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汀被从开着的窗户传进来的小女仆话音里的尖厉泛音吵醒了。她读到“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她![284]”这几个字的时候睡着了,梦中看到的是白色的肢体在紫色的亚德里亚海里沉浮。最后,那个小姑娘的童声说:“我们只管我们家的朋友叫‘夫人’!”尖厉而且非常自信。

她走到了窗口前,因为姿势的变化和动作太快而感到一点头晕恶心——而且对她现在的状况极度地不耐烦。她朝下看的时候看到的那人的形象只有一顶灰色三角帽的帽顶和一条带裙撑的灰色裙子。盆栽棚倾斜的屋瓦挡住了小女仆。排得整整齐齐的莴苣,像黑土地上的蔷薇结一样,从窗下穿过,后面是排排如墙的缠在架子上的豌豆,在它们的后面就是树林,纤细的树树干伸展到高高的空中。培植树林是为了遮阴。他们必须换个卧室,他们不能把朝北的房间安排成夜间育婴室。葱得分栽了,她早就想把墙草种到半圆形院子的石缝里了,但是这个活计让她感到害怕。用她的手指把小小的根塞进石缝里,搬开石头,用泥铲培上人工肥料,弯腰,弄脏她的手指都会让她干呕。

一想到那些找不到了的彩色版画,她就突然觉得难受得紧。她找遍了整栋房子——所有能想到的抽屉、橱柜,还有衣柜。他们就是命该如此,等他们终于有了个不错的——一个英国的——客户,他们刚从她手里接受了第一份委托就出了错。她又开始想房子里的每一个可以想到的还没有搜寻过的角落。站得直直的,头往上抬着,忘记了看下面的不速之客。

她把他们所有的客户都看作不速之客。克里斯托弗在古董家具交易方面有才华不假——还有耕作,但是耕作不挣钱。很明显,如果你直接从自己家里把还在用的古董家具卖出去,这比从店里卖出去价格高多了。她不是想否认克里斯托弗的天资——或者他依赖她的勇敢有什么错。他至少有权利依赖。她也不想让他失望,只是……

她非常热切地渴望小克里斯能够出生在一张有漂亮细柱子的床上,他长着纤细金发的头就放在那些枕头上。她热切地渴望他能够躺在那里,用蓝色的眼睛凝视着矮窗上的窗帘——那些——有孔雀和圆球的。孩子躺下凝视的自然应该是他母亲在等待他的时候看到的东西!

可是,那些版画又在哪里呢?四个涂满了淡淡的愚蠢的颜色的方框。说好明天早上送过去的。边上还得用面包屑擦一擦……她想象着她的下巴轻轻地、轻轻地前后摩擦着他头顶的软发;她想象着把他举在空中,而她就躺在那张床上,她的手臂向上伸着,她的头发散在那些枕头上!那床被子上或许还会撒点花。薰衣草!

可是,如果克里斯托弗说那些说话像吵架的可怕的人中有某位想要一个完整的卧室该怎么办?

要是她求他为了她把它留下来。对,他会留下来的,他把她看得比钱宝贵多了。她想——啊,她知道——他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看得比全世界都要宝贵!

然而,她猜她到最后都没有办法说出她的渴望……因为那个游戏……他的游戏……噢,该死,他们的游戏!而且你还得想想究竟怎么样更糟糕,让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有一个欲望无法满足的母亲,或是一个被打败了的父亲,在他的……不,你不能管这个叫游戏。不管怎么样,被其他公鸡打败了的公鸡就会丢了它们的男子气。就像公鸡一样,男人就是……那么,让一个孩子有个少了男子气的父亲……就为了有孔雀和圆球的窗帘、细长的床柱子,古老的、古老的有拇指印的玻璃酒杯。

另外,对母亲而言,这些东西给她一种温柔的感觉!这间房间的天花板是桶形的,沿着屋顶的线条几乎一直升到屋脊。黑色的橡木梁,上过蜂蜡的——啊,多漂亮的蜂蜡!小小低低的窗户几乎要蹭到橡木地板。你会说,样板农舍的味道太浓了,但是你融入了其中。你把自己融入了其中,尽管那些美国人,有的时候是尴尬地,会从走廊里看进来。

他们会往育婴室里面看吗?啊,上帝啊,谁知道呢?他会怎么规定呢?你的生活里充满了美国人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从飞机上掉下来的,看起来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就在那,突然一下,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

现在窗下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她到底是怎么跑到那扇窗户下面的?不过有太多的入口可以进来——从小树林里,从公地上,穿过道路下头的十四英亩……你永远不知道谁会来。这很恐怖。有的时候她想起来就会全身发抖。你看起来是被包围了——被悄无声息的人包围,他们从所有的路上蹑手蹑脚地走来……

明显那个小杂务女佣正在否认那个美国女人因把自己说成是这家人的朋友而希望被称呼为“夫人”的权利!那个美国人在强调她是曼特农夫人的后裔……他们这些人的家世真是令人惊讶!她自己的祖上就是亨利七世——或者亨利某世的外科医生兼管家。当然,还有,伟大的温诺普教授的女儿,这位伟大的教授受到女性教育家还有受过他教育的女士们的热爱。而克里斯托弗则是第十一世格罗比的提金斯从男爵——祖上肯定还有个在某个世纪当过斯海弗宁恩[285]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市长的人:在阿尔瓦公爵[286]的时候。第一个跟随荷兰的威廉,新教徒的英雄,一起到英国来的!要是他没有来,或者温诺普教授没有教育她,瓦伦汀·温诺普——或者用不同的方式教育了她……她就不会……啊,但是她还是会的!就算世上没有那个他,长得就像个笨重的荷兰马拉驳船或者不管它叫什么的东西……她也会自己发明一个来和他公开非法同居……但是她父亲教育她是为了至少有……至少有能见人的内衣……

他本可以教育好她,这样她就能非常委婉地说:“看看这里,你……看看我的……我的胸衣[287]……买几件新的恐怕比买良种母猪更好吧?”那个家伙从来就没有看过她的……胸衣。玛丽·莱奥尼看过!

玛丽·莱奥尼认为,如果她不把自己全身上下喷满一种叫乌比冈[288]的香水,并且贴身穿上粉色丝绸的话,她早晚会失去克里斯托弗。她别无所求。[289]但是她不能从玛丽·莱奥尼那里借二十英镑。更别说四十……因为,尽管克里斯托弗可能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全羊毛内衣的状况,但他绝对会被海水一样的乌比冈和粉红色的浪头打懵的……她愿意用整个世界来交换……但是他会注意到——她借了四十英镑,然后她就会失去他的爱。另一种情况是她可能会因为她全羊毛内衣的样子而失去他的爱。而且天知道等另一件从克兰普太太最近一次清洗下回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教不会克兰普太太不能把羊毛衣服泡进滚开的水里!

噢,上帝,她应该躺在撒过薰衣草的床单上,小克里斯趴在她柔软的、穿着粉色丝绸的、气垫一样的胸脯上!……小克里斯,他祖上可是外科医生兼管家——外科医生兼理发师[290],正确地说——还有市长。更别说还有世界著名的温诺普教授。他会成为……他会成为,如果像她希望的一样,但是她不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因为她不知道英格兰或者整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是如果他成了克里斯托弗期望的那样,他会是一个胳膊下夹着希腊文《圣经》的耕种自己什一税[291]田的沉思的牧师——就像塞尔彭的怀特[292]一样。塞尔彭就在三十英里外,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时间去那里。就像人说的,我从来没见过卡尔卡松……[293]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抽出过时间,因为猪、母鸡、搭豌豆架子、甩卖会、买东西、补全羊毛的内衣、坐着守在亲爱的马克旁边——在软软的颤动的头顶上长着丝一般的软发,还有一双滴溜溜转动的蓝色卵石般的眼睛的小克里斯出生以前。如果他们到现在都没有抽出时间,那等他出生,他们又怎么可能还有时间,等到那堆事情之上再加上奶瓶、缠绷带、在壁炉前用温暖的,温暖的水给他洗澡,还有触摸,还有用浸满了肥皂的法兰绒擦拭那些可爱的,可爱的小手小脚?还有克里斯托弗在一旁看着……他永远都不会有时间去塞尔彭了,也不能去阿伦戴尔[294],也不能去卡尔卡松,或者去追求那个还没有出现的女人……永远不能。永远不能!

他已经走了一天半了。但是他们两个人都知道——都不用说——他再也不会一走就是一天半了。现在,在她的疼痛开始之前,他还可以……抓住机会!好吧,他狠狠地抓住了它——一天半!就为了去威尔布拉汉[295]的甩卖会!还没有什么是他们想要的……她相信……她相信他是坐飞机去的格罗比……他提起过一次。要不就是她知道他有这么想过。因为前天格罗比要被租出去这件事几乎要把他折磨疯了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盯着一架飞机,而且一直看着它看了好久,也不说话……不可能是因为另外的女人。

他忘记了那些版画,这太过分了。她知道他完全忘记了它们。他怎么能这样,在他们想要为了小克里斯稳住一个不错的、就在英国的客户的时候?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没错,因为格罗比和格罗比大树他差点发疯了。在梦里他都开始说起这件事来了,就好像这么多年来,有的时候,他非常吓人地在梦里说起战争时的事。

“给上尉拿支蜡烛来。”黑暗里他会在她身旁可怕地大叫起来。然后她就会知道他记起了十字镐在战壕下挖土的声音。然后他会可怕地呻吟,满身都是汗,而她不敢叫醒他……还有那个小伙子的,阿兰胡德斯的眼睛的事情。看起来好像他从摇晃变化的地面上跑过,边跑边用手捂住眼睛尖叫。就在克里斯托弗把他从一个洞里扛了出来之后……在休战日的晚餐上阿兰胡德斯太太对她很无礼。她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当然,伊迪丝·埃塞尔除外——无礼地对待她。你当然不会把伊迪丝·埃塞尔·杜舍门,麦克马斯特夫人算进去!但是这很奇怪,你的男人冒着牺牲自己生命的巨大危险救了一个小伙子的命。要不是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什么阿兰胡德斯太太了,然后阿兰胡德斯太太还是你人生中头一个对你很无礼的人。留下了永恒的痕迹,让你在夜里颤抖!恐怖的眼睛!

是的,克里斯托弗还能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小阿兰胡德斯——就是因为他和她说了很久赞扬克里斯托弗的话,阿兰胡德斯太太才对她那么无礼的!——小阿兰胡德斯说德国人的子弹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密得就像冈宁用镰刀砍断草蜂箱腿的时候涌出来的蜜蜂一样!好吧,克里斯托弗差点就没有了。那瓦伦汀·温诺普也不会再有了!她没法活下去。但是阿兰胡德斯太太不应该对她那么无礼。那个女人就算用半只眼睛也应该能看出来,没了克里斯托弗,瓦伦汀·温诺普是活不下去的……那她还有什么必要担心她小小的、苦苦哀求的、没有眼睛的男人!

这是很奇怪。你差点就得说,的确是有个喜欢折腾你的老天了,“如果不是那样……”克里斯托弗多半相信是有个老天的,要不他就不会梦想小克里斯要成为乡村牧师了。他提议,如果他们能挣到点钱的话,替小克里斯买一个教区牧师的岗位——如果可能的话,在索尔兹伯里的附近……那个地方的名字叫什么?……一个漂亮的名字……在乔治·赫伯特当过牧师的教区买一个岗位。

说起来,她一定要记得告诉玛丽·莱奥尼,她把那窝印度跑鸭的蛋放在那只标四十二号标签的奥品顿鸡身下了,而不是标十六号的红母鸡。她发现红母鸡不是真的在抱窝,虽然它后来的确也开始了。这真是奇怪,玛丽·莱奥尼没有勇气把蛋放到正在抱窝的母鸡身下,因为它们会啄她,而她,瓦伦汀,则没有勇气在一窝蛋孵化的时候把小鸡拿出来,因为怕窝里会有蛋壳和黏手的感觉……然而她们两个都不是胆小的人。绝对是,她们俩没有一个胆小,要不她们就不会和提金斯家的人住在一起了。这就像被拴在水牛身上一样!

不过……你多么渴望他们能狂奔起来!

布雷默赛德,不对,那是黑格家的地方。世事如潮,潮来潮去,布雷默赛德总有黑格人居住……[296]也许那个地方就是布雷默赛德!……那就是伯马顿了,在索尔兹伯里的威尔顿附近。乔治·赫伯特,伯马顿的牧师……那就是克里斯要成为的人……她想象自己坐在那里,脸颊贴在克里斯长满丝一般软发的头顶,凝视着炉火,在炭火中看到克里斯在耕地旁边的榆树下漫步。她真的别无所求了!

如果这个国家还能承受得起的话!……

克里斯托弗多半相信英格兰就像他相信老天一样——因为这片土地宜人、翠绿又美丽。它会养出合适的人来的。尽管有一群群宣称是提格拉特·帕拉沙尔[297]和伊丽莎白女王后裔的美国人,尽管工业体系走到了尽头,尽管海运贸易的统计数据江河日下,宜人、翠绿又美丽的英格兰会继续养出乔治·赫伯特,还有照顾他的冈宁们……当然还有冈宁们!

在克里斯托弗看来,这片土地的冈宁们就是支撑灯塔的基石。而克里斯托弗总是对的。有的时候有点超前,但是总是对的,总是对的。灯塔建起来一百万年前那些基石就在那里了。灯塔是闪得挺耀眼夺目的——但它不过是只蝴蝶罢了。在灯光最后一次熄灭一百万年之后,那些基石依旧还会在那里。

在时间的长河里,冈宁会是个把脸涂成蓝色的人,一个德鲁伊教徒,还是诺曼底的罗伯特公爵[298],大字不识,焚掠城镇和播种私生子——而最终是——事实上,现在就是——一个什么都会的人,多少有点忠诚,多少有点恬不知耻,身上长满了毛。只要你过得还不错,还有苹果酒给他喝,而且不管他和女人的小麻烦,这是你会一直留下的家仆,他会继续……

关键在于是不是已经到了能再有一个伯马顿的赫伯特的时候了。克里斯托弗觉得是时候了,他总是对的,总是对的。但是会超前。他预料到了一群一群来买旧货的美国人,愿意出高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价格。他说对了。问题在于他们出高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价格的时候他们不会付钱。等到他们真的付钱的时候就吝啬得和……她想说和亚伯一样[299]。但是她不知道亚伯是不是特别吝啬。窗下那位夫人,多半就想用在一家纽约百货店买一件昨天刚生产出来的陈列柜价钱的一半,买走有巴克签名的一七六二年制成的陈列柜。而且那位夫人还会告诉瓦伦汀她是个吸血鬼,尽管——幻想一下滑稽可笑的场景而已——瓦伦汀按照她自己出的价钱把东西卖给了她。说起来,沙茨魏勒先生也说起过高得令人难以相信的价格……

噢,沙茨魏勒先生,沙茨魏勒先生,要是你能把那十分之一付给我们就好了。你欠我们的钱足够我想买多少粉红的泡泡纱就买多少,再买三件新裙子,还能把那条古董蕾丝给小克里斯留下——再修个正经的奶牛场,而不是去挤羊奶。填上在那些该死的猪身上赔的钱,还能在比周围低的花园里装上各种大小的玻璃,这样,那里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让人看着就难受……

当然,事实上,童话的时代并没有完全过去。他们也得了几笔意外之财——可爱的意外之财,那个时候在他们眼前伸展开的是无尽的舒适生活……靠着一大笔意外之财他们买下了这个地方;来了几笔小财让他们能买下那些猪和老母马。克里斯托弗就是那样的人。他种下了如此多的黄金种子,不可能一直收获的都是旋风[300]。总是会有些好时节的。

只是现在棘手得要死——小克里斯要来了,而玛丽·莱奥尼整天都在暗示,鉴于她的身材日渐走形,如果她不能把自己裙子上的油渍弄掉,她会失去克里斯托弗的爱意。而他们一分钱都没有……克里斯托弗给沙茨魏勒拍了电报……但是那又有什么用?……要是她失去了克里斯托弗的爱意就有沙茨魏勒好看的了——因为可怜的老克里斯没有她帮忙是经营不下去任何老破烂店的。她想象给沙茨魏勒发电报——里面写的是关于裙子上的四片油渍和添购高雅睡衣的必要性。要不他就会失去克里斯托弗的帮助。

下面的对话声音提高了几分。她听见小女仆问,如果那位美国女士真的是主人家的朋友,她为什么会不认识尊敬的夫人瓦伦汀呢?这当然很容易就能弄明白。这些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带着沙茨魏勒的介绍信。然后他们就坚持说自己是你的朋友。他们这样做也许很不错——因为大多数英国人是不会想认识旧家具贩子的。

下面那位女士高声惊呼道:“那位是马克·提金斯夫人!那位!上帝保佑,我还以为是厨娘呢!”

她,瓦伦汀,应该下去帮助玛丽·莱奥尼。但是她不准备去。她感觉邪恶的存在正在沿着道路爬上来,再说,玛丽·莱奥尼让她今天下午休息。为了未来着想,玛丽·莱奥尼说的是。然后她说的是她曾经期望她自己的未来里包括在爱琴海边读埃斯库罗斯。然后玛丽·莱奥尼吻了她,说她就知道瓦伦汀永远不会在马克死后把她的财产都抢走的!

那就是不请自来的实话。但是,当然,玛丽·莱奥尼不想她失去克里斯托弗的爱意。玛丽·莱奥尼会对她自己说,因为那样克里斯托弗就有可能会和一个想在马克死后抢走她所有财产的女人搞在一起。

下面那位女士宣布自己是德·布雷·帕佩夫人,曼特农的后裔,还想知道玛丽·莱奥尼是否觉得砍倒一棵遮盖住她房子的树是合理的。瓦伦汀想跳到窗口。她一下跃到旧镶板门前,用力地拧着锁里的钥匙。她不应该那么随意就把钥匙拧过来锁上门的。那锁有个毛病,你需要试探五到十分钟才能再次把门打开。但是她应该做的是跳到窗口,冲德·布雷·帕佩夫人大喊:“要是你敢动哪怕格罗比大树上的一片叶子,我们也会让法院给你发你要花半辈子的时间和金钱来应付的强制令!”

为了拯救克里斯托弗的理智,她应该那么做。但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面对世界,公开非法同居是一回事。面对了解事实的美国老太太又是另一回事。她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关在这里。一个英国人的房子也许不再是他的城堡了——但是一个英国女人的城堡肯定还是她自己的卧室。一次,大概四个月前,当小克里斯的存在显现出来的时候,她向克里斯托弗表达过他们不应该再在贫困中勉力挣扎了,情况已经够严重了,他们应该接受一部分格罗比的钱——为了未来一代考虑。

好吧,她衰弱下去了,在分娩的那个阶段,就这么叫吧,女人就是衰弱又歇斯底里的。她觉得,一个生育的女人应该有膨起的粉红色东西贴近她颤动的皮肤,还要喷洒,比如说,乌比冈香水,到整个肩头和头发上,这样的事情是不可抵御的。为了孩子的健康。

于是,她就冲着可怜的老克里斯狠狠地发了火,当面否认了他的信仰,咚的一声把那扇门摔上,然后生气地锁上了。那天,她的城堡就是她不可攻破的卧室——因为克里斯托弗没法进来,她也没法出去。他不得不对着钥匙孔小声说他认输了,他非常担心她。他说他本来希望她会再试试看继续坚持一段时间,但是,如果她不愿意,他会要马克的钱的。她自然没让他这么做——但是她和玛丽·莱奥尼已经商定了让马克每周为他们的食宿多出几英镑,而因为玛丽·莱奥尼不得不接过了管家的责任,他们发现生活变得容易一些了。玛丽·莱奥尼管家每周比她,瓦伦汀,管家的时候要少花三十先令——而且管得比她好上好几条街。好几条好几条街!所以,他们至少有钱把桌布和婴儿的衣物基本上购置全。这段漫长又复杂的纪事!

她的心几乎和克里斯托弗自己的一样全部投入到他的比赛里,这很奇怪。作为一个要当妈妈的家庭主妇,她应该是抓住最后一个便士不放——而且生活已经够困难的了。为什么女人会支持自己的男人投身到不切实际的浪漫中去呢?你也许会说那是因为如果她们男人的男子气减少了——就像被斗败的公鸡一样——在亲密的时候女人就会有损失……啊,但是不是那样的!也不仅仅是她们想让同自己拴在一起的水牛狂奔起来。

真相是她一直追随着她男人思想的曲折变化,而且由衷地赞同。她和他一起蔑视财富,蔑视有钱人,蔑视财富给人的思维方式。如果战争没有给他们这两个人带来别的什么——至少它让他们把节俭奉为神祇。他们渴望艰难的生活,就算这样的生活夺去了他们畅想高处的闲适!她同意他的观点,如果一个统治阶级失去了治理的能力——或者欲望——它就应该退位躲到地下去。

在接受了这条原则之后,她就可以跟得上他云遮雾绕的执念和倔强了。

如果她没有考虑过他们主要的必需品就是高贵的生活,也许她就不会支持他在漫长的斗争里和亲爱的马克角力了。而她也意识到了,她跃到了门口而不是窗前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想代表克里斯托弗在那漫长的棋局里走出不公平的一步。如果她不得不见到德·布雷·帕佩夫人或者和她说话,让那位国王伴侣的后代用指责的眼光看着她,心里想着:“你没有和他结婚就和一个男人同居!”那该多难受。德·布雷·帕佩夫人的祖奶奶可是能逼着国王娶了她的。但是这是她可以冒的风险;因为破坏了这个圈子的规则,他们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多了。她可以把她的头抬得够高了,不是高得惹人厌,但是要足够高!因为,事实上,他们为了生活在一起而放弃了格罗比,还忍受了永远不会停止的泼在花园树篱墙上的恶言恶语。

是的,她会去面对德·布雷·帕佩夫人。看看克里斯托弗几乎半疯的样子,如果帕佩夫人敢动格罗比大树的话,她不能阻止自己用可怕的法律后果来威胁她。这就是在那两兄弟沉默的北方人的斗争里横加干涉了。这是她永远不会做的事情,哪怕是为了拯救克里斯托弗的理智——除非她是没来得及思考、一跃而起就这么做了!马克不打算干涉帕佩夫人和树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在她给他念帕佩夫人的信的时候,他就把这个意思用他的眼睛传达给了她。她热爱并尊重马克,因为他是个可爱的人——还因为无论什么情况,他都支持了她。如果没有他……在那个可怕的晚上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祈求上帝她再也不要想到那个可怕的夜晚了……如果再见一次西尔维娅她就会发疯了,而她腹中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深深的,深深的地方,灾难会降临到那个小线头一样的大脑上!

感谢上帝,德·布雷·帕佩夫人转移了她思维的注意力。她正在说的法语有种让人不能忽视的怪异口音。

不用往窗外看,瓦伦汀就能看见玛丽·莱奥尼没有表情的脸,还有同样空白的神情,她一定是用这来表明她不准备听懂对方说了什么。她想象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围着围裙,毫不留情地站在另外那位女士面前,那位女士正在她的三角帽下面磕磕巴巴地说:“提金斯夫人,我,德·布雷·帕佩夫人,想要砍倒la arbre……”

瓦伦汀可以听见玛丽·莱奥尼钢铁一样的声音,“我们都说‘l’arbre’,夫人![301]”

然后是小女仆尖细的声音,“管我们叫‘穷人’,她真这么说过,夫人,还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习榜样!”

然后,另一个婉转起伏,温柔得不像这些人能说出的声音,“马克爵士看起来流了好多汗。我自作主张给他擦……”

正当瓦伦汀在上面脱口而出“啊,天啊”的时候,玛丽·莱奥尼喊了声“我的上帝![302]”然后传来裙子和围裙的沙沙声。

玛丽·莱奥尼跑过一个穿着白衣和马裤的人身旁,边跑边说:“你,一个陌生人,居然敢……[303]”

一个浑身闪亮、脸颊发红的男孩在她身前稍微踉跄了一下。他冲着她的背影说:“劳瑟夫人的手绢是最小、最软……”他接着对那个穿白衣服的年轻女人说:“我们最好还是走吧,求求你了,我们走吧,这样不合规矩……”一张尤为熟悉的脸,一副尤为感人的嗓音。“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走吧……”谁能像那样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睁着那样直愣愣的蓝眼睛?

她正在门口疯了一样地拧着铁质的大钥匙,门锁是非常古老的锻打出来的铁制品。应该给医生打电话,他说过,如果马克发烧了,或者大量出汗了,就要马上给他打电话。玛丽·莱奥尼会守在他身边。打电话是她的,瓦伦汀的,责任。钥匙还是不肯动,她用力到把手都弄疼了。但是她如此激动的原因部分还是因为那个脸颊亮红的男孩。他为什么会说他们在这里不合规矩?他为什么为了离开会喊看在上帝的分上?钥匙还是不肯动。它岿然不动,俨然和老锁成了一体……那个男孩长得像谁?她用肩膀撞向不肯移动的门。她不能这么做。她叫出了声来。

她已经跑到了窗口,想要从窗口告诉那个小女仆替她搭一架梯子,但是让小女仆去打电话才是更理智的办法!——她能看见德·布雷·帕佩夫人。那位夫人还是缠着那个小女仆不放。然后,在小径上,在莴苣和新插好的豌豆架子的那头,走来了一个非常高的身影。一个非常高、纤细的身影,像预示着什么一样。不知道因为什么,那个缓坡上的身影看起来总是非常高……这个身影慢悠悠地出现了——几乎可以说是在犹豫了。不知怎么,就像《唐·璜》里指挥官塑像的幽影一样[304]。它看起来正忙着弄它的手套,把手套摘下来……非常高,但双腿却纤细得过了头……一个穿猎装裤子的女人!在小树林高高的树干映衬下的一抹灰色身影。你看不到她的脸,因为你站得比她高,从窗口往下看,而且她的头还低着!以上帝的名义!

那个可怕的夜晚,在格雷律师学院的老房子里,那种可怕的黑暗的感觉突然掠过她全身……为了她身体深处的小克里斯,她一定不能去想那个可怕的夜晚。她觉得就好像她把孩子抱在臂弯里,用手臂遮盖住他,就好像她正在抬头看,同时又弯下身去遮住孩子。事实上,她正朝下看……那个时候,她的确是抬头往上看的——看向黑黑的楼梯的上方。看着一尊大理石雕像,一个女人白色的身影,胜利女神——背生双翼的胜利女神[305]。就好像是在卢浮宫的台阶上。她应该多想想卢浮宫,而不是格雷律师学院。在那里,在一间庞培式的前厅里有一座伊特鲁里亚[306]墓室,周围有穿着制服的守卫,双手背在身后。他们四处走来走去,就好像他们觉得你会偷走一座墓室一样!

她那个时候——他们那个时候——都在盯着楼梯顶上。在他们进来的时候那幢房子感觉静得不自然。不自然……你怎么可以感觉比安静还要悄无声息呢。但是你可以!他们那个时候觉得好像是蹑手蹑脚地走路。至少她是。然后上面有光亮——从上面一扇打开的门里透出来。在亮光里,那个白色的身影说它得了癌症。

她一定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

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狂怒和失望掠过了她全身。在黑暗中,就在她旁边,她对克里斯托弗大喊着:那个女人在撒谎。她没有得癌症……

她一定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

小径上的那个女人——穿着灰色的骑装——慢慢走了过来。头还是朝下看着。不用说,她在全身灰色的布料下面穿着丝绸的内衣。好吧,那是他们——克里斯托弗和瓦伦汀——给她的。

她能这么平静真是奇怪。那个人当然是西尔维娅·提金斯。随它去吧。她以前为了自己的男人抗争过,她也自然可以再来一次。俄国佬不会攻下……[307]那首老歌在她平静的脑海里响起……

但是她焦躁得不得了,浑身颤抖。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夜晚就会如此。西尔维娅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后克里斯托弗本来想和她一起走。要是在舞台上那一跤还摔得不错。但还不够好。然而她喊了出来:“不!他再也不会和西尔维娅一起走了。这是西尔维娅和一个伟大事物的尽头。”[308]在漆黑的夜里,外面还一直在放告警号炮。有人可能会听见他们的!

是的,她很平静。知道那个身影是不会伤害到深深埋在她子宫里的那个小小的大脑的。也不会伤害到那细小的四肢!她还要在大壁炉的暖意里用温暖的浸满了肥皂水的法兰绒擦拭那双小小的腿……烟囱里挂着九条火腿!小克里斯抬头看,然后笑了起来……那个女人再也不能那样做了!不能伤到克里斯托弗的孩子。应该是任何人的孩子都伤不到!

那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和穿白马裤的女孩在一起的!好吧,她,瓦伦汀,又有什么权力阻止一个儿子来见他父亲呢。她能在自己的手臂上感受到她自己儿子的重量。有了这个感觉她就能面对整个世界!

真奇怪!那个女人的脸是花的——哭过一样!她的五官肿了起来,眼睛还是红的……哈,她一定是在想,看着这个花园和宁静的景象:“要是我能给克里斯托弗这个,或许我就能留住他了!”但是她永远都留不住他的。就算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女人他都永远不会看她一眼!在他见过她,瓦伦汀·温诺普,之后肯定不会!

西尔维娅抬头看着,一脸沉思——就好像是要看进这扇窗户里。但是她是看不进这扇窗户里的。她肯定看到了德·布雷·帕佩夫人,还有那个小女仆,因为她摘下手套的原因现在变得很明显了。她现在手里拿了个金色粉盒;看着里面的镜子,还用右手很快地在脸前拂过……记住:是我们给了她那个金色的粉盒。记住!用力记住!

突然,瓦伦汀整个人愤怒了起来。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进到他们家里来,她还要在壁炉前给小克里斯洗澡呢!绝不!绝不!这个地方会被污染的。只是从这一个念头里,她就知道了她是有多么憎恨那个女人,见到她就想往后一跳。

她又试着去开锁了。钥匙转了……看看,想到你还没出生的孩子会受到伤害带来的激动有多大用处!她的右手无意识地就记起来拧钥匙要把钥匙朝上抵。她一定不能从狭窄的楼梯上跑下去。电话放在大壁炉朝内一面侧壁的墙角里。房间非常昏暗:很长、很低。巴克制作的陈列柜看起来无比华丽,上面镶着绿色、黄色和鲜红色的装饰。她在大壁炉和房间墙壁之间的角落里,倚在墙上,听筒放到耳边。她看向她长长的房间的尽头——这间房间通向饭厅,中间有一道大梁柱。房间是昏暗的,闪着光,摆满了打过蜜蜡的老木头……她别无所求了……玛丽·莱奥尼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她别无所求了——如果这些东西能被看作是他们的就好了!她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当一切都会平静地在他们眼前展开的时候。他们会有一点钱,一点宁静。一切都会伸展开……就像在小丘顶上看到的平原一样。在此之前,他们得坚持下去。事实上,她对此没有任何抱怨……只要力量和健康能坚持得下去。

医生——她在头脑里想象他的样子,高高的,浅棕色的头发,而且非常和蔼,同时也经受着无法治愈的疾病和还不清的债务的折磨,生活就是这样!——医生乐呵呵地问她马克怎么样了。她说她不知道。听说他流了很多汗……是的,有可能他刚才遇到了让他不适的谈话。医生说:“哎呀!哎呀!你自己呢?”他有苏格兰口音,这个浅棕色头发的人……她建议他该带点溴化剂来。他说:“他们打扰到你了。别让他们得逞!”她说她本来在睡觉——但是他们多半会的。她接着说:“也许你该快点来!”……安姐姐!安姐姐!看在上帝分上,安姐姐[309]!如果她能吃下一片溴化剂,这一切都会像场梦一样过去。

现在就像一场梦一样,也许圣母玛利亚真的存在。就算她不存在,我们也必须发明出她来,让她看顾不能照顾自己的母亲们……但是她可以!她,瓦伦汀·温诺普!

通向花园的门口透进来的光变得暗了。一个穿着带裙撑裙子的拦路女劫匪逆光站在房间里,它说:“我猜你就是女售货员。这是个不健康到极点的地方,而且我听说你们连澡都不能洗。拿点东西给我看看。要路易十四风格的。”它猜它要用路易十四风格给格罗比重新配上家具。她,瓦伦汀,作为女售货员,在想他们——她的雇主们——应不应该分担一部分她的支出。

帕佩先生在迈阿密亏了不少钱。不能让他们觉得帕佩家的钱要多少有多少。这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就应该被拆掉,然后在这里盖一幢样板工人小屋。这个国家卖东西给有钱的美国人的都是些骗子。她自己是曼特农夫人的精神后裔。要是玛丽·安托瓦内特对曼特农夫人更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她,德·布雷·帕佩夫人,就会在这个国家拥有她本应该有的权威。有人告诉她她要为砍倒格罗比的大树付一笔巨款。没错,大宅的一面墙的确是塌进去了。这些老房子就是经受不起现代发明的挑战。她,德·布雷·帕佩夫人,用的可是最先进的奥地利树根挖掘机——呜咝轰……[310]但是她,虽然只是个女售货员,但是肯定和她的雇主们关系不是一般的亲近,想想看这幢房子的名声就知道了。她是不是认为……

瓦伦汀的心一阵狂跳。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又一次暗下来。玛丽·莱奥尼喘着粗气跑了进来。简直就是安姐姐!她说:“电话,快![311]”

瓦伦汀说:“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医生过几分钟就来了,我请求你陪在我身边![312]我求你陪在我身边!”自私!自私!但是这有个要出生的孩子。不管怎么样,玛丽·莱奥尼都出不了那扇门了。门被堵住了……啊!

西尔维娅·提金斯居高临下地看着瓦伦汀。你几乎无法看清楚她逆光的脸。是的,能看清就只有这么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瓦伦汀是因为她是如此的高;你看不清她逆着光的脸。德·布雷·帕佩夫人正在解释作为大人物的精神后裔对个人有什么影响。

西尔维娅正把她的目光转向瓦伦汀。就是这样,没错。她对德·布雷·帕佩夫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管住你该死的舌头。从这滚出去!”

德·布雷·帕佩夫人没有明白过来。事实上,瓦伦汀也没有反应过来。远处有个细细的声音在喊,“妈妈!妈……妈!”

她——它——因为刚才它看起来就像尊雕塑……她已经神奇地画好了脸。三分钟以前还花得一塌糊涂!……现在一丝缺陷都没有,眼睛下面打了黑色的眼影!一脸哀愁!而且无比庄重!而且还是友善的!……该死!该死!该死!

瓦伦汀突然想起来,这还是她第二次看到那张脸——它现在平静的模样太恐怖了!她还在等什么,她不应该对她恶语相向,然后两个人像鱼贩子一样在所有人面前争吵吗?……因为她,瓦伦汀,已经背靠墙壁无处可逃了!她听见自己开始说:“你毁掉了……”她说不下去了。你不能跟人说他们的可恶之处的传染性强烈到连给你孩子洗澡用的地方都被毁掉了!不能这么干!

玛丽·莱奥尼用法语告诉德·布雷·帕佩夫人,提金斯夫人不想要她在场。德·布雷·帕佩夫人没有明白。让一个曼特农明白她不需要在场是件不容易的事!

她,瓦伦汀,第一次见到那张脸是在伊迪丝·埃塞尔的起居室里,她那个时候就觉得它那么友善……它曾是那么夺目的友善。当那双唇靠近她妈妈的脸颊的时候,瓦伦汀眼里已经涌出了泪水。它说——那张雕像的脸说——它必须要因为温诺普夫人对克里斯托弗的善意亲吻她……该死,它干脆也来亲她,瓦伦汀,好了,就是现在!如果不是她,今天就没有克里斯托弗了!

它说——它是如此面无表情,以至于你可以继续用“它”来称呼它——它,冷冷地,没有任何停顿地,对德·布雷·帕佩夫人说:“你听见了!这栋房子的女主人不想要你在这里。请离开吧!”

德·布雷·帕佩夫人正解释着,她在跟女售货员说她想要重新给格罗比配上路易十四式的家具。

瓦伦汀突然明白了这个场景的可笑之处:玛丽·莱奥尼不认识那个女人,西尔维娅;德·布雷·帕佩夫人不认识她,瓦伦汀。这其中的尴尬之处她们大概都不会明白的!……但是果酱在哪里!果酱的昨天,果酱的明天……[313]那个身影说了:“提金斯夫人!”那,是意在讽刺?还是委婉?

她扶住了放电话的台子,眼前一黑。婴儿在她腹中动了一下……它想要她被人称为“提金斯夫人!”有人在叫“瓦伦汀!”一个孩子在叫“妈妈!”一个更温柔的声音在叫“提金斯夫人!”他们还真会找话说!第一个声音是伊迪丝·埃塞尔的!

黑暗!……玛丽·莱奥尼在她耳边说:“站直了,我亲爱的![314]”

黑暗的,黑暗的夜;冰冷的,冰冷的雪;凛冽的,凛冽的风,还有啊——我们牧羊人要去何方,去找到上帝之子?[315]

伊迪丝·埃塞尔在给德·布雷·帕佩夫人读一封信。她说:“作为一位有文化的美国人,你会感兴趣的,是那位伟大诗人写的!”……一位先生把一顶高礼帽举在自己面前,就好像他是在教堂里一样。瘦瘦的,有一双没有光彩的眼睛,还留着一副犹太人的胡子!犹太人在教堂里是不脱帽子的啊……

很明显,她,瓦伦汀·温诺普,要在教众面前遭谴责了!他们是不是带来了一个红字[316]……他们,她和克里斯托弗,差不多就是清教徒了。那个留着犹太胡子的人的声音——西尔维娅·提金斯已经把那封信从伊迪丝·埃塞尔手头拿走了——没有多大的变化,伊迪丝·埃塞尔!脸上多了几条纹路,脸色发白,而且突然沉默不语了——那个留着犹太胡子的人的声音说:“说到底!这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基本上就是提金斯的……”他开始朝后、朝外挤出去。一个想要穿过教堂门口人群离去的人。他奇怪地转过来对她说:“夫人……呃……提金斯夫人!失礼了!”想装出一副法国口音。

伊迪丝·埃塞尔说:“我得告诉瓦伦汀,如果是我亲自做成这桩交易的话,我觉得就不用支付佣金了吧。”

西尔维娅·提金斯说:这个问题他们可以去外面讨论。瓦伦汀意识到,之前不久,有个男孩的声音说:“妈妈,这样合乎规矩吗?”瓦伦汀突然想知道,有人在西尔维娅·提金斯的鼻子底下叫自己“提金斯夫人”,这到底合不合规矩。当然,她在仆人面前还得是提金斯夫人。她听见自己说:“我很抱歉拉格尔斯先生在你面前叫我提金斯夫人!”

那尊雕像的眼睛,如果有可能的话,朝她弯得更加厉害地看过来。它面无表情地说:“国王都要砍我的头了,我才不管你拿我的……”这是马克和克里斯托弗两个人都会说的一句话……这太刻薄了。它在提醒她,瓦伦汀,它曾经也深刻理解提金斯家亲密之处——在她,瓦伦汀,之前!

但是那个声音继续说:“我想把这些人弄出去……还要看看……”它说得非常慢。就像真的是大理石雕成的一样。

折叠椅上的罐子里的花需要加点水。金盏花。橙色的……当自己的孩子胎动的时候女人都会紧张。有的时候厉害点,有的时候轻微点。她肯定是非常紧张,那个时候房间里有那么多人——她既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她对玛丽·莱奥尼说:“斯潘医生会带点溴化剂来……我找不到那些……”

玛丽·莱奥尼正盯着那个身影看,她的眼睛就像克里斯托弗的那样从脑袋里鼓出来。她说,像一只盯着老鼠的猫一样冷静地说:“她是谁?这是那个女人吗?[317]”

那个身影看起来奇怪地像芭蕾舞里的朝圣者,就是现在,那个身影逆光的样子——这是稍微有点弯曲的长腿带来的效果。事实上,这是她第三次见到它——但是在那幢黑暗的房子里她没有看清楚那张脸……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所以算不上真正的五官,这些才是真正的五官。这个身影散发着一种怯懦,还有高贵。它说:“守规矩!迈克尔说,‘要守规矩,妈妈!’……守规矩……”它把手抬起来,就像是对着上天摇摇拳头。手敲在了穿过屋顶的横梁上,屋顶非常低矮。还如此可爱!它说:“其实这是康赛特神父……很快,他们就可以都叫你提金斯夫人了。上帝为证,我来是为了把那些人赶出去……但是我想要看看为什么你能留住他。”

西尔维娅·提金斯一直把头转向一边,往下垂着。不用说,是在隐藏想哭的冲动。她对着地板说:“我再说一次,上帝为证,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孩子……他的孩子……但是任何女人的……不会伤害一个孩子……我有个不错的孩子,但是我还想要一个……他们小小的样子……这都是骑马的错……”有人开始抽泣了!

然后她一脸阴沉地盯着瓦伦汀,“这都是上了天堂的康赛特神父的主意。那个圣徒兼殉道者。想要温柔的东西!现在已经开始变黑了,我几乎能在这些墙上看到他的影子了。你们吊死了他,你们甚至没有枪决他,虽然我为了让自己好受点,说你们枪决了他……而且这么多年会一直坚持下去的是你……”

她咬住一块藏在她手里的小手绢。她说:“该死,我在给格罗比的提金斯从男爵拉皮条——把我的丈夫留给你!”

有人又抽泣了。

瓦伦汀突然想起来,克里斯托弗在老亨特的甩卖会上把那几幅版画放进了草地上的一个大罐子里。他们不想要那个罐子。然后克里斯托弗就告诉一个叫赫德纳特的古董商说,要是他帮忙运东西的话,他就可以把那个罐子还有其他的什么都拿走……等克里斯托弗回来的时候,他会很累了。然而,他必须要去赫德纳特那里,这种事不能靠冈宁。但是他们一定不能让罗宾逊夫人失望。

玛丽·莱奥尼说:“一个男人能够在两个这样的女人心中激起两段这样的热情实在是太可悲可叹了……这是我们生活的苦难![318]”

是的,一个男人能够在两个这样的女人心中激起两段这样的热情实在是太可悲可叹了。玛丽·莱奥尼去照顾马克了。西尔维娅·提金斯不见了。他们说欢乐是从来不会伤人的。她直挺挺地就倒在了地上,就像没有生命一样!

幸好他们铺了巴士拉的厚地毯,否则小克里斯……他们一定得有点钱……可怜的……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