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找到了个机会,以继续她的调查。因为,那天晚饭时,提金斯和一个一等兵去打电话了,她发现她自己坐在在她看来是个小商人的家伙对面。这人脸色红润,长着不错的灰色小胡子,直往外戳,穿着油腻得不行的制服,油腻到上面的褶皱看起来像树叶上的叶脉……他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小商人,街角杂货店的老板,有时候,你会让他向你提供煤油……他对她说:“夫人,如果你把两千九百多乘以十,你就会得到两万九千多。”

然后她叫起来,“你真的想告诉我,我丈夫,提金斯上尉,昨天整个下午都在检查两万九千颗鞋钉,还有两万九千把牙刷?”

“我跟他说,”她的对谈者非常严肃地回答,“这些是海外领地部队,所以并不需要检查他们的牙刷。大英帝国部队会把他们刷扣子用的刷子做牙刷,好把干净的给医疗官看。”

“听起来,”她微微发着抖,“好像你们就是一群中学生在玩游戏。你说我丈夫真的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考利少尉,对他的山姆·布朗武装带上的肩带非常在意,那天下午刚从军械署买来,还是崭新的,担心它会跟扎肚子上的那一截皮带不配套,他已经用了快十年——那条腰带的皮子非常棒!——不过,考利还是坚决地说:“夫人!如果一支军队的智囊不在意这些东西,一支军队的生命就,就命悬一线了。现在,医疗官说,就入了虎口了。夫人,你丈夫是位令人尊敬的军官,他说他负责的队伍一支都不能……”

她说:“他花了三个小时,你说,花在检查脚和装备上?”

考利少尉说:“当然,也有其他军官帮他检查装备,但他自己检查了每一只脚。”

她说:“这让他从两点忙到五点,然后他喝了茶,我猜。最后去——什么来着?——检查征兵的文件?”

考利少尉在小胡子下嗡嗡地说:“如果上尉稍稍忽视了给你写信——我听说了——你可能——夫人,我也是个已婚男人,有个女儿,但军队里的人就是不太擅长写信——在这方面,你可能会说,感谢老天,我们还有海军,夫人。”

她让他磕磕巴巴地往下说了一两句,幻想着,在他困惑的语句里,找到温诺普小姐在鲁昂的蛛丝马迹。然后她大度地说:“当然,你向我解释了一切,考利先生,我非常感激。当然,我丈夫没时间给我写很长的信,他不是那种晕乎乎的年轻下属,追着……”

他迸发出一阵大笑,叫起来,“上尉追着女孩的裙子跑?嘿,自打他进了军团,他离开我视野的次数,我扳扳手指就能数出来!”

一阵低落的情绪将西尔维娅席卷。

“哎呀,”考利少尉继续笑着,“如果我们有嘲笑他,那也是说他管我们这管我们那,好像他是只老母鸡,坐在已经变质了的蛋上,因为这只是一支破调军队[49],就像人们说的,这已经是说得最好听的了。看看在他之前我们的其他指挥官,有个布鲁克斯少校,从来没在中午起过床,如果能起来,两点半就离开营地了。你得在那之前把报告给他签字,否则你永远拿不到签名。还有波特上校,上帝保佑,什么他妈的文件都不签,他住在山下这家酒店里,我们从来没见他去过营地。但是上尉,我们总是说他简直是个切尔西的副官,要从冷溪禁卫队第二兵团里带一批兵过来似的。”

带着懒洋洋而优雅的美丽——西尔维娅知道她所呈现的是懒洋洋而优雅的美丽——西尔维娅靠在桌布上,听着这份可怕的起诉里的条条款款,她将要以此来反对提金斯……因为这种事情的道德规范就是:如果你手上有位美得不同寻常的女人,你就得把你的时间全部花在她身上……这是大自然的恩惠……除非你跟一个长着短翘鼻和雀斑的姑娘出轨,对她不忠;当然,实际上,这仍然是一种让你和你的女人在一起的办法!……但是因为军营而背叛她……这就不得体了,这就反自然了……竟然让他,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降到跟你在这里碰到的那些男人同一个层面!

提金斯,坐在一张张桌子之间出神,从电话亭出来之后,他身上就带了比平时更多的冷漠气息。他,累成一团,滑坐进她和少尉之间抛过光的椅子里。他说:“我已经把衣服洗好了。”而西尔维娅牙齿间发出嘶嘶的声响,带着报复的快感!这的确是为了军营而背叛。他补了一句,“我明天早上四点半得到军营里。”

西尔维娅忍不住说道:“不是有首诗,‘啊,黎明,黎明,它来得太快!’……当然,说的是床上的情侣?这是谁写的?”

考利的脸红到了发际线,很明显还红到了更多的地方。提金斯把说给考利的话讲完,考利为了抗议他那么早就要去营地,说他没办法理解一个自己操练军队的军官。他用他那种慢悠悠的语调说:“中世纪这样叠句的诗歌有很多,你想的那个可能是阿诺特·丹尼尔[50]的一首晨歌,最近有了翻译了。晨歌就是凌晨唱的歌,据说,只有情侣才会唱。”

“除了你,”西尔维娅说,“在你的军营还有人会在明天凌晨四点唱歌吗?”

她没忍住……她知道提金斯慢悠悠地装腔作势是为了给桌前这个跟他们坐在一起的奇怪家伙一些从困惑中恢复过来的时间。她讨厌他这么做。他有什么权利为了掩护别人的困惑,而让自己显得像个自负的浑蛋?

少尉从困惑中惊醒,拍着大腿叫道:“就是这样,夫人,我们相信上尉什么都知道!我不相信太阳底下有任何一个你能问出来他却答不出来的问题,军营里他们都这么说。”他讲了个关于提金斯在军营里回答各种问题的长长的故事。

西尔维娅心中泛起种种情绪……在提金斯的身边,她对自己说:“会永远这么下去吗?”她的手像冰一样凉。她用右手的手指抚摸左手的手背,是像冰一样凉。她看着她的双手,它们毫无血色……

她对自己说:“这完全是性冲动,这完全是性冲动,上帝!我难道没法克服这种事吗?”

她说:“神父!你曾经很喜欢克里斯托弗,让圣母帮助我克服吧。这会毁了他,也会毁了我。但是,噢,该死的,别这样!因为这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

她说:“当他从电话亭回来,发着呆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还好,我以为他看起来像是笨重的木马,持续有两分钟,接着我又开始了。我想咽口水,但是我不能。我的喉咙没法动了。”

她光着一只白皙的手臂,靠在桌布上,身体俯向那个长着海象胡子的家伙,而他还在得意地吸着鼻子。

“在学校里他们曾经叫他老太阳神,”她说,“但是有一个关于所罗门的问题他没法回答,那就是一个男人如何同一个——噢,一个女仆!……问他九十六天前的黎明发生了什么——不,九十八天以前。”

她对自己说:“我忍不住……噢,我忍不住……”

前准尉副官高兴地叫起来,“噢,从来没人说过上尉是意见领袖中的一个。他对人类和事情的了解是实打实的,很神奇的是他没有部队出身,却很了解军队里的人。但是你看,你家这个天生的绅士整天跟军队的人混在一起,实际上对他们很了解。彻彻底底,在他们的绑腿里。”

提金斯直直地看着前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是我敢说我一定抓住了他的把柄。”她自语着,然后又对准尉副官说:“我现在认为任何一位军官——比如你们这样天生的绅士——当一列从后方开回来的火车从一个大站出发——比如帕丁顿——到前线去的时候,他知道男人们都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不知道已婚女人或者女孩怎么想。”

她对自己说:“该死的,我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笨啊!我曾经用一个词就能卸下他的伪装。现在我一次得用好几句话。”

她没有停,继续对考利说:“当然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唯一的儿子了,这让他很感伤。帕丁顿那里的军官,我的意思是……”

她对自己说:“老天,如果这家伙今晚不对我缴械投降的话,他就再也见不到迈克了。啊,但是我抓住了他的把柄。”提金斯闭上了眼睛,他肤色明亮的鼻孔周围开始发白。那白色渐渐蔓延开来,人在要昏倒的时候鼻尖周围会变白……她突然一个激灵,用她纤长的手臂扶住桌子的边沿,好稳住自己,她不希望他昏倒,但是他确实有注意到帕丁顿这个词。九十八天以前……她在那之后每一天都在数……她已经透露那么多信息了……那天凌晨她在房子外面说了帕丁顿,他把那句话当作是离别。他曾经,他曾经认为自己在那之后自由了,跟那个女孩想做什么都可以了……啊,他并没有……这就是为什么他的鼻孔周围会发白……

考利大声叫起来:“帕丁顿!从后方回来的火车并不是从那里出发,不是去前线的,是英国远征军,不是帕丁顿。格拉摩根郡的人从那里去补给站,还有利物浦。伯肯黑德有个补给站,或者那是在柴郡?”他问提金斯:“伯肯黑德的补给站是在利物浦还是在柴郡,长官?你记得吧,我们在彭豪利的时候从那里招了一批士兵。不管怎么说,你从帕丁顿去伯肯黑德,我自己从来没去过。他们说那是个不错的地方。”

西尔维娅说(她并不想说):“是个不错的地方,但是我不应该认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待一辈子。”

提金斯说:“柴郡有一个训练场——并不是补给站——在伯肯黑德附近。当然,那里还有一支皇家要塞炮兵部队。”她转眼不去看他。

考利叫起来,“你差点晕过去,长官,”他滑稽地说,“你眼睛都闭上了。”他举着一杯香槟,向她倾着身。“你一定得放过上尉,夫人,”他说,“他昨天晚上没睡觉,大部分是我的错导致的,所以,他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告诉你,夫人,几乎没有什么事是我不会为上尉做的。”他喝光他的香槟,开始解释,“你可能不知道,夫人,这对我来说是个大日子,是你和上尉使它成为我的大日子。”为什么这么说,今晨四点,在这个被摧毁的城里没有一个比他更惨的人了。而现在,他一定要告诉她,他正在经受一场不幸的、悲惨的疾病,让人在庆祝的时候也得小心。而今天是他必须庆祝的一天,但是在准尉副官勒杜和一群老伙计都在场的地方,他不敢……“我不敢,我不敢!”他最后这么说,“所以我本该坐着,现在,就此刻,在冰冷的营地里。但是为了你和上尉……在冰冷的营地里……你得原谅我,夫人。”

西尔维娅感到她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

“我自己可能,”她说,“也会被抛弃在冰冷的营地里。如果我没有前来请求上尉赦免的话!在伯肯黑德,你知道,我碰巧三星期以前都还在那里……好奇怪,你正好提到了它。的确,有些东西就像是征兆,但你不是天主教徒!这几乎不可能是巧合。”

她在发抖……她颤抖着手打开她的粉盒,看着里面的小镜子——粉盒雕着花,一颗小蓝宝石镶在镂刻着薄薄黄金的盒面中央,仿佛一朵勿忘我……这是德雷克——可能是迈克的父亲——送给她的……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件东西。她今天为了反抗特地把它带来了。她想象提金斯可能会不喜欢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自己说:“可能这该死的东西是个凶兆……”德雷克是第一个……一个喘气热乎乎的、粗鲁的人!在小镜子里的她,脸色煞白。她看起来像……她看起来像……她穿着金色薄纱裙子……她白色的整齐牙齿间呼出的气息十分急促……她的脸就像牙齿一样白……还有……是的!简直!她的嘴唇……她的脸像什么?……在伯肯黑德的修道院的小礼拜堂里,那里有块雪花石膏墓碑……她对自己说:

“他快要晕倒了。我快要晕倒了。我们俩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让自己昏倒……但是这也不能让那个怪物的木然表情减少一丝一毫!”

她斜倚着桌子,拍拍前准尉副官长着黑黑的绒毛的手。

“我确定,”她说,“你是个好人——”她回想起他的话,“在冰冷的营地里。”她流下泪来……“我很高兴上尉——你这样称呼他——没有甩下你们离开冰冷的营地,你们忠于他,不是吗?他甩下了别的人,冰冷的营地是惩罚,你知道……”

前准尉副官,眼里也饱含着泪水,说:“啊,你得把士兵禁闭起来,禁闭的意思就是把他们关在营房里。”

“噢,那里有!”她叫起来,“那里有!还有女人。当然那里也有女人吧?”

准尉副官说:“妇女后勤军团?可能,我不知道。他们说她们的纪律跟我们的差不多,她们的日程是按小时计算的!”

她说:“你知道他们曾经怎么说上尉吗?”

她对自己说:“我祈求上帝,坐在这里的这个僵硬、愚蠢的怪物正在听着我们的谈话。圣母玛利亚,上帝的母亲,让他把我带走,在午夜之前,在十一点之前。只要我们能赶走这——这——不,他是个不错的小家伙。圣母玛利亚!”

“你知道他们曾经管上尉叫什么吗?我听到全英格兰最富有的银行家这么说他……”她继续说。

准尉副官的眼睛瞪得浑圆,说:“你认识全英格兰最富有的银行家吗?但是你看,我们一直都知道上尉是很有人脉的。”

“他们说他——他总是帮助别人。”她继续说。

“圣母玛利亚,上帝的母亲!他是我丈夫……这并不是罪恶……在午夜之前……噢,给我个信号……或者在那之前……结束战争……如果你给我一个信号,我可以等。他帮助品德高尚的苏格兰学生和身世落魄的人,还有通奸的妇女……所有这些人就像……你知道是谁,那是他的道德楷模。”她对自己说,“诅咒他!我希望他喜欢这个……你会认为他心里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啃着的那只该死的鸭子。”

然后她大声说:“他们曾经说,‘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51]”

前准尉副官阴沉地看着她。“夫人,”他说,“我们不能这么说上尉,因为我觉得这是说我们的耶稣基督的。但是我们确实说过,如果上尉能帮助一个可怜的家伙,他就肯定会帮忙的。但是我们的小队总是收到总部发来的狂轰滥炸一样的电报。”

突然,西尔维娅笑了起来。当她开始笑的时候,她想起伯肯黑德修道院里那尊雪花石膏雕像出现在她眼前,那是尊敬的特梅尼·沃洛克夫人躺卧的坟墓,据说她年轻的时候犯下了错,她丈夫一直没有原谅她。修女是这么说的……

西尔维娅大声说:“一个信号……”

然后西尔维娅对自己说:“圣母玛利亚!你狠狠惩罚了我,但是你说不出你孩子的父亲的名字,而我可以说出两个。我要疯了,我和他都要疯了。”

她想要在脸颊上涂上一抹红色。之后她觉得这可能有些过于戏剧化了。

她进了吸烟室,等提金斯和考利两人打完电话回来,再定下一个契约……这次是跟天堂里的康赛特神父!她很确定康赛特神父——很可能是其他有天赐神力的人——会希望克里斯托弗不要着急,让他好好打仗——或者因为他是个人品很好、很无聊的人,天神可能会喜欢,类似这样的东西。

这时她已经又比较冷静了。你不可能几小时几小时地保持汹涌澎湃的感情。不管怎么说,这种汹涌澎湃的感情是周期性、预料不到的,但是她更冷静的激情仍然保持原样……因此,当克里斯托弗那天下午到萨克斯女士家的时候,她非常冷静。他漫无目的地从一群军官中间走过,有英国人也有法国人,在一个八边形、浅蓝色的沙龙里,萨克斯女士举办了一个茶会,他点点头就坐在了她的身边——仅仅低下了他的脑袋!佩罗恩从那个令人不快的公爵夫人背后什么地方消失了。将军,非常华丽,满头白发,鼻尖通红,衣服上佩有猩红条带的镀金扣子,也向她弯下了腰……看到佩罗恩和她在一起,他对那位年轻贵族说话时就一直从鼻孔里吸气,再喷出来——年轻贵族肤色很深,穿蓝色制服,扎簇新皮带,打扮得稍稍有点过于戏剧化,他是一位法国元帅的司机,是他未来的新娘的近亲表兄弟,也是除了父母和祖父母以外和新娘关系最近的亲属。

将军告诉她他这场秀做得很足,因为他认为这可能有助于巩固英法协约[52]。但是它似乎没能起到作用。法国人——无论是军官、士兵,还是女人——全都待在房间的一头,而英国人在另一头。法国人好像履行一种规则一样,比一般的男人和女人都要阴沉。一个侯爵之类的人——她知道这些都是奉行波拿巴主义的名人——被介绍给了她,他明确地通过语言表达出,从他的角度,他认为公爵夫人是正确的。这位侯爵把这话说给了佩罗恩听,他一句法语都不懂,听了这话突然被呛到了,好像他的舌头突然变得大到塞不进嘴里。

她没有听见公爵夫人刚才所说的话——那是个很不讨喜的公爵夫人,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凶狠而忧心忡忡——于是她俯下身,摆出学校里教的那种用于法国正统主义名流拜访时的彬彬有礼的姿态——但她觉得她可能会在和波拿巴主义者的正式交往中就把这种礼貌用光——回答说,毫无疑问,公爵夫人在这方面有权力……侯爵深色的眼睛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她回敬了他一个长长的、冰冷的眼神,明确告诉他她将了他一军,这浇灭了他的热情。

提金斯把他和她的会面演绎得相当不错。它像是他会做的苍白无力的事情,所以,有五分之一分钟,她琢磨着他到底有没有任何感觉或者感情。但是她知道他有……无论如何,将军满意地向他们走来,说道:“啊,我看出来了,你们在今天之前就见过面了。我本来以为你没空的,提金斯,你的兵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提金斯面无表情地说:“是,我们之前已经见过面了,我抽时间去了西尔维娅的酒店,长官。”

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正是提金斯表现出的令人害怕的面无表情,使得第一波情感改变了她的立场……因为,直到那一刻,她还在讥讽这个房间里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一个你可以称他为绅士的都没有……因为你不能品评那些法国人……一向如此!但是,突然地,她感到很绝望!……她对自己说,她怎么可能打动,投入感情给,这个头脑迟钝的家伙!她好像是在试着搬动一个装满羽毛的、沉重的床垫。你从头上拽,垫子里的填充物就往下坠,挪动不了,直到你好像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直到贞操美德都离开了你。

他好像有一只邪眼或者什么特别的保护神一样。他能力强到令人吃惊,他总是位于自己的蓝图的中心,正得令人吃惊。

将军相当高兴地说:“那么你可以空出一分钟来,提金斯,跟伯爵夫人说说话!谈谈煤矿!看在老天的分上,伙计,救救场吧!我累得不行了。”

西尔维娅从里咬着她的下唇——她以前从来没有咬过她的嘴唇!——好让她不要大声叫起来。这当儿最不能发生在提金斯身上的就是这个……她听见将军彬彬有礼地向她解释,伯爵夫人办这整个茶会就是为了煤炭价格。将军无可救药地爱着她。她,西尔维娅!以对一位年长的将军来说非常得体的态度……但是他为了她的利益不惜小小走一下极端。他姐姐也是一样。

她仔细看着这个房间,好让她的感官重新恢复正常。她说:“这里看起来像贺加斯[53]的画。”

法国人努力在各个方面保持着这个房间那种挥散不去、独特的十八世纪风味。伯爵夫人坐在沙发上,亲属聚拢在她身边。她有一个简直不像真名的名字:波尚-哈迪古茨还是什么的。这个发蓝的房间是八边形的,拱顶指向天花板正中心的一个玫瑰图案。仪表堂堂的英国军官和志愿救护队成员在左边站成一排,法国军官和各个年龄段、着纯黑衣服的女人——很明显都是寡妇——在右边站开一排,好像伯爵夫人洒下了一片日落后的海面。沙发上,坐在她旁边的并不是萨克斯夫人,靠在她身旁的也并不是将来的新娘。这个肥胖、不太体面、冷漠又恶毒的女人,穿着不堪的黑衣服,不堪到像是灰色毛呢,她一个人挡住了其他所有人,就像太阳挡住其他星球。一个胖乎乎、十分妖艳的人物,穿着便装,佩深红色玫瑰花形饰品,站在伯爵夫人的右边,他的手向前伸,似乎是在邀请人一起跳舞;一位极度矮胖的女士,显然也是一个寡妇,在伯爵夫人左手边,伸出两只带着黑色手套的手,好像她也在邀请人一起跳舞。

将军,身边站着西尔维娅,满是荣光地站在一块空地正中,这个地方通向一间小得多的房间的敞开的门。穿过门,你可以看见一张铺了一块白色锦缎的桌子;一个镀银的墨水瓶,有些磨秃了,好像被插了一身笔的豪猪;一只肥肥大大的皮箱子,用来转移文件;还有两个公证人:一个穿黑衣服,肥胖,秃头,另一个穿蓝色制服,戴着闪闪发亮的单片眼镜,还长着棕色的小胡子,他一直不停地用手卷着。

看看周围,西尔维娅的幽默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听见将军说,“她应该挽着我的胳膊走到桌前,签署这份协议。我们本来应该是最先共同签署这份协议的人,但她不会,就因为煤炭价格。好像说她在几英里以外就有一片温室,而且她认为煤炭价格上涨是英国人造成的,好像……该死的,你会认为我们就是为了让她温室的炉子烧不起来,才专门抬高了煤炭价格。”

很明显,公爵夫人发表了一场报复性的、冷淡、冷静、无法打断的演说,抗议她的国家的联军有多么邪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法国被摧毁,看着他们国家的年轻人被屠杀,只是为了提高她生活中一件必需品的价格。没人跟她争辩。那里面的英国人没有哪个既了解经济又能说法语。她坐在那里,几乎无人能撼动。她并不是拒绝签署婚姻合约。她只是并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很明显,如果不把那份文件拿到她面前的话,这场婚姻将是不合法的!

将军说:“现在,克里斯托弗会对她说什么鬼话?他会想到办法的,因为他能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把随便什么东西的后腿都说断。但是他会说什么鬼话呢?”

看到克里斯托弗刚好做了正确的事情,西尔维娅心都要碎了。他顺着那条路走向这位太阳,在公爵夫人面前怪异地稍稍低了一下他的头部和肩膀,看起来,相比于鞠躬,更像是屈膝礼。看起来他跟公爵夫人很熟悉,就像他跟全世界所有人都很熟悉。他对她笑笑,然后非常恰当地摆起严肃的架势。然后他开始说一种很令人敬佩、很老派的法语,带着糟糕的英国口音。西尔维娅丝毫不知道他会说法语——她的法语的确很好。她对自己说,说真的,那就像听夏多布里昂[54]说话一样——如果夏多布里昂在英国的约克郡长大的话……当然,克里斯托弗会专门磨炼出一种英国口音,好显示他是位英国乡村绅士。但他也会正确的法语,以显示他是位英国托利派人士,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全世界什么事情他都能做到。

房间里的英国人面无表情;法国人的脸都像被电击了一样转向他。西尔维娅说:“谁会想到呢?”公爵夫人跳下来,抓住克里斯托弗的手臂。她挽着提金斯骄横地从将军和西尔维娅身边慢慢走过。她说,这就是她希望一位英国绅士[55]会做的事情……带着你那样的忧郁![56]

克里斯托弗,简短说,就是告诉公爵夫人,他家拥有全英格兰最大的一片温室燃煤场,而她的家族在法国的友邦拥有最大的一片温室燃煤场,除了联合起来还有什么更好的做法呢?他会叫他哥哥的负责人保证交战期间公爵夫人的供给,只要她愿意,那些用来烧制她的玻璃制品的煤都可以在米德尔斯伯勒-克利夫兰矿井井口以一九一四年八月三号的价格卖给她……他重复道:“矿井井口的价钱。准备好,以我乡村地区的矿井井口的价钱卖出,准备运输。[57]”这让公爵夫人非常满意,她对价格了解得一清二楚。

当下克里斯托弗的胜利正是西尔维娅不想要的,所以她决定告诉将军,克里斯托弗是个社会主义者。这可能会稍稍贬损一下他在将军心目中的形象,因为将军像伙伴一样尊重提金斯,这个没有与对方就煤价进行争论,而是干脆地行动的男人,在她看来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但是,晚饭后在吸烟室里思考了一阵,等她更清楚她擅长的是什么之后,她又并不是那么确定她真的做了她想要的。实际上,就算在签字仪式之后略显节俭的庆祝活动上,她也非常不确定她是不是做了跟她想要的正好相反的事情。

这一切都从将军对她嚷嚷的一句话开始。

“你知道你的男人是最靠不住的家伙,他穿的制服比所有跟我说过话的军官都他妈的脏。据说他穷得叮当响,我甚至听说他有张支票被退回了俱乐部。他又这么慷慨地赠人礼物——仅仅是为了让列文少尴尬十分钟。我真的非常希望我能理解这个家伙。他有种在最糟糕的浑水里把事情厘清的天分,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我更有用了——他又有种踩进最糟糕的浑水里的天分。你太年轻,一定没听说过德雷福斯[58],但是我一直说克里斯托弗就是个典型的德雷福斯。如果他最后被军队开除我也不会惊讶。老天保佑这事不要发生!”

就在那时,西尔维娅说:“你想过克里斯托弗其实是个社会主义者吗?”

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她丈夫的教父表情变得如此狰狞……他张大了嘴,他的白发纷乱,他那点缀着金色栎树叶和深红花纹的漂亮帽子也掉了。当他捡起帽子站起来的时候,他苍老的脸庞发紫并且扭曲。她希望要是她没说就好了;她希望她没说这句话。

他叫起来,“克里斯托弗!一个社……”他喘着气,好像没法说出这个词一样。他说:“该死的!我爱那个孩子,他是我唯一的教子,他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照看着他。如果她让我这么做,我会和他母亲结婚的。该死的,我的遗嘱里除了一些留给我姐姐的小东西和一批给我指挥过的团留下的军号,剩下的东西都是留给他的。”

西尔维娅——他们坐在公爵夫人空出的沙发上——拍拍他的小臂说:“可是将军,教父……”

“这样一切都好解释了。”他带着痛苦的羞愧说。他白色的小胡子垂了下来,微微发抖。“更糟糕的是——他从来没有勇气告诉我他的意见。”他停下来,鼻子里喘着粗气,叫起来,“上帝保证,我会把他从军队里赶出去。上帝保证,我会的。我至少可以做到这个。”

他的悲伤把他彻底锁在自己的心里,她什么话都没法对他说。

“你告诉我他勾引了那个温诺普小女孩——她简直是全世界他最不应该勾引的人。这世界上难道不是有几百万别的女人吗?他把你卖了,不是吗?他还有个安置在烟草店里的女朋友。老天,我几乎借给他——那次我说了要借他钱。你可以原谅一个年轻男人和女人犯下错事,我们都做过——我们那时候都把女朋友安置在烟草店里……但是,该死的,如果这个家伙是个社会主义者,整件事都不一样了,就算那个温诺普姑娘的事我也可以原谅他,如果他不是。但是,老天,这难道不恰恰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会做的那种事吗?勾引除了我以外他父亲最老的朋友的女儿,或许,温诺普其实是比我更老的朋友。”

他稍稍冷静了一点——他并不是那样一个蠢货。他看着她,丝毫不显老的蓝眼睛里带着某种热切的情绪,说:“你看,西尔维娅,你今天下午演的这一番好戏都是因为你跟克里斯托弗关系不好。我必须得这么说。这对一位国王陛下的军官来说是很严肃的指控,女人跟她们的丈夫关系不好的时候的确会这么说他们。”他继续说着,他并不是说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如果克里斯托弗勾引了那个温诺普姑娘,这就足够让她想害他了。他一直认为她是品德最高尚的人,非常诚实,像马路一样正直。如果她想埋怨她的丈夫,即使在一些小问题上不尽真实,但那仍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权利。比如,她说,提金斯拿了她两条最好的床单。啊,他姐姐,她的朋友,如果他从家里拿走什么东西的话她都会大闹一场。因为他把自己的漱口杯从自己在蒙特比的房间里拿走这种事,她都闹得天翻地覆。女人喜欢成套的东西。可能她,西尔维娅,也有成套成对的床单。他的姐姐有写着滑铁卢战役日期的亚麻床单……自然,你不希望拆散一整套。但这是另一回事。他最后非常严肃地说:“我没时间跟你细说了,我没法在办公室以外多待一分钟。现在是非常紧要的时期。”他停了停,狠狠地骂了几句首相和老家的内阁的坏话。

他继续说:“但是这事会导致——我的时间要花在我自己家里发生的这种事简直让人心痛。但是这些家伙可是故意要削弱军队的心脏。据说他们分发上千本小册子,叫士兵射杀自己的军官,投奔德国佬——你想说克里斯托弗属于某个组织吗?发生了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她说:“只是因为他是全英格兰最富有的人之一的子嗣,相比于一般人,他一个铜板都不愿意碰。他的哥哥马克告诉我,克里斯托弗可以——噢,每年拿上一大笔钱。但是他把格罗比整个转手给了我。”

将军点点头,好像他正在脑海里给各种想法打钩一样。

“当然,拒绝财产是那种人的特征。老天,我必须得走了。但是如果他不会住在格罗比,如果他准备跟温诺普小姐住在一起……啊,看在国家的分上,他可不能勾引她……而且,当然,还有那两条床单!你说得好像他因为放荡才变得穷困潦倒。但是,当然了,如果他拒绝马克的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马克不用动一根汗毛就能买上几百打床单。当然,还有克里斯托弗说的那些特别的事……我常常听你埋怨他看待生活中严肃的事情的那些不道德观点……你说他有一次要把不健康的孩子关进毒气室。”

他叫起来,“我必须得走了。瑟斯顿在找我,但是克里斯托弗说了什么?该死的,这个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想要,”西尔维娅说,她说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概念,“模仿我们的主。”

将军向后倚在沙发里。他几乎是宽容地说:“那是谁……我们的主?”

西尔维娅说:“我们的主耶稣基督……”

他跳了起来,好像她用一个帽子上的别针扎了他一下。

“我们的……”他叫起来,“老天!我就知道他有个弱点……但是……他把东西都给了穷人,但他并不是——不是个社会主义者!上帝说什么来着:恺撒的归恺撒……并没有把上帝踢出军队的必要……老天!老天!当然,他可怜的母亲有一点点……但是,该死的!那个温诺普姑娘!”强烈的不适向他涌来……提金斯正从里屋向他们走来,已经走到中间了。

他说:“瑟斯顿少校正在找你,长官。非常急……”将军看着他,好像他是皇家军队里活生生的独角兽。他叫起来:“瑟斯顿少校!是的!是的!”

然后,提金斯对他说:“我想问你,长官……”他把提金斯推开,好像他害怕遭到袭击一样,然后踏着焦虑的小碎步离开了。

酒店的吸烟室里塞满了军官,毫无疑问,他们都非常值得尊敬,但是还有好多咯咯直笑的女人。她自然从没想到会被请来坐在这样的环境里,等着提金斯和前准尉副官回来。她当然也从来没想到会被要求等候这种人,尽管,多年来她都受够了提金斯的跟班,那个讨厌的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爵士,在各种饭局和各种地方……但当然那是克里斯托弗唯一的权利……他可以在他自己的房子里招待,在那种情况下,从道义上来讲,任何一个抽着鼻子、紧张兮兮、长着海象胡子或者像个东方人一样曲意逢迎的小跟班都并不属于她……她相信,提金斯一定也没想到会和她一起吃晚饭,那时他邀请了准尉副官共用晚餐,以庆祝他的委任……他令人难堪地拥有一种愚蠢的能力,虽然有的时候他有令人难堪地读出你心中最细微的想法的能力……而且,实际上,相比那些绝对的下等阶级,她反而更不愿意跟麦克马斯特那样呼哧呼哧吸着鼻子的小时政评论家吃饭,准尉副官在她狠狠剥掉克里斯托弗的伪装时帮了她不小的忙……所以,坐在那里的时候,她又达成了一个协议,这次是跟天堂里的康赛特神父。

康塞特神父基本上已经在她脑子里了,因为她就坐在吊死他的英国军队长官中间……在那之前,她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些几乎可以忽略的、讨厌、不体面、笑起来像马的中学生中间待过。这让她很反感,也给她增添了不少压力,因为迄今为止,她都彻底无视了他们;在这个地方,他们似乎有种协调感,组成一个集体……几乎有了生命……他们从全是人的房间里冲进来又冲出去,让人无法理解,非常不体面,手上拿着靴子、要洗的衣服、疫苗证明,甚至还有旧罐头!……一个少白头、脸色苍白、皮带上下的紧身上衣都鼓了出来的男人,走进了这位女士的客厅。这位女士掌管城市里所有卖糖果和香烟的小货摊,她对一位头发稀少、鼻头红得出奇的聋子说——他鼻子上的紫色和深红色之间有着非常明显的界线,沿对角线从鼻梁到鼻孔上部——他一定得把他的罐子放下。他得再喊一声,因为那个红鼻头的男人,垂着头,应该什么都没听到。那个耳聋的男子抽抽鼻子。那个办茶会的女人,翰莫尔丁夫人,塔博尔顿那位,你可能在家里见过,她说她有至少十二令[59]左右上角画着勿忘我的信纸,这时候看起来像个聋子的男人就会粗鲁而不容打断地说上一段自白,说为了给士兵的小屋里新装暖炉,他急需两万吨锯末。

毫无疑问,这好像什么东西正在移动……这些东西都在往同一个方向移动……被来自笨拙的中学生的、令人不快的力量推动着——但是六年制中学的学生邪恶、蠢笨,在游乐场的角落等着折磨某个软弱而倒霉的人……在他们遍布全世界的游乐场上的一个或者另一个角落,他们碰上了康赛特神父,把他吊死了。毫无疑问,他们先折磨了他。然后,如果他为自己所遭受的痛苦开个价,要求在当时当场去天堂的话,毫无疑问,他已经在极乐世界了。或者,如果他还没有进天堂,炼狱里的人遭受折磨时也会倾听凡间的祷告的。

所以她说:“上帝保佑殉道的神父,我知道你爱克里斯托弗,希望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我希望跟你订下这个契约。自从我进了这个房间,我就控制自己的视线,几乎只盯着自己的大腿。我愿意不再折磨克里斯托弗,而我会去乌尔苏拉会神圣女子修道院——因为我忍受不了其他修道院的修女——度过我的余生。我知道这也会让你高兴,因为你一直为我的灵魂担心不已。”如果她抬眼仔细环顾房间,看到一个外貌体面的男人的话,她就会这么做。她无非是想看上去体面而已,因为她不想跟那个人有任何关系。他会是一个征兆,而不是一个猎物!

她向已故的牧师解释说,她不能满世界地寻找一个体面的男人,但是她不能忍受在修道院里度过余生,心里还想着,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女人连一个体面的男人都没有……因为克里斯托弗对她们来说并没有用。他会永远痴痴地想着那个温诺普姑娘,或者关于她的往事。这都一样……有了爱他就满足了……如果他知道那个温诺普姑娘在贝德福德公园爱着他,而他在开伯尔州,两人中间隔了座喜马拉雅山,他还是会很满足……这于情于理是正确的,但是这对其他女人来说并没有帮助……何况,如果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体面的男人,半个世界的女人都会爱上他……这将会是灾难性的,因为他并不比一头被囚禁的阉牛更有责任心。

“所以,神父,”她说,“给我一个奇迹吧,这不仅仅是个小小的奇迹,就算一个体面的男人并不存在,你也可以把他放在这里,在抬头看之前,我给你十分钟。”

她认为这么做很有趣,因为,她对自己说,她是非常认真的。如果在这个长条形、昏暗、打着绿色的灯光,当然也装饰着棕榈叶、比例失调、到处上了釉、很不怎么样的客厅里,有一个多少还算得体的男人,像在这场盛宴开始之前还算得体的男人那样,她就会隐居度过余生。

看了看表,她陷入一种不清醒的昏睡。她常常陷入这种不清醒的昏睡,自从她还是个在学校里读书的小姑娘,康赛特神父做了她的精神导师以后。她似乎感觉到神父在屋里移动,拿起一本书再放下……她的幽灵般的朋友!……老天,他已经够不体面的了,那张看起来总是有点脏的宽脸,他大大的深色眼睛,还有他的大嘴……但他是一位圣人、一位殉道者……她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为什么他们要谋杀他呢?因为一个半疯半醉的少尉的一声命令,因为他听到了某个叛乱者在被抓前夜的忏悔……他在那间房间远端的角落里……她听见他说,那些吊死了他的人并不理解。你会这么说的,神父……怜悯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那就怜悯我吧,因为一半的时间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好像你在我身上施下了咒语。我撇下衣服回到了罗布施德我母亲那里。你不是对我母亲说过吗——她之后告诉我了——对克里斯托弗这个可怜的男孩来说,真正的地狱是在他和某个年轻姑娘相爱之后,因为,我会为了把他抢回来把整个世界弄得天翻地覆……当母亲说她确定我不会做这么庸俗粗鲁的事情的时候,你顽固地拒绝认同,你很了解我。

她想唤醒自己,“他了解我,该死的,他了解我!……对我,西尔维娅·提金斯,曾姓赛特斯维特来说算什么?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对所有人来说都够好的了,除了一个牧师以外。粗鲁!我想知道母亲为什么可以这么迟钝。如果我做事粗鲁,那么我有粗鲁的理由。这样的话就不是粗鲁了。这可能是恶习,或者残暴的行为……但是如果你睁大眼睛知道自己犯下了道德上的过错的话,那就不是粗鲁。你将永远试探地狱之火……这样就够好的了!”

疲倦再次使她沦陷,还有神父的存在感……她又回到了罗布施德,在远离佩罗恩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和神父以及她母亲待在昏暗的客厅里,那些鹿角,点着蜡烛,神父的阴影在刚松木墙和屋顶上摇晃……这是个闹鬼的地方,在德国深深的森林里。神父说这是欧洲最后一个被基督教化的地方。或许它从来没有被基督教化……这可能就是为什么这些人,这些从幽深的、被魔鬼附身的树林里出来的德国佬,做了这些恶毒的事情。或者他们并不是恶毒……谁也不会真正知道……但很有可能神父就是向她施了个咒语……他的话从来没有真正离开她的脑海……在她脑海深处,像他说的那样……

有个人慢慢走到她身边,说:“你好吗,提金斯夫人?谁会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呢?”

她回答:“我得时不时照顾一下克里斯托弗。”他像男学生那样幼稚地咧嘴笑着在她身边晃了一阵,然后慢慢走开,好像一样东西沉进了深深的水底……康赛特神父又在她身边徘徊。她叫起来:“但是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神父?这是个游戏吗?是游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康赛特神父喘了口气,“啊!……”带着他那种特别能引起怀疑的可怕的能力。

她说:“当我看到克里斯托弗——昨晚?对,就是昨晚——转头回到那座山上……我一直对着一群微笑着的列兵说他的事,好惹恼他——你绝对不能在仆人面前把事情搞大——这个人沉重、疲惫,从山上下来,再拖着脚步回去。在他转头的时候探照灯正好照在他身上……我记得我扔掉的那只白色的斗牛犬,在它死之前的那天晚上……一只疲惫、安静的畜生,屁股又圆又肥,累得虚脱了。你看不见它的尾巴,因为它低垂着;剩余的部分……一只巨大、安静的畜生,兽医说它被盗贼用红铅下了毒——红铅太可恶,它会毁掉你的肝脏,而你以为你两周就会好,你总是觉得冷,血管里像结了冰……那可怜的畜生离开狗窝,想靠在火旁……一个舞会上,我抛下克里斯托弗独自回家,看到它在门口,遭受了犀牛皮鞭和棒打。当时有一种抽打裸露的白色动物的快乐……肥胖而沉默,就像克里斯托弗……我认为克里斯托弗可能……那天晚上……它划过我的脑海,它垂下头……了不起的头脑,能装下一整套大英百科全书里的错误信息,像克里斯托弗曾经说的那样。它说:‘这是种怎样的希望啊!’我希望被拯救,虽然我永远不应该被拯救。那只狗说:‘这是种怎样的希望啊!’漆黑的矮树丛中,雪白的一团……它又钻到一棵矮树下……他们早上发现它死在了那里……你没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它头靠在肩膀上,好像在说:‘这是种怎样的希望啊!’对我说的……在一棵漆黑的矮树下。一棵冬——冬——冬青树,不是吗?在三十度的冰天雪地里[60],所有的血管暴露在裸露的皮肤表面……这是第七层地狱,不是吗?冰冻的那层[61]……那品种中最后一只斑白的斗牛犬……克里斯托弗是格罗比的托利派最后一点斑白的希望……模仿我们的主……但是我们的主没有结过婚。他从来不碰性方面的话题。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她说:“十分钟到了,神父。”然后看着腕表上两颗钻石之间星形的地方。她说,“老天!只过了一分钟,我在一分钟里想了这么多事。我知道为什么地狱会是永恒的了。”

克里斯托弗非常疲惫。前准尉副官考利现在非常健谈,在棕榈叶间隐现。考利在说:“这简直无耻!让人无法忍受!在十一点重新下令召回分遣队……”他们陷进椅子里。西尔维娅递给提金斯一小包信,说:“你最好看看这些,我让他们把你的信从公寓寄到我这里,因为你的行踪太不定了。”她发现,在康赛特神父的眼皮底下,自己不敢在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提金斯。她对考利说,“我们可能得安静一两分钟,让上尉读一下他的信,再喝点利口酒?”

她观察到提金斯翻过温诺普夫人的几封信,打开了他哥哥马克的信。“该死的,”她说,“我已经给了他他想要的了!他知道……他看到了地址,她们还在贝德福德公园,他可以认为温诺普姑娘还在那里。他到现在为止一直都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可以想象自己和她在那里同床共枕。”

康赛特神父宽大、扁平的深色面庞满是智慧的光辉,带着那种圣人和殉道者才有的欢快的神性,靠在提金斯的肩膀上……他一定正对着克里斯托弗的背呼气。她母亲说,当她在拍卖会上举手报价,或者他本人在午夜和第二天的弥撒之间没法打牌的时候,他经常会这么做……

她说:“不,我不会发疯。这是疲倦对视神经造成的影响,克里斯托弗向我解释过。他说当他做数学荣誉学位考试中的某道计算题做累了的时候,他常常能看见一个穿着十八世纪服装的女人看着他的写字台上的一个抽屉……感谢老天,我还有克里斯托弗向我解释事情,我绝对不会放他走的,绝对,绝对,不会放他走。”

不过,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意识到神父的鬼魂出现的重要性,而中间过渡的几个小时也变得格外充实——充满了感情,甚至是行动。首先,他哥哥的信他还没读几个字,就抬起头说:“当然,你可以待在格罗比,和迈克一起……当然,我会适当安排的……”他继续读他的信,陷在椅子里,在灯的绿色光晕下……

那封信,西尔维娅知道,以这些文字开头:

“你的婊子老婆最近来找我,想看我是否介意给你一笔补贴,让你转给她。当然,她可以拥有格罗比,因为我不会出让,自己也懒得处理。另外一方面,你可能想和温诺普小姐一起住在格罗比并碰碰运气。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想的。你大概会发现那地方值得——怎么说?离群索居,如果算的话。可我忘了那女孩不是你的夫人,除非是在我见到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很可能还希望迈克在格罗比长大,这样的话你就不能让那个女孩待在那里,就算你把她打扮成家庭女教师也不行。至少我认为这样的安排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肯定会招人不快,虽然尤里克的克罗斯比这么做了,也没有人介意,但是这对克罗斯比的孩子们来说有些肮脏。当然,如果你希望你妻子拥有格罗比,她一定得有足够的信贷来维持,而现在的价钱贵得简直可憎。不过,我们的收入也涨了不止一点点,有的人那里可不是这样的。我坚持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得跟那个婊子说清楚,不管我给她多少钱,就算是数不过来的一大笔钱也好,这里面的一分一厘都不是我本来希望你能允许我让你拥有的。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对那个涂脂抹粉的东西说清楚——或者可能这很自然,我的眼睛已经不如从前了——你的所得和她搜刮走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得到的一切是因为她是我们父亲的子嗣的母亲,要让我们父亲的子嗣保持他所应得的体面生活。我希望你能相信那个孩子是你儿子,因为看着她那帮人……我是不相信的。但是,就算他不是我们父亲的子嗣,他也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

“但是说实在的,因为那个荡妇自己来找我——如果你愿意我这么说的话——向我提出我应该扣除我可能会向你许诺的任何收入——当然,你绝对被列在了我们父亲的遗嘱里,虽然提醒你这件事也没什么可说的!——以此来表示我不批准你的行为,虽然,该死的,你没有任何一项行为让我觉得我不会因为做你的贷方而感到荣幸。至少在这场战争里,因为我没法想象你除了待在现在的位子上以外,还有什么地方更容易让你报效国家的。但是你知道你的良心对你的要求比对我的要高,而且我敢说这些泼妇对你又撕又咬,以至于你认为自己只要躲进战壕里就很高兴了。但是不要让你自己死在战壕里。格罗比需要人照管,就算你不住在那里,你也得管好桑德斯,或者不管你选谁做你的管家都一样。你给自己的姓氏冠上的可怕的谣言——这也是我的姓氏,谢谢你啊!——让我觉得如果我同意让她住在格罗比,她会让她母亲跟她一起住在那里,那样的话她母亲就可以照管这座宅邸。我敢说她会的,即使是她不得不出售自己的房子。但是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这么做。无论如何,她看起来像是位惹人注目的女子,她的脑袋以正确的方式扬起。我没有告诉那个可耻的女儿,她——也就是她母亲——在送走你以后立刻就在早饭的时候到我这里了,她太伤心了。然后她畏畏缩缩地蜷起身,坐在火炉边,跟我好好谈了谈。[62]你记得吧,园丁戈布尔曾经这么说过。戈布尔是个好家伙,虽然他来自兰开夏郡!那位母亲对她女儿不抱幻想,她真心实意地为了你。因为你走了,她心痛得受不了了,尤其是想到是她的后代把你赶出了这个国家,你打算要……我们还是别说这个词了吧?别这么做。

“我昨天见到了温诺普小姐,她看起来很苍白。不过,当然,我见过她好几次了,她看起来一直都很苍白。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不给她们写信。因为你没有回信,也没有告诉她写一份瑞士杂志的文章所需要的军事信息,温诺普小姐的母亲吵吵嚷嚷的。”

西尔维娅几乎能背下这封信的内容,因为在伯肯黑德附近的修道院令人难以忍受的房间里,她曾两次动手抄写这封信,想着要保留一份副本,在某个公共场合使用。但是,现在她仔细想想,觉得这并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而她的行为也被这想法压倒了两次。何况,在那之后,那封信——她曾大概扫过那封信的内容——几乎全是关于温诺普夫人的事情。马克,用他那种非常天真的方式,担心着那位老妇人,虽然她们现在享受着他们父亲的遗赠,但她还没安定下来去写一本不朽的小说;虽然,他补充道,他对小说一无所知。

克里斯托弗在放射出绿色光晕的灯下读着他的信,前军需官说了几句话,在被提醒提金斯正在读信之后,又陷入了明显的沉默。克里斯托弗的脸毫无表情;他看起来就像是以前在早饭的时候读一封来自统计局的回执。她模糊地想,他是否认为自己应当为他哥哥对她使用的形容词向她道歉。可能他不会。他会认为她已经拆过了信,所以应该为里面的内容负责。诸如此类。在相对的静默里出现了砰砰声和轰隆声。考利说:“他们又来了!”几对夫妇从他们身边走出了房间。他们中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他们要么太老,要么年轻得笨拙,长着不成比例的鼻子和茫然半张着的嘴。

在克里斯托弗读信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这让她心里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感情。她脑海中的图景是马克家昏暗的早餐厅,她在那里和他见面;还有温诺普家住的那栋昏暗的房子外面,在贝德福德公园……但是她还想着她和神父的契约,她看着表,六分钟已经过去了……想到马克,至少是个百万富翁了,可能还不止,竟然住在这么一间昏暗破旧的公寓里——装饰主要是几匹过世的冠军赛马的蹄子,装成墨水台、笔架、镇纸的样子——他只给自己那么可怜的一顿早饭,几片厚厚的火腿和几个流着蛋黄的惨白鸡蛋……因为她,跟她母亲一样,也在马克吃早饭的时候去拜访过。她母亲是因为她刚送走去法国的克里斯托弗,而她是因为,在一个无眠的夜晚之后,在连续失眠三个晚上之后,绕着圣·詹姆斯公园散步,经过马克的窗户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她可以告诉他哥哥关于温诺普小姐的纠纷,好对克里斯托弗造成一些伤害。所以,就在当场,她编造出一种对在格罗比生活的渴望,以及需要额外的收入。因为即使她是个富有的女人,她也尚未富有到在格罗比生活,并且维持它的现状。那座巨大的老房子并没有那么巨大,因为房间的空间有限,不过,根据她的记忆,那里一定有四十到六十个房间,但是因为那片广阔的老地皮,还有马厩、水井、玫瑰走道和篱笆……那是个男人的地方,真的是,家具都非常灰暗,一楼的走廊全都铺了巨大的石块。所以她去找了马克,他正在读他的信,炉火前的椅子上挂着他的《泰晤士报》——他这个人还抱有一八四〇年的老观点,认为读一份湿报纸有可能生病。他那严肃、紧张、棕色木头一般的五官看起来简直就是从一把老椅子上雕出来的,在整个会面中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他问她要不要再来些火腿和鸡蛋,然后问了她一两个问题,关于如果她去了格罗比会如何在那里生活。除此以外,他对她所说的克里斯托弗和那个温诺普姑娘有了个孩子的事情缄口不言——出于谈话的需要,她坚持了那个故事的老版本,至少直到那次会面为止。他什么都没说,一个字都没有……在会面结束的时候,他站起来从隔壁房间拿了顶礼帽和一把伞,说他现在必须去办公室了,到那时候为止,他没有对她说任何他在那封信里写的话,在公事上。他说她可以住在格罗比,但是她必须懂得,他的父亲现在已经死了,他本人是政府官员,没有孩子,有一份适合他的工作,又住在伦敦,格罗比实际上就是克里斯托弗的财产,他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他一定也会做到的——他保持它应有的排场。所以,如果她想住在那里,她就必须得到克里斯托弗的授权许可。他又补了一句话,平和得实在太有欺骗性,直到她出门走到大街上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多么令人吃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当然,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克里斯托弗可能会想要和温诺普小姐一起住在格罗比。如果是这样,他可以这么做。”然后他对她伸出一只毫无感情的手,有些大惊小怪地把她赶出他昏暗而奇怪的前门——那里只有通往他的洗手间的窗门上的磨砂玻璃透出些亮光。

直到那时候为止,真的,带着狂喜和沉重的心,她意识到她自己其实非常不喜欢这样的组合。当她去马克家的时候,她非常生气,因为她听说克里斯托弗在鲁昂的医院里,虽然医院上级向她保证,一开始发电报,然后又写信,说他只是肺有一点小问题,但她并没法知道红十字会官方有没有误导伤亡人员的家属。

因此在当时,希望给他造成尽可能多的伤害的想法对她来说很自然,想到他可能正在受苦,她就希望是这痛苦是由她造成的。否则,当然,她就不会去马克家……因为这是策略上的错误。但是,然后她就对自己说:“去他的!这又是什么策略上的错误呢?我关心什么策略?我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做了她想做的事情,在那一刻!

现在她当然已经反应过来了。克里斯托弗是如何说服了马克的,她不知道,也不是很关心,但是克里斯托弗确实说服了马克,虽然他父亲明显是因为关于他儿子的谣言心碎而死的——那个谣言,大部分出自那个叫拉格尔斯的男人,还有更多不负责任的谣言,都被她安到了克里斯托弗头上。他们想要摧毁克里斯托弗,没想到却摧毁了他父亲……

但是克里斯托弗还是说服了马克,他都十年没有见过马克了……啊,他可能可以这么做。克里斯托弗整个人毫无污点,这是个事实,而马克,虽然他看起来像个北部乡村人那样不那么聪明,但他并不是个傻瓜。他是位非常有威严的政府公务人员。而且,虽然西尔维娅从来不会对政府公务人员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如果一个像马克这样的人凭出身可以在得体的男人中间脱颖而出获得这样的工作,又是部门领导,据说绝对不可取代——你仍然没办法忽略他……他说,实际上,在那之后,那封信里更像流言蜚语的部分是说他被授予了一个从男爵爵位,但是他希望克里斯托弗能同意他拒绝这个爵位。克里斯托弗可不想要在他死后拥有这么个可怕的头衔,而他自己,他宁可要克里斯托弗待在军队里,也不想让这个婊子——说的是西尔维娅她自己——变成提金斯男爵夫人。他又加了一句,带着奇怪的关切,“当然,如果你想过离婚——老天,我真希望你会这么做,虽然我也同意你不这么做是对的——而这头衔会在我死后转到那女孩身上,我会很乐意,因为在离婚之后这么个头衔总是能帮点忙。但是既然如此,我希望拒绝它,申请一个爵位,如果你不觉得我成为一个爵士太让人恶心……因为我认为在这种时候人们不该拒绝一份荣耀,就像有些令人恶心的知识分子做的那样,因为这好像给了国王一记耳光,一定会给国家的敌人带来正面影响,本来这些家伙毫无疑问就是要这么做。”

毫无疑问,马克——可能还要加上温诺普一家——做了克里斯托弗坚强的后盾,如果她决定要把他的丑闻公开的话……还有温诺普一家……那女孩可以忽略不计,也可能不行,如果她变得恶意满满,玩弄克里斯托弗于股掌之间的话。但是那个老母亲是个可怕的角色,她毒舌,在很多人多口杂的地方还很受人尊重……一方面是因为她已故的丈夫的地位,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写的那种文章……她,西尔维娅,去看过这些人住的地方,在郊区外围一条阴惨的街道上,那房子——她对房产知道得足够多,所以她知道——是所谓瓦合的,上面是瓦片,下面是不太结实的砖头,而瓦片也破损得很厉害。那真的都是些非常老的房子了,虽然它们伪造出一种艺术氛围,这个地方又被古老的树木遮挡住了大半——它们被留下来一定是为了给这栋房子添加诗意……房间很窄小,也一定很幽暗……这是一处极端清贫的住所,或者绝对的穷困……她知道那位老女士的收入在战争期间减少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们只能靠那女孩做学校老师的钱来维持生计,或者是女校的体育老师……她在那条街上来来去去走了两三个来回,想着那女孩可能会出来,然后她想到这样继续下去会很不光彩,真的……事实上,这对她来说已经很不光彩了,她的对手在垃圾堆里挨饿……但人就是这个样子;她应该感到很幸运,那女孩没有住在一个糖果铺子里……还有那个男人,麦克马斯特,说这女孩头脑不错,说话很在理,虽然麦克马斯特曾说她的女人粗陋无知……最后一点可能不是真的;不管怎么说,那女孩和麦克马斯特的女人是多年的亲密伙伴——至少他们在揩克里斯托弗的油,直到他们开始认为通过在她面前表现自己就能进入上流社会,像他们中下阶层的势利鬼常干的那样……不过,那女孩可能很会说话,而且,虽然她个头很小,但是体型上健美得非同一般……一个不错的、朴实的小物件!她希望那个姑娘过得好!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克里斯托弗能让那个姑娘在这样穷困的地方继续挨饿,而他自己手上有数不清的财富……但是提金斯一家都是冷酷无情的家伙!你可以从马克的房间里看出来……而克里斯托弗在鹅毛床上、硬地板上都能睡得一样好。可能那女孩也不会要他的钱。她是对的,这是留住他的办法……西尔维娅不想理解吝啬的生活所带来的刺激感……回到她的修道院里,西尔维娅像任何一位修道者一样睡在又冷又硬的床上,在早上四点参加修女们的晨祷。

实际上,并不是他们提供的衣物或者食物让她反感——是那些平信徒修女,还有一些修女,对她来说社会地位都太低了,她不想让她们整天在她身边转来转去……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去神圣女子修道院,如果她要按照合约隐居度过余生的话……

兴奋的防空兵放了一炮,那声音离她那么近,一定是在酒店花园里开的炮,让她浑身一震。而几乎与此同时,告警响炮的一声巨响从酒店门口那条街道尽头处的码头上爆发出来。她心里对这些男学生的把戏充满了愤慨。一个高个子、紫红脸庞、留着白色小胡子的将军,是那种比较令人讨厌的类型,出现在门边,说只留两盏灯,其他的必须关掉,如果他们愿意听取他的建议,他们最好去别的地方。酒店里有很不错的地窖。他在房间里闲逛了一圈,关掉电灯,成群结队的人从他身边走向门边……提金斯从信上抬起头来——他现在正在读温诺普夫人的一封信——但是看到西尔维娅没有任何举动,他陷在自己的椅子里不动。

老将军说:“不用起来,提金斯……坐下,中尉……提金斯夫人,我猜……但我当然知道你是提金斯夫人……这周的什么报刊上有你的肖像……我忘了名字了……”他坐在宽大的皮扶手椅的扶手上,告诉她,她冒险闯入这座城镇给他带来了多少困扰……刚刚饱餐过一顿不错的午饭,他就被参谋人员中一位年轻的军官惊醒了,这位军官真是吓坏了,因为她没有带任何证件就闯了进来。从那时起他的消化系统就有些紊乱……西尔维娅说她非常抱歉。他午饭的时候只能喝热水,不能喝酒了。她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跟提金斯商谈,而且她真的不知道他们要求成年人也必须出示证件。将军开始详细阐述他的办公室的重要性,还有依靠他的洞察力每天在这座城镇和各条通讯线上抓住的敌军特工数量。

西尔维娅被康赛特神父的聪明才智压倒了。她看了看手表,十分钟了,但是这个昏暗的地方没有出现一个人……神父他——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绝对不会被误读的信号!——彻底清空了这个房间。这正像是他的幽默!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站了起来。在房间的尽头,在将军没有熄灭的另一盏台灯下,有两个几乎无法看清的人影。她向他们走过去,将军在她身边说着客套话。他说她不必忧虑。他清空这个房间,主要是为了赶走那些讨厌的年轻低级军官,关了灯以后他们就会找机会钻进来。她说她只是要从房间的另一头拿一张时间表。

她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那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是比较体面的……他们中间有个年轻的、愁眉苦脸的低级军官,留着刚长出来不久的小胡子,眼里几乎含着泪水,还有一个年纪比较大,是个非常愤怒的秃头,穿着非军方人士的晚礼服,一定是乡下裁缝做的。他重重地拍着手,带着强烈的焦虑,强调着他所说的话。

将军说他的参谋人员中的一个年轻小兵被他父亲降了职,因为他花了太多钱。那些年轻的小鬼会去找姑娘——那些年龄大一些的也是。这事根本制止不了。这地方简直是……的温床。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就不说了。她不相信自己给他带来的那些麻烦……这旅馆本身……这些丑闻……

他说希望她不介意他在远处的扶手椅上打个盹,以免打扰他们谈事情。后半个晚上他都得醒着。在西尔维娅看来他是个极为可鄙的人物——说实在的,康赛特神父用他作为代理人来清空这个房间,也够可鄙的……但是这征兆已经出现了。她得重新考虑她的立场。这就意味着——不是吗?——她得和神圣的力量战斗!她握紧了双手。

在走过提金斯身边的时候,将军低沉有力地说:“今天早上我看了你的短简,提金斯。我得说……”

提金斯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专注地站着,他羊腿一样粗壮的双手僵硬地贴着他的裤缝。

“言辞非常有力,”将军说,“在从我的部门寄出的指控书上标上:案情已得到解释。我们不会不经过充分的思考就随随便便做出指控。一等兵贝利又是个特别靠得住的士官。为了把这些人弄到我的手下我费了不少劲,特别是在最近的暴动之后。我可以告诉你,这需要勇气。”

“长官,”提金斯说,“如果你觉得合适,可以命令那些驻防部队宪兵不要再管海外领地军团叫‘该死的应征入伍者’,这样以后就不会有这种麻烦……上头有令,作为军官,海外领地军团事务需要特殊处理。据说他们对侮辱非常敏感……”

将军突然被气得像炉子上的滚水,爆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该死的粗鲁,军事法庭,他们也是该死的应征入伍者。他冷静下来,说:

“他们是应征入伍者,你的手下,不是吗?他们给我添的麻烦更多。我本该想到,你想要……”

提金斯说:“不,长官。我的分遣队里没有一个人,至少说加拿大人或者不列颠哥伦比亚人里面,没有一个不是自愿参军的。”

将军跳将起来,说他要把这件事拿到总司令那里去评理,坎皮恩怎么处置都可以,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权力范围。他开始盛气凌人地说话,从他们身边走开,停下,对西尔维娅冷冰冰地一鞠躬。她并没有看他,他耸耸肩膀,冲出了门。

想在这吸烟室里重新聚起思绪,对西尔维娅来说有些困难,因为夜晚弥漫着军队的气息,这对她来说不过是男学生的恶作剧。考利喝了足以让他醉倒的利口酒,他对提金斯说:“老天做证,如果那个坏脾气的老家伙今晚再看到你的话,我可不想像你这样。”

西尔维娅带着真切的惊讶对提金斯说:“你不会想告诉我那样一个满脑子糨糊的老蠢货会对你有任何影响吧……”

提金斯说:“啊,这件事很麻烦,整件事……”

她说从她的角度看也是这样。因为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一名勤务兵站在他的手肘旁边,递过来一沓破破烂烂的文件,还有一支铅笔。提金斯快速地翻看这些文件,一张又一张签上名,在这期间说着,“这一阵很难熬。我们正在尽快往前线输送部队。这期间还有无休无止的人事调动。”他恼怒地哼了一声,对考利说:“那个可怕的小皮特金找到了一份轰炸指导员的工作。他不能带兵了……我他妈的应该派谁去?还有他妈的谁留下了?你知道所有那些小……”他停了下来,因为勤务兵能听见,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能是留给他的唯一一个聪明的孩子。

考利从椅子里跳起来,说他会给团里打电话问一下,看看还有谁在那里。

提金斯对那孩子说:“是准尉副官摩根做的这些新兵宗教信仰回执吗?”

“不,长官,是我做的,里面没什么问题。”他从紧身上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害羞地说,“如果您不介意签署一下这个的话,长官……我可以搭陆军补给运输勤务队的便车,明早六点去布洛涅……”

提金斯说:“不,你不能请假。我没法放你走。你走的原因是什么?”

那孩子几乎不出声地说他想回去结婚。

提金斯签着字,说:“别……问问你结了婚的伙伴,结婚是个什么样子!”

那孩子穿着卡其色军装,面色通红,一只脚的鞋底蹭着另一只的鞋面。他说保住女士的名声十分紧要,孩子可能在任何时候出生,她是个真正的上流社会女子。提金斯签了那孩子的条子,头也没抬就递给了他。那孩子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来自房间另一头的电话铃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考利没法去营地,因为一条关于德国谍报活动的紧急消息需要转达给正在睡觉的将军。

考利开始叫起来:“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挂电话。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挂电话。我不是将军,我不是将军。”提金斯让勤务兵把正在睡觉的将军弄醒。安静的电话机旁边掀起了一场风暴。将军对着电话机怒吼,想知道正通话的军官是谁……波比利乔克上尉……柯德斯托克上尉……这他妈的是个什么名字?他替谁传话?……谁?他自己?……这事急吗?……他不知道正确的程序是通过写报告吗?……该死的急事!……他知道他在哪里吗?……在卡塞尔运河旁边的第一军团……那好吧……但是那个间谍在C区的L镇,运河对面……法国的文官很关心这件事……当然啦,他们啊!……该死的军官。该死的法国市政厅[63]。那德国间谍骑的马也够该死的……那该死的军官就让他给第一军团总司令部写报告,把他的马和子弹带都拿出去展览。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提金斯,还在读他的文件,边看边解释这件事,而他的话不停地被将军在电话里重复的那些话打断。很明显,那些在一个叫瓦伦多克的地方的法国文官被一个穿着英国制服,独自在他们的住所附近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好几天的骑马的人搞得很紧张,看起来他想要穿过运河上的桥,但是发现这个地方有人驻守……这附近有最大的临时军火库,据说是全世界最大的,而德国佬像打豌豆一样密密麻麻地往这里扔炸弹,希望能炸到它……很明显,打电话来的这位军官负责运河桥梁的守卫工作。但是,因为他在第一军团的国家里,所以,很显然,吵醒运河对面一位负责情报侦察工作的将军是最不合适的事情……将军从他们身旁走过,回到离电话机更远的一把扶手椅上,带着十分强烈的不满强调了他的观点。

勤务兵回来了。考利又喝了一杯利口酒,再次回到电话机旁边。提金斯签完了他的文件,又迅速地翻了一遍。他对那孩子说:“你有存钱吗?”那孩子说:“一张五块和几个先令。”提金斯说:“几个先令?”那孩子说:“七个,长官。”提金斯笨拙地掏了掏一个内袋和一个腰带下面的口袋,伸出一个羊腿一样的拳头说:“给你!这样你就有两倍的钱了,十磅十四先令!但是你很没有远见,下一次生孩子一定要存很多钱。生养孩子是非常昂贵的事情,你会明白的,而且结婚时候的礼金[64]不够你用一辈子!”他叫住那个正在往回走的孩子,“勤务兵,你回来……”他补充了一句,“别闹得整个营地都知道了,我可养不起整个营里所有七个月大的孩子……如果你还能这样好好干下去,你回来以后我会推荐你做薪水比较高的一等兵。”他又把那孩子叫回来,问他为什么麦基奇尼上尉没有签署文件。那孩子结结巴巴地说:“麦基奇尼上尉他……他……”

“老天!”提金斯喃喃道,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上尉的神经又垮了……”勤务兵感激地接受了这个词。就是这样,神经垮了。他们说麦基奇尼上尉对于自己离婚的事情或者自己叔叔的事情,在军官食堂表现得非常奇怪。多么糟糕的一晚!提金斯说:“是啊,是啊!”他从椅子里稍微站起了身,看着西尔维娅。

她痛心地说:“你不能走。我坚决要求你不要走。”他又坐了回去,疲倦地喃喃说这件事非常令人担心。坎皮恩将军叫他负责看管这位军官,可能他根本不应该离开营地。但是麦基奇尼看起来好一点了,她粗鲁的行为给她带来的冷静大部分已经溜走了。她本来以为整晚都可以奢侈地折磨她对面这个傻大个,折磨他,诱惑他。

她说:“你现在要在这里做出将要影响你一生的决定,我们的一生!就因为你可怜的小朋友的一个可怜的小外甥,你就要抛弃这一切……”她又用法语补充道:“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你也不能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严肃的事情上,就因为你这些小儿科的事情。这对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耻辱!”她上气不接下气。

提金斯问勤务兵麦基奇尼上尉现在在哪里,勤务兵说他已经离开了营地,补给站的上校派出几位军官,组成了搜查小组。提金斯叫勤务兵去找一辆出租车来,他可以坐车上营地去。勤务兵说因为空袭,现在没有出租车在外面跑,他能不能叫驻防部队宪兵去申请一辆,作为紧急军用物资?从花园传来三声兴奋不已的防空炮响。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隔两三分钟它就会响一次。提金斯对勤务兵说:“好的!好的!”空袭的噪声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一封法国非军方的特快信交到了提金斯手里。这是公爵夫人寄来的,告诉他法国政府禁止在温室烧煤。不必说,她需要他的声誉以保证她可以通过英国军方当局得到她的煤,并且她要求立刻得到回复。提金斯读这封信的时候表现出了真正的不快。被噪音分了心的西尔维娅叫起来,说这封信一定是瓦伦汀·温诺普从鲁昂寄来的。那姑娘就不能给他一个小时,让他解决他人生中的所有事务吗?提金斯把椅子移到她身边,他把公爵夫人的信递给她。

他开始进行一段冗长、缓慢、严肃的解释,还有冗长、缓慢、严肃的道歉。他说他非常抱歉要麻烦她大老远跑来咨询他一件她本来完全可以自己解决的事务,而他非常重大的军事职责让他很有可能不停被打断。至少从他的角度来说,格罗比完全可以由她处置,包括里面所有的东西。当然,还有一笔足够的收入让她维持那里的现状。

她突然彻底绝望地叫了起来,“这就是说你并不想住在那里。”他说必须以后再处理这件事。战争毫无疑问还要持续很长时间。而战争期间,关于他回不回去这件事是毫无疑问的。她说,这就意味着他想要死在战场上。她警告他,如果他死了,她会砍掉格罗比西南角那棵巨大的雪松,它把主会客室和上面卧室的阳光都挡住了……他皱了皱眉头;他听到这话肯定皱了眉头。她后悔说了这句话,她本来希望他听了别的话会皱眉。

他说,虽然他完全没有故意要死在战场上的意图,但这件事情绝非他所能控制。他只能去他被派去的地方,做他被要求做的事情。

她叫起来,“你!你!这难道不可耻吗?你被这些无知的人呼来喝去!”

他继续严肃地解释,他并没有太大的危险——毫无危险,除非他被送回营地里。除非他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或者工作中疏忽了,否则他不可能被送回营地里。这是不可能的。另外,他的军衔太低,他也没有资格指挥那个营,当然,那个营还在前线。她一定得明白,她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人都是身体情况不适合上前线的。

她说:“这就是为什么这群人都这么糟糕……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费劲寻找一个得体的男人,这都跟打着灯笼的第欧根尼[65]有得比了。”

他说:“你也可以这么看……的确,大部分……我们就说你的朋友们吧,他们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被杀了,或者如果他们仍然在战场上的话,他们就会在岗位上更活跃了。”她所谓的得体其实更多是指外表健壮……比如说,他骑来的那匹马就已经是把老骨头了……但虽然那是匹德国马,但也不是纯种的,不论怎么说它还是承受住了他的重量……她的朋友们,多多少少,战前都是职业军人,或者这一类的。啊,他们都走了,要么死了,要么忙得头昏脑涨。但是另一方面,这个塞满了伤兵的巨大城镇能让这场战争继续打下去,如果上面能给他们放行的话。并不是他们影响了这场表演。如果它受到了影响的话,也是她那些更拿不上台面的朋友做的,那些部长什么的,如果他们能被叫作专业人士的话,也都是些专业的骗子。

她恶狠狠地叫起来,“如果他们真的是骗子,那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看着这些人。”她补充了一句,现在在家里负责社会运转的活着的那些人,正是那些更成功的政治专家。当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会打仗。他们不正想这么做吗?他要放弃自己的整个人生,奉献给不光彩的儿戏吗?她的怨恨越来越强烈,因为空袭的轰隆声变得更响了……当然,政客都是些不光彩的东西,在战前,你都不会想要邀请他们到家里来……但是,如果不是上流社会那些人的错,这又是谁的错呢?他们就这么走了,把英格兰留给一群阴沉、没有良心、没有传统、没有礼貌的人。她补充了一些关于一位她不喜欢的政府官员在一间乡间别墅里的所作所为的细节。“而且,”她以这句话终结,“这是你的错。为什么你不是上议院大法官,或者财政部部长,而是现在在任的那个人,因为我确定我不知道那是谁?凭你的能力和你的利益关系,你可以做得到。然后事情就会完成得很有效率,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做事。如果你哥哥马克,连你能力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都可以做一个部门的终身领导,为什么你不能凭你的能力,还有你的影响升到更高的位置呢?”末了,她感叹着,“噢,克里斯托弗!”几乎啜泣起来。

前准尉副官考利从电话机那边回来,在轰炸的时候断断续续听见西尔维娅对本国某位政府官员的行为的形容,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现在,另一轮轰炸的间隙。

他叫起来:“听着,听着!夫人!没有上尉胜任不了的职位,他现在拿着上尉的薪水,做的却是陆军准将的工作,而且他的待遇简直差得可怕。啊,我们的待遇都差得可怕,我们不停地被人骗,被人敲诈……看看这批新兵开始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叫新兵做好准备,然后又撤销命令,叫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又撤销命令,直到没人知道自己到底是处于什么境况……本来说昨天晚上发兵,他们带兵到下面的车站,又把他们带了回来,告诉他们六周之内都用不到他们了……现在他们要在天亮之前做好出发准备,坐军用卡车去赶开往昂迪柯尔特方向的火车,那里的铁路被蓄意破坏了!在天亮之前出发,这样就不会被敌军的飞机发现……这难道不会让军人的心都碎了,连带让传令室乱得一塌糊涂吗?这简直可耻。他们以为德国佬也这么做事吗?”

他停下来,沙哑着嗓子热情地对提金斯说:“你看,老……我的意思是,长官……你是没有办法找个军官来带兵的。他们一听到哪支分遣队要上前线,就会蹿进洞里躲起来。没有一个人会在明天早上五点以前回到营地。当他们听说有支分遣队要在早上四点出发,像现在这样,他们一定不会回去的。现在……”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他申请要自己带兵,以满足提金斯上尉。而上尉也知道他带兵可以带得跟自己一样好,或者非常接近。作为负责安排征兵的少校,他住在这间酒店里,而他,考利,也见过他。早上四点不行。他要在七点左右乘车到达昂迪柯尔特站。这样的话,在五点以前发兵就没有任何意义,而那时候天又太黑,黑得能让德国佬的飞机看见有东西在移动。如果上尉可以在五点到达营地,最后视察一下,签署一些只有指挥官才能签署的文件,他会很高兴。但是他知道上尉昨晚没有睡觉,大部分是因为他的,考利的,疾病,所以,他起码要放弃他休假中的一天半来带这支分遣队。另外,他休假这段时间本来也是要回家,他不介意再回去作为走马观花的游客最后一次看看他十四岁时看过的老地方。

提金斯,脸色明显发白,说:“你记得〇九摩根去过努瓦尔库尔吗?”

考利说:“不……他去过那里吗?在你的连里,我猜?你说的那个人昨天死了。因为我的疏忽而死在你怀里。我本该在那里的。”他对西尔维娅说,士官们常常得意扬扬地想,妻子们喜欢听她们丈夫死里逃生的故事,“那个人就死在上尉脚边一英尺的地方,上尉一定被吓坏了。情况闹得一团糟……在他死的时候上尉把他抱在怀里,好像他是个婴儿。上尉那么温柔!啊,你得这么做,如果那是你的人的话……他没有军衔!你知道唯一一次国王必须向一名列兵敬礼而列兵却注意不到是什么时候吗?当他死了的时候……”

西尔维娅和提金斯都一言不发——台灯发绿的光里散出银白色。提金斯真的闭上了他的眼睛。年长的士官高兴地抢回了发言权。他站起来,准备回营地,他的身体稍稍摇晃了一下……

“不,”他说,得意扬扬地摇晃着他的雪茄,“我不记得〇九摩根去过努瓦尔库尔,但是我记得……”

提金斯,仍然闭着眼睛,说:“我本来以为他是个……”

“不,”那个老家伙继续蛮横地说,“我不记得他……但是,老天,我记得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得意扬扬地低头看着西尔维娅,“上尉陷进了……你永远不会相信他陷进了什么事里!永远不会!这事做得不声不响,就着月光。跟炮兵没什么关系……可能我们彻底吓到了德国佬,也可能是他们迫于某种目的要放弃前线战壕……那里面几乎一个人都没有……我知道那让我感到很紧张,我的心都沉到靴子里了,因为动静那么小!在那种毫无动静的时候,德国佬就可能做出最糟糕的事情……当然,有些机枪的响声……在我们右边有一种特别明显的声响……而月亮,闪耀在清晨。奇幻般的安宁。还有一点点雾气……地面冻得结结实实的……结实得你都没法相信……都能让弹壳变得非常危险。”

西尔维娅说:“所以,这么说的话,并不总是泥巴?”提金斯对她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他可以停下。”她声音单调地说:“不……我想听。”

考利坐起身,为了特别的效果。

“泥巴!”他说,“那时候可没有……一半都没有……我告诉你,夫人,我们原路返回的时候踩在德国佬死尸冻硬了的脸上……我们前一天或者前几天杀了非常多的德国佬……毫无疑问,他们放弃战壕放弃得太容易了;一般是很难攻下来的,他们……不管怎样,他们把死人留给我们来埋,他们本来也会这么做的,因为他们心肠好!但是不管怎样,多留个心眼儿,考虑考虑他们将来的反击会是什么样,也是好的。反击总是比最开始的对抗要厉害十倍。他们把你放在他们战壕的后部——我们管那个叫背墙——就像靴子的前端一样。所以,当参加扫荡战的士兵和援兵从我们身边经过,我特别高兴。欢笑着,他们,都是维尔特郡人。我老婆是那个郡的人。考利夫人,我的意思是……我以前看到过上尉倒下,于是我说,‘有一个最好的倒法是这样的……’”他稍稍压低嗓音;他是团里出了名的说故事的人,“他的一只脚,动不了,两只手从上了冻的地面伸出来,好像在祈祷……像这样!”他伸出两只手,雪茄还夹在手指缝里,手腕靠在一起,手指稍稍向手心蜷缩。“在月光里就这么伸出来……可怜鬼!”

提金斯说:“我想我那天晚上看到的可能是〇九摩根……很自然,我看起来像死了一样,一丝呼吸都没有了……我看到一个英国兵把步枪放在他伙伴的上臂上,开了火……我还躺在地上……”

考利说:“啊,你看到了……我听人说了,但是他们当然没有说是谁,在哪里!”

提金斯并不在意,这种态度让人觉得他没说实话。

“那个受伤的人叫斯提利科,一个奇怪的名字。我猜那是康沃尔语……我们前面的是B连。”

“你没把他们告上军事法庭?”考利问。提金斯说,没有。他没法非常确定,虽然他是很确定。但是他在担心一件私事。当他躺在地上的时候,他一直在担心这件事,这挡住了他的视线。另外,他虚弱地说,一位军官必须使用他的判断力。他的判断力告诉他,在这件事里他最好不要看到……他的声音几乎消失了。西尔维娅知道得很清楚,他精神上受到的折磨正攀上顶峰。他突然对考利叫起来,“假设我给他留一条命,然后让他在两年后死掉。老天!这样就太残忍了!”

考利吸着鼻子深情而充满关爱地在提金斯的耳边说了两句话,西尔维娅并没有听见——这样的亲密程度她无法承受。她用她最随便的口吻问:“我猜其中的一个人在玩弄另一个人的女朋友,或者妻子!”

考利大叫起来,“老天保佑,不是这样!在这件事上他们是达成了共识的。他们其中的一个被送回家,另一个,无论如何,至少也要从那个地狱里逃出来,回到伤病救护站。”

她说:“你是想说一个人可以做到那种程度,就为了离开那里?”

考利说:“老天保佑你,夫人,英国兵所处的那个地狱……军官和其他普通士兵之间的差距……我告诉你,夫人,作为一名老兵,我接连参加过七场战争……有时候正打着仗我就想尖叫,硬把我的右手按下去……”

他停了停,又说:“我是这么想的,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举起手,高过胸墙,可能还举着我的帽子,两分钟之内就会有个德国神枪手一枪打穿它。然后我就可以回英国老家了,像其他士兵说的那样……如果这都可以发生在一位服了二十三年役的团准尉副官身上……”

快活的勤务兵走了进来,说他找到了一辆出租车,随即回头融入到黑暗中。

“一个人,”准尉副官说,“会冒着被击中的危险伤害他的伙伴……他们把对女人的爱转移到了他们的伙伴身上……”西尔维娅叫起来:“噢!”好像突然牙疼得很厉害那样。“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夫人,”他说,“这非常感人……”

他现在已经站不稳了,但是他的声音非常清晰,他就是这样的。他对提金斯说:“很奇怪,你说你满脑子都是家里的麻烦事……我记得在阿富汗战役里,我们正好陷入可怕的困境,我收到我妻子,考利夫人的一封信,她说我们的小维尼得了麻疹……这是我和考利夫人之间唯一的不同点,我说一个孩子一定得穿法兰绒,她说普通的绒布就够好了。威尔特郡不生产羊毛,不像林肯郡。林肯郡的羊有长长的羊毛……我们整天藏在巨大的石头之间躲避阿富汗人的子弹,而我满脑子只能想着……你知道的,夫人,你也是位母亲,得了小儿麻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暖……我一直对自己这么说——我都快要哭了——‘要是她能给维尼穿羊毛就好了!要是她能给维尼穿羊毛就好了!’但是你知道,你也是位母亲。我在上尉的梳妆台上见过你儿子的照片。迈克,他的名字是……所以,你看,上尉并没有忘了你和他。”

西尔维娅用清晰的嗓音说:“你不用再往下说了!”

花园里防空炮的巨响已经很让她分心了,虽然防空炮其实安置在酒店的另一边,在用几声不规律的爆炸声把你的脑袋炸裂之前,还会给你说完一两句话的时间,但她更多是被另一种幻象影响——想到他们的孩子因为麻疹烧到了一百〇五华氏度的时候,克里斯托弗的表情,那次是在他姐姐的约克郡的房子里。他负起了责任,而乡村医生都不愿意面对,他自己把孩子放进装满碎冰的澡盆里……她看到他弯下腰,在电灯的强光下毫无表情,笨拙的手臂中抱着孩子,举在闪闪发光、好好刷过了的澡盆上方。他当时就像现在一样面无表情……他现在的样子让她想起他当时的样子,他脸上的皱纹里暗藏着压力,她可能没法分析……他看起来好像得了伤风感冒——呼吸有些困难,当然,这抑制了他的感情;他的眼睛看着一片虚空。你都不能说他看到了那个孩子——格罗比的后裔之类的!有东西在两声炮响间隙对她说:“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会像你说的那样,就算下地狱也要让他活下来……”她知道是康赛特神父说的这话。她知道这是真的,克里斯托弗就是下地狱要让那个孩子活下来……他甚至愿意忍受那可怕的冷水澡!温度降了下来,在他们的注视下降了下来……克里斯托弗说:“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有勇气!”然后屏气凝神地看着细细的水银柱慢慢落回正常范围……现在,她从齿缝间发出声音,“那孩子是他的财产,那该死的房产也是……啊,他们两个都是我的……”

但是她并不想在这当口为了这件事折磨他。所以,当第二声炮声响起的时候,她对那个酗酒的老家伙说:“希望你不要再往下说了!”

克里斯托弗及时救了场,说:“提金斯夫人在有些事情上并不认同我们的观点!”

她对自己说:“认同!老天啊!”这整件事,她所见的越多,心里就越充满了仇恨,还有郁闷!她看到克里斯托弗被埋在这一堆傻瓜中间,玩一些幻想出来的男学生的游戏。但是作为一个幻想游戏,这又非常骇人,充满无尽的恶意……对她来说,炮声和其他武器发出的噪声残忍又令人厌恶,因为,对她来说,这些只是一场男学生般幼稚的男人愚蠢的盛宴……坎皮恩,或者某个类似的男学生,说:“嗨!德国飞机来啦……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防空炮拿出来了!让我们放两炮吧!”就像他们在国王生日那天在公园里放炮。在酒店的花园里放炮只是单纯的粗鲁无礼,酒店里的上等人可能在睡觉,或者想要谈话!

在家里,她一直坚信它就是这样的游戏……在任何地方,在一位国王的部长的家里,在晚饭的时候,她只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些让人讨厌的事情了……”立刻就有十个或者十几个回应响起,包括部长本人,纷纷表示同意格罗比的提金斯夫人的观点,他们都受够了这件事。

但是在这里!她似乎在这丑恶事件的中心……它不停地移动着,在你眼皮下消解,但是总在那里。如果你想试着跟上巨蛇爬行时不可改变的菱形轨迹的话……这给她一种绝望的感觉,它吸引了提金斯的全部注意力,一并吸引了这个名声不好的醉鬼的注意力。她从来没有见到提金斯把他的脑袋和任何人并在一起过,他是头孤独的水牛……现在!任何人,任何愚蠢的参谋官,他们在家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说这么多;任何可以信赖、浑身酒味的中士,任何打扮成通讯员的街头顽童……他们只要一出现,他整个脑子就会完全专注地想起这场儿戏中的某些小细节:洗衣房、足病、宗教、私生子……几百万难以分辨的人……或许还有他们的死!但是,以老天之名,这是种什么样的伪善,或者说是何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胆小?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弄出了这么一场大屠杀;他们在这样令人痛苦、恐惧、难以置信的浩劫中造成了无数人的死亡。然后他们因为一个人的死痛苦成这样。因为这对她来说很清楚,提金斯的精神现在已经彻底崩溃了,就因为一个人的死!她从来没有见到他这么痛苦过;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需要同情;他,一个冷酷而沉默寡言的恶魔!而他现在这么痛苦!现在!……她开始感受到一种无穷无尽、漫无边际的痛苦,一直延伸到远处夜空的边缘……对普通士兵来说,这就是地狱!显然,对军官来说,这也是地狱。

在那抽鼻子的声音里带着真正的同情。半醉半醒的老人给她一种极度恶毒的感觉……这些恐惧、这些无止境的痛苦、这世界上最骇人听闻的境况,都是因为这些人想要沉浸在放纵淫乱中……男人追求荣耀和美德,遵守条约,挥舞旗帜,追根究底只是为了这件事……一场艰巨的战争其实只是场贪恋、淫欲、酗酒的狂欢……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事物的状态永远不会停止……因为他们一旦尝到这场游戏的甜头——血的气息——谁还会让它停止呢?这些男人讨论这些让他们心心念念的事情,带着他们在吸烟室里说色情段子的那种欲望……那是他们仅有的相似之处。

这件事没法停止,就像没办法让这位几乎沉醉其中的前准尉副官停下一样。他已经不太对头了!本来也可能猜到,他向一对意见不合的年轻夫妇提供建议!酒壮了他的胆!

在她心中这些恐怖画面的深处,他的智慧穿透了她的大脑……奇怪的碎片……这对她来说绝对是种惩罚!为了制造出更大的噪声,有人在隔壁的大厅里开始演奏某些呆板的乐器。

一个黑鬼端上了

玉米和糖蜜![66]

一个沙哑的嗓音宣告,

如果我能待在这里,我会兴奋得不能自已……

前准尉副官告诉她一些奇怪的细节,说当他,准尉副官考利去参加战争的时候——他一共参加了七场——他的妻子,考利夫人,最初那三昼夜,把家里所有的床单和枕套拆开又重新缝上,为了让她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显然是对她,西尔维娅·提金斯的责备或者告诫……啊,他是对的!他和康赛特神父属于同一阶级,而他们有同样的智慧。

留声机长嚎着,外面的喧哗中又加入了一种新的隆隆轰响,而花园里已经缓和下来的六挺机枪仍在响着……在下一个间隙,考利向她发表起告别演说。他请她记得,上尉前一晚彻夜未眠。

她无礼的头脑中突然冒出一句马尔博罗的公爵夫人给安妮皇后信中的一句话——在法兰德斯的一场战役中,公爵夫人去拜访过他——“主人他,”她写道,“穿着靴子临幸了我三次!”……她记得这种事……她会——她真的会——在准尉副官身上试验一下,就为了看看提金斯的表情,因为准尉副官一定不会懂……他懂了又怎样呢!他正醉醺醺地想着同样的事情……

但是嘈杂声变得大到不可思议,即使身边的留声机有将近二百马力,或者不管那是什么东西,都变得像一大块单调织物上的一根闪着微光的金线。她尖声说着一些她刚发觉自己知道的渎神的脏话。她不得不朝着嘈杂声响尖声喊叫,她对那些渎神的话毫无忌讳,就好像服了麻醉药,丧失了自己的身份。她已经丢掉了自己的身份……她变成了这些人中的一员!

将军在椅子上醒了过来,狠毒地盯着他们,好像他们是唯一需要为这噪音负责的人。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有人死了!你知道,因为你捕捉到一个女人在大厅尖叫的余音,还有将军的喊叫,“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再打开那该死的留声机了!”在仿佛是天赐的宁静中,最开始传来几声喘息和吉他杂音,然后一个惊人的嗓音迸发出来。

轻于尘土……

在你的车轮……

然后,咕哝几声,停了下来,又重新开始。

我爱那苍白的双手……

将军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进大厅……他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

“是个该死的平民大亨……一个小说家,他们说……我阻止不了他……”他带着厌恶的神情补充道,“那个大厅全是年轻的浑蛋和婊子……跳着舞!”真的,那曲子嗡嗡了一阵之后,换成了懒散、断断续续的华尔兹变奏。“在黑暗中跳着舞!”将军话语中带着特别的厌恶……“德国佬什么时候都可能打过来……如果他们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的话……”

西尔维娅对他喊道:“再次见到那些穿着蓝色制服、扣着银纽扣的人,还有那些穿着得体的男人难道不好吗?”

将军大叫起来:“见到他们我会非常高兴的……这些事情我真是彻底受够了……”

提金斯重新拾起刚才跟考利谈起的话头。西尔维娅没有听见那是什么,但是考利仍然念叨着一件西尔维娅以为他们早就说完了的事情。

“我记得当我在奎达[67]的时候,发配一个叫赫林的人给整个连饮马,那之前他恳求我半天,叫我放过他,因为他害怕马……后来一匹马把他赶到了河里,淹死了……马和他一起掉进了河里,马蹄踢在他的脸上……他挺有远见的……我说任何关于军事上的迫切需求都没有任何意义……这让我吃不下饭,真的……我花了好多钱买硫酸镁盐……”

西尔维娅几乎要尖叫起来,如果提金斯不喜欢看死人的场面,这一定能让他从他的战争欲中清醒过来,但是考利继续沉思般地说下去,“据说硫酸镁盐能治这个。看着你的士兵死掉……当然,你得两周不碰女人……我知道我这么做了。看到马蹄印子总能看到赫林的脸。然后……在我们说的政府大院里有不少补给品……”

他突然叫起来,“省着你的……夫人,我……”他把剩下的一小段雪茄用牙咬住,开始向提金斯做保证,说提金斯可以相信他,让他第二天早上带兵出发,只要提金斯把他领进出租车就行。

他走开去,靠在提金斯的手臂上,他的两条腿和地毯呈六十度夹角……

“他不行……”西尔维娅对自己说,“他不行,不行……如果他是个绅士……这老家伙已经暗示了这么多了,如果他撒手不管,他就是个胆小鬼……两星期……在这里的哪个人不代表着公众……”她说,“噢,老天!”

老将军,躺在他的椅子里,把脸转开,说:“夫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在这里讨论那些穿蓝色制服、扣银纽扣的人……我们当然懂得……”

她对自己说:“你看,就算他这样的死火山都在用充满血丝的目光剥光我的衣服,那为什么他不能这么做呢?”

她大声说:“噢,将军,连你都已经厌倦你的朋友了!”

她对自己说:“算了吧!我敢于坚持我的想法。没人会说我是个胆小鬼……”

她说:“这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样吗,将军,我说我宁可和一个打扮得体、穿着蓝色和银色制服——或者任何什么别的——的男人做爱,而不是这里的大部分人!……”

将军说:“当然,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夫人……”

她说:“一个女人还能怎么说?”……她靠近餐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

老将军色眯眯地看着她,“老天保佑我,”他说,“一位女士这样喝酒……”

她说:“你是天主教徒,不是吗?叫奥哈拉这种名字,说话这么土里土气……你毫无疑问跟魔鬼在一起……你知道的……啊,那么……这就是有特殊的意图!就像你说的,你的万福玛利亚……”

当酒精在她体内燃烧的时候,她看见提金斯在黯淡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将军,”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地对他说,“你的朋友已经相当兴奋了……这里的人自然不适合夫人!”

提金斯说:“我本来没想到今晚能有幸和提金斯夫人共进晚餐……那位军官要庆祝他的就职,我没法叫他延后……”

将军说:“噢,啊!当然没办法……我敢说……”然后他重新坐进椅子里……

提金斯庞大的身躯让她感到窒息。她仍然有些喘不过气……他俯下身说,这个半醉的人算是运气好。

他说:“他们在大堂里跳舞。”

她热切地把全身蜷进藤条椅里。椅子里有暗淡的蓝色垫子。她坚决地说:“不要跟任何人……我不想认识任何人。”

他说:“那里也没有我可以介绍给你的人。”

她说:“不过,如果是施舍的话就另当别论!”

他说:“我觉得那可能会很无聊……我上次跳舞还是六个月前了……”她感到四肢都洋溢着美。她有一条金色薄纱做的晚礼服裙。她无与伦比的鬈发盖在耳朵上……她正哼着维纳斯堡的音乐[68];就算她什么都不懂,她至少还懂音乐吧……

她说:“你管那些藏着你维纳斯堡来的后勤军团姑娘的地方叫军区大院,不是吗?难道把维纳斯占为己有不奇怪吗?想想可怜的伊丽莎白!”

他们跳舞的房间非常暗……她在他的臂弯里感觉十分奇怪……她认识更好的舞者……他看起来不太舒服,可能他确实不太舒服……噢,可怜的瓦伦汀·伊丽莎白……多么好笑的姿势!不错的留声机正播放着……命运!你看,神父!……在他的臂弯里!当然,跳舞并不是……但是跟真正的已经很接近了!那么接近!……“祝你的特殊意图好运!”她几乎吻了他的嘴唇,就差一点!掠过[69],法国人这么说……但她并没有那么谦恭……他把她搂得更紧了……这几个月,我的主人完全没有——临幸我……不错,放的是《马尔博罗参军去》[70]……他知道她几乎吻了他的嘴唇,他差点就回吻了……那位非军方人士、小说家关掉了最后一盏灯……提金斯说:“难道我们不该谈谈吗?”她说:“那么,去我的房间!我累得不行了,我六个晚上没有睡觉了,虽然吃了药……”他说:“好。当然!还能去哪里?”令人震惊……她金色薄纱做的晚礼服就像皇帝登基时穿的纯白长袍……他们走上台阶的时候,她想到,唐豪瑟一直是个很胖的男高音!维纳斯堡的音乐在她耳边轰鸣……她说:“实在难以形容!我就像个法官一样清醒……我必须得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