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继续站在他身旁滔滔不绝地对他说着话,直到该把框起来的报纸翻过来让他能看到报纸另一面的时候。他先读的是各路马评人的评论。这些他看得很快,就好像那是开胃菜[59]一样。她知道他蔑视所有马评人的意见,但和其他马评人相比,对在这份报纸上发言的两位没有那么蔑视。但是真正的阅读是在她把画框转过来之后才开始的。这面密密麻麻的,一格一格的全是赛马的名字,它们的骑师是谁,都参加过什么赛马比赛,它们的年龄、血统,还有以前取得的成绩。这些内容他会非常仔细地看,大概会花上他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看报纸的时候,她很想留下和他一起,因为细致地研究和赛马有关的事情一直都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话题。她靠在他扶手椅的背后,和他一起读着关于赛马场的新闻,如此度过了许多几乎能算得上是温情的时光了。而且她对赛马表现的预测通常会得到他的赞扬,即使这是他唯一会表扬她的时候,这些赞扬也让她全身充满了暖暖的快乐和迷茫,如果他能用同样的话赞颂她的美貌,她应该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其实她不需要他来赞美她的容貌,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全身心的满意就让她满足了——但是她多喜欢——现在也非常想念——那些长长的一起安静交流的时光。其实,她刚对他说,煤桶[60]就像她前几天预料的那样赢了比赛,因为和它同组的其他小母马根本就不是它的对手,但是她没有等到过去会听到的那种做出回应的、有点看不起的表示同意的哼声。

一架飞机嗡嗡地飞过头顶,她走出去抬头看着那个闪亮的玩具被阳光照耀着慢慢划过透明的天空。看到他刚刚眨了两下眼皮,意思是他同意给报纸翻一面了,她又走进来,把他右边那根柱子上的钢丝取了下来,绕着床走过去,把钢丝拴在了他左边的柱子上,然后又按相反的方向把原来拴在左边的那根钢丝移到了右边。这样相框就完全转了过来,露出报纸的另一面。

这是一个每天都让她烦躁的玩意,和往常一样,她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他们的疯狂的又一个例子——她的小叔子和他的女人。为什么他们不能买一架精巧的机器?比如那种亮晶晶、黄铜臂支撑的、漆刷得好看的红木读书架,你可以把它夹在床架子上,然后调整到任何角度都可以。是啊,为什么他们不能买一个那种她在商品目录上看到过的给肺结核病人用的小屋?那种小屋可以漆成一道道好看的绿色和朱红色,看着就让人高兴,它们还可以围着一个支柱转动,这样就能迎向阳光,或者躲开风吹来的阵阵气流?有什么能解释这个既疯狂又难看的建筑?一个仅由柱子支撑的草屋顶,连墙都没有!他们是想要他被穿堂风从床上吹下来吗?还是他们只是想要惹她生气?还是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糟糕到连现代文明的便捷都负担不起了?

她觉得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这怎么可能,尤其是她的小叔子[61]先生对伟大雕塑家卡齐米尔-巴尔的小塑像的态度着实奇怪?她主动提出要给家里的开销做点贡献,即使牺牲她最珍爱的东西也无所谓,结果他的举止非常奇怪。趁着他们因为温厄姆小修道院的大甩卖不在家的时候,她命令友善但粗鲁的冈宁和那个半傻的木匠,把令人赞叹的《尼俄伯》群雕,还有公认无可比拟的《忒提斯向尼普顿通报一个女婿的死亡》,更别说还有她刚刚重新刷过金漆的第二帝国的扶手椅,从她的房间搬到客厅去。在那个昏暗寂寥的地方,它们各自的白色和金色是多么的闪亮夺目啊!尼俄伯的神态是多么富含激情,忒提斯的动作是多么充满活力,同时又多么满怀悲伤!她也抓住机会用一种从艺术之城[62]进口的特别配制的清漆来刷客厅里唯一一张没有粗糙到连清漆都不能刷的椅子,尽管这张椅子也是来自巴黎。也是件笨重的东西——法国路易十三时代的东西,尽管老天才知道那个时候这边是什么年代。不用说,是弑君者克伦威尔的时代[63]!

而后,这位先生就在他一走进这个变得更好看的地方的瞬间,毫不迟疑地发了通脾气,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他流露真感情。因为平时这位先生表现出来的样子如果不是和马克一样绝对的沉默寡言的话,至少是同他一样内敛的。她问马克,那个时刻是不是就是——如果你追究到底的话——他在展示他对他的姑娘的感情?还能是别的什么吗?克里斯托弗——他们的亲戚先生,据说是位有无尽知识的人。他无所不知。他不可能注意不到卡齐米尔-巴尔作品无与伦比的价值,如果不是因为被对头罗丹先生和他同伙暗算,这位雕塑家一定会攀上法国荣誉的顶峰。但是这位先生不光带着生气的嘶嘶和啧啧声命令冈宁和木匠马上把小塑像和扶手椅从她正在展出它们的客厅里搬走——老天才知道她有多么不情愿——想到它们可以吸引贸然前来的顾客的注意——因为的确有顾客在他们外出时未经预约就贸然前来……不光如此,也许是为了平息瓦伦汀那姑娘情有可原的嫉妒之情,这位先生还对卡齐米尔-巴尔作品本身的经济价值表达了不乐观的怀疑。谁都知道,现在美国人正从法国不幸的土地上搜刮她最精美的艺术宝藏;他们愿意出的大价钱;他们表现出狂热。结果,那个人居然想让她相信,她的小塑像每个最多值几先令。这太让人费解了。他已经缺钱缺到把他们的房子变成一个粗木烂铜的破烂仓库了。他想办法把这些凄惨的东西在大老远跑来,从他这里买这些破烂的疯美国人手里卖到了高得离谱的价格。结果,当有人给他品相完美、无比美丽的作品的时候,他居然鄙夷地拒绝了。

对她自己而言,她是尊重激情的——虽然她能想出比瓦伦汀更能够激发那种感觉的爱慕对象,方便起见,她就叫她弟妹[64]吧。她至少是心胸开阔的,更重要的是她明白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个男人为了自己爱慕的对象而毁了自己的人生,这是值得赞许的。但至少她觉得这样的反应有些夸张了。

再说了,这种忽视现代天才发展的决心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不肯给马克买一张有铜臂的阅读台?这样至少可以向邻居,还有下人,证明他是个有地位的人。为什么不买那个可以转动的小屋?这个时代的确有些令人不安的症状。她会毫不犹豫地同意这点。只要看看报纸,就能看到刺客、大路上的抢劫犯、颠覆分子、处处掌控着权力的无知之徒的恶行。但是又能说什么来反对像读书台、可以转动的小屋,还有飞机这样无辜的东西呢?是的,飞机!

他们为什么要忽略飞机呢?他们跟她说,不能向她提供巴黎芜菁是因为现在季节太晚了,不能播种这种可爱又好玩的植物了。就是这种蔬菜,在小贩的推车上对称地堆着,有酒店的一层楼那么高,看着它们在凌晨暗淡的、如同带电的光线中前进,给这座光明之城[65]的夜生活提供了最欢快的一景。他们说从巴黎买到种子至少要一个月。但是如果他们用飞机送过去一封信,要求同样用飞机把种子送回来,那么买种子,就像全世界都知道的那样,只会是几个小时的事情。就这样,把话题重新转到芜菁之后,她总结说:“是的,我可怜的男人,他们的性格非常古怪,我们的亲戚——我会把那位年轻姑娘放在这个类别里。我至少还是心胸宽大到足够接纳这点的。但是他们的性格真的非常古怪。这就是件古怪的事!”

她离开了,沿着小径朝马厩走去,边走边揣测着她男人的亲戚们的性格。他们是一位神祇的亲人——但是神祇都有性格非常古怪的亲戚。就当马克是朱庇特吧。好吧,朱庇特有个叫阿波罗的儿子,严格说来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儿子[66]。他经历了最不正经的历险。我们不都知道他和阿德米图斯王[67]的牧羊人一起过了好几年,又唱歌又灌酒吗?所以,方便起见,可以把提金斯先生当成是个阿波罗,现在就在阿德米图斯王的牧羊人中间,还有个女伴。即便他不是经常唱歌,他也隐藏了那种让他身败名裂的嗜好。在家里的时候,他是够安静的,尽管这栋房子本身就够不寻常的了。瓦伦汀也是。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正经的,这种关系倒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因为寻欢作乐而需要谴责的地方。这是一段相当严肃的关系[68]。至少这点是家传的。

绕过马厩一侧的粗方木柱,她就看到了冈宁。他坐在石门槛上,用一把宽刀刃的折叠刀从一个大肉馅饼上切下不小的一块。她打量着他伸出来的绑腿、沾满污泥的大靴子,还有他没有刮过的脸,然后用法语说,或许阿德米图斯王的牧羊人打扮得不一样。在她看过的那场《阿尔克提斯》里,他们绝对不是穿成这样。不过,也许适合他的需要。

冈宁说他觉得他得接着干活儿了。他猜她是要把苹果酒装到瓶子里吧,不然她就不会让他把酒桶弄下来了。她捆木塞的时候要小心捆紧了,酒瓶得有像样的塞子。

她说,要是她这样祖上一百代都是诺曼底人的还不知道怎么收拾苹果酒那才是怪事。而他说,要是他们费了这么大劲,那些苹果酒最后还是坏了,那就太可惜了。

他吃完了馅饼,把碎屑从短裤腰带上拍下去,小心地捡起大块的面皮碎块,送到他两片红色大嘴唇之间的嘴里。他问夫人是否知道上尉下午用不用那匹母马。要是不用的话,他就干脆放它到公地上吃草去。她说她不知道,上尉没跟她提过什么马的事情。他说他觉得他干脆还是放它去吧。克兰普说他得到明天早上才能把长靠背椅修好送到车站去。要是她能等在这里的话,他就去弄点温水来,然后他们可以一起给鸡蛋洒洒水。她别无所求。

他爬了起来,顺着石头小径笨重地朝房子走去。她站在明媚的阳光里,看着果园里的长草,长满了节疤且发白的果树树干;小生菜像整齐的玫瑰花一样在菜地里排成行,一道缓坡朝快要被苹果树枝盖住的老石头房子延伸过去。然后她确定了——事实上她也别无所求——如果马克正常地病死了,像她这样的诺曼底人,不用说,肯定会回到法莱斯或者巴约[69]附近的乡下,她祖父母的家族就分别来自这两个地方。她多半会嫁一个有钱的农民或者一个有钱的牧人,然后,出于自己的选择,她会过上把苹果酒装到瓶子里以及给孵蛋母鸡身下的蛋洒水的生活。她曾作为芭蕾舞团的领舞[70]在巴黎歌剧院受过训练,而且,毫无疑问,就算她没有跟着巴黎歌剧院剧团来伦敦演出,就算马克没有把她从埃奇韦尔路上的旅馆里接走,她也同样会和某个男人在克利希或者欧特伊[71]同居,直到靠着自己的节俭,她最终能够,同样地,退居到祖上住过的这个或者那个地区[72],然后嫁给一个农民、一个屠夫,或者一个牧人。就事论事地说,她也承认,恐怕她永远都养不出比这里更嫩的散养鸡[73],或者酿不出比这里一堆堆箱子里或者榨汁机里流出的口感更好的苹果酒,她现在过的正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事实上,她也找不到比冈宁更好的下人,要是给他穿件绣着花的蓝色长衬衫,再戴上顶黑色皮革帽檐的鸭舌帽[74],他看起来就跟卡昂[75]市场上的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

他从小径上转了过来,小心地端着一个蓝色大碗,就好像他长衬衫里的肚子鼓了起来;他的嘴上说着同样的话,用着同样的语调。她非要顽固地和他说法语这一点问题都没有。关于他会说起的事,他从本能上就知道她会怎样回答他的问题,也知道她差不多明白他的话。

他说他最好先把母鸡从窝上抱开,以防它们啄她的手。他把碗递给她,从阴影里抱出一只正反抗着、羽毛凌乱、咕咕叫着的母鸡,他在它面前丢了一把糠饼和一片生菜叶。他又抱了一只出来,然后又接连好几只。之后,他说她可以进去给鸡蛋洒水了。他说他不喜欢给鸡蛋翻身,他的老笨手总是把它们弄破。他说:“等一下我先把老母马牵出来。吃点草对它没啥害处。”

因为羽毛蓬松,那群母鸡个头大了许多,在她脚下互相警惕地绕来绕去。它们咯咯叫着,咕咕叫着,啄着一块块的糠饼,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铁质狗槽里喝着水。随着一阵夸张的嗒嗒马蹄声,老母马从马厩里走了出来。这是匹十九岁的倔强而脾气暴躁的深栗色马,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就算你一天喂它五遍燕麦和热水调过的糠,它也不会长一点肉。它迈着首席女高音的步子从门里走到阳光下,因为它知道它曾经也是匹名马。母鸡散开了,它朝空气咬了两口,露出大大的牙齿。冈宁打开就在旁边的果园的门,它一路小跑着出去了,突然停了下来,膝盖一曲,躺在了地上滚来滚去。它瘦瘦的长腿高举在空中,看起来特别不协调。

“是的,”玛丽·莱奥尼说,“对我自己来说,我别无所求![76]”

冈宁说:“看它一点都不显老,对吧?可劲地折腾,就跟个刚出生五天的小羊羔子似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苍老的脸上满是喜悦。爵爷有次说过那匹老母马应该给送到伦敦的马展上去。那是好多年前了!

她走进了漆黑、温暖、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兼作鸡房和马厩的棚子深处。马栏和鸡房之间用铁丝网、给鸡做窝的箱子,还有撑在粗木棍上的毯子分开。她得弯下腰才能走到养鸡房那边去。墙上立柱间漏光的裂缝冲她眨着眼。她小心地端着那碗温水,把手伸进了暖暖的草窝里。鸡蛋摸上去就像发烧一般滚烫,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她把它们翻了翻,然后向窝里洒了点温水;十三,十四,十四,十一——这只母鸡真爱弄破蛋!——还有十五个。她倒掉温水,然后从其他窝里一个又一个地摸出蛋来。这些收获让她很满意。

在上面的一个箱子里,一只母鸡低低地趴在蛋上。它威胁地发出咕咕声,她的手靠近它的时候,它就用那种大难临头的声音尖叫起来。外面的母鸡同情的叫声也传到了她耳朵里,它们也尖叫着大难临头——公地上的母鸡也这么叫着。有只公鸡喔喔地叫了起来。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说她不要求比现在还要好的生活。但这就满足了,是不是过于放任自己了呢?她不是还得为自己的未来——在法莱斯或者巴约生活——做准备?人不得对自己负起责任?这样的生活在这里能持续多久呢?而且,还有,在这里的生活破碎的时候,它会如何破碎呢?他们——那些陌生人——会拿她、她的积蓄、她的皮草、箱子、珍珠、绿松石、小塑像、刚刚刷过金漆的第二帝国的椅子,还有挂钟,怎么办呢?当国王去世,他的继承人、妃子、廷臣,还有马屁精,是拿当时的曼特农夫人[77]怎么办的?难道她不应该针对将会到来的暴怒采取一切可能的预防措施吗?伦敦一定有法国律师……

可以这样想,他——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笨笨的,看起来傻头傻脑,但天生具有超自然的洞见……冈宁会说,上尉他从不说什么。但是谁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那么,一旦马克死了,他真的变成那个叫格罗比的地方,还有报纸上说的那一大片出煤炭的土地的主人,克里斯托弗·提金斯还会保持他现在这种和蔼又节俭的品性,可以这样想他吗?这的确是可以想象的。但是,正如他看起来傻头傻脑,其实天生具有超自然的洞见一样,他也有可能是现在摆出一副鄙视财富的样子,等他手里握住权力缰绳之后就立马变成一个阿巴贡[78]。有钱人是出了名的有副硬心肠,而弟弟自然要在掠夺别人之前先掠夺了哥哥的遗孀。

因此,她自然应该把自己置于权威保护之下。但是,找什么权威呢?毫无疑问,即使是在这片偏僻荒蛮之地,法兰西长长的手臂还是可以保护她的一位国民。但是有没有可能是马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让那个庞大的机器运转起来的呢——如果他以为是她让那个机器运转起来的,又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是他盛怒之下做不出来的呢?

似乎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了,而她性格中的一面正处在懒散状态,也许是因为孤独才懒散了。她意识到,她很乐意可以等下去。但是这么做事,对吗?这样对她自己,对法兰西,公平吗?法兰西公民的责任就是通过勤劳、节俭,还有警觉,来累积财富,而法兰西公民首要责任就是把累积的财物带回那个被她背信弃义的盟友[79]搬得干干净净的苦难国家。她自己可以因为这样的生活而感到高兴,这些草、果园、家禽、苹果榨汁机、菜园——就算这里的芜菁不是巴黎芜菁!她别无所求了。但是可能在法莱斯附近有个小地方,或者,另一种可能,是在巴约附近有个小地方,有个她可以用这些从野蛮人手里得来的战利品让它富裕起来的小地方。如果法兰西每一个地方的居民都这么做,法兰西不就很快又繁荣起来了吗,她所有的教堂钟楼[80]都敲出满意的钟声,穿过一英亩又一英亩微笑的土地?那么,好吧!

她站在那里看着鸡群,这时,冈宁在她旁边用一块磨刀石磨平他弯刀上的几个豁口,然后又要去干活儿了,她开始思考起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品性来,因为她想估算一下自己可以保留那些皮草、珍珠,还有镀金的漂亮玩意的可能性有多大……遵照那个每天来看马克的医生——一个干瘪,长着浅黄色头发的,毫无疑问,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遵照他的命令,必须有人一直看着马克。他——这个医生——的看法是,有一天马克还能动起来——身体可以行动。如果他真的动起来,可能又会有很大的危险。如果他的大脑里真的有损伤的话,那些损伤可能会再次破裂,造成致命的后果——诸如此类的话,所以他们必须一刻不离地看着他。至于晚上,他们有个报警装置,一根钢丝从他的床上一直拉到她的床头。她的房间是朝向果园的。就算他只在床上动一动,她耳边的铃铛都会响起来。但是其实她每天晚上都会爬起来,一次又一次,从她的窗边望着他的小屋,一盏昏暗的灯笼照亮了他的床单。在她看来,这些安排简直太野蛮了,但是它们是马克想要的,所以她也没有办法反对它们……所以她只能等着,而这时,冈宁用磨刀石磨利了他那把镰刀形状的短柄刀。

这一切都开始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灾难都是在那可怕的一天的叫嚷和醉酒中开始的。到那天为止,她对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几乎一无所知。说起来,就算是对马克,直到几年前,她也几乎是一无所知。她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工作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刨根问底不是她该做的事,所以她也从来没有问过。直到有一天——在十三年之后——在前一天冒雨看了纽马基特[81]的克拉文赛马会之后,他那天早上醒过来时支气管炎发作了。他让她去他的办公室把一张便条交给他的首席文员,并把他的信要过来,再告诉他们派个通讯员去他的住处取一些衣服和必要的东西。

当她告诉他她不知道他的办公室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住处在哪里,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嗯”了一声。他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表现出得意,但是她知道他很得意——多半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选了这么个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的女伴,而不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在那之后,他就在她的房间装了部电话,他还时常会在某个早上比他习惯的多待上一些时候,让通讯员帮他把信件从办公室取来,或者把他签好字的文件带走。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让她服了孝。

到那个时候,她才慢慢地知道了,他是马克·提金斯,来自格罗比,那是在北方某地的广阔庄园。他在白厅的一个政府办公室里工作——明显是和铁路有关。她主要是从那个通讯员的大惊小怪中总结出来,他非常看不起他的部门,但又因为被人视作是如此必不可少的,以致他永远不会丢掉自己的工作。有的时候,办公室还会打电话问她知不知道他在哪里。事后,她会从报纸上看到那是因为又出了什么大的铁路事故。在这种时候,他多半是因为去看赛马会而没去上班。事实上,他想给他的办公室多少时间就给它多少时间,一点不多,一点也不少。她明白了,有他那么多的财富,对他来说,这份工作一点都不重要,仅仅是他在赛马会之间的消遣而已。她还发现,他被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视为一股神秘力量。在战争期间,他有次伤了手,他就让她代笔写了一封他口述的给一位内阁部长的机密信函。那封信是和运输有关的,带着种古怪而有礼貌的轻视语气。

对她来说,他没有任何会让人感到吃惊的地方。他就是脾性暴躁[82]的英国爵爷。她在仲马父子[83]的小说里、保罗·德·科克[84]的小说里、欧仁·苏[85]的小说里,还有蓬松·迪·泰拉伊[86]的小说里,读到过他这样的人。他代表的就是那种欧洲大陆拍手称赞的英格兰——欧洲大陆唯一会拍手称赞的英格兰。沉默、倔强、不可捉摸、粗鲁无礼,但是无比富有,也不可控制的慷慨大方。对她自己而言,她别无所求。和他有关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不可预料的。他就像威斯敏斯特的钟声[87]一样准时;他从没有向她提过什么让人意外的要求;而且他是全能的,从不会犯错。简单地说,他就是她的女同胞们会称之为严肃认真[88]的那种人。法国女人对自己的情人或者丈夫没有比这更高的要求了。他们的关系就是最理想的、最严肃认真的关系[89]:他们这对夫妻[90]是严肃、忠诚、节俭、勤劳、无比富裕,并且认真节约的。他每周的两次晚餐都是她亲自做的两块羊排,羊排上的肥油削到剩下八分之一英寸厚,两个白土豆,像面粉一样又亮又白,一个外皮蓬松的苹果派,再加一些斯提尔顿奶酪[91],几块面包干[92]和黄油。在二十年里,晚饭的菜品一次都没有变过,除了在野味上市的季节,那个时候格罗比会每周轮换着送来一只雉鸡、一串松鸡或鹌鹑。除了他每年夏末去哈罗盖特[93]住一个月之外,二十年里,他们从来没有一整个星期都见不到面的时候。她一直是让街区里她自己的洗衣女工替他洗礼服衬衫。他几乎每个周末都是在这幢或者那幢乡间宅邸过的,最多用两件礼服衬衫,那还是他待到周二的情况下才用得到。上流社会的英国人在星期天不会换上礼服用餐。这是对上帝的礼貌,因为理论上讲,你应该去做晚祷的,而在乡下,你是不能穿着晚礼服去教堂的。事实上,你从来都不会去做晚祷——但是让你的着装表示你还是可能有这种冲动,是值得表扬的行为。所以,至少玛丽·莱奥尼·提金斯还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

她注视着外面那片平缓地延伸到山毛榉树林的公地,看着那些家禽——耀眼的栗色的禽鸟,在浓绿色的饲草丛里忙得不可开交。那只大公鸡让她想起已经去世的罗丹先生,那位曾经密谋反对卡齐米尔-巴尔的雕塑家。她曾在他的工作室里见过他一次,领着一群美国女士参观他的作品,他就像是一只大公鸡,围着一只新来的母鸡,朝后踢着脚,翅膀垂到了灰土里。只围着新来的母鸡这样做。那是自然!……这只公鸡是个了不得的法国人。典型得不能再典型![94]你绝想不到比这更不像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了!……立在脚尖上,腿朝后一蹬;一位真正的女子学院礼仪大师的步态!明亮、警惕的眼睛时时都是往上瞪着……看!一道阴影飞快地掠过大地——雀鹰!它作为一国之主的嘹亮刺耳的鸣叫!所有的母鸡都那么激动地回应着;小鸡都那么激动地跑向它们的母亲,之后再一起躲到树篱的阴影里。在那叫喊声中,雀鹰先生是什么机会都没有的。雀鹰总是轻捷无声地飞过,它厌恶吵闹声。那叫喊声会把拿枪的养鸡人招来的!……全靠了尚特克莱尔爵爷[95]的警觉才能发现这一切……还有人指责它,因为它的眼睛总是看着天,因为它有一颗骄傲的头颅。但那就是它的作用——再加上它的骑士风范。看它啄那颗谷粒的样子;它是怎么飞扑上去的;它是怎么啼叫着发出邀请的!它最爱的——最新来的——母鸡高兴地咯咯叫着向它跑去。它是怎么鞠躬,低下身子,踱来踱去,用它有力的喙叼着那颗谷粒,把它放下,啄裂,再把它放到当前这位王后面前。如果一只小毛球突然飞快地跑出来,在帕尔特勒夫人[96]接过谷粒之前,从它的喙上把它抢走,它也不会抱怨。它的骑士风度是浪费了,但它也是一位好父亲!……也许在它发出邀请的时候一粒谷子都没有;也许它只是在呼唤它最爱的人到它身边来,这样它才能得到她们的赞美,或者完成爱的抚慰。

那么,它就是那种女人渴望拥有的男人。当它猛一下把双翅的羽毛收到背上,然后发出嘹亮的胜利啼鸣,宣布战胜了那只已经滑翔到山下很远地方的雀鹰的时候,它的母鸡们从阴影里出来了,小鸡也从它们妈妈的翅膀下跑了出来。它让它的国家安全了,它们又可以充满信心地回到自己的消遣中了。不一样,真的是和那位提金斯先生不一样,就算他还是军人的时候也是,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满满的、灰色、粗糙、喘不过气来、长着转动的冷酷蓝眼睛的面口袋。不是冷酷的眼睛,而是他的眼睛有种冷酷的蓝色!然而,很奇怪,在他那副农场里的公猪一样圆滚滚的肩膀下面也有点尚特克莱尔的精神。很明显,作为你哥哥的弟弟,你不能不带上点爵爷的印记……也有点忧郁暴躁。但是没有人会说她的马克不是个得体的人。有种举止古怪的优雅[97],但是,噢,是的,优雅!那就是他的兄弟。

他自然会想要夺走她的财产。那就是弟弟会对哥哥的遗孀和孩子们做的事情……但是,有的时候,他会以一种夸张的礼节对待她——像在阅兵式上一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没过去多久;就是在战争中的连时间界限都模糊了的那段日子里——他用一种硬邦邦但很有表现力的尊敬的姿态,以及老式的礼貌用语对待她,他一定是在法兰西剧院[98]还在上演《吕意·布拉斯》[99]的时候学会那样说话的。现在的法语不一样了,这点她是不得不承认的。她去巴黎的时候——在每年夏末,她的男人去哈罗盖特的时候,她都会去——她侄子说的话就已经完全是另一码事了——毫无优雅、礼貌可言,也让人听不明白。绝对是一点尊敬都没有!噢,天哪[100]!等到他们来分她的遗产的时候,那会是种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永远都赶不上的更直接的劫掠!在她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和他们的妻子就会像群恶狼一样席卷她的碗柜和衣橱……家人[101]!好吧,这么做也没错。展示出的是那种恰当的勇于获取的精神。要是不能为了他们共同的孩子的利益从她丈夫家亲戚手里把好东西抢走那还算什么好母亲!

所以克里斯托弗就像一个很有教养的十八世纪[102]的面口袋一样有礼貌。十八世纪,或许更早,莫里哀时代[103]吧!当他走进她那间昏暗的房间的时候,屋里只点着夜灯[104]——一盏夜灯;这比盖着灯罩的电灯节约多了!——在她看来,他就像从法兰西喜剧院[105]上演的莫里哀戏剧里走出来的笨拙角色:说话文雅,性格柔和,但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协调地凸了出来。在那种情况下,她有可能会以为他对她本人有什么想法;但是他摆出一副深切的体贴的样子只是为了告诉她一个消息,他哥哥准备要明媒正娶她。马克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当然,这是只有上帝才能做的事情……不过,这整件事情都得到了法定继承人先生全身心的赞同。

在她站着忙碌了四天三夜终于在一张带圆罩的椅子上沉沉睡去的时候,他的确没有闲着。她不会把马克的身体交给除了他弟弟以外的任何人。现在这个弟弟跑过来告诉她不用担心,在说话的当儿,他紧张地呼吸着,急促地喘着气……这两兄弟的肺都不好!他喘着气过来告诉她不要因为在她男人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教士、一个律师以及一个律师的书记员而担心……这些穿着黑袍的人是带着遗嘱表格和圣油来侍奉死亡的。在她休息的时候这里有一个医生和一个管氧气罐的人。这真是在生活中陪伴着我们的秃鹫们的一次漂亮集会。

她马上就哭了出来。毫无疑问,这就是让克里斯托弗紧张的原因——预料到她会大声哭出来,在这个空袭的间隙,在黑暗、沉寂的伦敦。在这样的沉寂中,在睡眠降临到她穿着睡裙并因而稍显笨拙的身体上之前,她听到了克里斯托弗在走廊里打电话的声音。她突然想到,他也许是在提前通知殡仪馆工作人员[106]!……于是,她开始尖叫起来,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候,你会不可抑制地发出的那种声音。但他慌慌张张地安慰着她——听上去就像是莫里哀剧院宣传板上的西尔万先生[107]!他说的就是那种法语,声音沙哑低沉,在夜色的阴影里……向她保证,那个教士是来主持婚礼的,带着一张坎特伯雷大主教[108]签发的证书,那时候在伦敦花三十英镑就能从兰柏宫买到一张。它随时能帮你把任何女人变成合法妻子。律师来这里是因为有份遗嘱需要重新签字。在这个古怪的国家,结婚会让之前的所有遗嘱失效。克里斯托佩尔[109]就是这样向她保证的。

但是,如果要这么着急的话,那就说明有死亡的危险。她以前常常猜测他会不会在临死的时候因为罪恶感而和她结婚。一副浑不在意,就像那些脾气暴躁的大爵爷和上帝讲和的样子。她在沉寂、黑暗的伦敦尖叫着,夜灯在盘子里颤了颤。

克里斯托弗嘶哑地说,在这份新遗嘱里,他哥哥留给她的遗产翻倍了。如果她不愿意住在格罗比的孀居别屋[110],还有给她在法国买幢房子的安排。一幢路易十三时代的孀居别屋。这就是他说的安慰人的话。他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些英国人。但是,也许他们真的不会在你的尸体尚温的时候就席卷你的橱柜和衣橱!

她尖叫着说他们可以把他们的结婚证书和遗嘱表格统统拿走,只要能把她的男人还给她。如果他们让她给他喂草药茶,而不是……

她的胸口起伏着,冲着那个男人的脸大叫:“我发誓,等我当了提金斯夫人,而且有法律权力的时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些人都赶出去,然后给他喂浸过罂粟壳和椴树花的药茶。”她以为会看到他脸上一颤,结果他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就这么做吧,我亲爱的嫂嫂。这有可能救了他和这个国家。”

他这么说可真蠢。这些家伙有太多的家族骄傲了。马克只不过是在负责交通运输而已。好吧,也许那个时候交通运输是件重要的事情吧。不过,很可能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高估了马克·提金斯,到底有多不可或缺……那应该是在休战前三周或者一个月。那真是段黑暗的日子……不过,他是个好弟弟。

在另一个房间里,在那个头戴牧师帽[111],穿着整齐的牧师[112]念完经书后,正签文件的时候,马克打手势让她低头靠近他,然后吻了她。他小声说:“感谢上帝,还有一个提金斯家的女人既不是妓女也不是婊子!”他痛苦得皱了一下眉。她的眼泪落到了他脸上。第一次,她说了:“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克里斯托弗叫住她的时候她正急着离开房间。

马克说:“我很抱歉,还要给你添更多的麻烦……”用的是法语。他以前从来没有用法语和她说话。婚姻让一切不同了。出于对他们自己和社会地位的尊重,他们会礼貌地和你说话。你也可以自由地把他们叫作可怜的男人[113]。

还得再举行一个仪式。一个下脸颊铁青,看起来像刚刚穿好衣服的老囚犯的人带着他那本办公室登记簿一样的书走了出来。他又让他们结了一次婚。这次是民事婚礼。

就是那个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另外一个提金斯家的女人的存在,克里斯托弗的妻子——她都不知道克里斯托弗有个妻子。她为什么不在那里?但是马克的胸膛困难地起伏着,带着好不容易保持的礼貌告诉她,他特意夸大了婚礼的正式程度,就是因为担心如果他和克里斯托弗死了,她,玛丽·莱奥尼·提金斯,可能会受到某个西尔维娅的刁难。那个婊子!……哼,她,玛丽·莱奥尼,才不会害怕面对她的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