼人的精神,”伯川·斯库德写道,“并且铸就了社会约束力的良好结构。牺牲就是水泥,把人的砖石凝聚成为社会的宏伟大厦。”

“这个曾经坚信伟大是通过生产创造去实现的国家,现在被灌输的是要通过贫穷去实现。”弗兰西斯科在一次记者访问中谈道,但报纸对这句话只字未提。

那年冬天唯一兴隆的生意要算是娱乐业了。人们从紧巴巴的食品和取暖费中抠出钱来,空着肚子挤进电影院。用几个小时去忘记自己沦落到了和动物一样的可怕处境,顾及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在一月份,韦斯利·莫奇下令,为节省燃料,所有的影剧院、夜总会和保龄球馆一律关门。“享乐并非是生存的必需。”伯川·斯库德写着。

“你一定要学着用一种哲学的态度。”西蒙·普利切特博士在讲课中间,对一个突然失声痛哭不止的年轻女学生说道。她刚刚参加完在苏必利尔湖的一次自愿救助安顿旅行;她目睹了一位母亲抱着已经长大,却死于饥饿的儿子的尸体。“没有绝对,”普利切特博士说,“现实只是一个假象,那个女人怎么知道她的儿子死了?她怎么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眼含乞求、面带绝望的人们涌进帐篷,里面的福音传播者带着得意的满足在叫喊着人类无法对付大自然,人类的科学是欺骗,人类的思想一无是处,因为人类所犯下的骄傲的罪恶,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智慧,人类受到了惩罚——只有对冥冥之中神秘力量的信仰才能保佑轨道不会裂缝,保佑他仅有的一辆卡车的最后一只轮胎不会爆掉。通向这神秘的钥匙就是爱,就是为了他人的需要所付出的爱和无私的牺牲。

沃伦·伯伊勒为他人的需要做出了一个无私的牺牲。他把计划向南大西洋铁路公司提供的一万吨结构钢件卖给了全球救济署,发往德国。“做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他带着一种感伤而犹豫不决,但又充满正义的表情,对惊恐万状的南大西洋公司总裁说,“但在我的权衡之下,你是个富有的公司,而德国正处于一种苦不堪言的惨境,因此我根据优先解决需要的原则做出了决定。在有疑问的情况下,必须要考虑的是弱者,而不是强者。”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听说,沃伦·伯伊勒在华盛顿最有影响力的朋友有一个德国供应部的朋友。但这究竟是不是伯伊勒当初的动机或者牺牲的原则,就谁都说不清楚,也已经无关大局了:假如伯伊勒是一个利他主义的虔诚信徒,这件事他也会原封不动地照做的。这使得南大西洋公司的总裁哑口无言;他没有胆量承认他对自己的铁路比对德国的人民更加关心;他没有胆量在牺牲的原则面前去争辩。

整个一月份,密西西比河的水在风暴的袭击下不断上涨,大风把河水变成汹涌不息的流动碾磨,冲击着挡在它道路上的一切东西。刚刚进入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南大西洋铁路横跨密西西比河的大桥在一列客车通过的时候发生了坍塌。机车和前五节卧铺车厢随着断裂的桥梁一起,从八十英尺的高处坠入黑暗和翻卷的漩流之中,列车的其余部分停在了大桥残存下来的前三个桥拱之上。

“事情不可能是两全齐美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说。代表着大众声音的媒体对他谴责的怒吼顿时超过了他们对河上惨状的关注。

人们在私底下谈论说,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工程师对于迟迟得不到他需要加固大桥用的钢材感到失望已极,六个月前就辞了工作,并告诉了公司那座大桥不安全。他曾致信纽约最大的报社,向公众发出过警告;这封信没有被刊登出来。有传言说,大桥的前三个桥拱没有塌是因为它们被里尔登合金的钢件加固过了;但在公平分配法案的限制之下,铁路只能搞到五百吨合金。

根据官方的调查结果,在密西西比河上的两座隶属于小型铁路公司的大桥被废止使用。其中的一家铁路公司因此倒闭;另外那家停下了一条支线,将轨道扒掉,在塔格特公司的密西西比河大桥上铺了一条铁轨;南大西洋铁路公司也是如此。

塔格特公司在伊利诺伊州贝德福特市的那座雄伟的大桥还是内特奈尔?塔格特建造的。他曾经和政府争执了数年之久,因为法庭根据河道运输者的诉讼,判定铁路是运输行业中的破坏性竞争,因此就是对公共利益的威胁,认为横跨密西西比河的铁路桥是一种物体障碍,应予禁止;法庭曾命令内特奈尔?塔格特拆掉他的大桥,用船把他的乘客运过河去。他在最高法院获得了多数的支持,打赢了那场官司。今天,他的大桥成了连通两岸的唯一主要途径。他现今的后代立下了严格的规矩,其他都可以不管,但要让塔格特大桥始终保持完好的状态。

全球救济署经过大西洋运去的钢材没能到达德国,它在途中被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截获了——但这个消息除了署里的人,外人并不知晓,因为报纸对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活动早已不再提及。

直到大家开始注意到短缺的日益严重,随后像电熨斗、烤箱、洗衣机这类电器产品全都在市场上销声匿迹之后,才开始纷纷质疑,并且听到了传言。他们听说,德安孔尼亚公司的运铜船没有一艘能到得了美国的港口,它过不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这一关。

在雾气重重的冬夜,水手们在码头上低声谈论着拉各那·丹尼斯约德总是抢劫运送救济的船只,对铜则碰都不碰:他用船上的货物把船凿沉,放船员们乘救生艇逃生,但那些铜就沉入了海底。他们一提起这事,就像是在讲无人能够解释的黑暗传说一般;谁都不明白丹尼斯约德为什么不把铜拿走。

在二月份的第二个星期,为了节省铜缆和电力,一纸法令规定在二十五层以上禁止使用电梯。建筑的高层不得不腾空,还未粉刷的办公隔板便在楼梯间里立了起来。通过特别许可,一些破例的允许——在“必要需求”的名义下——还是给了几家更大型的企业和更高级的酒店。城市的上半截被砍掉了。

纽约的居民们过去从来不会注意天气。雨雪天气只是会讨厌地延缓交通,在灯火通明的商店门口留下些泥水而已。人们穿着雨衣、皮衣和晚间活动的拖鞋,逆风而行,觉得风暴是城市里的闯入者。现在,面对横行在狭窄街道上的阵阵风雪,人们感到了隐隐的恐惧,仿佛他们自己才是临时闯了进来的客人,风才是真正的主人。

“现在对我们来说反正都是一样了,别想它了,汉克,没关系。”当里尔登把无法交付铁轨的消息告诉她时,达格妮说道;他一直无法解决铜的供应。“算了吧,汉克。”他没有回答她。里尔登钢铁公司的首次失败令他难以释怀。

二月十五日夜里,在距离科罗拉多州温斯顿市半英里的铁路交接处,一块断裂的钢板导致机车脱了轨,而这一段本来是应该铺设新铁轨的。温斯顿车站的代理人叹了口气,叫来了吊车;在他的路段,这不过是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小事故而已,他对此都快习惯了。

那天晚上,里尔登高竖起大衣领,帽子低低地斜压在眼睛上方,踩着没膝的积雪,跋涉在宾夕法尼亚州被人遗忘的角落里的一座废弃露天煤矿的矿坑周围,指挥着他派来的卡车偷偷装煤。这个矿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能承受得了在此采掘的成本。但一个声音粗鲁、长着一双乌黑愤怒的眼睛的年轻人从一个填不饱肚子的定居点来到这里,组织起一伙失业的人,和里尔登谈妥了运煤的条件。他们夜间开采,把煤藏在暗沟里,他们接受现金作为酬劳,彼此再不多问任何问题。他们和里尔登带着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像野蛮人一样做着非法的交易,他们没有权利、称呼、合同或者保障,靠的只是相互间的理解和对承诺的绝对恪守,里尔登甚至不知道这个领头的年轻人的名字。看着他向卡车上装煤,里尔登在想,这个小伙子如果早生一个年代,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企业家;如今,可能再过几年他就会像不折不扣的罪犯一样结束他短暂的一生。

那天晚上,达格妮在应付塔格特公司理事会召开的会议。

在一间堂皇考究而供暖不足的高层会议室里,他们围着一张精美的桌子坐下。这些人在几十年的职场生涯中,素来要仰仗空洞的面孔、含混的言辞和毫无瑕疵的衣着来保护自己,现在则全都走了样,套头衫裹着他们的肚皮,脖子上裹着围巾,咳嗽声像突突的机关枪一样此起彼伏,不时打断谈话。

她注意到,吉姆失去了他平素表现出的从容。他缩着头坐在那里,眼睛飞快地在人们的脸上转来转去。

从华盛顿来的一个人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谁都不清楚他的确切工作和职务,但这毫无必要:他们知道他是从华盛顿来的。他是威泽比先生。他的两鬓花白,面孔瘦长,嘴巴看上去似乎是靠着脸部肌肉的用力拉扯才能合上;这使得他的面孔除了呆板以外,再也看不出别的表情。理事们不清楚他究竟是以来宾、顾问,还是主持的身份出席会议;他们认为还是不知道为好。

“我看,”会议主席说道,“我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我们主干线的轨道出现了不说是危急,也是很恶劣的状况——”他顿了顿,谨慎地附上一句,“而我们现有的唯一一条优质铁路就是约翰·高尔特——我是说——里约诺特铁路。”

另一个人等了等,看是否有别人打算接过他的话说下去,带着同样小心翼翼的语气说,“如果我们考虑到设备的严重短缺,而且考虑到我们是在把它作为一条支线来亏损运营,从而继续损耗的话——”他停了下来,没有把考虑到这些之后将会发生的后果说出来。

“要我看,”一个身材单薄、面色苍白、留着一撮端正的小胡子的人说,“里约诺特铁路看来已经成为了公司难以支持的财政负担——就是说,除非采取某种调整措施,就是——”他没有说完,而是看了一眼威泽比先生。对此,威泽比先生看上去似乎并没有留意到。

“吉姆,”主席说道,“我想你能够把情况向威泽比先生解释一下。”

塔格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刻意的从容,但这种从容已经是在破裂的玻璃物体上绷紧的一块布,时而可以看见锋利的边缘从上面穿过。“我想,普遍认为的是,影响到全国每家铁路的主要因素是企业里反常的破产率。而我们都意识到了,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只是目前而已,它使得铁路的情况接近了一种完全可以被称做危急的地步。特别是塔格特运输系统范围内倒闭的工厂数量之多,已经对我们的整个财务结构造成了破坏。一直为我们带来稳定收入的地区和分支系统现在呈现出实际的业务亏损。为大批量运输所制定的火车计划连三家货主都无法维持住,过去可一直都是七家。至少,我们不能给他们提供同样的服务;这就我们目前的费率来看……是不可能的。”他瞟了一眼威泽比先生,但威泽比先生似乎没有看到。“在我看来,”塔格特说,本来就尖锐的话在他的嗓音里变得更尖利了,“我们货主采取的立场是不公平的,他们大多数人一向对他们的竞争者有怨言,并且在当地通过了各种各样的措施清除了他们特有领域内的竞争。目前,他们中的大部分实际上都独自占有了各自的市场,但他们却不肯认识到,铁路公司不能把建立在整个地区产品基础上的运输费率给单独一家工厂。我们是为了他们在亏损运营,可他们却反对任何……任何费率的上涨。”

“反对任何上涨?”威泽比先生温和地说,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这可不是他们采取的立场。”

“假如我不想相信的某些传言是真——”主席的话还没说完,声音里就已经明显是惊恐万分了。

“吉姆,”威泽比先生愉快地说,“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提涨费率的事。”

“我现在并没有建议实际上涨。”塔格特忙说,“我提到它,只是为了说明情况。”

“可是,吉姆,”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说,“我以为你的影响力——我是说,你和莫奇先生的交情——会保证……”

他止住了话,因为其他的人都在严厉地看着他,谴责他违背了一条不成文的戒律:不能提及这样的失利,不能谈论吉姆强有力的友谊的神通,或者它们为什么没有管用。

“事实是,”威泽比先生轻松地说道,“莫奇先生派我来这里,是要讨论一下铁路工会涨工资的要求,以及货主们降低运费的要求。”

他的语调随意而坚决;他知道这些人对此都很清楚,这些要求已经在报纸上讨论了数月之久;他知道这些人心里害怕的不是这件事实,而是他把它讲了出来——似乎事实并不存在,但他的话却有力量让它存在了;他知道他们一直在等着看他是否会把这力量使出来;他想让他们知道一下他是会这样做的。

这种情形足以令他们爆发出一片反对之声;然而没有;没人回答他。随后,塔格特开口了,他那充满刺痛和不安的语调本想表达出气愤,但却只是承认了他的犹疑不定,“我不想对全国货主理事会的布兹?瓦特的重要性夸大其词,他一直在华盛顿大造舆论,不惜重金延请了很多人,但我建议还是别把这太当回事。”

“噢,我不知道。”威泽比先生说。

“听着,克莱蒙,我确切地知道韦斯利上个星期没有答应见他。”

“没错,韦斯利是个大忙人。”

“而且我知道尤金·洛森十天前举办大型聚会的时候,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到了,但布兹?瓦特没有被邀请。”

“这样啊。”威泽比先生的口气温和了。

“因此我不会把宝押在布兹?瓦特身上,克莱蒙,并且不会为他担什么心。”

“韦斯利为人公正,”威泽比先生说,“他一心想的都是公共职责。只有他不偏不倚地去考虑问题,才符合国家的整体利益。”塔格特坐直了身体,这句话是他所了解的最糟糕的一个危险信号。“不可否认的是,吉姆,韦斯利对你评价很高,他把你当成是一个进步的商人、重要的顾问和他最亲密的私人朋友之一。”塔格特迅速瞟了他一眼:这简直是更糟糕了。“然而一旦涉及公众的权益,韦斯利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个人的感情和交情。”

塔格特的面孔一片茫然;他的恐惧从不诉诸言语或表情。从与自己向来不承认的一个念头的搏斗中,他感到了恐惧:很久以来,在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中,他自己一直就是“公众”,他明白,一旦这个没人敢去反对的神奇圣洁的头衔连同它所有的“福利”一起被转交给布兹?瓦特的话,会意味着什么。

但他急匆匆地张口去问的却是,“你不是在暗示我把个人的利益置于大众权益之上吧?”

“不,当然不是,”威泽比先生几乎像是在笑一样地说道,“肯定不是,不是指你,吉姆。你具有的公众意识态度——以及领悟——已经是众所周知了。正因为如此,韦斯利希望你能全面地看问题。”

“是,那当然。”塔格特困惑地说着。

“那么,就替工会想一想吧。也许你没钱给他们涨工资,但生活费用如此之高,他们还怎么生存呢?他们得吃饭吧,对不对?不管有没有铁路,这都是头等大事。”威泽比先生的口气里透出一种沉着的正义感,似乎他正在背诵一条要表达另外的意思、同时他们也都知道的公式;他直视着塔格特,特意强调着话外之音,“铁路工会几乎有一百万名会员,算上家人、佣人,还有穷亲戚——现在这日子谁还能没有些穷亲戚?就是差不多五百万张选票,我说的是人。对此,韦斯利必须要考虑。他必须要想着他们的心理状况,然后去考虑大众。你目前征收的运费是大家都在赚钱的时候制订下来的,但依眼下的情形来看,运输的成本已经变成了谁都负担不起的压力,全国各地的人对此都是怨声载道。”他正视着塔格特;他只是看着他,但目光却像是在使眼色,“人实在是太多了,让他们不满意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人会去感激政府把铁路的运费降低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寂静得仿佛一个幽幽的深洞,东西掉下去便再无声息。塔格特和他们所有人一样,非常清楚莫奇先生将会怎样无私地随时牺牲掉他个人的友谊。

对于这样的沉默和事实,达格妮原本并不想说什么,她来这里是想解决问题而不是空谈,但终于忍无可忍,因此,她的声音听上去响亮而严厉:“得到你们这些年来想要的了,先生们?”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顿时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令他们不由自主地一齐向她看去,但是,他们明白了这声音的意味后,便迅速把视线转开——低头看着桌子底下,看着墙,只是不要看到她。

在接下来的沉寂中,她感到他们的仇恨正像糨糊一样令屋里的空气显得凝结而沉重,她知道这仇恨并不是冲着威泽比先生,而是冲她来的。哪怕他们仅仅是不理睬她的问话,她都还可以承受;但令她感到气愤的是他们的阳奉阴违:既假装不在乎她,又用他们自己的冷漠来回击她的。

主席的眼睛不去看她,声音明显是不置可否,但同时又故意地说,“本来没事,本来一切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决,但偏偏出了像布兹?瓦特和齐克?莫里森这样窃得高位的人。”

“哦,我不担心齐克?莫里森,”一脸苍白、留着小胡子的人说,“其实他在上层没什么关系。最坏的要算丁其?霍洛威。”

“我不认为这局面就没希望了,”一个裹着绿围巾的胖子说,“周?邓菲和巴德?黑泽顿和韦斯利的关系极其密切,如果他们的影响能占上风的话,我们就没事了。但是,基普?查莫斯和丁其?霍洛威很危险。”

“我能搞定基普?查莫斯,”塔格特说。

这个房间里,只有威泽比先生不介意看到达格妮;但他的目光无论什么时候停留在她身上,都发现不了任何东西;她是这个房间里他唯一看不透的人。

“我在想,”威泽比先生看着塔格特,随意说道,“你或许能帮韦斯利一个忙。”

“韦斯利知道我向来是靠得住的。”

“嗯,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能答应工会的加薪要求——我们或许可以暂时把降低运费的问题先放一放。”

“我做不到!”这简直是带着哭腔,“反对加薪是全国铁路联盟采取的一致立场,要求每一名成员都回绝这样的要求。”

“我正是这个意思,”威泽比先生温和地说,“韦斯利需要一个打破这个联盟的切入点,如果像塔格特这样的铁路公司让步的话,其他人就都好办了。你这是在帮韦斯利一个很大的忙:他会对此感谢的。”

“可是,老天爷啊,克莱蒙!根据联盟的规定,我这样是会上法庭的!”

威泽比先生笑笑,“什么法庭?这就交给韦斯利去办好了。”

“可是,克莱蒙,你清楚——你和我一样很清楚——我们对此无力负担呀!”

威泽比先生一耸肩,“那是你要解决的问题。”

“这又能怎么解决?”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事,和我们无关。你不会是想让政府开始告诉你怎么去经营铁路吧?”

“不,当然不是!可是——”

“我们的职责只是保障人们得到合理的报酬和良好的交通运输。这需要你来实现。不过,当然了,假如你说你干不了,那为什么——”

“我从来没说过!”塔格特急忙嚷道,“我根本就没说过!”

“很好,”威泽比先生愉快地说,“我们知道你一定能找出办法来。”

他看着塔格特;塔格特则正在瞧着达格妮。

“好吧,这只是个想法而已,”威泽比先生说着,向椅子里一仰,摆出一副谦虚的要退出的样子,“只是个让你去仔细研究一下的想法,我只是这里的客人,不想打断你们。我想,这次会议主要是讨论……支线的情况?”

“是啊,”主席叹了口气,说道,“是的,现在,是不是有谁要提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他等了等;没人搭腔,“我相信我们对局面都很清楚了。”他等了等,“看来大家都认为我们是不能继续负担某些支线的运营了……特别是里约诺特铁路……并且,因此,似乎要采取某种行动……”

“我认为,”一脸苍白、留小胡子的人带着出奇的自信的声音说,“我们现在应该听一听塔格特小姐的意见了。”他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显出了一副满怀希望的狡猾神情。达格妮只是转向了他,并未答话,他问,“塔格特小姐,你有何见解?”

“没有。”

“对不起,你再说一次?”

“我想说的都在吉姆已经向你们宣读过的报告里。”她平静地说,声音清晰而平稳。

“但你没有给出任何建议呀。”

“我没有建议。”

“可是,不管怎样,作为业务副总裁,你对这家铁路的政策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我对于这家铁路的政策没有发言权。”

“噢,可我们是迫切地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没有看法。”

“塔格特小姐,”他用了流畅而正式的命令口吻说,“你不能认识不到我们的支线正在以灾难般的赤字运行着——而且我们希望你能够让它们赢利。”

“怎么赢利?”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工作,不是我们的。”

“我在报告里指明了现在回天无力的原因。假如我忽略了什么事实的话,请说出来。”

“哦,这我不会知道。我们是希望你能找出办法来。我们的职责只是确保股东们能得到合理的利润。这需要你去完成。你不会是想让我们认为这工作你干不了吧,并且——”

“这我干不了。”

那个人张口结舌;他困惑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他这一套怎么就失灵了。

“塔格特小姐,”裹着绿围巾的人说,“你在报告中是不是暗示了里约诺特铁路的情况很严重?”

“我清楚地写了它已经没希望了。”

“那么你建议采取什么措施?”

“我没有建议。”

“你是在逃避责任吗?”

“你们觉得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她面向他们所有的人,冷静地说,“你们想指望着我说你们没有责任,说不是你们的狗屁政策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现在就说了。”

“塔格特小姐,塔格特小姐,”主席责备的语气里隐含着请求,“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现在埋怨谁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要再为过去的错误争吵了,必须团结成一个整体,使我们的铁路度过这个危机。”

一个头发花白、风度高贵的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冷眼看着这一场于事无补的闹剧,绝望地瞧了一眼达格妮。他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然而一开口说话,嗓门依然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主席先生,假如我们要考虑切实可行的对策,那么我提议,我们应该商榷一下对火车长度和速度的限制。在所有的措施当中,它所带来的危害最为严重。废除这项限制虽然不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可以起到极大的缓解作用。在机车严重不足和燃油极度短缺的情况下,能挂一百节车皮、三天即可跑完全程的列车只能挂上六十节车皮,要用四天才能到,这简直像是在犯罪一样。我建议去计算一下,我们运输的过失、不足和拖延毁了多少客户和地区,然后我们——”

“想都别想,”威泽比先生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别做梦能废除任何限制,对此我们是不会考虑的,我们对这样的话题连听都不会听。”

“主席先生,”花白头发的人平静地问道,“我能接着说下去吗?”

主席把手一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这是不可行的。”他回答。

“我认为我们还是把讨论集中到里约诺特铁路上来吧。”塔格特大声说。

长时间的沉默。

裹着绿围巾的人转向了达格妮,“塔格特小姐,”他一脸悲苦、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否认为——这只是个假想的问题——假如我们能有像里约诺特铁路那样的材料设备,就会解决主干线的运输需求?”

“会有帮助。”

“里约诺特铁路的铁轨,”面色苍白、留着小胡子的人说,“全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相比,目前根本买不到。这条铁路的轨道有三百英里长,这就等于是超过四百英里的里尔登合金铁轨。塔格特小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再也不能把这么好的铁轨浪费在没有什么运输业务的支线上了?”

“这要你们来决定。”

“我这么说吧:如果我们急需整修的主干线能有这样的铁轨,是不是有意义?”

“会有帮助。”

“塔格特小姐,”那个说话声音颤抖的人问道,“你觉得里约诺特铁路现在是否还剩下什么重要的客户?”

“有尼尔森发动机厂的泰德·尼尔森,别的没有了。”

“你是否认为里约诺特铁路的营运费用可以用来缓解系统其他部分的财政紧张状况?”

“会有帮助。”

“那么,作为业务副总裁……”他停住了;她望着他,等待着;他说,“怎么样?”

“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想说的是……就是,呃,作为我们的业务副总,难道你得不出任何结论吗?”

她站了起来,看着桌旁的一张张面孔,“先生们,”她开口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会如此自欺欺人,认为如果是我把你们想做的决定讲出来,承担责任的人就会是我。也许你们相信,假如我说出了这最后搞砸了的决定,我就成了凶手——因为你们知道这是一出拖了很久的谋杀的最后一击。我实在想不出你们觉得如此的装聋作哑最后能得到些什么,但我不会让它发生。就像其他那些一样,这最后的打击将要由你们去完成。”

她转身就走。主席忙欠起身,绝望地问,“可是,塔格特小姐——”

“请坐,请继续商议——然后进行我不会表态的投票,我弃权。假如你们希望的话,我可以在一边看着,但仅仅是以雇员的身份,我不会假装自己是别的什么人。”

她再次转身欲走,但花白头发的人的声音让她止住了脚步,“塔格特小姐,这不算是正式的提问,只是我个人好奇而已,你能否告诉我你对塔格特公司今后的前景是怎么看的?”

她理解地看着他,声音缓和了一些,回答说,“关于未来或者铁路系统,我已经停止去想了。我的打算是,只要还有可能,我就会继续让火车开下去。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长了。”

她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前,站在一旁,让他们没有她的加入而继续进行。

她望着这城市。吉姆得到了许可,塔格特大楼的楼顶依然可以用电。从高高的房间望去,城市宛如一片平坦的遗迹,只有依稀的几处玻璃窗还亮着灯,高耸在黑漆漆的夜空之中。

她没有听身后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不知道他们时断时续的争执在她身旁吵了多久——他们推来搡去,竭力缩回来,把某人推出去——争斗的不是要如何表明自己的意愿,而是要从不情愿的受害者那里挤出一点主张——争斗着要让失败者而不是胜利者去宣布这个决定:“我看……我认为,这是……在我看来,它必须……如果我们应该……我只是在表示……我不是在暗示,但……如果我们考虑双方……我看,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我看来这是确凿的……”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但她听到了这声音在说:“……因此,我建议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

她想,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叫起了这条铁路的正确名字。

你在多少代以前,也不得不忍受这些——并且对你是一样的艰难,一样的恶劣,但你没有被它阻挡——那个时候真的是像现在这样糟,这样丑陋吗?算了吧,表现的方式不一样,但都只是痛苦,可无论你承受的是哪一种痛苦,你都没有被它压倒——你没有屈服——你没有向它妥协——你面对了它,而这些就是我必须去面对的——你斗争了,而我也要去斗争——你战胜了它——我会努力的……在自己的内心里面,她听到了平静而强烈地被捧出的词语——直到片刻之后,她才回味过来,她是在和内特·塔格特说着话。

随后,她听到了威泽比先生的声音:“伙计们,停一下,你们是否想到过,在关闭铁路的一条支线以前,你们需要得到批准?”

“我的天啊,克莱蒙!”塔格特完全是在惊恐万状地叫嚷了,“这肯定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这我可不敢肯定,不要忘了,你是一个公共服务行业,不管挣不挣钱,都应该提供交通服务。”

“可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如果你关了那条铁路,你是没事了,你的问题解决了——可这对我们会怎么样?让一个像科罗拉多这样的州彻底没有交通运输?这会引起公众什么样的情绪?不过,当然了,假如你能给韦斯利一些回报,来平衡一下的话,假如你允许工会加薪——”

“我不能!我已经向国家联盟承诺了!”

“你的承诺么?好吧,你看着办。我们不想给联盟施加压力,更愿意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但这段日子很艰难,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人人都在破产,税收骤减,我们或许会——事实是,我们掌握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塔格特债券——我们也许在六个月之内,就只好要求对这些铁路债券实现兑付了。”

“什么?!”塔格特尖叫起来。

“也许更快。”

“可你不能这么做!哦,天啊,你不能这样!当初的延迟支付规定的可是五年!这是合同,是契约!我们还指望它呢!”

“契约?你这不是太落伍了吗,吉姆?除了眼前的需要,根本就没有什么契约。这些债券的原始拥有者们也在指望着拿到钱呢。”

达格妮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停不下来,控制不住,她实在不能放过这样一个为艾利斯·威特、安德鲁·斯托克顿、劳伦斯·哈蒙德,以及其他所有人报仇的机会。她简直要笑死了,说,“谢谢你了,威泽比先生!”

威泽比先生吃惊地看着她,“是吗?”他冷冷地问。

“我就知道我们得以某种方式来还这些债券,我们眼下就是在还。”

“塔格特小姐,”主席严厉地说,“难道你不觉得事后再来说这些一点儿用也没有吗?说这些我们如果不那样做就会如何如何的话,纯粹是理论上的猜测。我们不能沉溺在理论里,必须应付眼前的现实。”

“没错,”威泽比先生说,“你们就该这样——现实。我们现在答应和你们作交换,彼此为对方做些事情,你们给工会加薪,我们允许你关掉那条铁路。”

“好吧。”詹姆斯·塔格特哽塞地说。

她站在窗前,听着他们对决议投票。她听到他们宣布,将于六周之内,三月三十一日前,关闭约翰·高尔特铁路。

只不过是要挨过后面的这段日子而已,她想着;把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对付过去,接着是再后面的,一次对付一些,过一阵子就会容易多了;过一阵子,你就会挨过去的。

她给自己在下一个时刻的任务就是穿上大衣,头一个离开这个房间。

然后的任务是坐上电梯,穿过高大而安静的塔格特大楼到下面,接着的任务就是走过黑暗的大厅。

走到大厅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一个人倚墙而立,正专心等待着——他等的就是她,因为他直直地向她望了过来。她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因为她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这张面孔。

“嗨,鼻涕虫。”他轻声叫着。

她摸索寻找着曾经是属于她的那段遥远的日子,回答道,“嗨,费斯科。”

“他们是不是终于把约翰·高尔特害死了?”

她努力按时间的顺序将这一时刻排列好,这个问题是现在问的,但那张严肃的面孔却是来自哈德孙河畔小山上的那些日子。那个时候,无论什么问题,他都能理解,都能给她解释。

“你怎么知道他们今晚会这样做?”她问。

“这在好几个月前就已经很明显了,他们下次开会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这个。”

“你来这里干什么?”

“想看看你对此事的看法。”

“是想看笑话吗?”

“不,达格妮,我不是想对这事看笑话。”

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开心的迹象;她信任地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对此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

“我对此已经预料到了,我知道他们要这样做,所以现在只不过是要挨过”——今晚,她本来想这么说的,但却说道——“所有的工作和细节。”

他拉过她的胳膊,“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喝点什么。”

“弗兰西斯科,你怎么不嘲笑我?你一直是在笑话那条铁路。”

“我会的——明天吧,等我看见你又继续那些工作和细节的时候。今晚不会。”

“为什么?”

“好啦,现在你根本没法谈这个。”

“我——”她想去反对,但是却说,“对,我想我现在是这样。”

他把她领到大街上,她发现她在默默地随着他脚步的稳健节奏走着,他握着她胳膊的手指并不使劲,但很牢固。他冲驶来的出租车打个手势,为她打开了车门。她听着他的指挥,没有问问题;却像游泳的人停止住扑腾,感到了轻松。眼前这个沉稳可靠的男人是在她忘掉了希望还存在的时候抛向她的救命绳索。这股轻松并不是因为放弃了责任,而是由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把它肩负起来的人。

“达格妮,”他看着出租车窗外掠过的城市景象,说,“想想第一个想到了要制造钢梁的人,他对他所看到、想到和他要去得到的一切都很清楚,他不会说,‘它在我看来,’而且他不会服从那些说什么‘根据我的意见’这种话的人。”

她笑出了声,对他的准确不禁称奇:他猜到了令她厌恶至极的那种感觉的实质,就是她非得从沼泽中逃离的感觉。

“看看你的周围,”他说,“城市是人类的勇气被冻僵后的形状——这是那些第一次想到用各种螺钉、铆钉和发电机把它建造出来的人们的勇气,这勇气敢于说‘它是’,而不是‘它在我看来’——并且敢于用生命对他的决定负责。你不是只有一个人。那样的人是存在的,他们一直都存在着。人类曾经蜷缩在山洞里,听凭瘟疫和风暴的摆布。像你们理事会的那些人能把人类领出山洞,让他们来到这里吗?”他指了指城市。

“上帝,绝对不可能!”

“那么这就证明了另外一类人确实存在。”

“是的,”她急不可待了,“是的。”

“想想他们,忘掉你的理事会吧。”

“弗兰西斯科,这另外一类人——现在他们在哪里?”

“现在没人用得着他们了。”

“我需要他们,天啊,我太需要他们了!”

“你需要的时候,就会找到他们的。”

直到他们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厅里的桌旁坐下,她打量着手指间长长的酒杯脚柄,他才开始问起约翰·高尔特铁路的事,她也才说了起来。她几乎没留意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里很安静,陈设豪华,看上去像是个秘密的隐居地;她看到手下小巧亮泽的桌子,背后圆椅上的皮垫,一面深蓝色的镜子将他俩与眼前的一切快乐和烦恼隔开,其他的一切也都隐藏在镜中了。弗兰西斯科向前俯着身,抵住桌子,正望着她,她感到自己如同是在依靠着他那沉着而专注的目光。

他们没有谈那条铁路的事,但她的眼睛低垂,盯着杯子里的液体,突然说:“我在想那个晚上,内特·塔格特被告知要舍弃他正建造的大桥,跨过密西西比河的大桥。他当时急需钱——因为害怕那座桥,认为修建它是不切实际的冒险。那天上午,他被告知河上的蒸汽轮船公司已经起诉了他,认为大桥是对公共利益的破坏,要求拆除。大桥在河面上已经盖好了三个桥拱。同样是那天,一群当地的暴徒袭击了盖好的建筑,在木脚手架上放起火来。他手下的工人抛下他逃了,有些是出于害怕,有些是收了蒸汽轮船公司的钱,大部分的人是因为他已经好几个星期发不出工资了。在那一整天里,他不断听说订购了塔格特公司股票的人们纷纷要求取消订购。傍晚时分,他赖以获得支持的最后两家银行组成的委员会前来见他,就是去了他在河边的工地上,在他每天居住的破旧列车厢里,敞开的大门外即是烧焦的废墟,木头余烬的黑烟还在扭曲的铁架上空飘着。他和那些银行谈好了一笔贷款,但合同还没有签。委员会通知他,他必须放弃那座大桥,因为他的官司注定要输,等他把桥建好的时候,拆掉大桥的命令也就会下来了。他们说,如果他愿意放弃,并像其他铁路公司那样用船把他的旅客运过河去,合同就可生效,他就可以拿到钱,继续在河对岸建他的铁路;否则,就取消贷款。他们问他对此怎样回答。他一句话都没讲,一把抓起合同并撕掉,然后递给他们,走了出去。他沿着修好的桥拱走到最前面的横梁跟前,跪在地上,拾起工人们扔下的工具,开始一点点地清除钢架上烧焦的废烬。他的总工程师看到他手里拿着锤子,独自一人在宽阔的河面上,在他的身后,夕阳正在西沉,他的铁路也将要铺向那里。他在那里干了个通宵,到了早晨,他酝酿出了一个计划,就是如何去找合适的人,这些人要有独立的判断力——然后找到他们,说服他们,筹集起资金,继续建大桥。”

她声音低沉、语调平缓地讲述着,同时低头看着杯中的液体表面的光芒,它随着她的手捻动着杯柄,闪闪发亮。她不露声色,但声音中充满着祈祷者一般的虔诚:“弗兰西斯科……如果他能挺过那天晚上,我有什么权利去抱怨?我此时的感受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建成了那座大桥,我必须为了他去守住。我不能让它像南大西洋公司的大桥那样倒塌。我几乎觉得他会知道,如果我听任这一切发生,他独自在河上的那天晚上就会知道……不,这太荒唐了,但这就是我的感觉:所有理解内特·塔格特那天晚上感受的人们,所有现在还活着,并且能够理解它的人们——如果我任其发生的话,我背叛的就是他……我不能。”

“达格妮,假如内特·塔格特现在还在,他会怎么做?”

她一下子苦笑出来,脱口道,“他连一分钟也受不了!”——随即纠正着自己,“不,他会的,他会想出办法和他们斗的。”

“怎么斗?”

“我不知道。”

她注意到,他把身子俯向前来问话的时候,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神里有某种紧张和谨慎的意味,“达格妮,你们理事会里的那些人根本不是内特·塔格特的对手,是不是?他们用什么方式都战胜不了他,他一点也不用害怕他们,就是把他们全加在一块,无论是思想、意志,还是力量,都不及他的万一。”

“对,当然不及。”

“那么,在人类的整个历史当中,为什么总是能够成功地创造世界的内特·塔格特,却总是又把它输给了那些董事官员们呢?”

“我……不知道。”

“连对天气都不敢表明态度的人,怎么能够和内特·塔格特较量呢?如果他决心捍卫自己的成果,他们怎么可能去霸占?达格妮,他用尽了浑身解数去和他们斗争,但却没有用最重要的一个。如果我们——他和我们其余的人——把这世界拱手相让的话,他们就不可能得逞了。”

“是啊,是你把它给了他们,艾利斯·威特是这样,肯·达纳格是这样,我不会。”

他笑了,“是谁为他们建造了约翰·高尔特铁路?”

他看到的只是她嘴角轻微的抽动,但他知道,这个问题像是给了一个伤口重重的一击。然而,她平静地回答道,“是我。”

“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是因为那些没有坚持、没有斗争、然后放弃了的人。”

“难道你看不出只有这一条出路吗?”

“不。”

“你还愿意去承受多少不公正的待遇?”

“直到我斗争不下去了为止。”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明天呢?”

她直视着他,略显骄傲地有意显示出自己的镇定,平静地说,“开始扒铁路。”

“什么?”

“就是约翰·高尔特铁路,要像我亲力亲为的那样,严格按我的要求把它完好地拆下来。先做好关闭的准备,然后把它拆掉,用拆下来的部分去加固横贯全国的主铁路。要做的事有很多,我会非常忙。”她的声音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原先滴水不漏的镇静稍稍松动了,“你知道,我一直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令我欣慰的是,我可以亲自去做这件事。也正因如此,内特·塔格特那天晚上一直不停地在干,人只要有事情做,就还没那么糟糕。并且我知道,至少我是在挽救主干线。”

“达格妮,”他非常冷静地问——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一种感觉,她的回答似乎攸关着他个人的命运。“要是你不得不把主干线也拆掉呢?”

她脱口而出,“那我就会让最后一台火车头从我身上轧过去!”——但紧接着又说,“不,这不过是自暴自弃而已,我不会那样做。”

他轻柔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的,但你却希望能那么做。”

“是啊。”

他笑了,眼睛没在看她;这嘲弄的笑容里饱含着痛楚,更是对他自己的讽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肯定,但她对他的脸庞是如此的熟悉,尽管再也猜不出原因,依然总是能够察觉到他的感受。她想道,她熟悉他的脸,就如同她对他身体的每一片肌肤都了如指掌一样,如同在这个暧昧的隔间里,她还能看见,还能忽然间感觉得到他近在咫尺的衣服下面的身体一样。他把头转向她,眼睛里的变化使她清楚,他已经知道了她此时所想。他转开了视线,端起酒杯来。

“好吧——”他说道,“为内特·塔格特。”

“也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她问道——随即懊悔不已,因为这听上去像是讽刺,也并非她的本意。

但是,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异常明亮的清澈,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骄傲的笑容,坚定地回答道,“是的——也为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

她的手不禁一抖,几滴酒洒在了深色闪光塑料桌面上的方形花边纸台布上面。她看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手上粗犷而简短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庄重地宣誓。

她猛然想到,这是他十二年来头一回自愿来找她。

他仿佛是自信地掌控着局面,仿佛他的信心注入给了她,让她也把信心重拾起来,他令她根本无暇去想他们是否应该在一起。此刻,她难以解释地感觉到,他固有的矜持不见了,那不过是几个苍白的沉默瞬间,和他把头扭开时静止不动的前额、下巴和嘴部的轮廓——但她感觉到,似乎他才是在挣扎着要重新去找回什么东西。

她不清楚他今晚怀着什么样的企图——并且发现他的目的或许已经达到了:他支撑着她度过了最糟糕的时刻,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智者聆听并理解她的感受,这是他对她的绝望最有力的回击。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带给了她这么多年的痛苦之后,他为什么要对她的绝望表示关心?她如何对待约翰·高尔特铁路的灭亡和他有什么关系?她注意到,她在塔格特大楼的大厅里时就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这就是维系在他们之间的纽带,她想道:她不会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为看到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他总是很清楚应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危险就在这里:尽管知道这只是某种新的圈套,尽管对他向来是背叛那些信任他的人记忆犹新,她还是会信任他。

他双臂交叉,拄在桌子上,身体俯向前,凝视着前方,突然看也没看她就开口说:“我正在想塞巴斯帝安·德安孔尼亚为了等待他心爱的女人所花的十五年;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再找到她,她是否还在人世……她是否还会等着他。但他知道,她不能在他的搏斗中生活,在胜利之前,他不能迎接她回来。因此他用他的爱填补了希望失去后留下的空白,等待着。但当他抱着她跨过门槛,把她视为这个新世界里的第一位德安孔尼亚夫人时,他知道他胜利了,他们得到了自由,她已不受威胁,再不会有什么能伤害到她。”

在他们陶醉在幸福中的那些日子里,他从没暗示过会把她想成是德安孔尼亚夫人。在一瞬间,她弄不清自己是否知道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但这一瞬间消失在一股看不见的战栗之中:她不相信这过去的十二年能够令她刚刚听到的这些还存在什么可能。这是个新的陷阱,她想。

“弗兰西斯科,”她厉声问道,“你对汉克·里尔登都干了些什么?”

他愣了,这个时候她还会想到这个名字。“怎么?”他问。

“他曾告诉过我,你是他所喜欢的唯一一个男人。可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只要见到你,就会把你杀了。”

“他没告诉你为什么?”

“没有。”

“他对此什么都没和你说?”

“没有。”她看到他怪异地笑了,笑容里带着伤感、感激和向往。“他告诉我你是他唯一喜欢的男人时,我警告过他,你是会伤害他的。”

他像是骤然发作一般地吼道,“除了一个人以外,只有他可以让我为之付出生命!”

“除了谁?”

“我已经交托出生命的那个人。”

“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似乎他已经说得太多,没有回答。

“你对里尔登都做了什么?”

“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不行。”

“你是否对那些……对你很重要的人,总是如此?”

他看着她,露出了一股显得格外无辜、痛苦而真诚的笑容,“你知道,”他轻柔地说,“我可以说他们才总是这样对待我的。”他补充道,“但我不会,这些所作所为——还有这些想法——是我的。”

他站起身来,“咱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站起来,他拿起了她的大衣;这件衣服很宽松,他用手将衣服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他的双手在她的肩头多停留了一刻。

她扭过头去看他,而他正奇怪地呆立着,目不转睛地向桌子看去。他们起身的时候,把带花边的纸台布碰到了一边,她在塑料桌面上看到一行刻痕。尽管被人试图抹掉,但痕迹犹在,如同某个不知名的醉鬼在绝望中发出的无法磨去的声音:“谁是约翰·高尔特?”

她恼火地一把将台布拉回原位,盖住了字迹,他不禁莞尔一笑。

“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能告诉你谁是约翰·高尔特。”

“真的吗?好像每个人都认识他,但每个人所讲的故事都不一样。”

“关于他的故事,你所听到的都是真的。”

“那么,你的故事又是什么?他是谁?”

“约翰·高尔特是改变了想法的普罗米修斯。作为对他把神火带给人类的惩罚,他一直饱受着兀鹰啄食的折磨,数百年后,他挣脱了锁链——并且从人们手里收回了神火,直到人们撤走他们的兀鹰为止。”

一排排枕木转过花岗石的拐角,在科罗拉多的群山之间盘旋起伏。达格妮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沿枕木走着,双眼望着毫无意义的远方;只有在枕木之间迈着的熟悉的步子让她还真切地感受到铁路上才有的律动。

一团灰色棉球般的形状,既不像雾,又不像云,悬挂在天空和群山之间阴沉沉的空隙中,使得天空看上去像是一个破旧的床垫,向山的两侧撒落着填充的棉絮。地上覆盖了一层硬硬的积雪,却既不是来自冬天,也不属于春季。空气中飘浮着网一样细密的潮湿,她的脸上不时有冰冷的针扎一般的感觉,既不是雨滴,也不是雪花。天气似乎不敢明确表态,只是含混不清地在莫衷一是间晃悠着;这天气和董事会一样,她想。昏暗的光线令她难以分辨这一刻究竟是三月三十一日的下午还是晚上。但她非常确定的是,这一天是三月三十一日;这绝对不会错。

她和汉克·里尔登一起来到科罗拉多,购买倒闭的工厂里还能找得到的任何设备,这就像趁着沉船还没完全没入水底,对它匆匆地进行搜查一样。这事本可以让手下人去做,但在并未挑明的共同目的驱使之下,他们亲自来了:他们抑制不住地想来搭乘这最后的一班列车,这就如同人们明白这只是对自己的折磨,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想来葬礼做最后的诀别。

他们在令人生疑的卖主们所进行的并不完全合法的出售中将设备买下来,没有人说得清谁才有权利处置这些完好无损的闲置设备,也没人对这样的买卖表示质疑。在被毁的尼尔森发动机厂,他们把能搬走的东西全部买了下来。泰德·尼尔森在听到铁路将被关闭的通知一周后便甩手不干,然后消失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捡垃圾的,不过不断地搜找还是让她能够把这几天坚持了下来。当她发现离最后一班列车的发车还有三个钟头的空闲时,她便逃离了城镇里的死气沉沉,来到郊外散步。她信马由缰,独自一人走在遍布岩石和积雪的崎岖山路上,竭力用思考驱走心中起伏的情绪,她明白她必须熬过这一天,不要去想她乘坐着首班列车时的那个夏季。然而,她发觉自己又走回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并且知道她是有意这样做的,这正是她出来散步的目的。

这是一条已经被拆掉的丁字支轨,信号灯、转轨器、电话线统统都不见了,只有地上还躺着的长长一串木头——没有铁轨的枕木像是脊椎的残骸——在一个废弃的斜坡交叉口上,立着一根柱子,这便是它孤独的守望者,柱子上写着:“停,看,听。”

她来到工厂的时候,暮色夹杂着雾气已经早早地降临在了山谷里。一块亮闪闪的牌子挂在工厂正门的墙上,写着“罗杰?马什,电子器件”,她想起为了不离开这里,曾经要把自己绑在办公桌上的那个人。建筑完好无损,像是一具尸体,刚刚闭上眼睛,人们还等着看到它们再一次睁开。她觉得灯光随时都会从一扇扇巨大的窗户里和长长的平坦的顶棚下亮起。然后她看到了被鲁莽的小孩子用石头敲碎的一扇窗户,看到大门口台阶上长起的一株又高又干的野草。她心中突然腾起一股盲目的愤恨,对野草如此的猖狂愤愤不平,因为她明白这代表着一种什么样的敌人,她跑向前去,跪在地上把野草连根拔起。随后,她跪在工厂的台阶上,望着暮霭沉沉中的寂静苍山,心里想: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当她走完了枕木路,又回到马什维尔的时候,天几乎快黑了。马什维尔在过去几个月中一直是这条铁路的终点;开往威特中转站的列车早已取消;费雷斯博士的再开发计划也于这年冬季流产了。

街灯亮了,它们高悬在十字路口的半空中,顺着马什维尔空旷的街道,形成了一长串渐远渐暗的黄色亮球。所有像样一些的住宅都已空置——这些造价合适、整洁而耐用的房屋建造并维护得很好;草坪上插着褪了色的“出售”标志。但她看到了廉价和俗不可耐的房屋里还亮着灯光,仅仅几年的光景,这些房子便衰败而凋落,沦为贫民窟里的小破屋;这些人家没有搬走,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在一座屋顶塌陷、墙壁开裂的房子中,她看见亮着灯的房间里有一台大屏幕的电视机。她不知道他们还指望科罗拉多的电力公司会存在多久。随即,她摇了摇头:那些人从来就不知道这些电力公司的存在。

马什维尔最大的街道两侧是一排又一排店铺倒闭后的黑洞洞的橱窗。所有高档的商店都撤走了——她望着店铺的标志,心里想道;随之她打了个冷战,意识到她现在所指的高档,最贫困的人也曾经能伸手可及,可眼下倒真的成为奢侈场所了:干洗店——电器商店——加油站——药铺——五分一角店。剩下来的只是杂货铺子和理发店。

火车站的站台上人群熙攘,耀眼的弧光灯像是要把它从群山里剔出来,加以孤立和聚焦,如同一个小小的舞台,在深邃的夜色中,在那些看不见的观众席面前,赤裸裸地上演着一举一动。人们推着行李车,抱着孩子,在售票窗口前大肆地讨价还价,从他们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惶恐举动之中看得出来,他们其实就是想倒在地上,充满恐惧地尖叫。这恐惧是带有一种逃避意味的内疚:他们之所以害怕,并不是因为了解了情况,而是因为他们拒绝去了解。

最后一班车停靠在站台上,一长溜灯光通明的车窗显得格外形单影只。从火车头里重重喘出来的蒸汽,在车轮的四周弥漫,没有了以往因为春天的到来而能量四溢的欢快声音;它的喘息声让人不忍多听,更不忍不听。在亮着灯的一排车窗的末端,她看到一个小红灯挂在了她的车厢上。红灯之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列车里面满满当当,人们茫然无措,声嘶力竭地尖声叫嚷着,企图在连接处和通道找块落脚的地方。有的人并不走,只是无聊而好奇地站在周围看热闹;他们赶来,好像知道这是社区里,甚至是他们的有生之年所能亲身经历的最后一件大事了。

她尽量不主动去看任何人,匆匆地自人群中穿过。有的人知道她是谁,大多数则一无所知。她看见一位肩披破围巾、满脸风霜的老妇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绝望的乞求。一个胡子拉碴、戴了副金边眼镜的年轻人站在照明灯下的木箱上,冲着过往的人们大叫道,“他们怎么居然说没生意!看看这趟火车!全坐满了!生意多好啊!只不过是他们不赚钱了,所以才会让你们败落下去,这些贪婪的寄生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挥舞着两张车票,向达格妮冲了过来,叫喊着日期搞错了。达格妮不得不竭力推开人群,向列车的尾部挤去——但一个面容憔悴的人瞪着一双凶狠而茫然的眼睛,冲上前来,喊叫着,“这下你可好了,你有好大衣穿,有私人车厢,可你却不让我们有火车坐,你,还有所有的那些自私——”他的话戛然而止,眼睛朝她身后的什么人看去。她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肘:原来是汉克·里尔登。他拉着她的胳膊,带她向她的车厢走去;她瞧着他的表情,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在站台的末端,一个面容惨白的胖男人正在那里对一个啜泣的女人说着,“世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只要还有那些富人,就没有穷人的活路。”高悬在城镇漆黑的夜空之上的,便是威特的火炬,它像一个尚未冷却的星球,在风中闪烁着火焰。

里尔登走进了她的车厢,但她还停留在车门的台阶旁,延长这最后告别的时刻。她听到“全体上车!”的喊声,望着留在站台上的人们,她仿佛是看到一群人在目送着最后的救生艇离他们而去。

列车长站在最下方的车梯上,一手拎着信号灯,一手握着表。他瞧了一眼手里的表,便抬头看着她。她闭上眼睛,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看见了他的信号灯在空中挥了起来——她拉开门,走进了车厢,面前出现的里尔登使她对车轮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启动的感觉轻松多了。

詹姆斯·塔格特从纽约给莉莉安打来了电话,“哎,没有——没有什么事,只是不知道你近来怎么样了,是不是来过城里——都好久没见到你了,我是想你下次来纽约的时候,也许咱们能一起吃个午饭。”——她明白,他心里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懒洋洋地回答说,“噢,我看一下——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四月二日?我看看我的记事本——啊,正巧我明天要去纽约买点东西,你帮我省了午饭的钱,我当然很高兴了。”——他清楚,她根本不是要买什么东西,促使她进城来的理由正是这次午餐。

他们会面的地点是一家显赫而豪华的餐馆,这里的名气和价位远远使得跑花边新闻的记者没了兴趣,并不是一向热衷于出风头的詹姆斯·塔格特习惯去赞助扶持的那种场所,她由此认为,他是想避开人们的注意。

她脸上带着半是会意、半是神秘的好笑神情听他聊着他们认识的朋友,剧场上演的剧目,以及天气,借此来小心翼翼地营造出一种无关紧要的气氛。她很优雅地坐着,却并不端正,似乎是向后稍稍仰着,欣赏他完全多余的表演和他的这番苦心。她忍着好奇心,等着探破他的意图。

“尽管麻烦这么多,情绪还能如此振作,”她说道,“我真觉得应该鼓励鼓励你,或者给你个奖章什么的,吉姆。你不是刚刚关掉了你最好的一条分支铁路吗?”

“哦,那不过是经济上的稍许挫折罢了,仅此而已。这样的压缩总是免不了的。考虑到全国目前的形势,我们还算不错,比其他人还是要好些。”他耸耸肩,又说,“另外,里约诺特铁路是不是我们最好的分支还不能一概而论,这不过是我妹妹的想法而已,那是她最赏识的项目。”

她从他故意放慢的说话声中听出了隐含的快意,便笑着说,“明白了。”

塔格特的眼睛从低垂的额头下方向上瞟着她,似乎格外希望她能理解他的意思,问道,“他对此反应如何?”

“谁?”她明知故问。

“你丈夫。”

“对什么的反应?”

“关闭那条铁路。”

她快活地笑了起来,“你的猜测和我一样,吉姆——我猜得可是很准的啊。”

“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妹妹的反应,也就已经知道他的了。你的乌云过后,可是双倍的阳光灿烂呀,对不对?”

“他过去几天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一直在科罗拉多州,所以我——”她停了下来;她本来没当回事,但注意到塔格特的问题格外明确,而语气又过于随意,她意识到他开始切入这次午餐的真正主题了;她在最短的停顿后,依然以更为轻松的口吻,继续说道,“所以我不知道。不过他随时就要回来了。”

“你是不是认为他的态度还是可以算作顽固不化?”

“当然了,吉姆,这还用说嘛!”

“希望发生的这些也许能让他做事更成熟一些。”

她对他还看不清她此刻的认识感到好笑,“哦,是啊,”她懵懂地说,“要是有什么事能改变他就太好了。”

“他是在给自己造成极大的困难。”

“他向来如此。”

“但是事情总是会让我们的心态变得更圆滑的,迟早会这样。”

“我听说过对他的性格的种种说法,不过从来没有‘圆滑’这个字眼。”

“呃,事情在变化,人随着它们在改变。无论怎样,自然的法则就是动物必须要适应他们的环境。并且我要补充的是,现在,适应能力已经不仅仅是自然法则的迫切要求了。我们将会遭遇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因为他的固执态度而受罪。作为你的朋友,我不愿意看见你陷入他所奔赴的危险之中,除非他学会合作。”

“你真是个好人,吉姆。”她悦耳地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谨慎地放慢了速度,字斟句酌,同时又平衡着语调,力求达到一个在清晰和朦胧之间的效果。他想让她明白,但又不想让她把一切都彻底搞清楚——因为这种他驾轻就熟的语言的本质就是从来不会让包括说话者在内的任何人去彻底明白。

不用说,他对威泽比先生比较了解。上次去华盛顿的时候,他恳求过威泽比先生,降低铁路的运费对他将会是致命的打击;涨工资的要求已经答应了,但报纸上还是在传出降低运费的声音——塔格特明白,如果莫奇先生允许这样的声音存在,这意味着什么;他明白刀还是架在他的脖子上。威泽比先生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只是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的口气说:“让韦斯利棘手的问题可太多了,在钱的问题上,如果他对每个人都宽限一点,就不得不采取一些你多少也能想到的紧急措施。但你知道,这会遭到全国保守势力多大的反对。比如,像里尔登这样的人。我们可不想让他曾经干过的那种事再发生了。韦斯利会给那些能够控制里尔登的人很多好处,只是这一点我想还没人能够做到。不过,也许我是错的,你对此可能更清楚,吉姆,因为里尔登也算是你的朋友了,还参加过你的聚会之类的活动。”

塔格特望着桌子对面的莉莉安,说道,“我发现友谊是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没有让你看到我的友谊的见证,这就是我的不对了。”

“但我对此从未怀疑过。”

他压低了嗓音,带着不祥的警告口气说,“尽管事关机密,作为对朋友的帮助,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你丈夫的这个态度现在正在被高层所议论——是相当有权力的高层,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这就是塔格特恨莉莉安的地方,他心想:她明明知道游戏规则,却总是出人预料地玩她自己的花样。她此刻突然看着他,当着他大笑,绝对是违反游戏的常理——在这副天真无知的表现过去之后,她又显出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直率地说,“啊,亲爱的,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这么好的一顿午饭的目的并不是说你要来帮我,而是要我去帮你。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危险,可以用我帮的这个忙去和高层做交易,得到更多的好处,而且你是在提醒我以前答应过要帮你的事。”

“他在法庭上的那场表演可算不上是我所认为的帮忙,”他恼火地说,“当时,我从你那里可没想到会是那样。”

“噢,当然了,那不是,”她沉着地说,“那肯定不是。不过,亲爱的,他表演了那么一出后,你觉得我会不知道高层对他非常注意么?你还真觉得这是个秘密,值得你特意告诉我吗?”

“可这是真的,我听说了对他的议论,所以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知道这是真的,也知道他们会去议论他,我还知道他们要是有对付他的办法,法庭审理一结束就会下手了,我的天啊,他们巴不得能下手呢!因此,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人里面,这个时候只有他还算安全,我很清楚他们害怕他。我对你的意思了解得够清楚吧,亲爱的?”

“既然这样,假如你是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不得不说你真是把我搞糊涂了,我不明白你这是在干些什么。”

“嗨,我只是把话挑明而已——这样你就可以明白,对于你是多需要我的帮助,我心里是清楚的。现在这些已经说开了,该轮到我跟你说说事情的真相了:我并没有背叛你,只不过是我失算了。对于他在庭审时候的表现——我的思想准备一点也不比你多,甚至更少,我满以为不会那样。但事情有点不对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正在想办法找。一旦找到,我是会守信用的。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把这些都算作你的功劳,告诉你的那些高层的朋友们,是你解除了他的武装。”

“莉莉安,”他窘迫地说,“刚才我说很想将我的友情证明给你看,我是认真的——如果有什么事用得上我——”

她笑了起来,“没有。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不需要什么好处,不做交易,我是个纯纯粹粹不带商业色彩的人,什么回报都不要。只能是碰运气,吉姆,你也只好指望我了。”

“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这么做?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她向后一靠,笑了,“就是这顿午饭,就是在这里看到你,知道你非得来找我不可。”

塔格特隐藏着的眼神里燃起了一股怒火,随后,他的眼皮慢慢地眯缝了起来,他也向椅子上一靠,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有了一丝嘲讽和满足。即使从代表着他价值规范的那个从未挑明、从未说出、从未明确定义的混乱观点来看,他也还是能认识到在他们之中,谁对对方更有依赖性,谁又是更卑鄙的。

他们在餐馆门口分手后,她去了里尔登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套间,他不在的时候,她有时会待在那里。她悠然思考着,在房间里踱了半个小时,然后像是随意地拿起了电话,却已经是下了决心。她给里尔登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伊芙小姐他预计什么时候会回来。

“里尔登先生明天坐彗星快车到纽约,里尔登夫人。”伊芙小姐用清晰、礼貌的声音说道。

“明天?太好了,伊芙小姐,能帮我个忙吗?能不能告诉我家的葛特璐别等我回来吃晚饭了?我今晚就住在纽约。”

她挂上电话,看了看手表,给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花房拨了电话,“我是亨利·里尔登夫人,”她说,“我想订两打玫瑰花,送到里尔登先生乘坐的彗星快车的车厢……是的,今天,下午,等彗星快车到芝加哥的时候……不,什么卡片都不要——只要花就行……太感谢了。”

她给詹姆斯·塔格特打了电话,“吉姆,能不能给我一张到你的旅客站台的票?我明天想到车站去接我丈夫。”

她在巴夫·尤班克和伯川·斯库德之间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选巴夫·尤班克,给他打电话,约好今晚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音乐剧。随后,她去洗澡,放松地躺在浴缸的热水里,读起一份专门讲述政治经济方面问题的杂志来。

下午很晚的时候,花房给她打来了电话,“我们的芝加哥店报告说他们没能送成花,里尔登夫人,”他说,“因为里尔登先生没有坐彗星快车。”

“你确定?”她问。

“非常确定,里尔登夫人。我们的人在芝加哥车站没有发现用里尔登先生的名字订的包厢,为谨慎起见,我们和塔格特公司纽约办公室做了核对,他们说里尔登先生不在彗星快车的旅客名单内。”

“我明白了……那就请把订单撤了吧……谢谢你。”

她眉头紧锁,在电话机旁坐了一会儿,然后打电话给了伊芙小姐,“请原谅我有点走神了,伊芙小姐,刚才我有点着急,没有记下来,现在记不清你说的了。你是说里尔登先生明天回来,坐彗星快车吗?”

“是啊,里尔登夫人。”

“你没听说他的计划有什么推迟和变动吗?”

“哦,没有。其实我一小时前刚和里尔登先生通完话。他是从芝加哥的车站打过来的,还说他得赶紧上车,因为彗星快车要开了。”

“明白了,谢谢你。”

她一放下电话,就噌地站了起来。她开始在屋里兜着圈子,脚步此时变得凌乱而沉重。随即,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停了下来。只有一个原因会让一个男人用假名预订列车的座位:他不是独自一人。

她脸上的肌肉渐渐变成一个满意的笑容:这可是一个她没有想到的机会。

在终点站的站台上,莉莉安站在靠近整列火车中间的位置,看着从彗星快车上走下来的旅客。她的嘴角隐隐浮着笑意,没有生机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她像一个女学生那样笨拙急切地来回转动着脑袋,视线从一张又一张面孔间扫过。她想看看当里尔登带着他的情妇,看到她站在这里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她满怀希望地扫视着每一个从列车上走下来的衣着华丽的年轻女人。很难看得清:头几个人才下车不一会儿,列车宛如伤口崩裂,一股浓浓的气流像是被吸尘器吸了出来一样,冲着一个方向喷了出来,弥漫了整个站台;她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灯光刺眼,在尘土飞扬、油腻不堪的黑暗中射出一束光柱。她必须努力站稳,抵挡着这股无形的动力压迫。

她从人丛当中第一眼看见里尔登的时候,不禁愣了:她并没有看见他从车厢下来,但他此时正从远远的列车尾部向她这个方向走来。他独自一人,迈着他那目的明确的步伐,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身边没有女人,除了一个行李员匆匆地拎着一个她认识的皮箱以外,没有任何人伴随。

在一阵难以置信的失望所带来的暴怒之下,她疯狂地在他身后寻找着任何一个单独的女子身影,她绝对相信自己可以认出他找的这个女人。她的寻找一无所获。随后,她看出列车的最后是一节私人车厢,看见一个人站在车门的旁边,正和车站的官员说话——这个人穿戴的不是貂皮大衣和面罩,而是一件粗犷干练的运动上衣,在一副身为车站的主人和中心的自信举止下,衬托出她那苗条身材的无比优雅——她正是达格妮·塔格特。随即,莉莉安·里尔登便全明白了。

“莉莉安!出什么事了?”

她听到了里尔登的说话声,感觉到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发现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在看着一个突然出现的紧急情况一样。他看到的是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庞和茫然失散的恐怖眼神。

“出什么事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嗨,亨利……我就是来接你……没有特别的事……我只是想来接你。”她脸上的恐怖不见了,但她说话时,声音却变得奇怪的平淡,“我想见你,就是一阵冲动,突然的一阵冲动,我忍不住,因为——”

“可你看上去……看上去像是病了。”

“没有……没有,可能我有点头晕,这儿太挤了……我实在忍不住要来,因为这让我想起了那些你见到我就很高兴的日子……这是我给自己重新制造出的片刻幻觉……”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背书。

她知道,当她正拼命地在心里琢磨这次发现的全部含意时,嘴上必须要讲着话。她本来打算等他发现车厢里的玫瑰,然后看见她的时候,再来讲出这些话的。

他没有回答,站在那里看着她,蹙起了眉头。

“我想你,亨利。我知道我这是在承认什么:但我不希望它对你再有任何意义。”这些词语和那张紧绷的脸格格不入,嘴唇在费力地挤着,眼睛在不断朝他身后的站台里面张望。“我想……我只是想让你吃惊。”精明和心计又在她的脸上恢复了。

他拉起她的胳膊,但她立即抽了回来。

“你难道一句话都不打算和我说吗,亨利?”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妻子到车站来接你——你难道就这么厌烦?”她向站台后面瞟了一眼,达格妮·塔格特正朝他们走过来,而他没有看见她。

“走吧。”他说。

她不动,“你是不是?”她问。

“什么?”

“是不是很厌烦?”

“不,我不烦,我只是不明白。”

“说说你这趟旅行吧,我想你肯定是很开心了。”

“好啦,我们可以回家去说。”

“我和你在家里有过说话的机会吗?”她怀着他所想象不出来的目的,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一般慢吞吞地说着。“我曾经希望能让你注意到我——就像现在这样——从火车、业务约会,和所有那些把你的白天和黑夜都占满的重要事情中,从你的那些了不起的成就中,比如……你好啊,塔格特小姐!”她响亮而高亢地尖声喊道。

里尔登腾地转过身,达格妮正从他们身边走过,但她停了下来。

“你好。”她冲莉莉安点了点头说,面无表情。

“真对不起,塔格特小姐,”莉莉安笑着说,“请你务必原谅,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她留意到达格妮和里尔登没有互相打招呼,“实际上,你是从你和我丈夫的孩子的葬礼上刚回来,对不对?”

达格妮的嘴角露出一丝惊讶和轻蔑。她一低头,接着走开了。

莉莉安死死地盯着里尔登的脸,似乎是在有意强调着。他不为所动地看着她,大惑不解。

她不再说话了,当他转身走开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坐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出租车里,她依旧沉默,扭着脸不去看他。他看到她的嘴巴咬得紧紧的,感觉到她的内心之中一定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剧烈波动。他还从来没见过她的情绪如此的强烈过。

一到了他的房间里,她便倏地转过头来面对着他。

“看来这就是那个人了?”

他猝不及防,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他的感觉。

“达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妇,对不对?”

他没有吭声。

“我偶然发现了那趟列车上没有你的车厢,这样我就知道你过去的四天晚上都是在哪儿睡的了。你是打算承认呢,还是想让我派侦探去问她火车上的员工和她家的佣人?到底是不是达格妮·塔格特?”

“是。”他平静地回答。

她的嘴巴抽搐着,难看地发出一声干笑,眼睛盯着他身后的远处,“这我早就应该知道,早就应该猜到了,难怪不管用!”

他一脸困惑地问,“什么不管用?”

她退后一步,似乎才想起了他的存在,“你们——她来咱们家那次聚会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那个时候就……”

“没有,是从那以后。”

“这个了不起的女商人,”她说,“无可指责,挑不出一点女性应该有的缺点,一个非凡的头脑,对肉体毫无兴趣……”她哑然一笑,“那条手链……”她目光凝滞地说着,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从她激荡的内心不小心掉落了出来,“那就是她对你的意义,那就是她给你的武器。”

“假如你真的能理解你所说的话——那么就是这样。”

“你觉得我能就这么放过你吗?”

“放过……”他带着冰冷吃惊的好奇,难以相信地看着她。

“难怪呢,在你出庭的时候——”她停住了。

“我出庭的时候怎么了?”

她哆嗦着,“你当然明白,我是绝不会让它继续下去的。”

“这和我上法庭有什么关系?”

“我绝不会让你得到她,谁都可以,但不能是她。”

他等了一会,才平和地问道,“为什么?”

“我绝不允许!你必须要放弃!”他看着她的神色之中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牢牢地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便是他最令人害怕的回答。“你要放弃这一切,你要离开她,永远不再去见她!”

“莉莉安,假如你想商量这件事的话,就得明白一条: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但我要求你放弃!”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唯独这件事不行。”

他看到她的眼中泛起一股异样的惶恐:对眼前的一切,她并不是理解不了,而是根本就拒绝去理解——她似乎想把她发狂的情绪变成一道雾的屏障,不仅希望它让她看不到现实,更希望现实能够因此而不复存在。

“但是,我有权利要求你这么做!你的生活是我的!它是属于我的财产,这可是你保证过的。你对我的幸福发过誓,不是你的——是我的幸福!你为我做过什么?你什么都没给过我,从没做出过任何牺牲,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心里只有你自己——你的工作,你的工厂,你的才能,你的情妇!可我呢?我才是第一个有权索取的人,现在我要求兑现它!你是我名下的账户!”

他脸上的表情迫使她不断提高了嗓门,一声比一声尖利,到了恐怖的地步。她看到的不是愤怒、痛苦,或者惭愧,而是一个大义凛然的对手:无动于衷。

“你替我想过没有?”她冲着他的面孔咆哮道,“你想没想过你这么做会把我怎么样?如果你知道你和那个女人每一次上床都是在把我推下地狱的话,你就没有权利再继续下去了!我受不了,我一想到这些就无法忍受!你是要为了自己那股动物的欲望而把我牺牲掉吗?你有那么狠毒和自私吗?你能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吗?如果这些就是我要忍受的,你还会如此吗?”

他的心中除了一种空荡荡的惊讶之外,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观察着他过去只是短暂地留意过的这个东西,现在它已经把虚无的狰狞完全展露了:它带着仇恨的咆哮,用威胁和要求,乞望得到怜悯。“莉莉安,”他非常安静地说,“就算这会要了你的命,我也还是要如此。”

她听到了,比他预想的还要清楚,比他自己听得还要真切。让他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尖声叫喊,他看到的却是她泄气般地平静了下来。“你没有权利……”她嘟囔着,尴尬的绝望如同一个人明白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无论你对我有什么样的要求,”他说,“没有人能够忍受一个要毁灭自己的要求。”

“她对你就这么重要?”

“远比这还要重要。”

她又恢复了若有所思的神态,但脸上挂着几分狡黠,沉默不语。

“莉莉安,我很愿意让你知道真相,现在你可以完全清楚地做出选择了。你可以和我离婚——也可以要求保持现状。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我也只能答应你这一条。我想,你知道我想和你离婚,但我不勉强你做出牺牲。我不清楚你从我们的婚姻中能得到什么安慰,但假如你确实能得到的话,我不会要求你放弃它。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抓住我不肯放,不知道我对你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以及你还想从这种在我看来咱俩都无法忍受的情况里得到些什么。要是依我的标准,你早就应该和我离婚了,要是依我的标准,维持咱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恶毒的骗局。但我和你的标准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标准,从来就没明白过,但我会接受它们。假如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假如我的妻子这个名义能带给你某种满足,我不会把它从你那里剥夺走。是我违背了我所说过的话,所以我会尽我最大的限度去弥补。你当然知道,我可以买通现在的某一位法官,随时得到一纸离婚的裁决,但我不会那样做的。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可以遵守诺言,但我能帮的仅限于此。现在你来选择吧——不过,假如你决定不放我的话,你再也不能和我提起她,不能流露给她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你今后遇见她,我的这部分生活绝对不允许你去碰一下。”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他,身体耷拉着,瘫软无力,仿佛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一种不服,仿佛她端庄的仪态不是为了他而恢复起来。

“达格妮·塔格特小姐……”她叨叨着,桀然一笑,“这个一般普通的妻子不会怀疑到的女强人,这个除了生意什么都不关心,和男人们打起交道来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这个精神强大,只是为了你的天赋、你的工厂和你的合金就对你产生柏拉图式爱慕的女人!”她嗤笑道,“我早该知道她不过是个婊子,她想得到你的方式是和所有的那些婊子们都一样的——因为如果让我来评判这样的事,那你床上的功夫和你在办公桌前的能力都是一流的。不过她对此可比我要欣赏多了,因为她崇拜任何一种高超的技艺,因为也许她每得到一段铁轨,就会被放倒一回!”

她停下不说了,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可以去杀人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但他并没有在看她,他究竟看没看过她,或听没听见她的话,她无法确定。

他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艾利斯·威特家中阳光斑驳的屋子里说着她说的话。他看到的是他度过那些夜晚以后,他的身体和达格妮分开时她的脸庞,她静静地躺着,脸上焕发着比笑容还要灿烂的光芒,那神情如此青春,如同清晨一般,由衷地感激着生命的存在。而且他看到了曾经在他床上的莉莉安的面孔,毫无生气,带着逃避的眼神,嘴角挂着微微的嘲弄,如同是怀了猥亵的罪恶一般的神情。他看到了是谁正在控诉,又是谁在被控诉——他看到了淫秽把瘫软无能奉为纯洁,同时把生命的力量诅咒为罪恶。在猛然的惊悸之中,他分明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可怕的丑陋——那是他曾经相信过的。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是一个不需要言语的信念,是一个在他的内心之中没有封住的感知。这惊悸把他拉了回来,看到了眼前的莉莉安,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对他来说,她突然间只是某种毫无意义的存在,需要从眼下打发过去而已。

“莉莉安,”他的语气平淡至极,甚至对她没有一点恼怒,“你不能在我面前提到她。如果你再这样的话,我对你的回答就和对强盗的没有两样了:我会把你痛打一顿。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去议论她。”

她看了他一眼,“真的?”她说,声音显得轻松而不可思议——似乎她把话随手一扔,剩下一副钩子还挂在心里。突然间,她像是在打着自己的什么算盘。

他带着厌倦的惊讶,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愿意把事情给弄清楚,我以为,你出于对我的爱也好,尊敬也好,总还是想知道我对你的背叛并不是随随便便,不是为了什么卖唱的女孩子,而是为了我生命中最纯洁、最认真的感情。”

她不由自主,猛地冲他转过身来,脸上的怨毒再无法掩饰,“啊,你这个蠢货!”

他一言不发。

她再一次保持着镇静,带着隐隐的神秘而愚弄的笑意,“我猜,你是在等我的回答?”她说,“不,我不会和你离婚的,这你就别指望了。我们保持现状——假如这就是你所答应的,而且你认为可以继续的话。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蔑视一切道德的原则,而且逃脱得了!”

她伸手去拿大衣,对他说她要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去听。他几乎没注意到她出去后门关上的声音。他呆呆地站着,浑身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里。他知道,他随后必须要好好想想,把头绪理清,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一心要好好感受一下他奇怪的感觉。

这是一种自由的感觉,仿佛他一个人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清纯空气之中,只是记得有某些负担从他的肩头卸了下去。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被释放的感觉,他意识到无论莉莉安有什么想法,她的痛苦和一切对他毫无影响,不仅如此,他更加清醒而无愧地意识到,他本来就没必要受它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