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能等到一次美学的文艺复兴吗?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那些在为未来奋斗的人,现在就置身于美学的文艺复兴当中。”

我很荣幸能有机会第二次翻译安·兰德的书,并为之作序,也很高兴这部《浪漫主义宣言》可以和《源泉》《阿特拉斯耸耸肩》及《一月十六日夜》一起,加入中国读者的收藏单。

《浪漫主义宣言》成书于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如今从21世纪的角度回顾上个世纪太平洋另一端的美国,我们眼前浮现的一定是“咆哮的20年代”的爵士乐、好莱坞、百老汇,以及从文学到雕塑的种种革命性的运动。安·兰德经历了这一切。她穿梭在好莱坞的人潮当中;她的剧作《一月十六日夜》在百老汇享有盛名;她生活在纽约,一个不知不觉间取代了巴黎成为全世界艺术中心的大都市。面对艺术的空前繁荣,她崇拜、被崇拜,批判、被批判。这个从苏联流亡到美国的小姑娘成长为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哲学家,而《浪漫主义宣言》继总销量超过《圣经》的《源泉》和《阿特拉斯耸耸肩》之后,也成为20世纪艺术领域最重要的成就之一。

安·兰德作品登陆中国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她的名字在美国20世纪文学、哲学和社会运动中举足轻重。安·兰德1905年出生于沙皇俄国统治下的圣彼得堡。重压的统治以及政变、暴乱的威胁并没有扼杀她对艺术的热爱,本书中多次提到她七岁时对艺术的见解。她八岁开始写剧本,十岁开始写小说。政治的动荡毁掉了安·兰德原本幸福祥和的中产阶级家庭。在结束了长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完成学业后,1926年她远渡重洋来到纽约。

辗转来到好莱坞的她从群众演员做起,最终通过写作得以立足于美国主流社会。《阿特拉斯耸耸肩》获得极大成功之后,她的视野就不再集中于小说,而开始发展自己的哲学思想,游走于各地巡回演讲,在报纸杂志上刊文,直到晚年身体状况开始恶化。《浪漫主义宣言》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从1962年到1976年,安·兰德创办了刊物:《客观主义者》(原名为《客观主义者通讯》)和《安·兰德通讯》,她既是这些刊物的发起者,也是每期的撰稿人。本书收录的是从1966年至1971年发行的《客观主义者》中精选出的篇目。安·兰德的哲学思考全部注入在这些专栏文章中,之后她出版的每一部哲学作品基本都摘选了这两种刊物中的文章。

安·兰德文集作品,有的偏向于哲学,有的偏向于政治,而《浪漫主义宣言》探讨的是艺术和人生观。书中所选文章的一大共性是安·兰德对同年代的艺术圈的不满,然而本书的标题却包含着一对矛盾。“浪漫主义”是安·兰德认为现代艺术所缺失的东西,而“宣言”却恰恰是20世纪现代艺术的圈子中最流行的一种写作形式。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较有影响力的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都发表了各自的“宣言”,达利1950年也发表了《神秘主义宣言》以声张自己的观点。这些宣言一般都以最直白的文字表述艺术家自己或者某个流派的主张,艺术也因此被赋予了更加广泛的意义。正因如此,《浪漫主义宣言》的标题蕴含着一种奇妙的辩证:一方面,安·兰德将自己与跟自己人生观不同、被自己“唾弃”的艺术家并列在一起;另一方面,她又声称,她的时代没有浪漫主义。这样的一种情感贯穿本书,也贯穿安·兰德一生的奋斗。

由于《浪漫主义宣言》所选文章的时间跨度大,相互之间的连续性并不强。非要勉强从中寻找联系非但不能帮助读者理解,反而会破坏这些文章内在的逻辑关系。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给读者提供我的几点解读,以抛砖引玉。

安·兰德对艺术的原理做了大量的研究。这一领域至今存在很多争议,但是安·兰德认为艺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类没有直接感知价值观的能力,所以需要将人生观和价值判断转化为有形的现实。因此,她将艺术定义为“艺术家的形而上学价值判断的选择性重塑”,艺术的核心功能是传递人生观。这一点划清了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的界限,而安·兰德认为后者不是艺术。艺术必须是现实的“程式化”,也就是说,艺术家选择出他眼前的现实,把那些值得成为艺术的元素重塑为艺术。

自然主义者放弃这样的选择,美其名曰“写实”,在安·兰德看来,这实际上是一种消极的人生观。艺术中的现实从来就不是现实本身,任何一个被艺术表达的对象都被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加入了艺术家思考的元素。同样的人,被雕塑、绘画、文学和舞台重塑之后,可以是英雄,也可以是畸形。这并不取决于艺术家看待现实的角度,而取决于艺术家的希冀。所谓艺术,不是讨论这个世界“现在怎么样”,而是这个世界“可以怎么样”,未来“应该怎么样”。

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话题是“人”,因为安·兰德认为只有人性可以为现实添加形而上学的内涵,故能产生艺术。例如,绘画的本质既不是它的颜料、线条,也不是它受画框限制的空间,而是艺术家在其中传递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艺术无论如何,都不能独立于人而存在——艺术必须是人的镜子。安·兰德信仰人的理性和意志,认为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活。她认为人的一生就是追逐理想的一生,而这个理想一般都是遥不可及的。因此,文学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支援这种追求,为读者勾勒他们想成为的人,铺展美好世界的蓝图。她做到了这一点,她创作的小说中所塑造的英雄人物,一定激发了很多人心中久久沉睡的理想。以上的思想深深地扎根于安·兰德的整个哲学思想当中。她提出的客观主义哲学可以用《阿特拉斯耸耸肩》中的一句话来总结:“我的哲学就是个人至上,以个人幸福为其人生的意义,以获得利益为最高尚的活动,以理性为其绝对的原则。”个人主义永远矗立在安·兰德创作小说的最中心。安·兰德作为哲学家所论证的和作为文学家所宣扬的都是个人价值凌驾于其他一切价值,而个人的理想也是最高贵的理想。

艺术不仅仅是人的镜子,也是时代的镜子。安·兰德经历了俄国和美国意识形态的巨大反差,又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法西斯主义的猖獗,有理由厌恶利他主义和集体主义在她的时代的疯狂和泛滥。她认为这样的意识形态、政治体制和艺术风格,都在蚕食人类的理性,威胁人类的个人意志。自然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主要分歧就在于,前者强调统计学的大多数,并以此作为道德的准绳,而在安·兰德看来这恰恰是一种美学犯罪和道德犯罪。在本书中她说道:“美学中浪漫主义的彻底毁灭就像伦理学中道德的彻底毁灭和政治学中资本主义的彻底毁灭一样。”在冷战的背景下,她将自然主义和集权主义视为等同的威胁,这与她的时代是分不开的。

应该注意的是,安·兰德的艺术本身就有着哲学和政治的双重基础。她在本书中也提到了这一点。哲学上,她认为亚里士多德开启了人类思想的大门,解开了套在人类灵魂上的枷锁;政治上,她认为只有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才是保护人类的物质自由和精神自由的唯一制度。她没有看到冷战的结束——相反,她所一见钟情的美国制度,也在新政等的影响下不断地丧失民主和自由。她于是用笔来宣泄她的担忧,她发现浪漫主义是跟她理想的哲学和理想的政治所对应的艺术流派,于是诞生了她的艺术理论。

回顾了安·兰德艺术的理论基础,再来看她的许多观点、许多激进的言辞便可以说得通。例如,安·兰德在本书中近乎疯狂地反对摄影,这一点遭到很多后人的攻击。她认为摄影只是一种愚蠢技术的体现,完全剥夺了人选择和创造的能力。在她活跃的年代,摄影的技术称不上有多高明,胶片技术在发展之初确实缺乏创新的空间,设备也较为笨重。她指的是,这样的摄影毫无筛选地记录下镜头前的一切,等于是让客观现实左右了人的意志。安·兰德从未认为这是一件坏事,但认为这很明显不符合艺术的标准。另外,传统艺术之于摄影本就存在着微妙的关系,这不是安·兰德的发明,但是她给出了二者之间矛盾的一个说法。

艺术需要时间的沉淀,艺术是时代的缩影。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民族有什么思想,有什么哲学,有什么价值观,就会产生什么艺术,以及生发出相对应的文化和政治。安·兰德也认为她的时代没有艺术,她认为浪漫主义早已销声匿迹,“顶级、纯粹、始终如一的艺术家”少之又少。在本书收录的文章中,受到安·兰德讽刺和批评的艺术家大多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普利策小说奖,他们代表了那个时代的辉煌,但安·兰德依然担心他们所引领的艺术航行的方向。

《浪漫主义宣言》不仅仅是阅读安·兰德诸多著作的优秀参考,也是阅读艺术、阅读时代大潮流的优秀指导。安·兰德说她把一生献给“伟大的人类”。也许她的众多观点被很多批评家认为稍有偏颇,但是每个人都应该永不放弃对“伟大”的向往和追求。人应该生而伟大,我们也有理由相信我们的时代在我们的努力下可以成为也应该成为一个伟大的时代。

郑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