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提金斯斜靠在那座挺大的土山的另一边。他必须要独自待一会儿,思考一下他的感情状况和他的机关枪。他一直被排除在部队事务之外,以至于他突然想起来,他对手下机关枪的状况一无所知,也不了解那个负责照顾他的人——一个叫科布的新家伙——看上去一副走神的样子,有个大大的晒伤了的鼻头,还有一张大嘴。从长相上看,不是个适合干这份工作的机警的人。但谁知道呢。

他饿了。从昨天晚上七点之后他就几乎没吃过什么了,还在这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走来走去。

他派达克特准下士去了A连的避弹壕,问问他们能不能给他个三明治,再来点掺了朗姆酒的咖啡。他派阿兰胡德斯少尉去B连,通知他们他要过去看看士兵和营地。B连现在的指挥官是位刚从军官训练营来的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要指挥一个侧翼的连队,这让人有点烦心。但是康斯坦丁,上一任连长,死在了前天晚上。事实上,据说他就是那位遗体还挂在铁丝网上的绅士,而这恰是让提金斯怀疑那不是他的原因。要是他带着自己的部队靠拢的话,他不会跑到那么偏左的地方去。不管怎样,除了这个小伙子——本内特之外,没有人可以接替他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很害羞,出操检阅的时候几乎连一道口令都喊不出来,但是脑子很灵光。他还好运地有个经验异常丰富的连队准尉副官,是那些老格拉摩根郡士兵之一。好吧,要饭的就别挑挑拣拣了!那个连队今天早上报告发现五例流感患者,而且据说流感正在外界肆虐。[193]这又是一个他们必须要感谢外部世界的东西——这支不着调的军队!他们完全不管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他们真的都是隐士了。结果外部世界给他们来了这么一手。为什么就非要打扰他们这种修道士一样的专注呢?

连那些糟糕的讨厌的德国佬都得上了!照师部新闻简报的说法,他们现在病得很厉害,整个整个的师都没有办法做出有效的行动。那可能是个谎话,目的是为了鼓舞士气,但它也有可能是真的。那些德国士兵明显吃不饱,而且吃的还是几乎没有营养价值的代食品。那个士官带过来的文件明显提到了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预防这种恶疾传播的必要性。另一份传单情真意切地迫切地向部队保证,他们和平民、军官团吃得一样好。很明显,是出了什么丑闻。另外一份他没有时间全部看完的传单在结尾宣称:“这样就成功地捍卫了军官团的荣誉。”

这是个令人恐惧的念头,他们面对的这片广袤大地上遍布着上百万半饥不饱的肠胃,它们会让痛苦的头脑里生出混乱来。那些家伙一定是有史以来存在过的最悲惨的人类。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的英国大兵的生活就已经是地狱一般。但是那些家伙……想都不敢想。

想一想也很奇怪,你对那些地区居民的仇恨似乎大步跨过了这些交战的地方。你真正仇恨的是那些平民还有他们的统治者。现在那些猪猡正让堑壕里的那堆可怜鬼饿着肚子。

他们很讨厌。德国的战士还有他们的情报和参谋人员只是无聊和滑稽而已。无休无止地烦人。一想到他们把他干净整洁的堑壕弄成了那副模样,他就烦得不行。就好像你准备外出一小时,把你的狗关在了客厅里。你回来后发现它把你所有的沙发垫都撕成了碎片。你会想把它的脑袋敲下来……因此你也会想把德国兵的脑袋敲下来。但是你不是真的想要怎么伤害他们。没有什么比不得不一直忍着半饥不饱、气鼓鼓的肚子和由此而来的噩梦般生活在这个地狱里更悲惨的了!难怪流感把他们搞得溃不成军。

话说回来,德国人就是那种被流感一碰就会倒的人。他们是无聊的人,因为他们永远都在朝着人们对他们的刻板印象逼近。你读读他们的传单,那会让你嘲讽地笑起来,同时也会让你有点想吐。他们一直就像是自己的讽刺漫画中的形象,而且他们一直都是歇斯底里的……得了疑病症[194]……军官团……骄傲的德国军队……光荣的皇帝陛下……伟大的成就……这样的话一点不着调的军队的样子也没有,而且还一直不停地涌上来……疑病症!

一支不着调的军队是不可能被流感弄得很糟糕的。它既找不到他们的道德脉搏,也找不到他们身体的脉搏……不过,流感还是到了B连了。他们肯定是被前天晚上的德国佬传染的。德国佬跳到了B连的头上,那时还有近身搏斗。真是麻烦。B连是个麻烦。它自然是被分配到了他们的战线上最低最潮湿的区域。据报告说,他们连部的避弹壕潮得像上头还在滴水的井一样。能碰到这么糟糕的营地的也只有B连了。不知道该怎么做——不是给他们的营地排水,而是驱走他们的霉运。但是,总是得做的。他现在就要去他们的营地发起一场攻势了,但是他先派阿兰胡德斯去宣布他要来了,这样可以给那位不错的年轻连长收拾房子的机会……

那些该死的德国佬!他们挡在他和瓦伦汀·温诺普中间。要是他们愿意回家了,他就可以和她坐在一起说上一下午的话。年轻姑娘就是用来做这个的。你勾引一位年轻姑娘为的是能够完成你和她的谈话。要不和她住在一起,这是做不到的。而你要是不勾引她,也就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不过,那只是副产品。重点在于,不这样,你就没有办法和她说话。你不能在街角,在博物馆里,甚至是在客厅里和她说话。她有兴致的时候,你不一定有——这说的是那种意味着你们灵魂最终交融的亲密对话。你们必须要一起等待——一周,一年,一生,才能开始那场最终的亲密对话。然后,痛快说完。所以……

事实上,那就是爱吧。这让他大吃了一惊。那个词在他的字典里如此无足轻重……爱、野心、对财富的渴望,它们是些他从来都不知其存在的东西——能够在他心里存在。他是家里的小儿子,无所事事,刻薄,有能力,常常闲散地思考人生,但是随时准备承担起家长的职责,前提是死亡要这么安排。他原来就是个永远的副指挥官。

他现在究竟成了什么?成了个堑壕里的哈姆莱特?不,上帝做证,他不是……他随时准备好了行动,准备好了指挥一个营。按说他是个陷入爱河的人,陷入爱河的人不就该做像指挥一个营这样的事情吗?还有更糟的!

他应该写封信给她。要不然她会怎么想这位一度向她提出了不得体要求的绅士。退缩了,说了声“再见!”或者连“再见”都没有说,就这样走掉了!一封信都没来过!连明信片都没写一张!两年!还真是个哈姆莱特!或者是只猪猡!

好吧,那他应该写封信给她。他应该说:“来函是为了通知你,我提议这场游戏结束之后就和你同居。你要准备好一停战就马上把你自己交到我的手里。请遵照执行。签名,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第九格拉摩根营代理营长。”一份不错的军队通告。看到他在指挥一个营,她应该会高兴的,或者她不会那么高兴。她是个亲德派。她热爱那些正在把他提金斯的沙发垫撕成碎块的令人生厌的家伙。

那不公平。她是个和平主义者。她认为打仗这样的事情烦人且毫无意义。好吧,很多时候它们看起来的确是毫无意义。看看他整洁的砾土小道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有那些泥灰土。虽然它们现在的意义是可以让他有掩蔽地坐下来。在阳光里!还有好多只云雀。有人曾经写道:

众多的云雀在她头顶齐唱,窜到了看不见的地方![195]

这真是蠢话。云雀才不能齐唱呢。它们就会发出一种像两个软木塞子互相摩擦的没心没肺的声音……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个画面。好多年前,好多好多年前,可能是在看完了那个炮兵折磨那个胖德国佬之后,因为那就在麦克斯碉堡的下面……现在太阳肯定已经照到了伯马顿!不过,他永远都当不了乡村牧师了。他要和瓦伦汀·温诺普住在一起!他那个时候正从山阴面下山,感觉挺好。多半是因为他已经离开了德国人的火炮一直寻找着的炮兵观察哨。他大步朝下走着,蓟草头扫过他的臀部。显然是蓟草里有种吸引飞虫的物质。在一次著名的胜利之后,它们肯定会是这样。所以有一大群燕子跟着他,在他身边来回盘旋,它们的翅膀都碰到了一起,周围二十码全都是,它们的翅膀还会蹭过他和蓟草头。当蓝天反射出它们背部的蓝色的时候——它们的后背就在他的眼前——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位在海中阔步的希腊神祇。

云雀就没有那么激动人心了。其实它们是在咒骂德国人的火炮。它们愚蠢而且无休无止地鸣叫着,诅咒着。就在不久之前还没有几只云雀。现在,炮弹又从大概一英里外打过来了,天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云雀。一大堆——好大一堆——像软木塞子一起作响。不是在齐唱。它们在他头顶唱着,然后窜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你几乎可以说这是德国人又要朝你开炮的迹象。全能的上帝真是在它们小小的胸膛里设置下了奇妙的本能啊!这可能也很准确。毫无疑问,炮弹越接近地面,带来的震动就越大,这就打扰了那些趴在窝里的小胸膛。所以它们飞起来尖叫着,也许是在互相警告,也许只是蔑视那些火炮。

他要写信给瓦伦汀·温诺普。之前一直不给她写信就是个笨拙的猪猡的把戏。他提出要勾引她,没有做到,还一句话不说就跑掉了……还把他自己当成个风流人物呢!

他说:“你吃东西了吗,下士?”

下士踩在土丘的斜坡上,在提金斯面前站稳了。他脸红了,右脚的鞋底在左脚背上蹭着,右手拎着一把小锡壶和一个茶杯,左手拿条干净的毛巾包着一个小方块。

提金斯考虑着,是应该先喝掺了军用朗姆酒的咖啡来提升一下他对三明治的欲望呢,还是先吃三明治来增加一点他对咖啡的渴望……给瓦伦汀·温诺普写信是该被谴责的。冷血、玩弄女人的人才这么做。该被谴责的!……这取决于三明治里夹的是什么。把他的胸骨下方向内凹陷的空洞填满应该是很舒服的。但是应该先用固体,还是温暖的液体呢?

准下士手脚很敏捷,他把咖啡壶、茶杯,还有毛巾放在了一块从土堆里支出来的平的石头上,毛巾一打开就可以当作桌布用,里面是三小堆袖珍的三明治。他说他在切三明治的时候已经吃了半罐热过的菜豆炖羊肉。这堆三明治里夹的是鹅肝酱[196];那一堆是捣成酱的腌牛肉加上黄油,其实是人造黄油,罐头里倒出来的凤尾鱼糊,还有腌菜里找出来的碎洋葱;第三堆是用辣酱油调味的原味腌牛肉。这就是他手头全部的原料了!

提金斯微笑着看着这个小伙子忙碌的样子,他说这简直是大厨的杰作了。

那个小伙子说:“还不是大厨呢,长官!”他屁股后面的军铲上还挂着一个马扎。他在伦敦的萨沃伊饭店给一位大厨当过助手。他本来打算去巴黎的。“就是个帮厨,长官!”他说。他用军铲在那块平的石头跟前平整出一小块地方,把马扎放到了平整出来的空地上。

提金斯说:“你过去是不是也戴个白帽子,穿一身白色工作服?”

他喜欢想象这个金发男孩像瓦伦汀·温诺普那样穿着一身长长的白衣服。

准下士说:“现在不一样了,长官!”他站到提金斯的旁边,一直蹭着自己的脚背。他把烹调看作一种艺术。他更想当画家,但是妈妈的钱不够。他们的经济来源在战争期间也枯竭了……如果营长能在战后帮他说句话……他明白,打完仗以后,找工作是很困难的。所有那些逃过了服兵役的孙子,所有那些皇家陆军勤务队的人,所有那些在补给线上工作的家伙早就把机会抢走了。就像大家说的那样,离前线越远,工资就越高,机会也越好!

提金斯说:“我当然会推荐你。你一定会找到工作的。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做的三明治。”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些三明治浓烈干脆的味道,或是甜甜的掺了朗姆酒的咖啡给人的温暖舒适!在四月的蓝天下,在一座山坡下,那条白毛巾上的所有的东西边缘都在闪光。那个小伙子的脸也是!也许他的身体不是真的在发光。他的呼吸也变得很轻松。纯净的空气!他会给瓦伦汀·温诺普写信的,“把你自己交到我手里。请遵照执行。签名……”他觉得自己是该被谴责的!比被谴责还要糟!他不应该勾引父亲老朋友的孩子。

他说:“打完仗之后,连我找工作都不容易!”

不光是要勾引那位姑娘,还要邀请她和他一起过上没有保障的生活。不能这么干!

准下士说:“哦,长官,不会的,长官!你可是格罗比庄园的提金斯先生!”

他有好多个周日下午都去了格罗比庄园。他妈妈是米德尔斯伯勒人,准确说是南岸区的[197]。他本来在上文法学校,准备上杜伦大学,就在……经济来源枯竭的时候。一九一四年九月八号……

他们不应该把约克郡北赖丁区的小伙子分配到有威尔士传统[198]的步兵营里。这根本就不对。要不是那样,他才不会碰到这个让人想起不愉快往事的小家伙。

“他们说,”那个小伙子说,“格罗比庄园的古井有三百二十英尺深,而大宅角落那棵雪松有一百六十英尺高。古井的深度是雪松高度的两倍!”他过去常常往井里丢石头,然后趴在那听着。它们弄出来的声音大得惊人,还很长,回声像疯了一样响!他妈妈认识格罗比庄园的厨子,哈姆斯沃斯夫人。他还经常见到……他一紧张脚踝蹭得更厉害了。提金斯先生,他的父亲,还有他、马克先生、约翰先生、埃莉诺小姐。有次埃莉诺小姐的马鞭掉了,还是他捡起来给她的……

提金斯再也不会在格罗比住了,再也没有那种封建的氛围了!他想,他要住在一套有四个房间的阁楼公寓里,就在四个律师学院中的某一个顶层。和瓦伦汀·温诺普在一起。因为瓦伦汀·温诺普!

他对那个小伙子说:“看起来德国人的炮弹又要打过来了。去告诉吉布斯上尉,它们一接近就让他的杂务小队隐蔽起来,直到他们停下来。”

他想要和上天独处……他喝了他最后一杯温暖的甜甜的咖啡,里面还掺了朗姆酒,他深吸了口气。想想看,居然会在猛喝一口加了炼乳当糖的掺了朗姆酒的温咖啡之后满意地深吸一口气!该被谴责的!从美食的角度,该被谴责的!在俱乐部里他们会怎么说?好吧,他再也不会去俱乐部了!可惜喝不到俱乐部的波尔多红酒了!很不错的波尔多红酒,还有冷餐柜!

但是,既然这样说,想想看,仅仅是因为可以躺在这里指挥一个营,就满意地深吸气!——在一个斜坡上,在清新的空气里,还有两万个——两万!——“软木塞子”在头顶作响,而德国人的火炮正在为打出来的炮弹指引着方向,它们正在慢慢地接近!想想看!

他们可能正在试验他们的新奥地利火炮,井井有条,无比的全面。那是说,如果他们真的有新的奥地利火炮的话,也许他们没有。师部因为这么件武器激动得不得了。下发的命令说所有人都要尽力去获取关于这种火炮的各种消息,而且据说它发射的炮弹的爆炸力非同寻常地惊人。所以吉布斯才会急不可待地得出结论,认为把他尚未完成的机枪巢炸成碎片的正是那种新火炮。真是那样的话,他们还真是测试得非常全面。

那门炮,或者炮群,开炮的声音——他们每隔三分钟才打一发,所以这可能意味着那边只有一门炮,而且装弹需要大概三分钟——非常大,音调还很高。他还没有听到过那种炮弹真正的爆炸声,但是远处传来的声响都极其沉闷。可能是当那种炮弹成功落地之后,它会非常不可思议地钻到地下,然后才会被延时引信引爆。很有可能它对人员的杀伤力不大,但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火炮和足够的高爆炸药就可以把那种玩意扔遍整个前线,而且如果那种炮弹像在可怜的吉布斯的堑壕里那么有效的话,协约国这边的堑壕战算是打到头了。不过,他们自然有可能既没有足够的火炮,也没有足够的高爆炸药,而且很有可能在其他土壤里那种玩意的效果不是很好。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在试验这一点。或者,如果他们只是用一门炮开火,他们有可能是在试验要打多少发才能把这门炮给打废了;或者有可能他们只是在试验消耗战的把戏罢了:把堑壕砸得稀烂总是有用的,再狙杀掉那些去修理堑壕的士兵。那样的话,你时不时可以打到几个人,或者,自然,有飞机的话……这些令人讨厌的可能性简直是无穷无尽!然而,很有可能,我们的飞机会发现那门炮,或是那个炮台。然后,一切都会停止了!

该被谴责的!他哼了一声!要是你不遵守俱乐部的规矩就会被一脚踢出去,就是这样!如果你从格罗比的副指挥官这个职位上退下来,就不用……出席营部出操检阅了!他以一次想象中的争吵为借口拒绝接受大哥马克的钱,但是他没有和马克大哥有过任何争吵。这对刻薄的人只是在比谁更倔而已。再说了,你必须要给自己的佃农做出榜样,不出轨,不酗酒,不撒谎,要不你就不能拿他们该死的钱。你要给他们提供最好的加拿大种粮,适合他们的土质的农业实验;你要盯住自己的庄园管理人;你要修缮他们的房屋;你要送他们的儿子们去学手艺;他们的女儿们惹了麻烦的时候你也得照顾她们,还有她们的私生子,不管是你的,还是别人的。但是你必须住在庄园里。你必须住在庄园里!从那些可怜鬼包里掏出来的钱必须要回到土地中,这样,整个庄园里的一切,包括那些获准乞讨的乞丐,才可以变得越来越富裕,越来越富裕,越来越富裕……所以,他才想象出了他和大哥马克之间根本不存在的争吵,因为他要让瓦伦汀和他住在一起。在格罗比这样的庄园里,你不能让瓦伦汀·温诺普和你有什么无尽的必要的心灵际会。你可以从仆人里找个涂脂抹粉的情人,她总是会和其他的女仆吵架,因为她们都会想要她的工作,然后,方圆几英里的牧师都会因此震惊不已。佃农们会讽刺地欣赏这种事情:这是传统的一部分,而且在整个区里,他们自己也都是这么干的。但是这一位女士就不行了:你父亲最好的朋友的女儿!他们希望上流女人就该有上流的样子,他们甘愿自己跑去堕落腐化,用他们的肥料钱和种子钱找妓女,毁掉整个庄园的前途,也不要你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他没有从他哥哥那里要他们一便士,等他自己继承格罗比的时候,他也一个便士都不会要。幸好,还有他儿子这个继承人,要不然他是不可能和那个女孩一起跑掉的!

两阵剧痛穿过了他的身体:他儿子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信;那个姑娘可能已经嫁给了一个陆军部文员!在她被他抛弃,感情低落的时候!就是那样,陆军部的平民文员正是和他反差最大的!但是儿子的信可能会被他妈妈截住了。就像营长说过的,他们会对在他这里的人干这样的事情。而瓦伦汀·温诺普,听过他的对话之后,再也不想要亲密地加入同另一个人的对话里!他们心有灵犀,感情是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的!

因此他会给她写信的:长着雀斑,直来直去的两只脚分得有点开,稳稳地站着,刚刚准备好说:“噢,得了吧,伊迪丝·埃塞尔!”她就是阳光!

哦,不,上天为证,他不能给她写信!要是他挨了一枪或者疯掉了……这样的话,让她知道他对她的爱是深刻又不可动摇的岂不是无比糟糕?它会让事情愈发糟糕,因为到现在,激情锐利的锋缘可能已经被磨得没有那么令人痛苦了。或许没有那么令人痛苦!但是他仍然要不知悔改地要求她服从他的意志,越过奥地利炮弹炸起来的土丘,飘洋过海。他们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承担因此而产生的任何后果!

他躺了下来,右肩靠在土丘上,感觉就像一尊硕大而滑稽的雕像:一堆用泥塑的面口袋,滑稽的短裤下面露出来的是他沾满了泥的膝盖……米开朗琪罗雕刻的美第奇家族陵墓上的一个塑像。或许是他的《亚当》[199]……他感到大地在他身下动了动,上一发炮弹肯定落在很近的地方。他不会注意到爆炸的声音的,那已经变成了一串如此规律的响声。但是他注意到了大地的颤动……

该被谴责的!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就让我们是该被谴责的吧!就这么定了!我们又不是什么德国佬战略家,要去不断地平衡躁动的道德上的对错!

他用左手把茶杯从石头上拿了起来。小阿兰胡德斯从土丘后面绕了过来。提金斯把茶杯朝斜坡下面的一块稍大的石头掼去。他对阿兰胡德斯满是期待、带有询问意味的眼神说道:“这样它才不会被更粗鄙的人用来举杯祝酒!”

那位小伙子惊呼了一口气,脸红着说:“那你也有一个爱人,长官!”[200]他用那种英雄崇拜的语气说,“她是像南茜一样,在巴约勒吗?”

提金斯说:“不,不像南茜……或者,也许,是的,有一点像南茜!”他不想因为暗示说任何不像南茜的女人都可以被爱而伤害那个小伙子的感情。他有种预感,这个孩子会受伤害。或者,也许,这只是因为他遭受过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那个小伙子说:“那你会得到她的,长官,你肯定会得到她的!”

“是的,我可能会得到她!”提金斯说。

那位准下士也绕过土丘跑过来了,他说A连全都隐蔽好了。他们一起绕过那土堆,朝B连的堑壕方向走去,结果他们都滑到了那里面。地势突然降低了,这里肯定很湿。堑壕尽头几乎就是一块小沼泽地。紧邻的那个营甚至在堑壕前堆了好几码高的沙袋胸墙,直到他们的堑壕延伸到山坡上为止。这里是弗兰德斯,布满野鸭的泽国。那一小块沼泽会使人的联络变得很困难。在提金斯安装他那个虹吸管的地方有很多水不停地被排出来。那位年轻的连长说他们得先把堑壕淘干,然后才能挖一条通到泥沼里的小排水沟。他们是用铁锹把水舀出去的。两把铁锹还靠在用树枝编成的胸墙护墙板上。

“好吧,你们不应该把铁锹到处乱放!”提金斯喊道。他对虹吸管的效果感到非常满意。同时,我军也开始了一场相当可观的火炮佯攻。这很快就变得让人受不了了,感觉就好像几码开外就有一门血腥玛丽巨炮一样。它轰轰开火了。也许是飞机报告了那门奥地利火炮的位置,要不就是我军在攻击他们的堑壕,好让他们那门武器闭嘴。这感觉就好像是一个矮人闯进了一场对话、一场冲突当中——说话动手的都是乳齿象[201]。周围的声响如此巨大,连天都好像黑了下来,这是种心理上的黑暗。你没有办法思考。一个黑暗的时代!大地晃动了。

他从一个相当高的地方看着阿兰胡德斯。他正在享受一种难得的风景。阿兰胡德斯的脸上带着一种痴迷的表情——就像一个人作诗时候的表情。一坨一坨长长的稀泥在空中包围着他们,就像被抛起来的黑色煎饼。提金斯想:“谢谢上帝,我没有给她写信。我们让人给炸飞了!”泥土像一只疲倦的河马一样转了一下,它慢慢地落在了侧躺着的达克特准下士的脸上,然后像缓慢的波浪一样落到了别处。

一切都很慢,很慢,很慢……就像慢放的电影一样。泥土移动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他一直悬浮在空中,就好像他是按自己期望那样悬浮在那块刷过白漆的鸡冠面前。巧合!

泥土在他脚下慢慢地冷静地吞噬着,它同化了他的小腿、他的大腿,它把他腰部往上的部位都囚禁住了。他的手还可以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套在救生圈里的人。半固体的泥土慢慢地挪动他。

在他下方,在一座土堆下面,小阿兰胡德斯看着他,棕色的脸上眼睛大而黑,眼白泛着蓝色。从黏糊糊的泥土里伸出来一颗头,下面是冲锋的战马!他可以看到他祈求的嘴唇在动,组成了一句:“救救我,上尉!”提金斯说:“我得先救我自己!”他连自己的话都听不见,周围的声响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一个人站到了他头上,他看起来高得不得了,因为提金斯的脸和那人的皮带齐平。但他其实是个小个子,伦敦东区来的大头兵,名字叫科克肖特。他抓住了提金斯的两只胳膊往外拉。提金斯试着想用脚踢土,然后他意识到还是别用脚踢的好。他被非常顺利地拉了出来。科克肖特和一个赶来的军士合力把他拉出来。他们三个人都咧嘴笑了。他顺着滑动的泥土朝阿兰胡德斯滑过去,他朝那张惨白的脸笑了笑。他一直在滑倒。他觉得脖子上,就在耳根下面,有种强烈的灼烧感。他的手伸下去摸了摸那个地方。手指上全是泥,带有一点点粉色。可能有个痤疮爆开了。至少,他手下的两个人都没有死。他激动地朝那两个大头兵打着手势。他做出了挖掘的动作。要他们去拿铁锹。

他站在阿兰胡德斯头上,就在稀泥的边上。也许他会沉下去的,他没有沉下去。没有淹过他的靴筒。他觉得自己的双脚又大又有支持力。他知道出了什么事。阿兰胡德斯卡在那股弄出这个泥塘的泉水的泉眼里了,就像在埃克斯摩尔的泥沼上一样。他在那张说不清楚的、小小的脸上方弯下腰,他又往下弯了一点,手伸到了烂泥里。他必须要趴在地上,用手和膝盖支撑身体。

愤怒闯进了他的脑海里,他被狙击手打了一枪。在他感觉到疼痛以前,他听见了,他意识到在地狱般的巨响里有股亲近的嗡嗡声。这就是要疯了一样赶快挖的原因。或者,不用……他们的位置很低,在一个大开口的洞里。尤其是当你用手和膝盖撑着趴在地上的时候,就没有要疯了一样赶快挖的原因。

他的手伸进了稀泥里,还有他的小臂,他的手费力地顺着油滑的布匹往下摸,埋在油滑的布匹下面。泥泞的,不是油滑的!他往外一拉,那个小伙子的双手和胳膊出来了。下面好办多了,他的脸现在离那个小伙子的脸很近,但是他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有可能他已经昏过去了。提金斯说:“感谢上帝,我的力气还挺大!”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力气挺大而充满感激之情。他把小伙子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这样他的手可以搂住自己的脖子。那双手黏糊糊的让人不舒服。他喘不过气来,往后一拖,那个小伙子又往上冒了一点。他肯定已经昏过去了。他一点力都没出。这些稀泥简直脏死了。这是对一个文明的谴责,他,提金斯,有这么大的力气却从来没有必要用它。他看起来就像一堆面口袋,但是至少他可以把一副牌撕成两半。如果他的肺没有……

科克肖特,那个大头兵,还有军士就站在他旁边,咧嘴笑着,扛着那两把不应该靠在他们堑壕的胸墙上的铁锹。他觉得非常烦躁。他之前打手势想说的是要他们去把达克特准下士挖出来。可能再也不是达克特准下士了。可能现在只有个“它”——一具尸体!到头来,他可能还是死了个士兵!

科克肖特和那个军士把阿兰胡德斯从稀泥里拉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了出来,就像从沙里往外拉沙虫一样。阿兰胡德斯站不起来,他的双腿一下就软了下去。他像朵沾满了泥的花那样瘫了下去。他的嘴唇在动,但是你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提金斯把他从那两个扶着他的人手里接过来,然后把他放在土堆往上一点的地方。

提金斯冲着那个军士的耳朵大喊:“达克特!去把达克特挖出来!赶快!”

他跪下来摸了摸那个小伙子的背。小伙子的脊柱可能受伤了,他没有疼得抽搐,不过,他的脊柱还是有可能被伤到了。不能把他留在这里。要是能找到个担架的话,就应该让担架兵把他抬走。但是他们过来的时候可能会被狙击手盯上。也许,他,提金斯,如果他的肺撑得住的话可以扛着这个小伙子。要不行,他就拖着他走。他感觉很温柔,就像一位母亲,同时也很强大。可能把这个小伙子留在这里更好,这不好说。提金斯说:“你受伤了吗?”炮声基本上都已经停止了。提金斯看不到他有任何流血的地方。那个小伙子轻声说:“没有,长官!”那他可能就是晕厥了,很有可能是弹震症。说不清楚弹震症是怎么回事,或者它会对你有什么影响,或者炮弹散发出来的烟气对人又有什么影响。

他不能停在这里。

他像夹一床毯子那样把那个小伙子夹在胳膊下。如果把他扛在肩上他就可能太高了,会被狙击手打到。他走得不是很快,他的双腿非常沉重。他重重地朝那个小伙子之前被困住的泉水的方向走了几步。现在水更多了,泉水正灌进那个坑里。他不能把那个小伙子留在那里。你可以想象,之前阿兰胡德斯的身体就像木塞一样把泉眼堵住了。这就像家里,那里也有这样的泉,也像在泥沼上挖獾子,其实更像挖沟排水。獾子的窝是干的,就在格罗比上面的泥沼地里。四月里阳光灿烂,还有好多云雀。

他正在往土堆上爬,有那么几英尺长的地方没有别的路。他们之前一直在炮弹炸出来的坑道口里。他朝左边爬,朝右走可以更快下到堑壕里,但是他想让土堆挡在他们和敌人的狙击手中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更多的光照到了他们身上。

正是这个时候!啪!啪!啪!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地方传过来的脆响……子弹尖叫着从头顶飞过,拉着长音飞到别的地方。这不是狙击手开的枪,是敌人营里的普通士兵。有机会!啪!啪!啪!子弹尖叫着飞过头顶。营里的普通士兵朝任何奔跑的东西开枪都会激动。德国人打高了,扳机扣得太重。他现在也是个肥胖的、跑动的东西。他们开枪的时候是憎恨,还是觉得好玩?多半是憎恨!德国人啊,可没有什么幽默感。

他喘不过气来了,他的两条腿就像两根痛苦的长枕头。如果他能做到的话,还有两步就能到更平一点的地方了……好的,做到了!……他到平地上了。他之前一直在爬,往碎土堆上爬。他必须要长长地喘一口气。他的左脚陷进了土里,本来是尽力用他的右臂把阿兰胡德斯扛在身前。他的左脚陷进去的时候,这位小伙子的身体就直直压在了他身上。不用说,这堆大块大块的硬土块里有裂缝,不像通常挖出来的土。

那个小伙子乱踢着,尖叫着,自己挣脱开来……好吧,他想走就走吧!那尖叫声就像着了火的马厩里马的叫声。子弹从头上飞过去了。那个小伙子跑了,双手捂着脸消失在土堆另一边。这是一个圆锥形的土堆。他,提金斯,现在可以趴在地上匍匐前进了。这真令人满意。

他匍匐向前,用他的臀部和肘部推动身体前进。匍匐前进大概是有标准动作的吧,他不知道。一块块的土看起来很友好。作为被扔到地面的底层土而言,它们感觉上去或者闻起来都不是特别的酸。不过,想让它们用来种庄稼或者长出草还需要很久。可能从农业方面说,这个国家很长一段时间情况都会很糟糕了……

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满意,它已经两个月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锻炼了——作为一位副指挥官。他甚至都不能期望自己能有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但是那可能很大部分都是精神上的问题!不用说,他刚才恐慌得不得了。那只是合理的反应。想到那些德国佬追杀那些不幸的人就让人不舒服,多么让人恶心的事情。不过,我们也这么干……那个小伙子肯定也恐慌得不得了。突然地,他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害怕看到战场上的一切。好吧,你不能怪他。他们不该送女学生到前线来。那个小伙子就像个女孩一样。然而,那个小伙子还是应该留下来看看他,提金斯,是不是中了一枪。他左腿陷进去的样子应该能让那个小伙子想到他可能是中了一枪。他应该是被温柔地扫射倒地的。

在那座土堆的背后,科克肖特和那个军士正趴在地上用被叫作掘壕工具的短柄军铲挖着。

“我们找到他了,长官,”军士说,“全给埋进去了,只能看到他的脚。我们不敢用铁锹,怕把他砍成两截了。”

提金斯说:“你说的对,把铁锹给我。”科克肖特原来是个布店的学徒,军士是个送牛奶的。很有可能他们都不怎么会用铁锹。

他的优势在于小的时候挖过各种各样的东西。达克特是被水平地埋在下面的,一直伸到了圆锥形土堆的里面。至少他的脚伸出来的样子是这样的,但是你说不清楚他的身体到底摆成了什么样子。它可能弯向左边,或者右边,还可能是朝上的。

提金斯说:“拿着你们的铲子从上面挖!但是给我留出地方来。”

脚趾是指向天的,那躯干就几乎不可能是朝下的。他站在那双脚的下方,用铁锹瞄准了十八英寸下的位置重重一挖。他喜欢挖土,幸好这块土是干的,很顺畅地就顺着土堆滚下去了。这个人大概被埋了十分钟了,感觉不止,但是可能没有那么久。他应该有机会,也许土壤不像水那么让人不能呼吸。

他对军士说:“你知道怎么做人工呼吸吗?给溺水的人?”

科克肖特说:“我会,长官。我是伊斯灵顿[202]泳池游泳冠军!”科克肖特是相当厉害的一个人。大概是一八六六年,在一个家伙想要开枪刺杀格莱斯顿[203]先生的时候,他的父亲敲了一下那人的胳膊。

他把铁锹一拔,很多土顺从地滚到了一边。达克特准下士瘦弱的腿露了出来,一直到大腿根,他的膝盖弯着。

科克肖特说:“这次他就没蹭脚踝!”

军士说:“连长被打死了,长官。一颗子弹钻进了他脑袋里!”

让提金斯烦心的是这又是一个被打到头的,他明显是躲不开它们了。为这个烦心其实很蠢,因为在堑壕里,大多数受伤的人都是被打到头的。但是上天总可以稍微多点想象力吧,就算帮帮忙吧。想到他在那个小伙子死之前吼过他,这也很烦心。因为那个小伙子把铁锹乱放。被吼了一顿总会在小伙子们的心头留下大半个小时不好的印象。那有可能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件事,所以他死的时候也不开心……希望上帝会补偿他吧!

提金斯对军士说:“让我来。”达克特的左手和手腕出现了,手垂着,干净得让人不敢相信,放在和大腿齐平的地方。这样就能看出他身体的走向了,你可以绕着他清理。

“他才二十二岁。”军士说。

科克肖特说:“和我一样大。他特别注意你的拉绳枪管刷[204]。”

过了一分钟,他们拽着达克特的腿把他拉了出来。他的脸上可能卡有一块石头,那样他的脸就可能是受伤了,也有可能他脸上没有,可这是个不得不冒的风险。他的脸黑黑的,睡着了——就像瓦伦汀·温诺普在垃圾桶里睡了一觉一样。提金斯走开了,留下科克肖特有条不紊地给那具躺在那里的躯体做人工呼吸。

对他来说,多少有点满足的就是,不管怎样,在这次小小的事件里,他一个士兵都没少,只死了一个军官。从军事上来说,这种满足是不对的。不过,鉴于这么想谁都伤害不到,所以也没什么坏处。但他总是对他的士兵有种更大的责任感。在他看来,他们来这里不是出于自愿。这种感觉就和他觉得虐待动物是比虐待一个人——除了孩子以外——更加让人厌恶的罪恶一样,这毫无疑问是不理智的。

在交通壕里,有个小个子靠在那块用白灰刷了一个硕大的A的波形铁皮上,穿着一身非常干净的博柏利薄军用外套,上面挂着一大把级别徽章——精纺羊毛织成的皇冠,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还戴着一顶看上去很优雅的钢盔。你要怎么做才能让一顶钢盔看起来很优雅!那人手里拿着条猎鞭,鞋上带着马刺。这是一个来视察的将军。

那个将军和蔼地说:“你是谁?”然后又不耐烦地说,“这个营的指挥官跑到那里去了?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他?”他又接着说,“你脏得让人恶心,像个黑摩尔人[205]。我想你是有原因的吧。”

和提金斯说话的是正在气头上的坎皮恩将军。提金斯像个稻草人一样立正站好。

他说:“我负责指挥这个营,长官。我是副指挥官提金斯,现在暂时代理指挥。找不到我的原因是我刚暂时地被埋住了。”

将军说:“你……我的上帝!”他后退了一步,嘴张得大大的。他说:“我刚从伦敦来!”接着道,“上帝啊,你不能我一接手指挥你就把我的一个营置之不理了!”他说,“他们说这是我的部队里最能打的营!”然后激动地哼了一声,接着说,“我的勤务官和莱文都找不到你,也找不到能找到你的人。结果你就这么两手插在兜里悠闲地走过来了!”

在一片寂静中,因为火炮现在已经停下了,云雀们也休息去了,提金斯可以从他肺部有点干燥的摩擦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心脏重重地跳得飞快,给人一种恐惧的效果。他自语着:“他之前在伦敦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他想娶西尔维娅!我敢打赌,他是去娶西尔维娅去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之前一直待在伦敦。这是他的一个执念:他吃惊和激动的时候会想到的头一件事。

他们总是会为来视察的将军安排这种完全安静的时刻。也许是双方伟大的总参谋部互相替对方安排的。更有可能是,我们的大炮裂成两半之后,终于成功地让德国佬知道,我们要它们闭嘴了——我们开炮的时候是像天主教徒说的那样有“特别意向”[206]的。那简直像打电话一样有效。德国佬就知道对面不一般了。如果可以,还是永远不要把对面惹火比较好。

提金斯说:“我刚被划了一下,长官。我在口袋里摸我的急救包。”

将军说:“像你这样的家伙根本就不应该待在会受伤的地方,你的位置是在后勤补给线上。我把你派到这里来的时候简直是疯了。我要把你送回去。”

他接着说:“你可以解散了。我既不要你的帮助,也不需要你提供的信息。他们说这里有个很厉害的军官在指挥。我想要见他……名字是……名字是……无所谓。解散!”

提金斯步履沉重地沿着堑壕走开了。他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对自己说:“这是片希望和荣誉之地!”[207]然后,他大声说道:“上帝做证!我要把这件事情告到总指挥官那里去!如果有必要,我要告到枢密院和国王那里去。上帝做证,我会的!”那个老家伙绝对不应该那么和他说话,那是把个人恩怨带到军队事务里来。他站在那里考虑该怎么给旅部写信。

副官诺丁沿着堑壕跑了过来,他说:“坎皮恩将军要见你,长官。他星期一就要接管这支队伍了。”他接着说,“你刚去了个糟糕的地方,长官。我相信你没有受伤。”对诺丁来说,这是少见的多话。

提金斯自语道:“那我只能指挥这支部队五天。在他开始指挥之前,他就不能把我赶走。”在那之前,德国佬多半已经穿过他们阵地了。五天的战斗!谢谢上帝!

他说:“谢谢。我见过他了。是的,我没事,就是脏死了!”

诺丁的小黑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他说:“当他们说你挨了一发的时候,长官,我觉得我要疯了。我们肯定撑不下来的!”

提金斯在想,他是应该在那个老家伙接手之前还是接手之后给旅部写信。诺丁在说:“医生说阿兰胡德斯会没事的。”

要是他的申诉是抗议个人歧视的话,这样可能更好。

诺丁说着:“当然,他的一只眼睛保不住了。实际上……它基本上已经没了。但是他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