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坎皮恩爵士将军,巴斯勋章、圣迈克尔、圣乔治勋章、优异服役勋章等等获得者,坐着牛肉罐头箱,俯在铺有行军毯的冷杉木桌子上,满脸光彩,正在给陆军部长写一份私人备忘录。虽然当时他心里实际上很困惑、很抑郁,但从表面上看他还是很高兴。写到每句话的结尾他都在想——他带着越来越强烈的满足感写着信!——他没用来写信的那半边脑子在说,“我应该拿这家伙怎么办?”或者“怎么才能确保不把那女孩的名字搅进这一团糟里?”

英国上级要求他写一份私人备忘录:在他看来,法国铁路罢工的原因是什么。于是,他别出心裁地报告了他手下大部分人的意见。这么做有些危险,因为他可能会跟英国政府发生冲突。但是他很确定,无论英国政府怎么问本地的非军方人士,他们都只会证实他本人写下的看法——他很小心地确保他所写的内容不会被当成是他本人的意见。另外,他也不关心政府会对他做什么。

他对他的军旅生涯很满意。在战争前期,他在物质上协助了动员活动以后,还在东方服役并取得了特殊成就,大部分时间负责指挥骑兵部队。他在组织与输送军团往来于海内外方面表现非常突出,并且他现在指挥的交通运输变得如此重要之后,他知道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可以为之负责的将军。现在这变得至关重要了——这些是公开的秘密!——因为,内阁里两方意见不一致,他们任何时候都可能把大部分的英国军队移动到东方的某处。这件事背后——正如坎皮恩将军认为的那样——至少跟大英帝国的政治必要性、插手世界政治,以及军事动向的策略有关——而这一事实常常被遗忘——至少可以说:大英帝国利益的优势可能在中东和远东——也就是说,在君士坦丁堡的东部。他们可以否认这一点,但是这一计划是可以实施的。当前在西方前线的行动非常艰苦,甚至值得称赞,至少最近一段时间都是如此。但是西方前线与我们远东的领地相距甚远,因此,这减损而非提升了我们的威望。另外,战争开始时君士坦丁堡的那场不幸的表演几乎让我们在伊斯兰教徒面前颜面尽失。[73]因此,在土耳其的欧洲领土和印度的西北前线之间一场非常有力度的表演可以向伊斯兰教徒、印度人,以及其他东方民族展现大英帝国拥有多么了不起的威力。这也就意味着,西方前线会遭受些许损失,而在西方的威信也会随之减弱,这是事实。但是帮助法兰西共和国扫清敌人对东方民族来说毫无意义,因此我们毫无疑问可以和敌国缔结条约。作为背叛我们的盟军的代价,这样不光可以保全我们的帝国,还可以扩大我们的殖民地范围,因为敌国短时间之内不太可能想要背上殖民地的包袱。

坎皮恩将军对抛弃盟军这件事并没有过于伤感。作为战争组织,他们赢得了他的尊重,这对一名职业军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无论怎么说,他还是一名职业军人,扩大大英帝国疆域的前景不能因为感情用事的耻辱就不屑一顾地放弃。这样的协议在战前、在战争期间影响了很多国家,毫无疑问,这种协议以后还会有很多。另外,政府也可能会拿到偏爱敌国、非常强势、很有威胁的那一小撮英国人的选票。

但是,当讨论到战略层次的时候——应该牢记,军团的部署移动实际上是跟敌军有联系的——坎皮恩将军毫不怀疑这个计划一定是一个疯子想出来的。这么做的耻辱当然需要考虑到——但它简直毫无可行性。如果我们从西方前线撤军,我们的溃败将会无法预料的可怕,或者非军方的首脑也可能会故意将其忽略。但是将军几乎可以真实地看到那可怕的场面——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想到这一场面他就浑身发抖。在全国范围内,他们还有大量军团至今还没有跟敌军有过任何接触。如果他们撤回这些兵,当地人就会从友好市民一下子变得极不友善,而把军队从不友善的地方撤离,跟从当地居民可以伸出援手的地方撤离相比要费时得多,或者至少后者少了很多阻挠。另外,他们还要考虑如何给这支庞大的部队提供装备,毫无疑问,得向他们提供弹药,因为他们几乎肯定要突破敌人的防线的。没有当地的铁路支持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件事一旦发生,铁路就会被立刻中断使用。另一方面,如果他们通过缩短前线进行撤退的话,这一切都会进行得很艰难,因为士兵受过的训练仅限于在前线战壕里战斗,而军官对如何时刻保持小队之间的联系一无所知,尽管这对撤退中的军队来说至关重要。实际上,军营里几乎彻底放弃了训练,他们所教授的内容几乎仅限于投掷炸弹、使用机枪和其他一些技能,而巧舌如簧的非军事官员则逼迫着陆军部几乎彻底忽略了步枪。因此,一旦听到一点点撤退的风声,敌军一定会突破重围,逼近他们大片的、毫无组织章法,或者只是稍微有些组织的后方部队……

职业军人倾向于镇静地对待这类事情。当先头部队的指挥官惨败的时候,不少将军通过从后方组织军队撤退而名噪一时。但是坎皮恩将军拒绝了名噪一时的诱惑。他无法冷静地想象他手下的士兵惨遭屠杀,而没有屠杀就不可能完成这一撤退行动。这支队伍,除了进行过前线作战方面粗枝大叶的训练以外,基本上就是一群平民。他对带领这支队伍完成如此精细又匆忙的任务几乎不抱希望。他很自然地为这一可能性做好了准备,在他自己的营房里准备了四块巨大的黑板,上面挂着纸,他每天都在黑板上更换各小队的名字,在他们经过他手的时候,或者他们可供调遣的时候。虽然如此,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还是特意祈祷,希望这一职责最终不会落到他的肩头。他对他在指挥部里的人气十分自豪,因此,如果他给他们造成如此可怕的压力,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根本无法想象军队的人会如何看待他。英国政府询问他撤退将会对这一计划带来什么影响。在他做出回复的那份备忘录里,他非常强有力地叙述了这一情况。但是他认为政府里的非军方成员对参加这些行动的人的痛苦漠不关心,对军事方面的迫切需要也没有任何概念,写给政府部门的这些内容可能都白写了……

因此,这一切迫使他给陆军部写了一封信,他知道一定有某些将要细读这封信的人士会感到非常不快。实际上,他边写边笑出了声,背后的门敞开着,阳光洒在他闪闪发光的轮廓上。

“请坐,提金斯。列文,十分钟里我不需要你帮忙。”他头也不抬,继续写着字,眼睛余光看到提金斯仍然站着,这让他感到不快,于是他有些恼怒地说,“坐下,坐下……”

他写下,“当地居民普遍认为,如果说这个国家的政府并没有主动支持并造成当下严重的交通问题,至少也是视而不见。也就是说,这只是给我们点颜色看看,以期望让我们知道,如果我以任何办法把大量士兵撤回本国或者其他地方的话将会是什么结果。这也是一次为了表达他们对单一控制权的认可而进行的示威——在这里,这种评价很受重视,因为这对结束冲突的速度和是否成功至关重要……”

将军停下来思考了一下这个句子。这个句子很简单,很快速地闯入了他的脑海。他自己绝对是支持单一控制权的,而且,在他看来,无论如何,这都对结束冲突至关重要。在整个军事史上,只要是关系到军队联合行动的事件——从薛西斯[74]的战争到希腊人和罗马人的战争,从马博罗战役到拿破仑和一八六六到一八七〇年间普鲁士的王朝战争——和人数众多但是不能很好地配合,或者根本不能配合的联军相比,几支比较小的同样的武装力量要更加高效。现代武器的发展让现代战争中的策略变得毫无意义,只有时间和战术数据才有意义。而今天,就像先前希腊战争中的盟军一样,胜利与否取决于武装力量到达的时机,而致命武器无论是远在三十公里以外还是靠手持都没有任何区别;无论你是从地面还是地下,通过抛掷导弹还是散布毒气,都一样。赢得战斗、战役,最后,赢得整场战争的是决定武装力量到达的时机的那个人——这必须是一个有能力在此时此刻统领军队的人,而不是五六个人互相要求对方完成某项任务,而这些任务又有可能不符合另外一个或者五六个人的利益……

列文悄悄走进来,往行军毯上放了一张便笺,正好在将军正在写的便签条旁边。将军读了那张便条,“长官,T.[75]完全同意你对事实的分析,不过他更倾向于认为O.H.将军的做法是合理的。他把自己彻底交到了你手里。”

将军长吁一口气。涌进来的阳光非常明亮。提金斯佩上皮带时迟疑了一下,整颗心都沉了下去。但是他,坎皮恩,无法得体地拒绝提金斯上军事法庭的要求,如果他坚持要求的话。他有权利公开。拒绝他是不可能的。这之后就要出事了。因为,坎皮恩已经认识奥哈拉将军差不多二十五年了——或者肯定有三十年了!——坎皮恩很确定奥哈拉就是个醉鬼。但他和奥哈拉又十分亲密——他是一个老派的、作风很不讲究的将军,骂起人来一套一套,但是又很有能力!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说:“坐下,你不能坐下吗,提金斯!看到你站在那里我就不爽快!”他对自己说:“一个顽固的家伙……为什么,他不是走了吗!”他的头脑和眼睛都还停留在他刚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上,而不快的感觉仍然没有消散。他重新读了一下最后一句话:“单一控制权——在这里,这种评价很受重视,因为这对结束冲突的速度和是否成功至关重要……”

他看着这句话,喘气的同时吹了个口哨。这有点过分。没有人问他对单一控制权有什么看法,但是他决定插上一手,而且他做好了承担其后果的充分准备。后果可能很糟糕,他可能会被遣送回家。这是很可能的。甚至这样也好过可怜的普夫勒斯,这家伙手上缺人。他和普夫勒斯一起读的桑赫斯特[76]。他们在同一个团,同一天拿到了委任书。那名该死的非常好的士兵脾气太急了。虽然他手上缺人,他做得还是非常不错,在部队里有口皆碑。但是,这一定让他很焦虑,也向他手下的人施加了很多不适当的压力。总有一天——一旦天气变坏——敌军一定会突破重围。然后他,普夫勒斯,就会被遣送回家。威斯敏斯特和唐宁街的人就想这么干。普夫勒斯一直都太过于口无遮拦了。在他碰上天灾人祸之前他们不会送他回家,因为,除非他蒙受了耻辱,他一直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如果他蒙受了耻辱,就不会有人听他的了……这是一个聪明的办法……绝巧的办法!

他把刚才正在写的纸条丢到桌子对面,对提金斯说:“看看这个,好吗?”在小屋中间,提金斯笨重地坐在牛肉罐箱子上,一位通讯员彬彬有礼地给他拿过来的。“他看起来确实衣衫不整,”将军说,“他的紧身上衣上有三块——四块油渍。他得去剪剪头发了!这事情太糟糕了。除了这个家伙以外谁都不会陷进这种事。他是个狂热分子。他就是这样,一直都是个狂热分子!”

提金斯的事情让将军非常摇摆不定,他十分犹豫。他大部分人生都和他姐姐科罗汀·桑德巴奇生活在一起,自从他从印度回国以后,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格罗比——他在印度的时候在提金斯父亲手下服役。他崇拜提金斯的母亲,她是个圣人!实际上,如果他仔细想想,他会发现他人生中最诗意的部分都是在格罗比度过的。印度并不太糟糕,但是只有年轻人才能享受那种乐趣……

实际上,前天他还在想,如果这封信真的会导致他被遣送回家,他应该申请克里弗兰议会部的工作,格罗比就在那里。算上格罗比的影响,他外甥又在那个区工作,即便卡斯尔梅恩并没剩下多少土地,再加上桑德巴赫在铁矿产区的影响,他能争取到这个工作的机会是非常大的。这样他就会让自己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也想过自己住在格罗比。把提金斯赶出军队很容易,这样他们——他、提金斯、西尔维娅——可以住在一起。这就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家。

因为,当然,作为一名军人他已经有点老了,除非他拿到一支作战部队,否则,对一个六十岁的人来说,军队里已经没有多少事业前途了。如果他真的拿到一支作战部队的话,他很确定高贵的、重要的政治工作还是由贵族来完成。他在印度可能比较有话语权,但是这就意味着死的时候还是个陆军元帅。

另外一方面,他有可能去的唯一一支部队——除了死掉以外,但是指挥官的健康比例还是非常高的!——就是可怜的普夫勒斯那里。这并不是支令人愉快的队伍,士兵全都精疲力竭。他决定把整件事怪到提金斯头上。提金斯,像个面粉口袋一样,刚刚看完他那封信的草稿,正抬头看着他。

将军说:“好吗?”

提金斯说:“很了不起,长官,你在这个问题上意见如此坚定。说话一定要这么坚定,否则我们就输了。”

提金斯继续说:“我很确定,长官……除非你想放弃你的统帅,改行投身政治……”

将军说:“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将军叫起来:“你是最了不起的家伙……我刚刚正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一分钟。”

“没那么了不起,”提金斯说,“像你这样一位思想活跃的将军正是议院所需要的。你的姐夫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得到一个贵族身份,任何时候西克里弗兰都可能被清空,他和卡斯尔梅恩的影响——你的外甥不剩多少土地,但是他的名字在当地非常受尊敬……而且,当然了,你可以把格罗比当成你的总部……”

将军说:“这可够糟糕的,不是吗?”

提金斯纹丝不动,说:“啊,并不是这样,长官。西尔维娅将要收回格罗比,你当然可以把它当成你的总部……你的猎狗还在那里呢……”

将军说:“西尔维娅真的要收回格罗比……老天!”

提金斯说:“所以这就不是什么戏法了,长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将军说:“以我的灵魂发誓,我宁可放弃天堂……不,不是天堂,但是我宁可放弃印度,也不要放弃格罗比。”

“你在印度,”提金斯说,“将会有绝巧的机会,问题是,以什么方式?如果他们把十六小分队给你的话……”

“我不愿意,”将军说,“想到自己将要接替可怜的普夫勒斯。我和他一起读的桑德赫斯……”

“这个问题,长官,”提金斯,“取决于哪个才是最好的选择,对国家也好,对你自己也好。我猜测,将军会倾向于掌管西方前线的军队……”

将军说:“我不知道。逻辑上讲,职业生涯应该结束在那里,但是我并不觉得我的职业生涯应该结束了。还很健壮。十年之后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我很想看到,”提金斯说,“你以后还会这么健康……”

将军说:“没人会知道我是要掌管一支战斗部队,还是要掌管该死的怀特利百货公司[77]……”

提金斯说:“我知道,长官,但是如果佩里将军被遣送回家的话,十六小分队将非常急切地需要一个好将军,特别是一位能得到军官和士兵一致信任的将军……这将是一个绝妙的职位。战后,你会获得现在活跃在西方前线上的所有人的支持。你当然会得到贵族身份……这样的立场绝对比在下议院——像你到时候会做的那样——做一个自由职业者要稳固得多。”

将军说:“那我要拿这封信怎么办?这信写得很不错。我可不喜欢浪费那些信。”

提金斯说:“你想要表现出无论如何你都支持单一控制权,但是你又不希望因为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他们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将军说:“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猜在这件事上你跟我的看法是一致的。政府假装将西方前线的军队撤走,移到中东,可能只是一个幌子,想要吓唬联军放弃单一控制权。同样,这次铁路罢工是一次反示威活动,只是为了显示如果真的撤退的话会发生什么……”

提金斯说:“看起来是这样……我,当然,不信任内阁,我甚至不像以前那样和他们还有联系了……但是我应该说,内阁里支持东征的人非常少。据说这一派只有一个人——带着几个小跟班——但是为了说服他就耽搁了这么久。我是这么看的。”

将军叫起来:“但是,老天!这种事怎么可能呢?这个人走在马路上的时候,头上一定有一百万——我是说,一百万——人的血。他受不住的……这个家伙现在拖着我们就是拖延整场战争。而且不停地死人!……我不能……”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在小屋里来回踱步……“在布罗德施托姆[78],”他说,“我手上死了半个连的人……是我自己的错,我承认。我得到了错误的信息……”他停了停又说,“老天!老天!我现在几乎可以看到……无法忍受!十八年之后也是一样。我当时是个陆军准将。那是我自己的团——格拉摩根郡人……他们挤在一条小沟里,就这么被炸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但是我们又没法用我们的炮对抗布尔人的炮以阻止他们……那简直是地狱,那真的是地狱……我之后再也没有检阅格拉摩根郡人,一直到战争结束。布勒[79]也一样,布勒比我还要糟糕,他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抬起过头。”

提金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长官,不必再说了……”

将军踱着步,突然停了下来,说:“呃?怎么了?你出了什么事?”

提金斯说:“昨晚我这儿死了个人。就在这个屋子里,我就坐在这个地方。这让我……这是种——情结,现在他们这么说了。”

将军叫起来:“老天!请你原谅,我亲爱的孩子,我不应该……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做过,在布勒面前没有,在加塔克[80]面前也没有,他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在斯皮温山之战[81]之后我再也没有……”他停了停,说,“这些老故事你不会有兴趣了……我对你绝对信任。我知道你不会背叛你所见到的……我刚才所说的……”他停了下来,试着装出聆听喜鹊叫声的样子。他说:“在南非我被叫作屠夫坎皮恩,就像加塔克被叫作累断腰一样。我不想他们叫我别的,因为我在你面前表现得像个混球……不,该死的,并不是个混球。我那么喜爱你圣人般的母亲……这是任何一位指挥官所能得到的最令人自豪的颂词了……被叫作屠夫,即便这样你的士兵还跟着你。这表现出的是信任,而且这也给你,作为一名指挥官,自信!……要做好在正确的时机失去几百号士兵的准备,这样才能避免在错误的时机失去成千上万!成功的军事行动并不在于夺取或者保留某些战略位置,而是在于以最少的牺牲最有效地夺取或者保留这些位置……我真心希望你们平民能把这个记在脑子里。士兵们都是知道的。他们知道我对他们会很残忍——但是他们也知道我不会浪费一条生命……该死的,如果在我还在你父亲手下的时候,想到我会惹上这样的麻烦……让咱们回到刚才的话题……我给陆军部的便条……老天!这家伙读莎士比亚的时候该怎么想,有多少的腿、多少的胳膊、多少的头要给砍下来;将来有一天,它们又结合在一起了[82]……怎么说来着?亨利五世对他的士兵说的……每个臣民都有为国效忠的本分……可是每个臣民的灵魂却是属于他自己掌管的……国王出兵,就算他是完全理直气壮的……老天!老天!……他也无从叫所有的兵士都免除了罪孽……你这么想过吗?”

提金斯突然十分担忧,将军一定有些混乱了。但是因为什么呢?没时间想这个了。坎皮恩一定工作得太辛苦了……

他叫起来,“长官,你难道不应该更好吗!如果咱们回头看看你的便签……我准备写一份报告,意思和你的一样,关于法国平民的态度。这样责任就在我了……”

将军焦虑不安地说:“不!不!你承受得已经够多了。你的机密报告里说,他们怀疑你跟法国人有太多共同利益。这样这整件事就不可能了……我会叫瑟斯顿写点东西的。他是个好人,瑟斯顿,很靠得住……”

提金斯耸耸肩膀。将军令人吃惊地继续说下去:“可是在我背后我总听见时间带翼的马车急急追赶;而横陈在我们眼前的却是无垠永恒的荒漠!……[83]这就是一位将军的在这被诅咒的战争中的人生……你觉得将军全都是没文化的傻瓜。但是我花了很多时间读书,虽然我没读过任何十七世纪以后写下的文字。”

提金斯说:“我知道,长官,我十二岁的时候你就让我读克拉伦登的《伟大战役历史》。”

将军说:“如果我们……我可不想……简单地说……”他咽了咽口水——很少见到他这么做。他瘦得让人心疼,如果你只看看他本人,而不是他的制服。

提金斯想,“他为什么这么紧张?他整个早上都很紧张。”

将军说:“我想说——这本不该由我来说——如果我们再也见不到面的话,我不希望你认为我是个无知的人。”

提金斯想,“他没有生病,他也不会认为我病情严重到快要死了……这样的家伙真的不知道怎么表达他自己了。他想对人和蔼可亲一些,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将军停了下来。他开口说:“但是马维尔还写过更好的诗……”

提金斯想,“他在争取时间……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这都是关于什么的?”他的头脑慢了一拍。

将军看着他在行军毯上的指甲,说:“比如说,坟墓是个隐秘的好地方,但没人会在那里拥抱,我想……”[84]

听了此话,提金斯忽然想起了西尔维娅,轻柔的薄纱遮在她修长、闪光的双臂上……她正在给腋下扑粉,梳妆台两侧各有一盏电灯,将她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芒中。她透过玻璃望着他,只动了动嘴角,显出微微的弧度……

他自言自语道:“人们都是要去那个隐秘的好地方的……为什么不呢?”她散发着檀香木的香水味。当她用天鹅绒毛般的粉扑拂过那些私密的地方,他听见她哼唱着,满怀恶意!就在那时,他看到门把手微微转了一下。她的手臂美得惊人,在一堆杂乱的镀了银的化妆品之间伸开来。极为撩人!但是很清白!她金色的礼服正好裹住臀部,坐在椅子上。

啊!她扯下太多淋浴链子了!

闪闪发光,光辉夺目,但又皱缩着,让提金斯想到雕花头盔里一个快要坏了的苹果。将军再一次在铺了行军毯的桌前的牛肉罐头箱子上坐下来,拿起他粗大的金色墨水笔,说:“提金斯上尉,我请你谨慎对待!”

提金斯说:“长官!”他的心沉了下去。

将军说这个下午提金斯将会收到调遣通知。他生硬地说:“你一定不要以为新的调遣通知是一种耻辱,这其实是提拔。”他,坎皮恩上将,要求掌管军需处的上校在他的,提金斯的士兵手册上写下最高的嘉奖。他,提金斯,在给最艰难的问题寻找解决方法上表现出最卓越的才能——上校要这么写!——另外他,坎皮恩将军,将要求他的朋友,佩里将军,指挥第十六小分队的那位……

提金斯想,“老天!我要被送上前线了。他要送我去佩里的部队……死是肯定的了!”

提金斯被指派负责佩里的团的第六营!

提金斯说道,但是他不知道这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帕特奇上校一定不愿意这样。他还在祈祷麦肯奇尼能回去呢!”

他对自己说:“他们这样对待我,我绝对要斗争到最后一息!”

将军突然叫喊着,“你看……这又是一件让你急死的事情……”

他憋住没有说下去,然后,像非常权威的人士对非常不重要的下属说话那样,干巴巴地问:“你的健康状况是第几类?”

提金斯说:“永久后方基地,长官。我的肺烂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忘记这件事……副指挥除了坐在扶手椅上等着上校被杀以外无事可做。”将军补充了一句,“我最多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非常仔细地想过了,我最多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提金斯说:“当然,我会忘记我的健康状况,长官……”

当然,提金斯永远不会抗议别人怎么对待他!

终于来了,自然的灾难!就像在电闪雷鸣中,大坝溃塌了。他的头脑正在跟洪水搏斗。什么才是最恐怖的?是泥水,是噪音,还是总是藏在心里的恐惧?或者担忧!担忧!你的眉毛上总集聚着紧张……就像视觉疲劳!

将军冷静地开口,“你会知道的,我无法为你做什么别的了。”

“当然,长官,我知道,没什么可以做的了……”这听起来足以惹恼将军。将军想听到反对,他想让提金斯提出异议。他仿佛是罗马的那位父亲,命自己的儿子自杀,但他想听到提金斯的劝诫。这样,他——坎皮恩将军——就可以彻彻底底地证明提金斯是个不体面的人……这法子不奏效。

将军说道:“你会明白,我不可能——没有哪个指挥官可能!——允许自己治下发生这种事……”

“既然你这么说,我必须接受,长官。”

将军挑起眉毛看着他,说:“我已经告诉你,这是晋升。我非常佩服你的指挥能力。当然,你不是一名士兵,但是你会在民兵部队里做一位了不起的军官,而我们现在的军队都是民兵了……我强调一下,除了在军队中失职的军官以外,没有一位军官有你这样难以理解、令人尴尬的私生活……”

提金斯说:“你太直接了!”

将军说:“一位军官的私生活和他军队生活之间的关系就像战术和策略之间的关系。如果我可以避免,我就不想追究你的私生活。这非常令人尴尬……但是让我这么对你说吧……我希望小心谨慎一点。但是你什么都有了!你的妻子是一个极为美丽的女人……又出了丑闻……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是如果,在发生这些事之后,我还显示出对你特别优待的话……”

提金斯说:“请不要再说了,长官,我明白。”他试着想象忧郁而讨厌的麦肯奇尼所说的话……仅仅是两个晚上之前……他记不得了……肯定是在暗示西尔维娅是将军的情人。他记得,当时这好像不可思议……啊,他们还能怎么想?他对自己说:“这绝对彻底阻止了我在这里待下去!”他大声说:“当然,这是我的错。如果一个人对付不了他身边的女人,让她们失去控制,他只能责怪自己。”

将军继续说着,他的一位前任正是因为跟女人有关的丑闻才失去了这支部队。他把这个地方变成了该死的后宫!

他爆发了,用他奇怪的、突出的眼球紧盯着提金斯,“如果你认为我更在乎失去我的部队,而不是西尔维娅,或者任何该死的社交名媛……抱歉……”

他继续有理有据地说:“我不得不考虑我的士兵。他们认为——他们只要愿意,无论如何都有资格这么想——一个在女人方面无法令人信任的人,他们也不愿意把他们的性命交到他手里……而且他们可能是对的。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我并不是说一个把姑娘安置在茶店里的家伙,而是一个出卖自己的妻子,或者……无论如何,在我们队伍里……法国人可能不一样!啊,这样一个人在打仗的时候通常会被贴上胆小的标签。注意,我可不是说一直是这样。通常,他们一般说这样的家伙是……”

他开始讲一个故事……

提金斯意识到他正悲惨地尝试逃避令人焦虑的现实,当他在印度的时候,大家都是真正的士兵,都用着上好的皮子,练兵真的是练兵。但是他并不觉得将军要求他听着他的话。他也没法专心听,他要上前线了。

他不停地想着。这将是什么样的结果?他回顾自己的军旅生涯,他以前在类似情况下都是怎么想的?……但是从没出现过类似情况!上战场的时候、挨过一场硬仗的时候、例行准备的时候都够糟糕、都够令人厌恶的了——甚至还有在死伤救助站的时候!但是他的厌恶都在身体上表现得更为强烈。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抑郁、这样受打击过。

他对将军说:“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这支队伍里了。我很遗憾,因为我很喜欢这支小队……但是这真的意味着我要去第六营吗?”

他很好奇自己现在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问将军这个呢?事情在他眼前如影片般展开。黎明时分,他从一辆法国火车上笨拙地爬下来。光线照在那些白色的大块面包上——半条半条的——由那些在黎明中忽隐忽现的军人向下传给身边的人……英国军团的帽子上显现出椭圆形的光斑;他们大部分是从西部乡村来的。他们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要那些面包……木质河坝上方出现一根长长的光柱,然后,突然,铺天盖地地,发出一阵声响!这种感觉非常像是在高沼上一户村民的洗衣房下躲雨,然后听见村民的衣服正在铜锅里沸腾翻滚……噗……噗……噗噗噗噗……噗……并不是很响——但是非常吸引注意力!……低空轰炸来了!

将军说:“如果我还能为你做什么的话,我会做的。但是你惹上的这些麻烦,它们把所有路都挡住了。你知道我要求暂时停掉奥哈拉将军的职吗,直到现在?”

看到将军如此不信任他的下级,就像他信任他们一样,提金斯感到很吃惊!……这可能是他成为一位如此成功的军官的原因。找你信任的人为你工作,但是从来不信任他们——在某些弱点上;酒精,女人,钱!……啊,他对人太了解了!

他说:“我承认,长官,我错看了奥哈拉将军。我对列文上校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解释了原因。”

将军带着得意扬扬的讽刺说:“这事做得可真他妈漂亮。你逮捕了一位将军,然后你说你错看了他!我并不是说你当时没有履行职责……”他继续回顾一名手下的经典案例,在《国王条例》里有记载,威廉四世时代的,他的上校练兵时醉酒,而他没有将其逮捕,所以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名誉扫地……他兴奋地着迷于展示他不合时宜的博学多才。

提金斯听见自己非常慢地说:“长官,我坚决否认我逮捕了奥哈拉将军!我非常仔细地和列文上校谈了这件事。”

将军脱口而出,“以上帝之名!我以为那女人是个圣徒。我发誓她是个圣徒。”

提金斯说:“你不能指控提金斯夫人,长官!”

将军说:“以上帝之名,我当然能!”

提金斯说:“我准备好承担全部责任,长官。”

将军说:“你不能!我下定决心把这事追查到底。你对你妻子非常糟糕,你得承认这一点。”

提金斯说:“你需要仔细考虑,长官……”

将军说:“你实际上已经和她分居几年了?你并不否认这是你自己的过失造成的。几年了?”

提金斯说:“我不知道,长官……六七年!”

将军尖刻地说:“那么,你想想……这是从你向我承认,你因为在烟草店里藏了个女朋友,把钱都花光了的时候开始的?一九一二年在莱伊……”

提金斯说:“从一九一二年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长官。”

将军说:“但是为什么呢?她是个那么美的女人。她真可爱。你还想要什么?她是你孩子的母亲……”

提金斯说:“真的有必要纠缠这些吗,长官?我们的分歧是因为——因为性情的不同。她,像你说的,是一个美丽而残忍的女人……她的残忍是很值得尊敬的。而我,另一方面……”

将军叫起来,“是的!就是这个。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个士兵。你原本可以做个该死的好士兵。你常常让我感到惊奇,但是你是场灾难。对所有跟你扯上关系的人来说,你都是场灾难。你像头猪一样自负;你像头牛一样顽固……你逼得我要发疯……你还毁了这个美丽女人的人生。因为我一直相信她曾经有着圣人般的性情……现在,我等着你向我解释!”

提金斯说:“在日常生活里,长官,我是个统计学家。我是统计局的第二秘书……”

将军十分信服地叫起来,“他们把你从那里也赶出来了!因为你惹上了这些莫名其妙的麻烦……”

提金斯说:“因为,长官,我支持单一控制权……”

将军开始了一场漫长的争吵:“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提金斯就不能给统计局他们想要的数据吗——就算这意味着要伪造?如果下级人员按照良心办事,会遭受什么惩罚?本国政府想要伪造数据好毁掉盟军……啊……提金斯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提金斯做的每一件该死的事……每一件该死的事,都让人更加没有可能帮他做点什么!根据他的成就,他应该在法国总指挥官下属的参谋部里工作。但是在他提金斯的机密报告里,这个可能性被排除了。有一条特别的注释导致了这一后果。那么,以上帝之名,提金斯还能被送到哪里去呢?他用热切的蓝眼睛看着提金斯,“还能去哪里呢,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不要这样亵渎主的名字……你还能被送去哪里呢?我知道送你上前线可能就是让你送死——在你这种健康状况下。而且是去可怜的佩里的部队。只要天气一坏,德国人立马就能突破防线。”

他又开口说:“你知道,我并不是陆军部的。我没办法把任何一个军官送到任何一个地方。我也不能送你去马耳他或者印度,或者法国的其他部队。我可以送你回家——解职。我可以把你送到你自己的部队去——晋升!你知道我的处境了吗?我没有别的办法。”

提金斯说:“并不是完全没有,长官。”

将军咽了咽口水,身体左右摆动。他说:“看在老天的分上,试试看……我真为你担心。我不会——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就太该死了!——让你看起来是被耻辱地解职了……如果你是麦肯奇尼,我就不会这么做!我能安排给你的好工作都在我手下那里,但是我也不能把你安置在这里。因为我的士兵,同时……”

他停了停,带着深思熟虑的害羞说:“我相信有上帝,我相信。虽然世间有太多罪恶,但是正义最终会成功!如果一个人清白,他的清白有一天终将显现。我卑微地希望上苍助我,我希望有人有一天可以说,‘坎皮恩将军,他很清楚事情应该怎么办……’提拔你!在发生了这种事的时候……这并不是很重要。但这并不是任人唯亲。我可以为任何一个在你的位置上的人这么做。”

提金斯说:“至少这是一位信仰基督教的绅士的行为!”

一种失去了光泽的欢愉浮现在将军的眼中。“我不习惯这种情况,我希望我总是可以帮助我的下级军官,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说,“该死!负责法国第九陆军部队的将军是我一个亲密伙伴……但是看了你的秘密报告——我不能为你向他求情。那条路也封死了!”

提金斯说:“我并不是想建议你,长官,无论如何,要把任何权力集团的利益放在我们国家之前。如果你看看我的秘密报告,你会发现插入的负面内容下面的签名是G.D.,这是一位德雷克少校签名的缩写。”

将军困惑地说:“德雷克……德雷克……我听过这个名字。”

提金斯说:“这不要紧,长官,德雷克少校是一位不太喜欢我的绅士。”

将军说:“这样的人太多了。你从来没有试着让人喜欢,我必须得说!”

提金斯对自己说:“这老家伙感觉到了!但是他几乎想不到我会告诉他,西尔维娅认为德雷克是我自己的儿子的父亲,而他想要毁掉我!”但是,当然,这老家伙会感觉到。他,提金斯,还有他妻子,西尔维娅,就好像这老人自己的儿子和女儿。老人问他,提金斯,还能被送到哪里,明显的答案是提醒他他哥哥马克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将提金斯派往交通运输支部……他能这样提醒这位老人吗?可以这么做吗?

然而指挥交通运输支部对提金斯来说就好像天堂。有两个原因:这个地方比较安全,他只要照顾一大堆马;还有,得想到这份工作会让瓦伦汀·温诺普的心平静下来。

天堂!……但是一个人耍耍嘴皮子就能从一个艰难的换到一个容易的吗?其他某个可怜的家伙可能也非常需要这份工作。另外一方面——想想瓦伦汀·温诺普!他想象她受尽折磨,在伦敦漫无目的地乱晃,想着他在一支在劫难逃的部队里最糟糕的岗位上。她肯定会听说的。西尔维娅会告诉她的!他敢打赌西尔维娅会给她打电话告诉她。那么,想象一下,给马克写信,告诉他他转到了交通运输部队!马克会在半分钟之内告诉那姑娘的。为什么……他,提金斯,会发电报。他想象自己在将军说话的时候写下一张电报,在谈话结束的当刻递给一位通讯员……但是他怎么才能把这个点子塞进老人家的脑袋里呢?……会这么做吗,比如……比如,一位英国国教的圣徒会这么做吗?

之后……他真的能做这份工作吗?不时跳到他眼前的、对〇九摩根那该死的执念怎么办?他昨天骑在朔姆堡身上的时候,〇九摩根就好像是在那个长了个棺材脑袋的牲畜肩膀旁边。这马一定是倒下了!……他冲动地想要把那匹马拉起来。而同时还有可怕的忧郁!多么沉重!昨晚在酒店里,他想到自己本来可以像在努瓦尔库尔的那次一样赦免摩根的时候,几乎要昏厥过去……这事情越来越严重了!这可能意味着他提金斯的脑子上裂了一条缝。一点损伤!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〇九摩根,像往常那样,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他们下等民族神秘兮兮的神色,从他的马的肩头旁边浮了起来!但是,是活生生的,并没有被炸掉半个脑袋……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就不适合负责交通运输部门了,因为这意味着要经常骑马。

但是他可以试一试……另外,某个该死的文艺界的非军方蠢货可能会给报纸写一些热情洋溢的信,坚持要求废止使用军队里的马和骡子……因为他们的粪便传染疟疾!陆军委员会可能会规定再也不能用马了!……想象一下,连夜用卡车运送军需物资,那些天才们就是这么想的!……

他记得有一两次——一定是一六年九月份——当时他的任务是把军团从洛克尔转移到英国总部,当时总部在克梅尔村的城堡里……你把你所能想到的金属全都裹得严严实实:马嚼子、拖链、车轴……然而,当你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总有个该死的东西叮叮当当:老铁皮发出的声响……然后砰一声,在一声长长的哀号之后,会落下一颗德国炮弹,正落在他们顺着往下走的山间小路的拐弯处;那里的标语牌要求不要超过两个人一起走……想象一下,用卡车运货,五公里以外就能听见!……这样军团就会急缺物资!……同一个不是骑兵的天才还产生了这种宁可让联军输了这场战争也不要让骑兵在任何一场战斗中展示出自己的骑兵身份的想法!……为了清除大粪,他还真是满怀激情、费尽心思啊!……或者可能这种对马匹的恨意是一种社交手段……因为骑兵留着长长的胡子,抹着望加锡头油,早饭吃鱼子酱和巧克力,喝波马利·格雷诺香槟,所以一定要把他们废除!……之类的……他叫起来,“老天!我的头脑怎么尽胡思乱想!这还要持续多久?”他说:“我已经累得受不了了。”他已经有一会儿没注意到将军说了什么了。

将军说:“好吧。他有吗?”

提金斯说:“我没听明白,长官!”

“你聋了吗?”将军问,“我很确定我说得足够清楚了。你刚才说我们的营地里没有马。我问你掌管仓库的上校是不是有一匹马,一匹德国马,据我所知!”

提金斯对自己说:“老天!我刚才在跟他说话。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他的头脑发生了山体滑坡。

提金斯说:“是的,长官,朔姆堡。但是因为那是一个德国俘虏,在马恩河捉住的,它并不是我们的兵力。它是上校的私人财产。我自己也骑它……”

将军干巴巴地叫起来,“你会……”他更加干巴巴地补充道,“你知道有一位叫作霍奇基斯的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副中尉说了你一连串坏话吗?……”

提金斯迅速说:“如果是关于朔姆堡的事的话,长官,那没一点用。关于它的事情,霍奇基斯中尉没有任何权力发号施令,就像他管不了我在哪里睡觉一样……我宁死也不要把任何一匹我负责的马交给那该死的刽子手霍奇基斯,还有那个蠢猪贝臣爵士,让他们害了我们军队里的马匹……”

将军残忍地说:“看起来你他妈的真的会死在这上头!”

他补充了一句:“你对他们对待马匹的错误办法表示反对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这种情况下,你的反对堵死了你唯一可能的工作。”他稍稍静了静,“你可能没有注意到,你哥哥马克……”

提金斯说:“是的,我注意到了……”

将军说:“你知道你哥哥想安置你去的十九师现在属于第四陆军部队了吗?而负责第四陆军部队的马匹的正是霍奇基斯……我怎么能把你派到他的手下去呢?”

提金斯说:“这非常正确,长官。你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了……”他完了。除了想想他的头脑将会怎样接受这一事实以外,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他希望现在他们可以去他的伙房了!

将军说:“我在说什么?我已经累得不行了……没人可以忍受这种事……”他从他的短上衣里面掏出一个镶有皇冠的青金石色小笔记纸盒,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好的纸,他看了看,然后塞在腰带和上衣之间。他说:“在这些我需要承担的责任之上!你想过吗?如果我为这个国家服役,你占用我这么多的精力——因为你的事情耗干了我的精力!——你就是在帮助国家的敌人?我现在只能睡上四个小时了……我得问你几个问题……”他指指腰带上的那张纸,折了又折,夹在腰带里。

提金斯的头脑又跳脱了一拍……对泥沼的恐惧将会一直困扰他。但是,有趣的是,他从来没有在泥沼中经历层层战火……你会以为这并不会困扰他。但是他的耳中传来一个非常疲倦的声音,带着彻底的绝望,“这让人难以忍受,正是这个毁了我们……泥沼!……”他听见这样几个字,站在盛满淤泥的火山口中,在沟壑之间,大堆大堆的黏泥,在悬崖和远方,全是黏泥……他一路向前,好奇也好,按照指示也好,从凡尔登开始,当时他还在法国军队里——在一个假日的下午,那时正无事可干,他和一位向导一起去参观远处一座堡垒……迪奥蒙?不,是杜奥蒙[85]……一周前刚从敌军手上抢来的……那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分清时间次序的能力……十一月……某个十一月初……有着奇迹般的阳光;一朵云都没有,你紧紧陷在堆起的泥沼里面,而天空渴望着清澈……黏泥动了动……在一名边散步边吃干果、声名狼藉的法国炮兵下士身后,他的肩膀甩来甩去……逃兵[86]……移动着的淤泥是德国的逃兵……你看到不到他们。他们的领导——一位军官——戴的眼镜那么厚,再加上那泥浆,你都看不到他眼睛的颜色,而那五六枚勋章就好像燕子刚开始搭建的巢,他的胡子好像钟乳石……另外一些人你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睛——非常生动!比天空还蓝!……逃兵!一位军官带领着!汉堡军团的!就好像巴夫[87]的军官已经检视过了!这令人难以置信……这位军官走过的时候,毫无愧意,但也没有半点人性的光辉,他说:“完啦!”这些移动的蜥蜴人挤压着黏泥,它们不停地从他身边向后流淌,整个下午都是这样……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常常禁不住想起他们的先辈……在先进的碉堡里……不,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碉堡。在一小片先进的泥沼里,在这些沟壑之间可怕的孤寂中……延长至永恒,直至世界末日。当他再次听到德国话,他被深深地震惊了,一个很是温柔的声音,有点肥腻……好像淫秽的私语……这明显是下地狱的人的声音,地狱没有为这些可怜的家伙准备任何有意思的东西……他的法国向导讥讽地说:你可以说这是但丁的地狱![88]……啊,这些德国人又回来找他麻烦了。他们现在成了一种执念,一种情结,他们现在这么说……

将军冷静地说:“我猜你拒绝回答?”

这残忍地晃醒了他。

他绝望地说:“我最后只能去一个在我看来双方都难以忍受的职位。为了我儿子的利益!”他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说?……他要病了。他想起来,将军正在说他和西尔维娅的分居问题。这发生在昨晚。他说:“我可能是对的,我可能是错的……”

将军冷冰冰地说:“如果你不想谈论细节……”

提金斯说:“我宁可不要谈……”

将军说:“这没完没了……但是基于我的职责,我有几个不得不问的问题……如果你不想谈你的婚姻状况,我不能逼着你,但是,该死的,你还清醒吗?你负责任吗?你想要在战争结束之前就让温诺普小姐和你住在一起吗?她现在是不是,可能,就在这里,在这座城里?这是你和西尔维娅分居的原因吗?偏偏是现在,不早不晚!”

提金斯说:“不,长官。我请求你相信,我和那位年轻女士没有任何关系,一点都没有!我也没有这样的愿望,一点都没有!”

将军说:“我相信这一点!”

“昨晚的情况,”提金斯说,“就在当时当地,让我突然明白,我一直在误解我的妻子……我一直在给这位无法自证清白的女士施加压力。这么说真让我感到羞耻!我为了我们孩子的前途选择了一条路,但是这条路错得离谱。我们多年前就应该分居。这逼着这位女士拉了这么多淋浴链子……”

将军说:“拉……”

提金斯说:“这代表着,长官,昨晚的事情只是拉淋浴链子而已,非常正当。我还是认为这事非常正当。”

“那你为什么要把格罗比给她?你软弱得不是一点点吧,是吗?你不会认为你——比如,有个任务?或者你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你认为你得——原谅……”将军摘下他的漂亮帽子,用一块小小的麻纱手帕擦拭前额,说,“你可怜的母亲有点……”

将军突然说:“今晚来我的晚宴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打扮得得体一些。你为什么这么不重视你的外表?你的上衣脏得让人恶心……”

提金斯说:“我有好一点的上衣,长官,但是昨晚那个被害士兵的血把它毁了……”

将军说:“你的意思不会是你只有两件上衣吧?你没有用餐的着装吗?”

提金斯说:“有的,长官,我有我的蓝制服。今晚我应该没问题……但是,在我住院的时候,我所有的东西都被人从我背包里偷走了……甚至还有西尔维娅的两条床单……”

“算了,”将军叫起来,“你不会是说你已经把你父亲留给你的遗产挥霍一空了吧?”

提金斯说:“我认为拒绝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是合适的,因为他留给我的方式……”

将军说:“但是,老天!……读读这个!”他把刚才他盯着看的那张小纸片从桌子对面扔了过来。正面朝下。提金斯读着,纸上是将军细小的字:上校的马;床单;耶稣基督;温诺普姑娘;社会主义?

将军气鼓鼓地说:“背面,背面……”

纸的背面上写着大大的大写字母:全世界无产者,还画着一把木镰刀和其他一些东西,一整页都写了最高叛国罪。

将军说:“你以前看过这样的东西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提金斯回答:“看过,长官。是我寄给你的,给你的情报部……”

将军两个拳头重重地敲在行军毯上,“你……不可理喻……难以置信……”

提金斯说:“不,长官……你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各小队指挥官查明社会主义者们如何暗中破坏士兵的纪律……我自然问了我的准尉副官,他把这张纸条给我,这是他的一个士兵由于好奇而拿给他的。他是在伦敦的大街上拿到的。你可以看到纸的抬头有我的签名缩写!”

将军说:“你……请原谅,但你自己不是个社会主义者吧?”

提金斯说:“我知道你在绕着圈子问这个,长官。但是我的政治倾向在十八世纪就消失了。长官,你也更喜欢十七世纪!”

“又一根淋浴的链子,我猜。”将军说。

“当然,”提金斯说,“如果西尔维娅说我是个社会主义者,这并不太让人吃惊。我这种托利派人都快要绝种了,她认为我是什么都有可能。最后一只大地懒[89]。你一定要原谅她……”

将军并没有在听。他说:“你父亲给你留下遗产的方式有什么不对?”

“我父亲,”提金斯说——将军看到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我父亲自杀是因为一个叫拉格尔斯的家伙告诉他我是……法国人管这叫作皮条客[90]……我想不出那个英语单词。我父亲的自杀是一种不可容忍的行为。一位有子嗣的绅士不应该自杀,这会给我儿子的人生带来非常糟糕的影响。”

将军说:“我没法,我没法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拉格尔斯到底为什么要告诉你父亲这个?……你战后要以什么为生?他们不会让你再回统计局了吧?”

提金斯说:“不会,长官,统计局不会召我回去了。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参加过这场战争的人都会被盯上。这已经很合理了。我们现在玩得可是很高兴。”

将军说:“你说话简直是不着边际。”

提金斯回答:“你通常会发现我所说的最后都成了真,长官。我们可以结束了吗?拉格尔斯告诉我父亲他所做的事情,因为在二十世纪做一个十七或者十八世纪的人并不是好事。或许真的不是好事,因为把中学的那一套伦理道德当真真的不好。我真的还是,长官,一个英国公立学校的小男孩。这是十八世纪的产物。上帝保佑!——他们在克里夫顿中学往我脑子里使劲灌上对真理的热爱,就像阿诺德[91]逼着拉格比[92]相信,世上最卑劣的罪恶——所有罪恶中最卑劣的——就是向校长告密!我就是这样的,长官。别人时间一长就忘了他们在中学受到的教育了。我从来都没有。我一直是个青春期少年。这些事情成了我的执念,成了一种情结,长官!”

将军说:“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太疯狂了……向校长告密是怎么一回事?”

提金斯说:“对一场告别演出来说,这并不疯狂,长官。你要的是一场告别演出。我准备上前线了,所以,你统领的队伍的道德作风一定不能因为思考了太多我的婚姻不幸而受到影响。”

将军说:“你不想再回到英格兰了,是吗?”

提金斯叫起来,“当然不想!绝对不想!我永远也不能回家了,我只能秘密地走。如果我回到英格兰,除了自杀,我什么都做不了。”

将军说:“你明白吗?我可以为你证明……”

提金斯问:“为什么你不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呢?”

将军说:“但是……自杀!你不会这么做。就像你说的那样,想想你的儿子。”

提金斯说:“不,长官。我不该那样做。但是你可以明白自杀对一个人的子嗣有多么糟糕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原谅我的父亲,他这么做之前,我永远不会考虑这个可能性。现在我考虑了。这是因为我的道德神经有些软弱。这是把错误当成了可能性。因为自杀对扭曲的心理顽疾来说并不是解药,它是给破产的人用的,或者在军事上受到重创的人。它是给实干派的人用的,而不是思考型的人。自杀能让债权人会议失败,军事活动彻底扫清。但是,无论我是否活着,我的问题都会存在。因为这是解决不了的。这整个问题都是两性关系造成的。”

将军说:“老天!”

提金斯说:“不,将军,我没有发疯。这就是我的问题!但是我说这么多话真是个傻瓜,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将军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桌布。他整张脸都充了血。他看起来好像一个脾气差得一塌糊涂的人。他说:“你最好把你想说的都说了。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提金斯说:“我非常抱歉,长官。把我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很困难。”

将军说:“我们都做不到,那语言还有什么用?语言有他妈的什么用?我们绕了一圈又一圈。我猜我就是个老傻瓜,无法理解你们新潮的做法。但是你一点都不新潮。在这方面我得对你公平点……那个该死的小麦肯奇尼倒是挺新潮的……我得把他塞进交通运输支部的工作里,这样他就不会在军营里给你添堵了……你知道这个小浑蛋做了什么吗?他休假去离婚的,然后他又没有离婚。这才叫现代主义。他说他有顾虑。我知道他和他妻子……和哪个别的脏兮兮的家伙……三个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这才是新潮的顾虑……”

提金斯说:“不,长官,并不是这样……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妻子对他不忠,他该怎么办?”

将军像是把这句话当成了侮辱,“跟那个婊子离婚!要么就跟她住在一起!”只有畜生,他说,才会指望一个女人一辈子都孤独地住在阁楼上!她必死无疑。或者让她出去,到大街上……什么样的家伙才不明白这一点?有什么畜生指望一个女人这样活着……身边还有个男人……为什么,她会……她一定会……他得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将军重复说:“一切可能的后果!就算她把全世界的淋浴链子都扯下来也好!”

提金斯说:“但是,长官……还有……曾经有……在家庭里……有些地位的……有种东西……”他停了下来。

将军说:“啊……”

提金斯说:“在男人的角度上……有一种东西……叫作……荣誉[93]!”

将军说:“最好别再有什么荣誉了……该死的!除了我们,所有女人都是圣人……想想生产是什么样子。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受得了那个?……你?……我……我宁可做佩里前线上最后一个可怜虫!”

他带着有些伤人的狡猾看着提金斯,“你为什么不离婚呢?”他问。

恐慌笼罩了提金斯。他知道这会是这场会面中最后的恐慌。没有谁能受得住。战斗的画面、声音、名字,碎片般从他眼前和耳边飘过。精心编造的问题……卷入了战争的世界的整幅地图从他面前穿过……就像田野一样广阔。一张印花混凝纸浆做的地图,上面带着〇九摩根的闪闪发光的血渍。多年前……多少个月?……十九,准确地说,他坐在蒙德凯[94]的某种烟草作物上……不,是黑山[95],在比利时……他当时在做什么?……试着躺在地上……不……等着给某位肥胖的英国将军指出战略部署,而这个人一直都没有来。那些烟草的比利时拥有者来了,因为被损坏的作物大喊大叫,他头都要炸了……

但是,在那个高点你能看到整场战争……在不知道多少英里以外,被敌人的军队占领了、玷污了的土地;那里已经属于德国了。大概在德国的土地上就能自由呼吸了……从你的右肩望出去,能看到半颗牙根。伊普尔的克娄兹山,在五十度角以下……后面有深色的线条……在维斯切特[96]前面的德国战壕!

这还是在大量的地雷把维斯切特炸得粉碎之前。

但是,根据他的腕表,大约每隔半分钟,在深色的线条上就会出现一团一团白色的棉花,那是维斯切特前面的德国战壕。打过去的是我们的大炮……打得准。打得真是准!

左手边数英里以外……在模糊的光线下,在多云的天气里,大海翻卷着,一束阳光落在海面,又在模糊的灰色中被反射出去……那是一座飞机棚的玻璃屋顶!

一架巨大的飞机,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飞机,正向这里飞来,在它身后,还跟着四架护航的小飞机……在贝蒂讷附近的巨大矿渣堆的上空……高远、蓝紫色的煤渣堆,好像引擎的蒸汽穹顶,或者女人的乳房……蓝紫色的。偏蓝,而不是偏紫……好像比利时法语区产的哥白林挂毯……非常安静……在这些广阔、苍白、安静的云层之下!

一颗颗炸弹掉落在波珀灵厄[97]……五英里以外,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炸弹掉了下来。白色的气体一缕缕飘了起来……那是什么炸弹?一共有二十种不同的炸弹。

德国佬正在轰炸波珀灵厄!毫无意义的残酷,普鲁士人的残酷,就离前线五英里!波珀灵厄有两个脸色红润的女孩开了个茶店……普卢默将军,一个很好的老将军,以前很喜欢她们……炸弹把她们俩都炸死了……任何人和她们其中一个睡觉都会得到很多享乐……那六千名国王陛下的军官也一定这样想这俩脸色红润的姑娘。好姑娘!但是德国佬的炸弹把她们炸死了……这是种什么样的运气?六千个男人都想要她们,然而被德国佬的炸弹炸成了无数小肉块?

似乎仅仅是普鲁士主义——德国佬毫无意义的残忍——在轰炸波珀灵厄。在伊普尔后方五英里的一个无辜的小镇,开了个茶店……一缕缕无声无息的烟在宁静而暗淡的褐红色天穹下徐徐升起,再加上从飞机棚下升起的迷雾,还有贝蒂讷矿渣堆上方巨大的飞机……多么可怕的名字——贝蒂讷……

不过,也许,德国人听说我们在波珀灵厄集结了人马。轰炸一个有人马正在集结的城镇是合理的……或许我们的人也正在轰炸他们的军事总部所在的城镇。因此,他们在一个宁静、灰暗的日子轰炸了波珀灵厄。

这是根据军队的规定执行的……坎皮恩将军,接受了德国飞机对他的城镇上的医院、营地、马棚、妓院、剧场、大街、巧克力货摊和酒店所做的事情,但如果德国佬在他的私人住所丢炸弹的话,他一定会气得发疯……战争的规矩!你们,互相地,放过对方的总部,而把六千名士兵都渴望的姑娘炸成碎片。

那还是十九个月以前了!现在,失去了太多感情之后,他把卷入战争的世界看成一张地图,一张印花混凝纸浆做的地图。〇九摩根的血渍在上面闪闪发光。在最远的天际线那里,是白俄罗斯的领土!这些悲惨的可怜人到底是谁?

他对自己喊着,“老天有眼!这是癫痫吗?”他祈祷着,“上帝保佑的圣人,救我出去吧!”他喊着,“不,这不是!我完全可以控制我的头脑。我最重要的头脑。”

他对将军说:“我无法离婚,长官。我没有根据。”

将军说:“别说谎了。你知道的跟瑟斯顿知道的一样多。你的意思是,是你促成了她的不端行为吗?……不管那是什么?而且你没法离婚!我不相信。”

提金斯对自己说:“我他妈的为什么这么急着维护那个婊子?这一点理由都没有。这是一种执念!”

白俄罗斯是立陶宛南边一个悲惨的民族。你不知道他们是偏向德国人还是偏向波兰人。德国人根本不知道……德国人正从我们兵力较弱的地方撤兵;他们将好好训练他们的步兵。他们给了他,提金斯,一个机会。在两个月之内他们都不会大举进攻。然而,这也就是说,在春天会有大规模的攻势。这些家伙也是有点常识的。在悲惨、可怕的战壕里,英国兵除了知道怎么丢炸弹以外什么都不会。两边都是这样。但是德国人将要对此加以整治!从四十码以外互扔炸弹。步枪都被淘汰了!哈!哈!被淘汰了!……真是平民的心理!

将军说:“不,我不相信。我知道你没有把什么姑娘藏在烟草店里。我记得你一九一二年在莱伊说的每一个字。我当时还不确信,我现在信了。你想让我仔细想想。你因为你妻子的不端行为卖掉了房子。你让我相信你已经变卖了家产。你并没有变卖家产。”

为什么,当他们宣布步枪已经过时这一愚蠢想法时,平民心理会让他们高兴地、喧闹着咯咯笑起来?为什么公众的意见会逼迫陆军部在训练营里彻底取消任何步枪使用和通讯方面的训练?这太奇怪了,这当然是灾难性的。奇怪。并不是特别恶毒。同样,也很悲惨。

“对真理的热爱!”将军说,“这难道不包括对善意的谎言的憎恨吗?不!我猜这并不包括,否则你的仆人不会说你不在家……”

悲惨!提金斯对自己说。自然,平民希望士兵们都被整得像傻瓜,然后被杀掉。他们希望那些最终要么被羞辱,要么死掉的人替他们赢得战争,或者两项都占了。自然,除非是他们的表亲,或者他们未婚妻的亲戚。说到最后就是这样。当那些有身份的绅士说,他们宁可输了战争,也不要那些骑兵在这场战争期间得到提拔!但是这一方面是当时那些简单而悲惨的幻觉,认为只有新发明才能做好那些伟大的事情。把马匹都从军队里赶出去,发明一些非常简单的东西,然后就成了上帝了!这是真正的情感谬误。往花盆里塞上火药,扔到对面那个家伙的脸上,然后,嗨,突然!战争打赢了。所有的士兵都倒下来死了!而你,你逼着不情愿的军方接受你的想法,你是那个赢了战争的人。全世界的女人都值得为你所有。然后……你得到了她们!只要把骑兵都赶走!

将军这么说:“校长!”这让提金斯的神思彻底转了回来。他冷静地说:“说真的,长官,你的这番轰炸长得可怕,原因是它包含了人生的所有方面。”

将军说:“你别拖着条红鲱鱼过马路[98]……我知道你在一九一二年把我当成是一位校长。现在我是你的指挥官——这是同一件事。你一定不能向我告密。这就是你所谓的阿诺德对拉格比做的事……但是那是谁说的:真理是伟大的且会获胜?[99]”

提金斯说:“我不记得了,长官。”

“你母亲秘密的伤心事是什么?一九一二年,她因为那件事而死。她死前给我写信,说她碰上了大麻烦。她求我照顾你,特别提出来的!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将军停了停,沉思起来,“你如何定义英国国教的圣人?其他人有追圣仪式,跟桑德赫斯特的入学考试一样按部就班。但是我们国教徒怎么办……我听过五十个人说你母亲是个圣徒。她确实是。但为什么?”

提金斯说:“那是协调的水平,长官。和你自己的灵魂协调一致的水平。因为上帝给了你灵魂,这么一来你就和天国协调一致了。”

将军说:“啊,这我就不懂了……我猜如果我在遗嘱里给你留下任何财产,你也会拒绝的?”

提金斯说:“哎呀,不,长官。”

将军说:“但你拒绝了你父亲的钱。因为他相信了针对你的不好的传言。这有什么区别?”

提金斯说:“是一个人的朋友,就得相信这个人是位绅士,不假思索地。这使得他和他们协调一致。也许你朋友之所以是你朋友,是因为他们不假思索地以和你一样的方式看待他们……拉格尔斯先生知道我缺钱。他展开了一下想象,如果他缺钱的话,他会怎么办?靠女性不道德的收入过活……翻译到他的政府官员的圈子里,这就意味着出卖你的妻子或者情人。自然,他认为我是那种会出卖自己的妻子的人。因此他就是这样跟我父亲说的。问题是,我父亲不应该相信他。”

“但我……”将军说。

提金斯说:“你从来不相信任何针对我的不好的传言,长官。”

将军说:“我知道我为了你的事情都他妈急死了……”

提金斯情感上已经平复下来,虽然眼眶还有些湿润。他在索尔兹伯里附近一片树丛里散步,看着长长的牧场和犁过的土地一直延伸向浓郁、高大的榆树,它们遮盖着……就是遮盖这个词!——窥视着乔治·赫伯特[100]的教堂的尖顶……国教的圣洁的复兴之时,要做一位十七世纪的教区牧师……他,可能,写诗。不,不是诗,是散文。优雅高贵的手段!

这是思乡!……他自己再也不会回家了!

将军说:“你看……你父亲……我担心你的父亲……西尔维娅有没有跟他说什么让他痛苦的事情?”

提金斯明确地说:“不,长官。这责任不能推到西尔维娅头上。我父亲选择相信不利于我的传言,是一个完全——或者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告诉他的……”他补充了一句,“事实上,西尔维娅和我父亲没什么联系。我不认为在我父亲人生的最后五年里他们说过哪怕两个字。”

将军直戳戳地盯着提金斯的眼睛。他看着提金斯的脸,从鼻孔周围的边缘开始,慢慢变得惨白。他说:“他知道他把他妻子供出来了!老天!”

提金斯面无颜色,青花瓷般的蓝眼睛显得极为突出。将军想:“多么丑陋的一个家伙!他的脸都扭曲了!”

他们继续对视着。

在寂静中,士兵们讨论豪斯游戏的声音在他们听来好像梦呓。那是个早期的纸牌游戏,庄家占很多便宜。当你听到这样的声音的时候,你会知道他们在玩豪斯……所以,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

将军说:“还没到周日,不是吗?”

提金斯说:“没有,长官。周四,十七号,一月份,我想。”

将军说:“我真蠢……”

士兵们的声音让他想到周日教堂的钟声。他年轻的时候……他坐在提金斯夫人的吊床旁,就在格罗比石头宅邸的角落里那棵巨大的雪松下。东转东北风把米德尔斯堡[101]的钟声吹到他们的耳边,细微微的。提金斯夫人三十岁,他三十岁。提金斯——他的父亲——大约三十五岁,一个非常有权威、安静的人,一个了不起的地主,就像他的一代代先辈一样。并不是从他那里传承来的,他的……他的……他的什么?是神秘主义吗?……另一个词!他自己在家,从印度回来休假,满脑子都是马球。他跟提金斯的父亲谈论小型马,谈了几个小时,提金斯的父亲对付马匹很有一手……但这家伙更棒!……遗传自他爸,不是他妈!……

他和提金斯继续凝视着彼此。他们像被催眠了。士兵们的声音依然悲伤地上下起伏。将军想,他自己一定是惨白。他对自己说:“这个家伙的母亲在一九一二年心碎而死,父亲在五年之后自杀。他和他儿子的妻子四五年都没有讲过话!这样我们就又回到了一九一二年。那么,当我在莱伊责骂他时,他的妻子和佩罗恩在法国。”

他低头看着桌子上的行军毯,他想再次带着浮夸的关心抬头看看提金斯的眼睛。这是他对付士兵的办法。他是个非常成功的将军,因为他了解那些人。他知道,那些人会为了三件事下地狱:酒精,金钱,还有性。这家伙很明显并不是这样。他要是这样就好了!

他想,“都完了……母亲!父亲!格罗比!这家伙彻底失去了一切。这有点过分。”

他想,“但是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准备抬头看看提金斯……他突然毫无用处地伸出一只手。提金斯坐在他的牛肉罐头箱子上,手放在膝盖上,向旁边一倒。突然一倒——好像一栋被高爆弹击中了的老房子一样。就这么停住了。然后他重新坐直。他继续直直地看着将军。将军小心地回看他。他说——同样非常小心地,“如果我决定争取西克里弗兰的席位的话,你愿意我把格罗比当作我的总部吗?”

提金斯说:“我求求你,长官,你一定要这么做!”

他们俩好像都长吁了一口气,解脱了不少。将军说:“那我就不需要让你待在……”

提金斯站起来,无精打采地,但他的两个脚跟并在一起。

将军也站起来,整了整皮带。他说:“你可以解散了。”

提金斯说:“我的伙房,长官……中士厨师长凯斯会很不高兴……他告诉我如果我给他十分钟准备,你不会发现任何问题……”

将军说:“凯斯……凯斯……我们在德里的时候,凯斯在军乐队里。他现在至少得是个军需官了。但他有个女人,他管她叫妹妹。”

提金斯说:“他现在还在给他妹妹寄钱。”

将军说:“他当营旗士官的时候,他为了她擅离职守,所以被降职到了列兵……那一定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好,我会视察你的晚饭情况!”

在伙房里,将军由列文上校神气地陪伴着,伙房的石灰墙面刷得一尘不染,灶台擦得好像镜子一样,将军,提金斯在他身旁,从瞪大眼睛、穿着白色衣服、立正拿着长柄勺的士兵中间走过。他们鼓着眼睛,但他们的嘴角扬起弧线,因为他们喜欢将军,以及他那几位非常无所谓的漂亮陪同。伙房好像教堂的正厅,走道被一排排炉子的管道分出来。地板被法式抛光剂和松节油打得像焦炭末一样光亮。

当神性降临的时候,整栋房子都停了下来。在屏住呼吸、紧紧注视着他的目光中,神性脆弱而闪闪发光,他踩着小碎步走向一位大牧师,牧师长着海象胡子,主日上衣上挂着七枚奖章,望着永恒的远方。将军用他马鞭的后跟拍拍中士的优良服役勋章。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他说:“你妹妹怎样了,凯斯?”

中士望着远处,说:“我在考虑让她变成凯斯夫人……”

离他稍稍远一点,将军朝着高高的、刷了清漆的油松柜门的方向,说:“只要你愿意,无论哪天,我都可以推荐你做军需官……你记得加内特爵士在奎达检视伙房吗?”

那些长着圆眼睛的白色柱状物体看起来好像孩子们在圣诞节的噩梦里看到的小丑。将军说:“稍息,士兵们……稍息!”他们好像一个幼稚的梦中的白色物体那样移动。一切都很幼稚。他们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凯斯中士长望着无限的远方。

“我妹妹不喜欢这样,长官,”他说,“我做个一级准尉更好!”

踏着轻快的脚步,浑身闪闪发光的将军快速走到教堂东廊刷了清漆的柜门旁。他身边白色的人形突然变成柱状,他们一动不动,眼睛圆鼓鼓的。柜门上涂写着:茶!盐!咖喱粉!面粉!胡椒!

将军用他马鞭的后跟敲敲上排右边柜子那个标记着胡椒的柜门。他对身边那个柱状、眼睛圆鼓鼓的白色人形说:“把它打开,好吗,我的士兵?”

对提金斯来说,这就好像突然跳起了一支军队里的快步舞,就好像在一场以军礼执行的葬礼之后,乐队和鼓手齐步走开,重新回到战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