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金斯脑海里清晰地蹦出一件事,那时他终于坐下来,手边有一杯烈性朗姆宾治,他用铅笔在军官手册上写满了字,因为他得在十一点之前拟好一篇报告,说明给他的小分队开一门关于战争起因的特别课程有什么好处。他坐在自己的睡袋里,身上盖着六条行军毯,旁边的轻便折椅上是一本廉价的法国小说——他脑海里突然蹦出那件事,像参谋官的铭牌那样尖锐:他想到列文那个浑蛋真是够可悲的。没有掌过钉子的靴底让列文在上了冻的山坡上寸步难行,他换着脚蹒跚了一两步,然后一动不动地停下来,抓着提金斯的手肘,上气不接下气地蹦出几个令人疑惑的,一味铺陈着非凡、快活、情绪化的句子。列文紧紧抓住提金斯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跟着他挪下山又爬回来,对他说了太多关于西尔维娅的丑闻,没有先后顺序,而且说实在的,也没有任何明显的目的,除了他自己对提金斯特别的喜爱以外……各种独立的事件似乎在他身边的模糊地带发生,在这个全神贯注的灰土色世界之外,模糊地发生着……噢,那些非军方人士,那些缺少黄油的下午茶会!……

提金斯,用两条大腿坐着,支着两只膝盖,把软软的脏毛毯扯到下巴处,咒骂煤油暖气又放出了一阵新的、特别的臭气。他认为,这整件事就像在两个月之后重回军中,还要努力熟悉营部的命令……你回到了熟悉的、稍微有些破旧的军官食堂接待室里。你叫食堂勤务兵去把最近两个月的指令拿来,因为里面写的或没写的东西是生死攸关的……可能有一条陆军委员会指令叫你带上头盔回到前线去,或者一条营部指令说左胸口袋里一定得装着手榴弹,或者还有一条指令,详细地教大家如何戴上新型防毒面罩!……勤务兵递给你一团乱七八糟的、用墨色很淡的打字机打印的纸,所有清晰的部分都被手指揉花了,十一月十六日的指令紧紧地夹在十二月一日的里面,而十日、十五日和二十九日的全都不见了……你拼凑起来的只发现,总部关于A连有很多极为伤人的话要说:一个你不认识的名叫哈托普的家伙被剥夺了军职;一个军事调查法庭确认C连缺乏资金是威尔斯上尉的责任,可怜的威尔斯,他将被罚款二十七英镑十一先令四便士,并被勒令立即交付给副官……

所以,令提金斯震惊的是,在黑色的山坡那边,将军让列文认为他,提金斯,是个非常凶恶的家伙,绝对会在列文告诉他他妻子在营地门口等他时,一拳把他打倒。列文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古老的贵格会[30]家族的后裔……(提金斯听了以后说了句“老天!”)列文害怕的那些神秘“麻烦事”指的一直都是西尔维娅接连不断寄来烦扰将军的信……西尔维娅指控他,提金斯,偷了她两条最好的床单,还有一大堆别的事情。但是,面对着他所认为的最糟糕的情况,提金斯冷静下来回顾他和妻子分居的每一个细节。他准备回顾每一个细节,不光光是社交方面,直到那时,他还下意识地认为他们的分居依赖于社交生活。因为,在他看来,出身好的英国人认为一切婚姻结合或分离的基础是那句格言:不要闹大。显然,这是因为用人的缘故——用人就相当于公众。因此,考虑到公众,不要闹大。而且,说真的,对他而言,保护隐私的本能——他的人际关系也好,他的热情也好,甚至他最不重要的目标也好——都像他的求生意志一样强烈。他,毫不夸张地说,宁死也不愿意公开他的私生活。

直到那个下午,他还以为他的妻子和他一样,宁死也不愿她的绯闻被士兵们传来传去。但回头看看,一定是他想多了……当然,他可以说她疯了。但是,如果他说她疯了,他得反思他们的亲密关系中很大的一部分,覆盖面会很广,时间也会很长……

医生的勤务兵在小屋的另一头。“〇九摩根太可怜了!”他用唱歌般戏谑的声调说。

虽然,几个小时之前,提金斯还满以为,在他重重地倒在跟医生借来的小屋里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之后,他的身体可以得到放松,好冷静地思考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但是现在看来,这并没那么容易。这间小屋暖和得不合常理:他邀请麦肯基——他的真名其实是麦基奇尼,詹姆斯·格兰特·麦基奇尼——住到屋子另一头。用一块帆布和一块条纹印第安帘幕隔开。麦基奇尼,他睡不着,干脆和医生的勤务兵进行起一番长长的、无休无止的谈话。

医生的勤务兵也睡不着,而且,像麦基奇尼一样,有些疯疯癫癫的。他是一个几乎不说英语的威尔士人,天知道他从哪个北方山谷里来。他长着加勒比野人那样乱蓬蓬的头发,两只充满恨意的深色鼓鱼眼;作为一名矿工,他觉得坐在脚后跟上比坐在椅子上更舒服。他用几乎让人无法理解的嗓音低低地哭泣着,时不时冒出一两个别人竟然能听懂的词语。

这谈话很烦人,但又有充分的正当理由。一年多以前,格拉摩根郡兵团的第六营被德国佬的烈性炸药炸了个七零八落,那时候,说实在的,勤务兵也几乎被炸得精神错乱了。看起来,在那之前他曾在那个营麦基奇尼自己的连里服役。一位军官跟曾经在他自己的排或者连里的列兵闲聊非常正常,尤其是如果这还是在其中一方受伤而不得不长期分离之后的第一次会面。而麦基奇尼第一次重遇这个小无赖琼斯,还是伊万斯什么的,在夜里十一点——两个半小时以前。所以,现在,在一支插在矮瓶子里的蜡烛的烛光下,他们显得很宁静。勤务兵蹲坐在军官脑袋旁边;军官,穿着睡衣,趴在枕头上,从床里探出来半个身子,双手大张着伸出去,偶尔打个哈欠,问一句,“连部准尉副官霍伊特怎样了?”……他们可能要一直聊到三点半。

但是,这对一位试图回顾他和妻子的确切关系的绅士来说,颇有些烦人。

在医生的勤务兵突然说起〇九摩根而打断他的思绪之前,提金斯已经简要地总结了他的想法:那位女士,提金斯夫人,说得重一点肯定是个婊子;他自己则肯定毫无保留地在肉体上对妻子及他们的婚姻保持忠诚。因此,在法律上他绝对是占上风的。但这事实轻于鸿毛。因为在她上次专横地背叛了他之后,他仍然向这位夫人提供了他的住所和一个名分。在那之后几年她都在他的身边,显然满怀着仇恨和误解。但是,前提当然是保持贞洁。这样,在那些脆弱而悲伤的短暂时光,在他再次出征来到法国之前,她几乎疯狂地对他表现出报复性的激情。不论怎么说都是种肉体上的激情。

对,那些时候确实有过疯狂的、短暂的爱情。但是就算在最冷静的时期,一个男人也做不到让一个女人作为房子的女主人和继承人的母亲跟他住在一起,却不许她同他建立某种类似所有权的关系。他们不睡在一起。但精神上的结合和肉体上的结合一样,可以合情合理地被当作一种所有权。这难道不可能吗?这完全可能。好吧……

在上帝的眼里,什么才能斩断两人的结合?他一直以为——直到那个下午为止——他们的结合已经斩断了,像阿喀琉斯的脚筋一样。清晨里,在他的公寓外,西尔维娅用清脆的声音对一位车夫说:“帕丁顿!”他尝试着非常仔细地回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每个细节,在他还几乎像夜晚一样黑暗的会客室里,她在房间的另一头,看起来只是个白色的磷光物体……

于是,他们就在那一天永远分别了。他要远走法国,她要去伯肯黑德附近的一个修道院隐居——途经帕丁顿。那么,这就是一次分别。他很确定,这让他可以自由追求那位姑娘了!

他喝了一口身旁帆布椅上放着的那杯掺了水的朗姆酒,不冷不热,非常糟糕。他交代勤务兵给他拿一杯热腾腾的、浓烈的、甜甜的饮料,因为他确信自己刚刚感冒着凉。他拖着没喝,因为他想到自己要无情地考虑关于西尔维娅的事情。而他有个习惯,当将要久久地沉浸于思考时,从来不会碰酒精。这一直是他的原则,他在战争中的经验更从实用角度大大巩固了这一点。

在索姆河上时,夏天,早上四点就要备战,你会从防空洞里爬出来,带着一整套悲观主义思想,站在单调、薄得过分的胸墙前向外侦查,而胸墙之外是昏沉、灰暗、令人厌恶的风景。那里有令人反感的要塞,缠成一团的、非常脆弱的带倒钩的金属线缆,损坏的车轮,石头残屑,一团团飘在德国佬头顶上的、令人作呕的雾气。灰暗的寂静,灰暗的恐怖,在前线,在后方的非军方人士之间!每个念头都带着清醒而坚硬的轮廓……然后你的勤务兵给你拿来一杯茶,带有一点——真是一点——朗姆酒在里面。三四分钟以后,你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你发明的金属线缆防护网变成非常有效的保护,你得感谢老天赐予你如此精良的技术;破损的车轮变成方便晚上在无人区发起突袭的标志。你得承认,在你把最近被堵塞的那段胸墙重新立起来之后,你的连队把它利用得还不错。说到德国佬,你来是为了干掉那些蠢猪的,但是你并不觉得想到他们就会先让你感到恶心……你,实际上,已经变了。你头脑中那种特别的严肃态度变得不一样了。你甚至都看不出朝霞的那抹深粉色的晨雾其实不是朗姆酒造成的效果……

因此,他决定不去碰他的朗姆酒。但是他的喉咙变得非常干渴,于是,他机械地伸手去抓了点喝的,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为什么他的喉咙会这样干渴呢?他本来并没有在喝酒,他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为什么他现在的状态这么不同寻常?……因为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同寻常。这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他和他妻子分开就意味着他可以自由地追求他的姑娘了……这个想法到那时为止从来没有进入他的脑海。

他对自己说,我们一定要有条不紊地考虑这件事!有条不紊地考虑他在尘世中最后一天发生的事……

因为他可以发誓,这一次启程来法国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已经和尘世断了联系。在待在这里的几个月间,他似乎和尘世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联系。他想象西尔维娅待在她的修道院里,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而温诺普小姐呢,他根本没办法想象,但她似乎也跟他没有关系了。

让他的思绪回到那天晚上有些困难。你没法硬逼自己的心去慎重地、连续地回忆一件事,除非你当下的心情正适合这么做。如果是这样的话,不论你想不想这么做都能成功……当时,大约三个月以前,他和妻子度过了一个非常痛苦的早晨,痛苦源于他突然确凿地相信他妻子逼着她自己关心他的事情。可能那只是一种态度,因为,说到底,西尔维娅是一位淑女,不会允许她自己去关心全世界最不适合她关心的人……但是,如果她认为那会给他带来极度不便的话,她完全有办法逼自己伪装出一种态度……

但这并不是,并不是,并不是他激动的头脑对他说出的话。他激动的原因是,温诺普小姐同样有可能并不希望他们的分别即是永别,这给他打开了一个广阔的视角。不论怎么说,从这个广阔的视角思考问题,并不是冷静地分析他和他妻子关系的好办法。这个故事的事实成分的陈述必须基于道德。他告诉自己必须使用确切的语言,就像为驻防部队总部写一份报告那样,描述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以及其中他自己的经历……与温诺普小姐的关系也一样。“最好写下来,当然。”他说。

那好吧。他抓过他的手册,用很大的铅笔字写道:“在我和赛特斯维特小姐结婚的时候,”——他尝试模仿交给总司令部的报告的口吻——“我自己并不知道,她认为自己有了一个叫作德雷克的家伙的孩子。我认为她并没有。这件事尚需考虑。我很热心地爱着那孩子,他是我的继承人,还是一个地位相当不错的家族的继承人。这位女士随后,在若干不同的场合,尽管我不知道到底有几次,对我不忠。她离开我,和一个叫作佩罗恩的家伙私奔了,她常常在我教父,爱德华·坎皮恩将军家里和他会面,佩罗恩是我教父的手下。这是战前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了。当然,将军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俩之间的亲密关系。佩罗恩又回到坎皮恩将军的手下,将军对曾经的下属很有感情,但因为佩罗恩并不是一位称职的军官,所以他只被安排到了比较华而不实的岗位上。否则,显然,因为他是一名年资很高的正规军人,按年资他应该已经是一位将军了,而他现在还仅仅是一位少校。我把话题转到佩罗恩身上,因为他现在在我这边的驻防部队里,而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感到有些恼怒。

“我的妻子,在和佩罗恩一起消失了几个月以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她希望我把她带回家来。我答应了。我的原则不允许我和任何女人离婚,已经做了母亲的女人就更不行。因为我并没有公开提金斯夫人私奔的消息,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和别人私奔了。提金斯夫人,是罗马天主教徒,也不能主动和我离婚。

“在提金斯夫人和这位佩罗恩先生私奔这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位年轻女性,温诺普小姐,我父亲最老的朋友的女儿,而这位朋友也是坎皮恩将军的老朋友。我们在社交上的地位很自然地让我们建立起密切关系。我立刻意识到我对温诺普小姐产生了怜爱之情,但并不过分强烈,我也自信地认为,我的感情得到了回应。无论温诺普小姐还是我本人都不是那种会谈论我们感情状态的人,我们也并不交换任何秘密。作为一个有点地位的英国人,这么做是有些不利的。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几年——六七年。从和佩罗恩的出走中回来以后,提金斯夫人,我相信,十分忠贞。我有时候见温诺普小姐很频繁,有一段时间,常常在她母亲的房子里或者在社交场合会面;有时候会面间隔得很久。我们中间的任何一方都从未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情。谁都没有。从来没有。

“在我第二次出征法国的前一天,我和我妻子闹得很不愉快,在那过程中,我们,第一次,谈到了我们的孩子的出身和其他的事情。那个下午,我在陆军部外面遇见了如约前来的温诺普小姐。约会是我妻子定下的,并不是我。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妻子一定更加了解我对温诺普小姐的感情,比我本人更加了解。

“在圣詹姆斯公园,我邀请温诺普小姐当晚做我的情人。她同意了,并定下了和我的约会。可以猜想,这是她对我的感情的证明。我们从来没有互诉哪怕一句衷情。可以推测,如果一位年轻女性对一位已婚男性没有感情的话,她是不会答应和他上床的。但是我没有证据。那时,当然,距离我出发去法国只有几小时了,对年轻女性来说是很容易动情的瞬间。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更容易同意这样的请求。

“但是我们并没有那么做。我们深夜一点半还在一起,靠在她郊区房子的花园大门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认为我们是那种不会做这种事的人。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取得一致的。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完。然而那是一个充满深情的场面。所以,我碰了碰我的帽檐,说‘再见’或者我可能都没有说‘再见’;或者她……我不记得。我记得我当时的所思所想,还有我认为她是怎么想的。但是她可能并没有这么想。没办法知道。强求细节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我仍觉得,她认为那就是永别了。可能她并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我可以给她写信,而且活下来。”

他叫道:“上帝啊,我怎么直冒汗!”

说真的,那汗珠正从他的太阳穴往下流。某种热情让他本能地放任思绪在各种形容词之间游走,自说自话地前进。

但是他卡住了。他下定决心要表达出来,又继续写道:“我大概深夜两点到了家,走进黑暗中的餐厅。我不需要开灯。我坐在那里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坐在房间另一头的西尔维娅开口对我说话。那情景非常可怕。从来没有人用如此强烈的恨意对我说话。她,可能,已经疯了。显然,她指望如果我已经和温诺普小姐有了肉体接触,我可能就会平息自己对那姑娘的喜爱……然后对她产生肉体上的渴望……但她知道,不用我开口,我并没有和那姑娘发生肉体关系。她威胁要毁掉我,要在军队里毁掉我,要把我的名字拖进泥地里……我没有说话。我真他妈擅长不说话。她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走了。在那之后,她从半开的门,扔进来一枚圣米歇尔金奖章,圣米歇尔是战士的罗马天主教守护天使,她曾经把奖章挂在胸口。我的理解是,她最后的行为预示着我们的分离。如果她不再戴着这奖章,似乎她也就抛弃了所有为我的安全所祈求的祝福……这也可能意味着,她希望我自己戴着它,以便保护我自己……我听见她和她的女仆一起走下台阶。对面的烟囱管帽上显露出曙光。我听见她说‘帕丁顿’。清晰、高昂的音节!然后一辆车开走了。

“我收拾好我的东西,去了滑铁卢。赛特斯维特夫人,她母亲,正在等着送我启程。她发现她女儿并没有和我一起来,也非常不愉快。她认为这就意味着我们永远分开了。我很震惊地发现,西尔维娅告诉了她母亲温诺普小姐的事情,因为西尔维娅一直都非常沉默寡言,即使对她母亲也一样。赛特斯维特夫人,非常不高兴——她很喜欢我!——她表达了对西尔维娅的将来最不好的预感。我嘲笑了她。她开始告诉我一桩关于康赛特神父的漫长的轶事,他是西尔维娅的告解神父,数年前评论过西尔维娅。他说,一旦我转而关心另一位女性,把世界撕得支离破碎西尔维娅也要抓到我。也就是说,来扰乱我宁静的心绪!……赛特斯维特夫人的话很难听清。即将开动的军官火车的车厢边并不是一个交流秘密的好地方。所以,那场会面不清不楚地结束了。”

这时候,提金斯叹息得太大声,结果麦基奇尼,在小屋的另一头,问他是否说了什么话。

提金斯随便搪塞了过去,“从这边看,那支蜡烛离小屋的墙壁太近了。也可能没有那么近。这些房子很容易着火。”

继续写也没有什么意义。他并不是作家,而写作也不能给他带来心理上的提示。他向来都不是很擅长揣测人的心理,但是一个人在这方面应该和其他方面一样有效率……那好吧……他在祖国度过的最后一天一夜里,他自己和西尔维娅身上显现出疯狂和残酷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因为,看啊!是西尔维娅,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和那个姑娘约了时间,让他们俩相见。西尔维娅想要逼迫他和温诺普小姐投入对方的怀抱。不容置疑。她也这么说了。但是直到事后她才这么说,在她发现这场游戏并没有产生作用之后。恋爱方面的小伎俩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不会提前表明意图……

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呢?毫无疑问,多多少少,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她让他度过了一段很糟糕的时光。毫无疑问,在某个时刻,她希望让他的姑娘的臂弯带给他安慰……为什么,该死的,是她,西尔维娅,而不是别人,逼他邀请那个姑娘做他的情人。不是别的,正是那天早上他们残酷到极点的谈话,把他逼到了兴奋的顶点,让他邀请一位年轻女士和他进行违法的性行为,而他之前连一句表达爱慕的话都没有对她说过。这是一种施虐。这是唯一一个科学地看待这件事的办法。毫无疑问,西尔维娅知道她在做什么。整个早上,间隙里,她像一个不停挥着鞭子抽打他人痛处的人,一遍一遍地。她控诉他让瓦伦汀·温诺普做他的情人。她控诉他让瓦伦汀·温诺普做他的情人。她控诉他让瓦伦汀·温诺普做他的情人……就像这样令人发狂地重复着。他们已经处置了一处房产;他们解决了一些实务问题;他们决定,他们的子嗣将以天主教徒的身份接受抚养——追随母亲的宗教信仰!他们已经,足够痛苦地,回顾了他们的关系和过去,包括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但是,每当他的头脑好像一条盲目的章鱼,因为被刀划伤而痛苦得扭动的时候,她就会这样控诉他。她控诉他让瓦伦汀·温诺普做他的情人……

他对上帝发誓,到那天早上为止,他都没有意识到他对那个姑娘的感情,没有意识到他的感情像大海一样深沉而广阔。他战栗着,好像是整个世界战栗的总和,他无法抑制的渴望,一想到这件事,他的肠胃就翻江倒海……但是他并不是那种会抓着自己的感情不放的家伙……为什么,该死,当他想到那个姑娘的时候,在这里,那个可怕的营地,在那间带着伦勃朗式阴影的小屋中,当他想到那个姑娘的时候,他告诉自己那是温诺普小姐……

一个男人并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想起他热烈爱恋着的年轻女人,当他注意到了这种爱恋。他本没有注意。他一直都没有注意,直到那天早上……

然后,这让他解脱出来。毫无疑问,这让他解脱出来。一个女人不能把她的男人,她正式的丈夫,推进第一个出现的姑娘的怀里,还要认为她自己仍然拥有对他的所有权。尤其是,如果就在同一天,他要去法国,因此她会和他分别!这足以令他解脱出来吗?显然是的。

他一把抓过装着掺了水的朗姆酒的杯子,害得杯里的液体有一些都泼到了他的大拇指上。他把整杯都灌下,身体一下就温暖起来……

他到底在做什么,现在?反省这一切是为什么?……真见鬼,他并不是在给自己辩护……至少在关于西尔维娅的事情上,他所做的一切都完全正确。可能对温诺普小姐并不是这样……为什么,如果他,格罗比的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需要为自己辩护,那他是格罗比的克里斯托弗·提金斯,这能代表什么?这是让人难以想象的。

显然,他对七宗罪并不免疫。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人可能撒谎,但是不至于为了陷害邻人而作假证;一个人可能杀人,但不该在没有人挑衅的情况下,或者仅仅为了自身利益这么做;一个人可能把从无信义的苏格兰人手上抢走牛视为偷盗,而这是约克郡人的责任;一个人可能通奸,显然,只要你不会病态地为之大惊小怪。这是君主在士兵中间的初夜权。他本人并没有严重地犯下其中任何一个过错。一个人会保留他这么做的权利,并承担其后果……

但是西尔维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表露了自己的诡计,而他从不知道她是会这么做的人。但是她非常确信,如果她愿意,可以把他重新推回温诺普小姐的怀抱,在他的私人生活中硬插一脚,以一种公然而粗俗的方式。因为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仆人面前丢人现眼!当他在法国的时候,她一直在策划这件事。现在她这么做了,在他自己小队的英国兵面前。但是西尔维娅以前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是个诡计。什么诡计?他甚至没有尝试着去推测!她不可能希望,他将来还会接纳她回到自己的屋檐下……那么,这是个什么诡计?他不能相信她可以毫无目的地做出如此粗鲁的事情。

她是一匹一流的纯种马。他一直这么认为。而现在,她的所作所为就好像她身上有一匹母马所能具有的全部劣性——马厩的马,因厌倦而出现的劣性。或者看起来是这样。那么,这是因为她在他的马厩里吗?但是,不这样,他到底会如何经营他们俩的生活呢?她一直对他不忠。她对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忠,不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她做这一切都飞扬跋扈,让他没办法谴责她,尽管这对他来说很不舒服。她和那个叫佩罗恩的家伙私奔之后,他还是把她接回了家。她还能要求什么?……他找不到答案。而且这跟他也没有关系!

但是,即便他不去多想这个讨厌的可怜女人的动机,她也是他的继承人的母亲。现在她正满世界宣告她的过错。这个男孩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一个在用人面前丢人现眼的母亲,足够毁掉任何一个男孩的人生了……

没办法从西尔维娅现在所做的事情中逃脱。她一开始还只满足于询问,他,提金斯,所在地、身体健康和安全状况之类信息,最近两个月已经用各种信件把将军淹没了。这老家伙,这一段时间以来,非常给提金斯留面子,从来没有对他提过这件事。他可能以为这些信很正常,只是一位妻子焦急地询问她身在前线的丈夫的事情;他认为提金斯给她的信中表达的东西一定很有限,或者她把其中暗含着的某些信息理解成了伤病或极端危险的职务。无论如何,这并不是很令人愉快;女人不应该拿她们男人的生死命运这种事去烦扰上级军官。这事还没完。不过,西尔维娅与坎皮恩及其家人都非常亲密——比他自己还要亲密,尽管坎皮恩是他的教父。但是,显然,她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糟了。

对提金斯来说,弄清楚她到底写了什么非常困难。他获得信息的来源是列文,而列文太过委婉,从来都不对他说什么直接的话。太委婉、太含蓄地信任提金斯的人格,也被西尔维娅的魅力过分迷惑了。她明显就是故意迷惑那些可怜的参谋官,但是她做得太过火了,无论是她的信,还是她到这个城镇以来所说的话。这很符合她的处事方式:她没有任何护照或者证件就来了,从码头上的木头小屋里那些绅士面前走过,跟佩罗恩说了话——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她非要选这一个!佩罗恩,他刚刚休假回来,拿着国王的派遣令,或者一位参谋军官能取得的别的什么好听的玩意!她很有可能坐了特派火车。到处都是西尔维娅的身影。

文说,坎皮恩狠狠地训斥了佩罗恩一顿,他从来没有听过任何一个人受到这么可怕的责骂。这对可怜的将军来说也他妈的非常难办,在自己的某位前任麾下军官身上发生过某些事件之后,他就一直非常注意,不让女性接近他的总部。这也确实正是列文充满困扰的生活中的一次灾难,因为将军断然拒绝让他,列文,休假去和德·贝耶小姐结婚,除非他答应让那个年轻女人在仪式之后坐第一班船立刻离开法国。列文当然打算和她一起走,但是那个年轻女人在战争结束之前都不会回到法国。她那一群身份尊贵的亲戚对这件事表示出不同意见。列文为了准备婚礼已经又花了十五万法郎。尽管你并不能把未婚军官的女朋友赶走,但无论如何,已婚军官的妻子一定不能待在法国。

坎皮恩,不管怎么说,给提皮斯送了张气急败坏的纸条。起先,坎皮恩一大早就收到西尔维娅的一封信,信里说她那位公爵二表哥,总是很悲伤的鲁格利,非常不赞成提金斯待在法国。之后,将近下午四点,他又收到一封电报,是西尔维娅自己从勒阿弗尔发来的,上面说她会乘中午的火车赶来。将军因为西尔维娅要来很生气,但是他因为自己的车不能前去迎接西尔维娅几乎同样气愤。不过,法国铁路工人的一次罢工让西尔维娅延误了。坎皮恩差人,在五分钟之内,把他的一番牢骚传达给了提金斯,他确信,提金斯清楚地知道西尔维娅要来。然后他叫列文乘他的车到鲁昂火车站去。

将军,实际上,一头雾水。他很确信提金斯——作为一个很有头脑的人——对西尔维娅非常不好,已经到了要偷走她两条最好的床单的程度,但是他也确信提金斯跟西尔维娅是同谋。坎皮恩确信,作为一个很有头脑的人,提金斯对他较低等级的征兵转运官这一职务感到不满,想在将军的随从里谋求一个舒适得奢侈的位置……列文说,坎皮恩认为提金斯的确应该被分配一份等级更高的工作,这让本来就困扰的他更心烦了。

将军对列文说过:“真该死,本来应该是那个家伙来指挥我的情报处,而不是你。但是他靠不住。他就是这么个人,靠不住。他太聪明了,而且他一开口就没完没了,马屁精南瓜的后腿都要给他说断了。”马屁精南瓜是将军最喜欢的坐骑的名字。将军很怕说话。除了工作,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当然也从来不跟提金斯说话——除非别人证明他是错误的,而这削弱了他的自信。

所以,总起来说他大为光火,还很困惑。他几乎快要相信,他庞大的部队里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有提金斯在指使。

但是,知道了这些之后,提金斯还是没有弄清楚他妻子到法国来是做什么的。

“她抱怨说,”列文在边防小路上非常滑的几个路段痛苦得叫了起来,“你拿了她的床单。还有一位——一位瓦诺施特希特小姐,不是吗?将军不打算过分计较那些床单的事情。”

在将军和他的总部里几位比较亲密的人士共同居住的那个巨大的、挂着壁毯的客厅里,他们好像已经讨论过提金斯的事情了,由西尔维娅主导,她向将军和列文透露了各种不得体的事例。佩罗恩少校以他几乎没有能力表达任何观点为理由提前离开了。实际上,列文说,他生着闷气,因为坎皮恩斥责说,他的所作所为冒着让他自己和提金斯夫人被“说闲话”的风险。列文认为将军太没道理了。难道他的参谋部里没有人能护送一位夫人了吗?好像他们只是六年制中学的男孩一样。

“但是你——你——你——”他磕磕巴巴、浑身颤抖地说,“看起来确实在给提金斯夫人写信这方面懈怠了。那位可怜的夫人,请你原谅!看起来真是急得发疯了。”这就是为什么她坐在将军的车里,在山脚下等着,就是为了看一眼提金斯还活着。因为他们都完全没办法,在总部,说服她相信提金斯还活着,更别提在城里了。

她实际上并没有等那么久。通过和警卫室门外的哨兵的一番谈话,她显然相信了提金斯确实仍然活着,于是她叫勤务兵司机开车带她回到邮政酒店。可怜的列文只好自己坐有轨电车回去,或者至少他有可能得这么做。他们看到汽车的灯光在他们下面的山脚下,打了个转,令人愉悦的光芒在车内闪耀着,沿着远处的路消失在树林里……寡言少语、有些粗野的哨兵——当一个英国兵心里想着什么事的时候你一下就能看出来!——告诉他们,一位中士把警卫支了出去,这样他的手下可以向这位夫人保证上尉活着,并且活得很好。这位乐于助人的中士说,他对待这位夫人采用了他平时只有在接待将官和每天一次接待指挥官时才采用的态度,因为这位夫人说她没有收到上尉的任何回信而显得非常焦急。警卫室,那里没有隔间,里面有两个醉鬼,他们不知道怎么想的,把自己的衣服给扯烂了,所以赤身裸体。因此,这位中士希望他没有做错事。驻防部队宪兵应该把在营地外面捉到的醉鬼带到宪兵副司令的警卫室里,但是从这两个人赤身裸体的丑态和粗鲁的言行看来,中士派行李员来处理他们的事情是正确的。这俩醉鬼,唱着军队的颂歌《哈莱克人》[31],从声音可以听出,他们的状态跟中士所想的一样糟糕。他补充说,要不是为了上尉的夫人,他不会把警卫赶走的。

“那个中士真是个聪明的家伙,”列文上校说,“没有比这更好的说服提金斯夫人的办法了。”

提金斯说——他一边说一边由衷希望自己没有这么说,“噢,真他妈聪明的家伙。”他语调里愤恨的挖苦让列文有机会抗议他对待西尔维娅的态度。他完全不是要抗议他的行为——因为列文正儿八经地认定提金斯是正义的化身——而是抗议他挖苦那位善待西尔维娅的中士的腔调,而且,准确说,因为提金斯不给他妻子写信,才有这一系列事情发生。提金斯本来想说,考虑到他们已经分手了,他会认为他再给她写哪怕一封信都是骚扰。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在十五分钟之内,对话变成了打滑的山道上的一段独白,列文就婚姻这个主题发表了一段演说。自然,结婚这件事情当时在他脑中徘徊不去。他认为一个人应该和他妻子住在一起,并且他妻子应该有权拆开他所有的信。这是他心目中田园诗般的生活。

当提金斯讽刺地评论说,他人生中写过或者收到过的信中从来没有哪一封是他妻子没读过的,列文激动地大声叫起来,露出一副几乎要在迷雾中失去平衡的样子,“我就知道,老伙计。但是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补充了一句,他希望尽可能地将他朋友的生活方式作为他理想生活的模板。因为,自然地,正如他将要让他的命运和德·贝耶小姐的相结合一样,这也可以看成他事业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