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爬回山上,这样列文好打电话给总部把他自己的车叫来,以防将军的司机想不到要回头来接他。但是提金斯回忆中的场景到此就被打断了……他坐在睡袋里,心不在焉地用铅笔戳着摊在膝头的笔记本里打了方格的那一页,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他就自己的事的报告的结尾,结尾是这么一句话:“所以,那场会面不清不楚地结束了。”看着这几个字,他想到了这样的画面:在黑黑的山坡上,空袭已经结束了,城里的亮光抛洒向他们下方的天空中。

但是就在这时,医生的勤务兵嘴里蹦出了那个名字,好像带着玩笑般的、沙哑的讽刺,“〇九摩根真他妈可怜!”

在和鼻子平齐的一页发白的纸张上,提金斯注意到一层紫红色薄膜正在起伏着,然后是黏糊糊的猩红色胶状表面。晃动着!又是劳累所导致的幻象,投射在视网膜上,提金斯对此已经很熟悉了。但是,这让他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脆弱所产生的愤慨。他对自己说,听见可怜的〇九摩根的名字,他的视网膜上就不能不出现那个家伙的血的鲜红图景吗?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慢慢变淡,飘到纸张的右上角,然后变成浅浅的、明亮的绿色。他带着严肃的讽刺看着这一切。

他自问道,他应该认为自己要为那个家伙的死负责吗?他的内心活动想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个结论吗?那就怪了。无法无天了!怪得无法无天了……但是,这个无足轻重的浑蛋列文那天晚上也对他,格罗比的提金斯,与他妻子之间的关系仔细调查,下了断言。真是怪得无法无天了!这件事令人不可思议,就像说一位军官可以为那个士兵的死负责一样……但是这个想法确实出现在了他脑海里。他怎么能为他的死负责呢?实际上——说实话——他可以。〇九摩根能不能回家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他谨慎的决定。这个人的生死就掌握在他手中。而他的做法完全符合规范的程序。他写信给这个人家乡的警察,他们强烈建议他不要让这个人回家……就警察的角度而言,他们有着非同寻常的道德感!他们恳求说,这个人,不应该被送回家,因为一个职业拳击手占了他的床和他的洗衣房……很有可能,他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常识认知……他们可能不想被卷进跟红堡的红发埃文斯有关的纠纷。

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〇九摩根的眼睛,带着一种惊奇看着他,就像当他拒绝批准这家伙休假时那样,没有愤恨,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那表情就仿佛一个自觉自己非常渺小的人,在上帝的宝座下十英尺左右的地方仰望着上帝,听他宣布某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判决!……上帝决定让他回家,上帝拒绝了他……可能神并不保佑他,但是很奇怪,以上帝提金斯的名义!

提金斯想到这个人活着时候的样子——而现在他死了——巨大的黑暗笼罩在提金斯的头上。他对自己说:“我很累了”。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羞愧……这种黑暗会降临在你头上,当你想到你死去的……它会降临,在任何时候,在炫目的日光下、在灰暗的夜晚、在黯淡的黎明、在军官食堂、在队列里;当你想到见过的一个人,或者半个营的人,四肢平展,被布单盖住,鼻子上还长着小小的粉刺,或者他们缩着身子,脸朝下,半埋在地里;或者当你想到那些根本没有见过他们死相的人……突然灯灭了……这次是因为一个人,一个脏兮兮的人,甚至都不十分情愿,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很明显在想着要逃跑……但是他是你死去的……你的……你自己的。好像用一根黑色的线绳绑在你身上,成为你的一部分……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大群人窸窸窣窣、脚步迅速而有节奏,幽灵一般。一大群人,四人一组,一路往前,无法抵挡,带着人类在按规定行动时那种压倒性的意志力。小屋的墙太薄,以至于它已经被一大群人挤满。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就在提金斯脑袋旁边,咯咯笑着,“看在老天的分上,准尉副官,让这些浑蛋停下。我太他妈醉了,醉得控制不住他们了。”

当下的事在提金斯清醒的意识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人们都在往前走。尖叫声回荡在营地里。没有命令,这些人仍然在行进。尖叫声。

提金斯脑海中仍然想着死去的人,嘴上说道:“那个下流的皮特金!凭这件事我就可以革他的职。”

这时他看到一个形容猥琐的下属,小个子,一只眼睛的眼皮耷拉着。他突然反应了过来。皮特金就是那个下级军官,被他派去把新兵带到车站,然后要在一个醉醺醺的校级军官之类的家伙带领下继续前往巴约勒。

从另外一张床上传来麦基奇尼的声音,“是新兵回来了。”

提金斯说:“老天!”

麦基奇尼对勤务兵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去看看是不是这样,然后,立刻回来……”

这些让人难以忍受的景象,在月光下挨饿、灰色的人群用手肘恶狠狠地把一小撮穿着棕色制服的人群推搡回去,在房间里的古铜色灯光下曲折地展开。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感到过简直无法容忍的忧郁:所有这几百万人就如同蝼蚁的玩物,在我们社会礼仪正中心那拔地而起的穹顶和尖顶下面数英里长的走道上忙碌着;那曾压在头脑和四肢上的难以忍受的重量再次沉下,压在这两个支着手肘半躺的人身上。他们听着勤务兵的汇报,惊讶得下巴都合不拢。屋外一长排队列的士兵稍息着,喁喁不休、含混不清地说着话,嘈杂的话语声冲进来,填满了他们的耳朵。

“那家伙不会回来了。他向来没法完成差事再回来。”提金斯把一条腿笨重地挤出睡袋口,说,“老天,一周之内这里就会到处都是德国佬了!”

他对自己说“如果白厅的人就这样背叛我们,列文那家伙就无权刺探我的婚姻问题。一个人应该为了集体的需要而牺牲个人情感,这么说是没错的。但是如果上面已经背叛了集体,就没必要了。并不是没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猜想,列文最近来侵扰他的私生活,是奉将军的命令来查问……这让他感到特别痛苦,犹如裸体体检,但又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老坎皮恩必须确保士兵不会因为看到军官婚姻上的不忠而失去斗志……但是当整场表演就是一次巨大的消磨意志的活动时,这种问题就不应该问了!

麦基奇尼指了指提金斯伸出来的脚,说:“你出去也没有用……考利会把这些人带去他们的营地的。他准备好了。”他补充了一句:“如果白厅那些家伙想好了要把老普夫勒斯做掉,他们为什么不把他叫回去呢?”

军队里有一个传说,一位很尊贵的政府人士对指挥某支军队的将军强烈不满,那个将军的外号就叫普夫勒斯。因此,据说政府让他手下的人挨饿,好让灾难降临到他的队伍。

“他们很容易就能把将军们叫回去,”麦基奇尼继续说着,“其他任何人也一样!”

提金斯非常不满,这个中低阶层的人居然还对公共事务有意见。他叫起来,“噢,那都是一派胡言!”

迄今为止,他自己和这些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在这支充满疑虑的队伍里,另一个广为流传的谣言是,作为政治手段,白厅的首脑们——非军方首脑们——让部队挨饿,为的是尽量推迟大不列颠的联军彻底放弃西线的时间。据信,他们威胁要在近东地区展开极大规模的战略机动活动,可能真的想要这么做,也可能是想逼迫他们的联军插手某个政治阴谋。在天堂黑色的拱顶下,这些骇人听闻的谣言在这几百万人的耳朵里传来传去。他们在前线的同志将作为这支即将撤退的队伍的后卫部队,成为牺牲品。整片土地将因为某种虚荣而被彻底毁灭。现在新兵又被叫回来了。这好像证明政府就是想要让前线上的人挨饿!

麦基奇尼叹息道:“可怜的老家伙!他已经定下来了。十一个月,他已经在前线上待了整整十一个月!我这次服役是九个月。和他一起。”

他接着说:“赶紧回床上去,老伙计。我会去看着那些人,如果有必要的话。”

提金斯说:“你几乎都不知道他们要分赴的营房在哪里。”然后他就坐着听外边的动静。除了一长串滔滔不绝的废话以外,什么都没有。

“该死!不应该让这些人大冷天还一直待在外面。”他绝望的心中满是愤怒,眼里饱含泪水。“上帝,列文那家伙擅自干涉我的私生活,真该死。这就好像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做了一点点不礼貌的事一样。”

世界要分崩离析了。

“我要出去,”他说,“但是我不想一定要逮捕那个肮脏的小皮特金。他只是因为弹震症才喝酒的。他不像个男人,这个脏兮兮的小异教徒。”

麦基奇尼说:“等等!我自己也是信长老宗的。”

提金斯回答说:“你本该是!抱歉,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英国陆军蒙上了永久的耻辱。”

麦基奇尼说:“这没关系,老伙计。”

提金斯突然凶狠地叫起来,“你他妈的在军官的地盘上做什么?你不知道这在军事法庭上是犯罪行为吗?”

他面前是他的团级中士军需官那宽大而苍白的脸,他是那种违反规定戴着军官帽的家伙,帽子上还配着英国兵那种镀银的帽徽。这家伙下了决心要得到考利准尉副官的岗位。因为外面的声音很大,这个人进来的时候没有人听见。他说:“请原谅,长官,我擅自敲门进来了。准尉副官的癫痫发作了。我希望在把新兵分配到跟其他人一起的帐篷里之前先得到你的指示。”他试探着说完后,又小心地冒险添上了几句,“准尉副官有时候会犯这样的毛病,长官,如果突然把他叫醒的话。皮特金少尉就是非常突然地把他吵醒了。”

提金斯说:“所以你就跑来告他们两个的状了。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

他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抓到这个家伙。”他似乎带着快意听到了剪刀的咔嚓声和撕扯声,在一个空旷广场的三处区域,他们把他的臂章和帽徽剪掉。

麦基奇尼叫起来:“老天,哥们儿,你不能只穿着睡衣就出门,穿上便裤,再套上你的厚呢短大衣。”

提金斯说:“立马给我把那个加拿大准尉副官叫过来。”他又回答麦基奇尼道:“我的便裤在裁缝那里熨呢。”为了那个干涉他私生活的列文的婚约签署仪式,他把便裤拿去熨烫了。他继续对着军需官那苍白而宽大的脸庞和朦胧的双眼说:“你跟我一样清楚,向我汇报事务是那个加拿大准尉副官的工作。这次我放了你,但是,上帝做证,如果我再发现你鬼鬼祟祟在军官地盘上到处打探,我就收回你的品德优良奖章。”

他在厚呢短大衣竖起的领子下面又围了一条,红十字会的,粗糙灰毛围巾。

“那头死猪,”他对麦基奇尼说,“在军官地盘上四处打探,希望抓住皮特金那样该死的小家伙喝醉时候的把柄,来取得委任状。我早就全都知道了。摩根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但是我敢打赌,他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麦基奇尼说:“我希望你不会这样就出门了。我给你冲点可可。”

提金斯说:“我不能让他们等我穿衣服。我像匹马一样强壮。”

他走到外面,置身于严寒、雾气、三千把来复枪枪管上的月光中,还有人声中间……他看着德国佬像一条细线一样涌进来,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个优雅的高个子男人从人群中挤到他身边,像个美国人那样用鼻音说:“发生了一场铁路事故,因为法国人罢工了。发兵的时间推迟到后天下午三点了,长官。”

提金斯叫起来,“调兵还没有撤销吗?”他上气不接下气。

加拿大准尉副官说:“没有,长官,因为铁路事故。他们说,是法国人蓄意破坏的。四个格拉摩根郡的中士,都是一九一四年入伍的,都死了,长官。他们本来是回家休假的。但是并没有取消发兵。”

提金斯说:“感谢老天!”

消瘦的加拿大人用有教养的声音说:“长官,你在感谢上帝,但这事很大程度上对我们不利。直到今天早上,我们的分遣队还被派去萨洛尼卡。负责分派各分遣队的中士给我看他的分配名单上的萨洛尼卡这个名字。考利准尉副官所听到的那种说法是不对的。现在我们要上前线了。我们本来还可以多活整整两个月的。”

这个人有些慢悠悠的声音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他说话的同时,提金斯感到阳光停留在他几乎无遮无挡的四肢上,年轻的潮水回到了他的血管里,好像香槟一样。

提金斯说:“你们中士得到的信息太多了。负责分配各分遣队的中士无权给你看他的分配名单。当然,这不是你的错。不过,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消息可能对某些人很有用,就算跟你的切身利益无关,那些人也应该知道这消息。”他心里想着:“历史的里程碑……我的脑子刚才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一种表达方式的?”他们走在雾里,沿一条巨大的路往下走,一边的树篱顶上不时可以看见士兵的脑袋,犹如锯齿,还不时冒出有些士兵举着的来复枪。他对准尉副官说:“叫他们立正。别整队了,我们得让他们去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要点名。”

他思考着,“如果这是唯一的命令,这一定是唯一的命令,这是转折点,究竟为什么我这么异乎寻常地高兴?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用圆润的声音喊:“那么现在,各位,一顶帐篷里得多塞六个人。看看你们能不能一次在每一顶帐篷里多塞六个人。这不在训练手册里,但是试试看你们自己能不能完成。你们都是聪明人,开动你们的脑筋。你们上床越早,就越能早点暖和起来。我要是能那么暖和就好了。不要打扰那些已经在帐篷里的人,他们明天早上五点就得起来操劳,可怜的家伙们。你们还可以在柔软的铺盖上多躺三个小时。分遣队四人一小组向左移动,四人一小组,向左转!”

听着负责各连的中士们以不同的嗓音在远处迅速地喊着行军口令,他对自己说:“非常高兴,强烈的感情!这些家伙动作多整齐!炮灰,炮灰,他们的脚步声这么说。”寒意钻到松垮垮的外套下面,蹿进睡衣,侵袭着他的手脚,他被冻得浑身发抖。他不能离开这些士兵,只能和准尉副官一起在露天里跟着他们慢跑,直到及时跑到队列前头,把最前面的两个连队带进一列鬼魂一般的帐篷,这些帐篷在那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显得寂静而朴素……在他看来,这好像是一场魔术表演。他对准尉副官说:“把第二个连带到B列,以此类推。”然后站在这些人的旁边,看着他们转弯,踏步,好像一堵正在移动的墙。他把他的半截手杖伸进第二和第三列队中间。“现在,一个四人小组和半个四人小组向右转;剩下半个四人小组和后面的四人小组向左转。分别进入右边和左边第一个帐篷。”他继续说着,“前面一个半小组,这边四人向右——该死,靠左!如果你不靠左走,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该死的小组里的。记住,你们是军人,不是新来的伐木工。”

空气特别纯净,在非常优秀的士兵身旁冻得瑟瑟发抖让他彻底兴奋起来。他们靠警卫的跺脚声标记着时间,绕了过来。他带着哭腔说:“真该死,我给了他们那一点额外的聪明劲儿。真该死,我做了一些事情。”把小牛准备好送进屠宰场……他们像小牛一样热切地从卡姆登镇冲向史密斯菲尔德集市……他们之中百分之七十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上天堂时皮肤闪闪发光、四肢灵活,总比粗笨又野蛮的样子来得好……全能上帝的连部办公室很可能会更欢迎你的……他继续单调地叫着,“剩下半个四人小组和后面的四人小组向左转。进去的时候闭上你们该死的嘴。我都听不见我自己发令了。”就这样过了很久,最后他们都被帐篷吞了进去。

他踉跄着,膝盖冻得僵硬,现在,没有那堵人墙帮他挡风之后,那寒冷更强烈了,沿着这一整块稍高地势的边缘一直延伸到旁边的营房。看到自己使士兵归位的速度比分管旁边营地的最好的士官还要快百分之七十五,他感到十分满意。但是,他仍然尖酸地咒骂着那些中士:他们的士兵在那些幽灵般的锥形帐篷之间过道的入口缠成一堆……现在这里没有人了,他后悔着飘荡过这片平地,走回两旁布满小屋的乡间街道。其中一座小屋上面长出了粗糙的常青玫瑰。他摘下一片叶子,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扔进风里……“这是给瓦伦汀的。”他沉思着说,“我为什么这么做?或许这是为了英格兰。真该死,这是爱国主义!这就是爱国主义。”这并不是你当作规则遵守的那种爱国主义。关于这一工作,本该有更多阅兵式的!……但他只是个不名一文、气喘吁吁、冻得半死的约克郡人,全英国只要不是从约克郡或者更北边来的人他都看不起,他在深夜两点从玫瑰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并因此感情泛滥,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他发现这么做一半是为了那个塌鼻子姑娘,他猜她的香味像报春花,但不知道到底像不像;另一半是为了——英国!……深夜两点,温度计显示是零下十度……该死的,真冷!

这样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因为,在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英国本来是有机会决定不对她的联军做出这样肮脏的事情的!……他对自己说:“可能是因为成百上千号像我一样多愁善感的人犯下了相似的暴行,潜意识里觉得我们坚持做着这光荣却残忍的差事。尽管如此,我竟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情感!”强烈的情感!……为了那个姑娘,也为了他的国家!……不过,他的姑娘是个亲德派……这真是奇怪的乌龙!……她当然不算真的亲德派,但是她反对让人们上战场,就像小公牛,皮毛油亮、健康,却要被送往史密斯菲尔德的屠宰场……估计她会同意那些小崽子的观点,而他们到目前为止还在让英国远征军的军人们挨饿……真是个奇怪的乌龙……

第二天下午一点半,在历经磨炼的冬日阳光下,他跨上朔姆堡的脊背。它是一匹头颅方正、毛色明亮的栗色马,是格拉摩根郡第二营在马恩河从德国佬手上抓来的。他骑上马还没有两分钟就想到,忘记给它做检查了。他人生第一次忘记在爬上马鞍之前检查一头牲口的蹄子、肢关节、膝盖、鼻孔和眼睛,还要拉一下它的肚带看是否结实。但是他在十二点四十五分就预定了这匹马,虽然他像饿虎扑食一样飞快吃完了冰冷的午餐,他还是迟了四十五分钟,脑中仍然满是无解的难题。他本来希望在这片扎着营房的丘陵地骑马散个长长的步,从小路下山去城里,好让头脑清醒清醒。

但骑马散步并没有让他的头脑变得清醒,相反,彻夜未眠的困倦在整个早上的忙碌之后首次向他袭来,早上他好不容易把关于西尔维娅的想法挡在一臂以外。他要等见到西尔维娅才能知道西尔维娅想要什么。而早上他想到一个常识,她想要的可能只是拉淋浴链子——就是说她会去做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然后为其结果欢欣雀跃。

前一晚他根本就无法入睡。他从营地回来时,麦基奇尼上尉已经给他做好了热可可,这种饮料提金斯以前从没有喝过。麦基奇尼自己也喝了好些,他带着男人的愤怒,非要给提金斯讲他惨痛至极的故事,直到四点半多了才消停。

听起来,麦基奇尼已经请好假回家去跟妻子离婚,他不在法国那段时间,他妻子与一个为政府做事的埃及学家同居了。然后,出于对当时的年轻人尽责的谨慎顾虑,他又不离婚了。结果坎皮恩威胁说要免除对他的委任。这可怜的家伙——其实他已经同意负担他妻子和埃及学家的部分生活费——暴跳如雷,对坎皮恩这个正派人劈头盖脸地辱骂了一通……他确实是个正派的家伙。这场微妙的对话发生在将军的卧室里,既然没有勤务兵和下级军官在场,将军便认为不必将麦基奇尼的爆发公之于众。麦基奇尼有出色的军旅履历;实际上几乎找不出哪个记录更好的团级军官。所以坎皮恩决定,由于他是一时冲动,将他调到提金斯的队伍,让他休整恢复。这不符合常规,不过将军位高权重,如果他认为对军队有用,那么就可以冒些非常规的风险。

麦基奇尼被证实他实际上是提金斯在统计局的老相识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爵士的外甥。麦基奇尼的妈妈就是麦克马斯特的姐姐,她嫁给了老麦克马斯特的助手,老麦克马斯特是苏格兰利斯港的一个小杂货商……这就是为什么坎皮恩会对麦基奇尼有兴趣。他下定决心不能在军队里给他的教子任何违规的好处,却又很愿意做些善事,他觉得这会让提金斯高兴。这些信息提金斯都记在脑海里,等日后再考虑。四点半过后,麦基奇尼终于冷静了下来,提金斯趁机检查了一下几个被派去城里执行任务的士兵的早餐,他们的出发时间由五点差一刻到七点不等。提金斯查看了他们的早餐,检视了他的厨房后,感到很满足,因为他不能经常找到机会这么做,他也不大信任他的勤务军官们。

在补给站食堂小屋吃早饭的时候,提金斯被负责补给站的上校、英国国教牧师和麦基奇尼三人耽搁了一阵子。上校,非常老,虚弱到你甚至会觉得一个寒战或者一声咳嗽就会让他的一把骨头散架,他还仍然热情地相信希腊正教会应该和国教教会交换教友。牧师,一位壮实而具有军人气质的神职人员,对东正教神学抱有悲观的轻蔑。麦基奇尼偶尔还会试着依照长老会的仪式去定义所谓的圣餐。他们聆听着提金斯从历史角度详细叙述基督教的各种分裂,并接受了他对其结果的粗糙阐释:在变质说[32]中,圣体实则变成了神圣的存在;而在同质说中,圣体的本质奇迹般地变得具有渗透性,好像海绵吸水一样布满了神性的存在……他们一致同意库存的早餐培根无法下咽,并决定每人每周多花半克朗,好改善他们的伙食。

提金斯走下营地,经过墙上爬有常青玫瑰的小屋,在阳光下,愉快地思考了一会儿他正式的宗教信仰。全能的上帝,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位了不起的英国地主,仁慈而威严,是一位块头巨大的公爵,从来不离开他的书房,所以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但是他对他的领地了如指掌,小到家乡农场的最后一个雇工和最后一棵栎树;耶稣基督,一位几乎仁慈得过了头的土地管事,地主的儿子,同样对这片领地了如指掌,一直到门房里的最后一个孩子都清清楚楚,不过容易被比较糟糕的佃户说服;三位一体中的最后一个位格,这片土地的圣灵,也是这个游戏本身,和游戏的参与者完全是两件事。这片土地的氛围像是在刚唱完一首韩德尔的圣歌之后的温彻斯特大教堂内部,在一个永恒的礼拜日,年轻的男人们可能还打了一会儿板球;像是星期六下午的约克郡,如果你从上往下望着这个广阔的郡,你看不到哪个绿油油的村庄缺少白色法兰绒板球裤出现。这就是为什么约克郡的板球成绩总在平均值以上……可能等到你上天堂的时候,你已经被这个世界上的工作累得精疲力竭,而最终永远地接受了英国的礼拜日,彻底地,解脱了!

因为他相信所有好的英国文学在十七世纪以后就不复存在了,他想象中的天堂一定是唯物主义的——就像班扬[33]描述的那样。他为自己对来世的设想感到又愉快又好笑。这可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板球也是一样。那一类的队列再也不会有了。可能他们会玩一些可怕的、大吼大叫的游戏,比如棒球或者足球……那天堂呢?……噢,那可能是在威尔士山坡上的奋兴布道会[34],或者在肖托夸,管它在哪里呢……上帝呢?一位持有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房地产中介希望自己在战争结束之前就能一命归西,这样的话,可能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去旧天堂的火车。

在他的连部办公室那座小屋里,他发现了一大堆文件。最上面是一个信封,盖着大大的“私人急件”字样的橡皮印章,是列文寄给他的。列文一定也熬夜熬到很晚。这并不是关于提金斯夫人的,甚至也不是关于德·贝耶小姐的。这是一条私人警告,说提金斯可能要在一周或者十天之内接手列文手上的兵,也很有可能还要再加上几千个人。他提醒提金斯尽快调来所有他可能弄到手的帐篷……提金斯对小屋另一边一位满脸粉刺、正在用笔尖剔牙的部下叫道:“那个,你!带两个连的加拿大人去补给站,把所有能找到的帐篷都给我拿过来,多则两百五十顶,然后把它们顺着我的D列营地搭起来。你知道怎么监督士兵搭好帐篷吗?那么,找汤普森,不,找皮特金来帮你。”那人闷闷不乐地飘出了门。列文说,罢工的法国铁路工人,为了某些政治目的,蓄意破坏了一英里铁路,前一天晚上的事故截断了所有线路,而法国非军方人士不愿意让他们自己的抢修人员来进行维修。德国的战俘已经被派去抢修了,但是可能他们还需要提金斯的加拿大铁道部队,他最好让士兵们做好准备。列文还说:“这场罢工据说是逼我们出手的一个手段——为了让我们接手更长的前线。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就自作自受了,因为我们没有更多的士兵,怎么能接手更长的前线呢?而没有铁路,我们用什么送更多的士兵上前线呢?我们有五六个准备开动的军团,但现在都被卡住了。幸运的是前线的天气实在太糟糕,德国佬动都动不了。”最后列文以这么一句话结尾,“凌晨四点,老伙计,晚点见[35]!”最后这个词是他从德·贝耶小姐那里学来的。提金斯抱怨说,如果他们再像这样往他身上没完没了地堆工作,他是永远没有空为列文签署婚约的。

提金斯把那个加拿大准尉副官叫到身边。

“你看,”他说,“让那些铁道部队的人待在营地里,武器都准备好,不管他们的武器是什么。工具,我猜。他们的工具都准备好了吗?他们的花名册呢?”

“长官,格尔丁不见了。”这个瘦瘦的、皮肤黝黑的家伙说,带着认命的口气。格尔丁就是那位受人尊敬的军人,前一晚提金斯给了他两小时假去见他的母亲。

提金斯带着别扭的微笑回答:“我就知道!”这加深了他对非常值得尊敬的人的看法。他们用十分悲惨又令人惋惜的故事逼你屈服,然后就把你耍了。

他对准尉副官说:“你还会在这里待上一个星期或者十天。确保你的帐篷都搭好了,让大家舒舒服服的。我一回到我的连部办公室,就去检阅他们。全副武装待命。麦基奇尼上尉会在两点钟来检查他们的全套装备。”

准尉副官,有些僵硬,但仍然很优雅,心底在想着什么。他说了出来,“我收到出发令,将于今天下午两点半离开。我将被委任安插进补给站编队,通知已经在你桌子上了。我坐三点的火车离开,去军官训练团。”

提金斯说:“你的委任状!”这事真是太讨厌了。

准尉副官说:“我和考利准尉副官三个月以前申请了委任。批准这两项委任的通知都在你桌上,放在一起。”

提金斯说:“考利准尉副官,老天!谁推荐的你们?”

他该死的营部整个组织结构都分崩离析了。似乎在三个月前——也就是提金斯受命管理这支小队之前——下达了一份通知,招募有经验并且有能力的一级准尉在军官训练团担任教官职务,这个工作提供委任状。考利准尉副官由补给站上校推荐,而勒杜准尉副官由他自己的上校推荐。提金斯感到他们似乎让他失望了——但实际上并没有,这只是军队的运行方式,一直都是这样。你花了大力气把一个排,或者一个营,整顿得充满活力,每个防空洞、每顶帐篷也都井井有条。刚这样顺利一两天,然后一切就都毁了:因为从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总部发来几乎是恶意的命令,手下变得七零八落;或者一枚偶然落下的炮弹把建筑物全都炸毁了,这炮弹本可落在别处。命运之手啊!

但是这给他增添了一大堆工作……他在后一间小屋发现了考利准尉副官,小队所有的文案工作都已经做完了。他对考利说:“我本该想到,你做准尉比拿着委任状工作要好得多得多。”

“我知道我更愿意做这份工作。”考利回答说。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因为不幸患有疾病,他一旦受到惊吓就可能发病,因此,他可能更适合做可以让自己放松一些的工作,比如军官训练团。他以前只是间歇性轻微发作,持续不到一分钟,甚至可能更短……但是有一次因为离一颗高爆榴弹太近——那是在努瓦尔库尔[36]附近,那颗榴弹把提金斯都炸昏了过去——他又犯病了,很严重。“还要考虑到体面。”他最后说。

提金斯说:“噢,体面!那太不值一提了。这场战争之后就不再会有体面的操演了。现在也没有了。看看你在军官营房里的同伴都将会是什么人;你在任何一个有点自尊的士官食堂里遇到的人都会好得多。”

考利回答,他知道军队已经大不如前了。但是不管怎样,他的老婆喜欢这样。而且他还得考虑到他的女儿温妮。她一直有点野,他老婆给他写信说她比以前更野了,都是战争的错。考利认为,如果她是个军官的女儿,那些坏男孩在跟她胡闹的时候就会稍微注意点……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当走到室外,只有他和提金斯两人的时候,考利压低声音沙哑地说:“长官,让军需官摩根中士升任准尉吧。”

提金斯突然爆发了,“我这么做就完了。”接着又问,“为什么?”没有一个深谋远虑的军官会忽视老士官的智慧。

“他能干好这差事,长官,”考利说,“他去完成一项任务,就会尽力而为。”他又放轻了沙哑的嗓音,显出更深沉的神秘感:“你的营队库存里差了两百多——应该说将近三百——英镑。我觉得你不会愿意丢掉这么大一笔钱吧?”

提金斯说:“真是这样就完了。但是我不知道,噢,是的,我知道。如果我让他做准尉副官,他得把整个补给站的工作全部转交出去,就今天。他能做到吗?”

考利说摩根可以在后天完成。他会在那之前管好这些事情的。

“但是你走之前得好好玩玩,”提金斯说,“不要为了我停下来。”

考利说他还是会留下来完成他的工作交接。他想过下山去城里玩玩,但是山下的姑娘都很普通,而且这对他的病并没有好处……他会留下来看看摩根这事可以怎么处理。当然,一种可能是,摩根决定直面艰难的情况。他可以把提金斯的库存卖给其他有赤字的军营,或者卖给民间承包商,以保有这笔钱。还得挺过军事法庭的审判!但是这不太可能。在威尔士的家乡那边,他要么是个不信国教的执事,要么是个教堂领座人,甚至可能是个牧师……从登比附近来!考利有个很不错的人选来接替摩根的位子,一流的人选,牛津教授,现在在补给站做一等兵。上校会把他借调给提金斯,并将他评定为不发薪水的代理军需官中士……考利把这一切都计划好了……一等兵考尔迪科特是名一流的士兵,只是他在队列里分不清楚左右。确确实实,他分不清楚左右。

于是营部的事情就平息下来了。当考利和他在上校连部办公室里处理教授的转职事务时——其实他在他的大学里只是个研究员——分不清左右的那个人,提金斯注意听着上校就英国国教和东正教的仪式互相融合所发表的激烈言论。上校——他是个真正的上校——坐在他可爱的私人办公室里,那是一间明亮、令人心情愉快的铁皮小屋,墙上贴着深红色的墙纸,桌子上铺着泛紫、又厚又软的台面呢,上面有个高高的玻璃花瓶,从里探出一簇浅色的里维埃拉玫瑰。这是城里爱慕他的年轻志愿救护队女队员送的,因为在他七十多岁的纤弱外表下,实则是一个可爱的人,是一本敞开、刷了金,又包了皮面的圣经百科全书。他正在试图证实他的观点,即英国国教和希腊正教的结合是唯一能拯救文明的方法。整场战争都取决于这一点。同盟国的盟军代表罗马天主教,协约国的联军代表新教和东正教。让他们联合起来。罗马教廷背叛了文明的初衷。为什么梵蒂冈没有发出坚定的声音,抗议对比利时天主教徒的迫害呢?……

提金斯懒洋洋地反对这一理论。我们的梵蒂冈大使到达罗马并抗议比利时对天主教平信徒的屠杀时发现的第一件事情是,俄罗斯人到达奥匈帝国的波兰还不满一天,就在他们的王宫前吊死了十二个罗马天主教的主教。

考利在另一张桌子,忙着和副官谈话。上校以这么几句话结束了神学—政治学的长篇大论,“我很遗憾失去你,提金斯。我不知道没有了你我们该怎么办。在你到来之前,我在你接管的小队里从来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

提金斯说:“呃,长官,据我所知,你没有失去我。”

上校说:“噢,是的,我们要失去你了。你下星期就要上前线了。”他补充了一句,“现在,别生我的气,我非常强烈地向老坎皮恩——坎皮恩将军——抗议过,我说我没了你不行。”他边说边搓动着他那纤弱、干瘦、白皙、手背长了汗毛的双手,像在洗手。

提金斯脚下的地面震动了。他感到自己像是攀爬在满是淤泥的陡坡上,双腿沉重,胸膛也吃力地起伏着。他说:“真该死!,我不够健康,我是C3,我本来被要求待在城里的酒店,我闹了半天才到了这里,为了要离营队近一些。”

上校带着某种热切的渴望说:“那你应该向驻防部队抗议,我希望你会这么做,但是我猜你不是那种人。”

提金斯说:“不,长官,我当然不能抗议,虽然这可能是某个文书的笔误。我在前线上撑不过一星期的。”

前线那一大堆烦人的事所带来的那种深切痛苦,准确地说,在他心中还比不上生活在齐颈深的泥地时下肢所要承受的骇人的劳累。另外,当他住院的时候,他全部的装备实际上都从他的背包里消失了——包括西尔维娅的两条床单!——而且他没有钱买新的。他甚至没有行军靴。难以置信的财政问题在他的脑海里扎下了根。

上校对另一张铺了紫色台面呢的桌子上的那位副官说:“给提金斯上尉看他的出发令,那是从白厅发来的,不是吗?这年头你永远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我管它们叫夜间飞驰的箭!”

副官个子很小,真的是位微型绅士,佩着冷溪近卫团的肩章,眉头焦急地紧锁着,把一张四开大小的纸从一沓文件中抽出来,滑过桌布递给提金斯。他的小手看起来快要从手腕脱落,他的太阳穴因为神经痛而颤抖着。他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去找驻防部队的人抗议,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不能再往自己身上堆更多的工作了。劳伦斯少校和哈尔克特少校把你的小队的全部工作都留给了我们。”

这张奢华的纸,天头压印了皇家纹章的浮雕花纹,通知提金斯在下星期三到他的第六营报到,准备接手第十九师交通运输军官的工作。出发令是从陆军部的G14R办公室发出的。他问副官这个G14R办公室是个什么东西,副官由于神经痛的折磨,只是把手肘撑在桌布上,两手抱着脑袋,痛苦地摇了摇头。

考利准尉副官,带着他律师助理般的神气,说陆军部的G14R办公室负责处理非军方人士对军官工作的要求。副官问为什么非军方人士对军官任命的要求就可以把提金斯上尉转到第十九师去,考利准尉副官猜测是贝臣伯爵的活动造成的。贝臣伯爵,黎凡特[37]的金融家,拥有自己的赛马,在短暂视察了前线的交通线路之后,对军队里的马匹产生了兴趣。他还拥有几家报纸。所以他们叫来了军队的动物运输部门,希望取悦他。毫无疑问,副官注意到一位名叫霍奇基斯或者希契科克的少尉是位兽医。他是通过G14R办公室进入他们视线的。贝臣伯爵个人对霍奇基斯少尉的想法很有兴趣,应他的要求,霍奇基斯少尉要在第四集团军的马匹身上做一下实验——而第十九师就属于这支集团军……“因此,”考利说,“只要你的马还在线路上跑,你就要在他手下工作。如果你上前线的话。”也可能贝臣爵士是提金斯上尉的朋友,所以一并叫他过去;提金斯上尉对马特别在行,这是人所共知的。

提金斯,急促地从鼻孔里呼着气,发誓他不会在贝臣那种猪一般的家伙的命令下上前线。那家伙的真名是斯塔夫罗普利德斯,以前叫内森。

他说军队把自己搞得团团转是因为非军方人士一直在干扰他们。他说这样一来,他的士兵绝对不可能通过检阅,就因为非军方人士逼迫他们额外地反复训练。任何一个拥有报纸的傻瓜,不对,任何一个能给报纸写文章的傻瓜,或者任何一个该死的小说家,都可以吓唬政府和陆军部,让他们再挤占掉士兵们一个小时的训练时间,转而花费在果酱瓶或华丽内衣这些专利花招上。现在别人还来问他,他的士兵是否想要了解这场战争发动的原因以及他是否愿意给这些士兵随便讲讲敌国的特点。

上校说:“听着,听着,提金斯!听着,听着!我们都一样在受罪。我们得给士兵讲清楚如何使用新型专利锯末炉。如果你不想接受那个职位,你就很容易让将军把你从名单上画掉。他们说,你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让他转向。”

“他是我的教父。”提金斯认为这样说比较明智,“我从来没有向他开口要过一个职位,但是他作为一名基督教徒,如果不能把我拦在那些希腊—希伯来异教贵族的魔爪外,我也就完蛋了。他甚至都不信正统基督教,上校。”

这时副官说他们连部办公室里的营旗士官摩根想要跟提金斯谈谈。提金斯说,祈求上帝,摩根是要给他些钱!副官说,他所知道的是,摩根发现了有一小笔钱本来应该通过代理人付给提金斯,但是还没有支付。

营旗士官摩根是这个团里最会玩弄数字的魔术师。他个子高得过分,而且瘦,当他的眼睛盯在远处的一栏栏密码时,他的身子似乎总是和桌面平行。因为平时总是不抬头就回答为他服务的那几位军官,他的上级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脸长什么样子。不过,他看起来是一位非常普通、瘦削的士官,当他偶尔出现在队列里的时候,他蜘蛛一样纤细的腿让他显得好像随时要跑开,像一匹赛马那样。他告诉提金斯,根据他收到的指示和提金斯所签署的陆军司令部薪酬协议,他已经查明,部队薪水是一天两个几尼,外加六先令八便士的暖气和电气津贴,主计大臣公署每周将薪水发放到他的,提金斯的,代理人代管的账户里。他建议提金斯给他的代理人写信,如果他们不立刻将公署下发的一百九十四英镑十三先令四便士支付到他自己的账户,他会依据《权利请愿书》对王国提起诉讼。他还强烈建议提金斯在他自己的银行开一张反映以上数目的支票,因为万一代理人没有把钱打进来,他就可以起诉他们并要求损害赔偿金,让他们赔偿几千英镑。这是坏家伙们应得的报应。他们手上一定有大约一百万没有付清或者拖欠军官们的薪酬。他只希望可以在文件上登公告,提醒大家追回代理人未付的钱款。他补充道,他精细地计算了冈特[38]二号彗星的轨迹变化,近日想请教一下提金斯对此的看法。这位营旗士官是位热心的业余天文学家。

就这样,提金斯的早晨过得跌宕起伏……此刻,因为西尔维娅在这座城里,这笔钱对他来说变得至关重要,就仿佛是对他的祷告的回答。不过,就算这是在一个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有哪怕十分钟让人搞得清状况的世界里,当提金斯回到上校的私人办公室,看到考利准尉副官从隔壁房间出来的时候,他也并未感到很愉快。因为副官的神经痛,电话放在了那个房间里。考利对他们三个说,将军在前一天命令他的通信官送一张非常坚决的字条给吉勒姆上校,强调他在设法告知那位有决定权的人士,声称他没有任何意愿和提金斯上尉分开,提金斯在他指挥部里无比宝贵。通信官告诉考利,他和将军都不知道能叫陆军部G14R办公室见鬼去的那位有决定权的人士是谁,但是在纸条送出去之前,他们会调查并处理好这件事……

这样已经很好了。提金斯真的对他现在的工作非常有兴趣,虽然他也非常愿意看管一个师的马匹,甚至一个军的也行,但考虑到现在的天气和他胸部的情况,他还是更愿意等到春天再说。还有霍奇基斯少尉可能会造成的麻烦:作为一位教授,他实际上从来没见过马——或者可能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马了!——这件事也要非常认真地考虑。但是当考利声称那位要求提金斯转职的非军方当权人士是交通部常务次官的时候,整件事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吉勒姆上校说:“是你哥哥,马克。”的确,交通部常务次官是提金斯的哥哥马克,人称不可替代的官员。提金斯一瞬间感到非常惊愕。他认为,他要是强烈地反抗这份工作,会像是当面给可怜的、表情如木头般僵硬的老马克重重的一记耳光,老马克可能花了好大力气才给他弄到这份工作。就算马克永远不会知道,提金斯也不掴他哥哥的脸!另外,他想到他在伦敦的最后一天,瓦伦汀·温诺普曾经求马克给他一个师部军官的职位,因为她对一线运输部的安全性有着过于夸张的认识……他想象得出,如果瓦伦汀听说他——提金斯——千方百计要逃避这份工作,她会多么绝望。他甚至看到她颤抖的下唇和眼中的泪水……但是这可能只是他从某本小说里看来的,因为他从没见过她下唇颤抖的样子。他倒是见过她眼中的泪水!

他冲回营房去收拾他的营部办公室。在长长的小屋里,麦基奇尼把那件关于醉鬼和违纪者的小案子拿给了他,他刚伸手接过来,麦基奇尼又拿起了格尔丁和另两个加拿大列兵的案子……格尔丁的案子让提金斯很感兴趣,当麦基奇尼从座位上溜下来,他就坐了上去。一位名叫戴维斯的中士刚刚把这些犯人带进来,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士官。他的来复枪仿佛是他坚实身体的一部分。他严肃地在指挥官的桌子前转过身,踏的步子多得令人吃惊,这好像某种印第安战舞。

提金斯浏览着指控书,这份文件标明是由宪兵司令办公室发出。他读到的指控理由不是格尔丁擅离职守,而是其行为妨害了良好秩序,违反了军事纪律……这份指控书写得非常拙劣;一位身上啤酒味很大的驻防宪兵一等兵,戴着红色帽带,前来做证……这件小事令人不快。格尔丁并没有失踪,所以提金斯得修正他对值得尊敬的人的观点,至少得修正关于这名值得尊敬的、有位母亲的海外领地列兵的。因为格尔丁的确有位母亲,他也的确坐上末班电车到城里见了她,一位脆弱的老夫人。很明显,为了给这个加拿大人添堵,满身酒味的驻防宪兵一等兵推搡了那位母亲。格尔丁抗议了;他说小小地抗议了一下。一等兵对他大叫。另外两个回营地的加拿大人干预了他们之间的冲突,另外两个宪兵也加入进来。宪兵把这些加拿大人叫作该死的应征入伍者,这是加拿大人几乎不能忍受的,他们可是在一九一四年或者一九一五年自愿入伍。宪兵——使了个老把戏——让加拿大人继续说,直到最后一岗的哨音响起后两分钟,随后就以擅离职守为由拘留了他们——还有个理由是他们不尊重他们的红帽带。

提金斯,带着经过慎重斟酌的气愤,首先盘问了一下那个做证的宪兵,然后让他滚了。接着他在指控书上写上“案情已解释清楚”这几个字,叫加拿大人回去准备操练。他明白,这就意味着,和宪兵司令的一场可怕争吵在所难免。宪兵司令是一位浑身散发着波特酒味的老将军,名叫奥哈拉,他热爱他的宪兵,好像他们是他的小羊羔一样。

他回去接管他的队列,阳光下的加拿大兵团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士兵,他和新的加拿大准尉副官一起巡游他的营地。感谢上帝,准尉副官的上级已经指派了他的职位。他写了份报告,说他多么不愿意给他的士兵开讲座,向他们讲解他们战争的起因,因为要么他们是加拿大某所大学的毕业生,因此对战争起因的了解远胜文职领导所能找到的任何一位讲师;要么他们就是混血的米克马克族印第安人、因纽特人、日本人,或者阿拉斯加的俄国人,谁都听不懂讲师的英语……他知道他得重写报告,好让报告在那位拥有报纸的贵族眼里看起来恭敬一点;而那位贵族当时正在力劝本国政府,声称把战争的起因解释给国王陛下所有的臣民是非常必要的。但是他想把胸中的牢骚都发泄一下,不过,那样一来,这篇文章表现出的不恭敬又会让列文很痛苦,列文要是不赶紧结婚就得亲自处理这些报告了。然后,午饭时他坐在总部的桌子边上,就着他们自己买的美味的一九〇六年干香槟,吃着军队里的香肠肉和没有削皮就压碎的土豆泥,外加一块难吃得要命的加拿大奶酪。这天,上校在这里请所有当天第一次上前线的部下吃饭。他们说话的时候偶尔带“h”的音,但是作为代价他们的扁桃体一定比普通人重上一品脱。然而,还有个果阿[39]来的迷人混血年轻少尉,他后来证明自己是英雄般勇敢的人物。他告诉提金斯许多有趣的知识,多是关于在葡萄牙殖民下的印度的深闺制度。

于是,下午一点半,提金斯坐在朔姆堡背上,这匹头颅方正、毛色明亮的栗色马来自策勒附近的普鲁士马场。它几乎是匹纯正的纯种马,它的脚步通常都坚实得简直像餐厅里的桌子,它的腿也同样结实。但是今天,它的腿仿佛是棉花做的。它吃力地拖着腿走过结了霜的地面,喘着粗气;而且,在“德干之马”骑兵团[40]的跳跃练习场上,离鲁昂一英里远,它从未对一个难度很低的跳跃动作如此抗拒,最后忧郁地瘫倒在地。在火红、欢快的阳光下,提金斯感觉如同骑在一头心碎了的骆驼上。另外,早上的疲倦已经慢慢开始显现,提金斯因为放不下〇九摩根的事情而心烦意乱,他不得不应付着这些执念,觉得十分厌倦。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问勤务兵,这名列兵骑在他身边的一匹花斑马上,非常安静,“这匹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它保暖了吗?”他觉得这匹马踉跄的步伐加重了他阴郁的执念。

勤务兵直直地望向前方扎满营房的山谷,答道:“没有,长官。”根据希契科克少尉的指示,这匹马一直被养在G补给站的马棚里。马匹嘛,希契科克少尉说,必须要锻炼。

提金斯说:“给朔姆堡保暖是我的命令,你告诉他了吗?要养在十六号步兵基地站后面农场的马厩里。”

“少尉说,”勤务兵木然地解释道,“如果违反他的命令,贝臣勋爵会非常不愉快地来找我的,他是皇家维多利亚勋位高级爵士、巴斯勋位高级爵士,还有什么之类的。”勤务兵气得浑身发抖。

提金斯很小心地说:“你要在邮政酒店下马,然后带朔姆堡和你的花斑马去希望农场的马厩,在十六号步兵基地站后面。”勤务兵得关上马厩所有的窗子,把所有的缝隙都用软填料塞紧。如果可能,他要设法从吉勒姆上校的补给站找一个锯末炉,新款的,点在马厩里。他还得给朔姆堡和花斑马喂燕麦和水,尽量热一点,在马匹能承受的范围内……

提金斯突然说:“如果霍奇基斯少尉说什么的话,你叫他来找我。我是他的指挥官。”

勤务兵询问他关于马匹疾病的信息。提金斯说:“马贩子认为,贝臣勋爵就是那一派,除了赛马以外所有的马都需要锻炼。”他们培育赛马的时候,每匹要盖上六条毯子!提金斯个人并不相信锻炼过程,也不会允许他手下的任何一头牲口经历这样的过程……人们观察发现,如果动物长期处在低于自己习惯的正常温度下,它会染上平常并不容易感染的疾病……如果你把一只鸡放在一桶水里两天,它会患上人类才会得的猩红热或者腮腺炎,前提是给它注射了相应的杆菌。如果你把鸡从水里拿出来,弄干,并让它回到正常的环境,猩红热或者腮腺炎就会慢慢消退……他对勤务兵说:“你是个聪明人。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勤务兵转头望向塞纳河的河谷。

“长官,我认为,”他说,“由于马棚里一直很冷,我们的马得了本来不应该得的病。”

“那么,”提金斯说,“让这些可怜的牲口暖和点。”

他认为,如果他所说的话传到贝臣勋爵耳中,不管以什么方式,都会给他自己招来一场糟糕的争吵。但他还是得试一试。他不能让一匹他为之负责的马就这么受折磨……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反而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需要考虑。太阳炫目。塞纳河的河谷是蓝灰色的,好似一块哥白林挂毯。在这之上悬挂着一名已故的威尔士士兵的阴影。一只奇怪的云雀在焚化炉中心后面那片空旷的田野上慷慨陈词。一只奇怪的云雀。因为按规矩,云雀在十二月是不叫的。云雀只在求偶或者护巢的时候唱歌……这只鸟一定是纵欲过度了。〇九摩根是另一件事,那都得怪那个职业拳击手!

他们沿着砖墙间的一条泥泞小路往下走,进到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