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立刻响起了“警报解除”号声。它的突然而至有些令人惊讶,让人又哀伤又振奋的悠长的音符令人惋惜地消逝在夜晚,而这夜晚刚刚恢复平静,它先前遭受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轰炸。月亮探出头来了,好似脓肿的牙龈,滑稽而怪诞,它从盖满小屋的山肩后面爬上来,在提金斯那几座营地小屋的棱角上洒下绵长而多情的月光,这个地方也因此变成了沉睡着的乡村栖居地。万千声音都汇入这沉寂,幽微的光在赛璐珞竖铰链窗里闪耀着。A连的营地里,月光给考利准尉副官的号码牌镀了层银光。提金斯清了一会儿肺里的焦炭烟雾,在月光和已很刺骨的霜冻中压低声音问考利准尉副官:“新兵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准尉副官诗意地低下头,看着山阴面上的白石如丝带一般向山下绵延。山肩的另一边似乎有模糊不清的火灾迹象。“那边有一架德国佬的飞机着火坠机了,在二十七号兵团的阅兵场上。新兵大概在那个位置,长官。”他说。

“老天!”提金斯带着讽刺的宽容说,“训练他们七个星期,我真的以为,让那些浑蛋懂一点纪律了。你记得吧?第一次列队的时候,那个代理下士离开队伍,冲一只海鸥扔了一块石头,他还喊你‘老外地佬’,对优良秩序和军事风纪造成不好的影响。那个加拿大准尉副官在哪里?那个管新兵的军官在哪里?”

考利准尉副官说:“勒杜准尉副官说这就好像一场牛仔竞技表演,在——在他们老家的什么河边。你没法制止他们,长官。这是他们的第一架德国飞机——他们今晚就要上前线了,长官。”

“今晚!”提金斯叫起来,“下个圣诞节还差不多!”

“可怜的孩子们!”准尉副官说,他仍然凝望着远方,“我还听过一个好故事,长官。”他说,“什么时候国王对一名列兵敬礼,而列兵却完全注意不到?答案是列兵死了的时候……但是,如果你带着一个连穿过一道门进入一片区域,然后你想把他们再带出来,但是你又不知道训练手册上转换方向的口令,你会怎么做,长官?……你得把这个连队带出来,但是你不能用‘向后转’‘右转弯走’或者‘左转弯走’的口令。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关于行礼的。管理新兵的是霍奇基斯少尉,但他是个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军官,快要六十岁了。打仗前他是个钉马掌的,长官。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一个少校问我,长官,他很有礼貌,问是不是没有别人可供你指派了。他说他怀疑希契科克……霍奇基斯少尉能否走到驻地,更别提带兵行军了,除了几个骑兵命令以外——如果他那也算是懂骑兵命令的话——他自己什么命令都不懂。他进军队才两星期。”

提金斯边说着边将视线从眼前的田园风光移回来,“我猜那个加拿大准尉副官和霍奇基斯少尉正努力让他们的士兵赶回来。”

他又进了小屋。

防风灯的炫目光芒下,麦肯基上尉好像沮丧地被桌上翻腾的纸片浪潮吞没了。“所有这些没用的书面材料,”他说,“刚从该死的全世界各个总部送来。”

提金斯欢快地说:“都是关于什么的?”对方回答道,这里有驻防部队总部的批示、本师的批示、后方通信线路的指令,还有五六张二四二号证明表。第一集团军通过驻防部队总部转发来一轮可怕的、低空轰炸般的质问,说为什么新兵前天没有到达阿兹布鲁克。

提金斯说:“礼貌地回答他们,大致就说这是因为我们得到命令,没有补满加拿大铁道部队的四百个人就不能发兵——那些穿着连帽皮毛大衣的家伙,他们今天下午五点才从埃塔普勒到达我们这里,还没有带毯子或者打孔纸,实际上他们什么纸都没带。”

麦肯基研究着一张浅黄色的备忘便签,表情越来越阴沉。

“这好像是给你的私人信件,”他说,“除此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上面并没有标明这是私人的。”

他把这张浅黄色便签从桌子那头扔了过来。

提金斯笨重地坐在他的罐装腌牛肉箱子上。他首先看了看纸上签名的缩写:“E.C.将军”[14]。信里写着:“看在老天的分上,把你老婆从我这里弄走,我将不允许我的总部附近出现裙装女人,你给我带来的麻烦比我所辖部队其他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

提金斯哀叹了一声,在罐装腌牛肉箱子里陷得更深了。好像有一头他并未注意也毫无防备的野兽突然从头顶的一根树枝上跳下来,扑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身边的准尉副官保持着令人无比尊敬的管家的仪态,说:“营旗士官摩根和一等兵特伦奇要从补给站的连部办公室过来帮忙处理新兵的文件,好协助我们。你和另一位军官为什么不去吃点晚饭呢,长官?上校和随军牧师刚刚进食堂,我提醒过食堂的勤务兵,叫他们把你的饭热着。摩根和特伦奇处理文件都很在行。我们可以把士兵手册拿到你的桌前给你签字。”

他女性化的关切让提金斯眼前一黑,提金斯又气愤又受打击。他叫准尉副官滚下地狱,因为在新兵出发之前他自己是不会离开小屋一步的。麦肯基上尉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准尉副官告诉麦肯基上尉,提金斯上尉为他乱糟糟的派遣队花了那么多心思,好像他是冷溪近卫团的副官,正在切尔西派遣一支警卫队似的。麦肯基上尉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站能比别的步兵基地站都早四天发兵。他只愿说这么多——他勉强加了这一句,然后又埋头看他的文件去了。小屋在提金斯的眼前慢慢地上下移动。可能刚才他的肚子被踢了一脚。惊骇就是这样吞噬了他。他自忖着,老天做证,他真得管好自己的事了。他用沉重的双手抓住一张浅黄色的纸,在上面写了一列胖墩墩、湿乎乎的字母。

a

b

b

a

a

b

b

a

等等。

他带着谴责的语气对麦肯基上尉说:“你知道什么是十四行诗吗?给我一首十四行诗的韵脚,这是概略。”

麦肯基抱怨道:“我当然知道十四行诗是什么。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提金斯说:“给我一首十四行诗的十四个韵脚,我就给你写一首十四行诗,在两分半钟之内。”

麦肯基回击道:“如果你这么做,我就花三分钟把它转写成拉丁语的六音步诗行。在三分钟以内。”

他们俩似乎在用最毒辣的话语互相中伤。在提金斯看来,好像有一只巨大的、使人着迷而又致命的猫正绕着那座小屋行进。他想过和妻子分手的情景。自从她凌晨四点离开他们的公寓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而那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甚至像是几个世纪以前,当时曙光刚刚照在街对面乔治王朝时代的房梁上的烟囱管帽上。在凌晨彻底的宁静里,他听到她非常清晰地对车夫说出“帕丁顿”这个词,在那之后整个学院里的燕子被都惊醒了,唱起歌来……他脑海里突然骇人地冒出一个点子,那声“帕丁顿”可能并不是他妻子本人说的,而是她女仆的声音……他是个循规蹈规的男人。他有一条准则:从来不在震惊的时候回想令人震惊的事情。心思在那时候太敏感了。令人震惊的事情一定要从各个方面考虑通透。如果你在心思过于敏感时想事情,得出的结论可能会非常偏激。所以他对麦肯基叫道:“你写好韵脚没有?这该死的一切!”

麦肯基无礼地抱怨道:“没有,还没写好。想韵脚比写十四行诗难多了。死去,焦虑,盘起,气息……”他没再说下去。

“石楠,泥土,辛苦,蹒跚,”提金斯轻蔑地说,“这就是你那种牛津年轻女人的韵脚。接着说,是什么来着?”

一位极为衰老、不像军人的军官坐在铺了桌布的桌子旁,提金斯很后悔对他说话这么重。他蓄着又细又白的胡子,显得很古怪。说得好听点,是白色的胡须!他和他的胡须一定在军队里受够了苦,因为没有上级军官忍心叫他把那胡子刮了,就连陆军元帅也不会!这胡子可以衡量出他感人的力量。这鬼魂一样的家伙正在道歉,因为他没法管住新兵。他正在请求他的上级注意,这些海外领地军团没有任何遵守纪律的本能,一点都没有。提金斯注意到他右臂上有一个蓝色的十字纹章,就是那条按规定要接种疫苗的手臂。他想象加拿大人如何对这位英雄说话……英雄开始谈起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康沃利斯少校。

提金斯说了一些毫无关联的话,“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有一位康沃利斯少校吗?老天!”

英雄虚弱地抗议道:“是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

提金斯友好地说:“是的,是的,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

很明显,他的头脑里现在还认定,他妻子所说的“帕丁顿”是他们俩人生中最后的告别……他想象她,像欧律狄刻[15]那样,高挑、纤弱、苍白,没入身后的阴影之中……“没有了欧律狄刻我该怎么办?”[16]他嘟哝道。太荒唐了!当然,那句话可能只是女仆说的……她的嗓音也非常清脆。所以,那个神秘的词语“帕丁顿”很可能没有任何象征意义。而一点都不纤弱苍白的西尔维娅·提金斯夫人,很有可能在和自白厅至阿拉斯加的总司令中的半数人瞎胡闹着呢。

麦肯基——他真的像一个倒霉的文书——正在把韵脚誊到一张纸上,毫无疑问他最终还是想出了那些韵脚。他有一双圆滚滚的手。他一边写一边很有信心地动着嘴唇,默读着笔下的字。这年头国王陛下的正规军官就是这个样子。老天!他真是个聪明的、肤色黝黑的家伙。这类人年轻的时候吃不饱饭,在寄宿学校包揽了学校所能提供的所有奖学金。他眼睛太大又太黑,像个马来人……

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的那个家伙正在自信地谈论着关于马的事情。他为研究红眼病的变种服了役,这病正在严重减损服役马匹的数量。他曾经是个教授——很有可能是个教授——在某所马匹看护与治疗学校之类的地方。提金斯说,这样的话,那他应该在陆军兽医队——应当说是皇家陆军兽医队——工作才对。老人说他并不知道。他以为皇家陆军补给与运输勤务队自己的马匹会需要他的服务。

提金斯说:“我告诉你怎么做,希契科克少尉。因为,该死的,你是个顽强的家伙。”那个可怜的老家伙,这把年纪被迫从外省某个与世隔绝的学校赶来前线……他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爱马、爱运动的人。

年老的少尉纠正说:“霍奇基斯。”

提金斯叫起来,“当然,霍奇基斯。我在皮格马匹止疼搽剂的证明书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如果你不想带兵上前线的话——虽然我建议你这么做——只是去阿兹布鲁克,不对,是去巴约勒,走马观花地参观一下。然后准尉副官会替你带兵的,然后你就算上过第一集团军的前线了,回头可以告诉你的朋友们你在真正的前线上服过役。”

当他继续讲下去的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老天啊,如果西尔维娅盯上了我的事业,我就会成为整支部队的笑料。我十分钟之前正在考虑这件事!现在该怎么办?看在老天的分上,我该怎么办?”似乎有一块黑色的薄面纱蔽住了他的视线,他的肝脏……

霍奇基斯少尉高傲地说:“我会上前线。我会上真正的前线的。我今天早上被转去了第一集团军,我会在战火下研究战马的血液反应。”

“啊,你真他妈是个好家伙。”提金斯说。没办法了。西尔维娅总能做出那些令人吃惊的举动,使哄笑声像火焰一样遍布整支部队。感谢老天,她没法来法国,没法到这里来。但是她可以在每个英国兵都读的报纸上制造丑闻。没有她玩不了的游戏。这种爱好在她的朋友圈子里叫作“拉淋浴链子”[17]。没有了,没有办法了……那该死的防风灯冒着烟。“我告诉你怎么办。”他对霍奇基斯少尉说。

麦肯基把他写好的韵脚扔在提金斯面前。提金斯读着上面的字:死去,焦虑,盘起,气息……说起——“卑鄙的伦敦东区人!”——油脂,泥土,灵魂……

“我要是真把你说的那些韵脚给你的话,”麦肯基坏笑着说,“那我就完了。”

这时老军官说:“如果你正忙着的话,我当然不想给你添麻烦。”

“这一点都不麻烦,”提金斯说,“这是我们的工作。但是我建议你偶尔也把管理你的小队的军官称为‘长官’。这在士兵面前比较好听。现在你去十六号步兵基地站食堂的接待室,有张坏掉的巴格代拉球桌的那一间。”

考利准尉副官平静的声音从外面响亮地传来,“进来吧。有打孔纸和身份标牌的人——总共有三个——站在左边。那些没有拿到的,站在右边。没能拿到毯子的请告诉营旗士官摩根。别忘了。你之后要去的地方可拿不到。还没有在士兵手册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立遗嘱,又想立遗嘱的,去咨询提金斯上尉。想要取钱的,问麦肯基上尉。在文件上签字以后,如果哪个罗马天主教徒想忏悔,从这里出去,主干道上左手第四个小屋里,随军牧师就在那儿……要知道,尊敬的牧师对你们是很好的,愿意跟你们这群该死的、看到小孩子点个篝火都被吓得跑开的、面色蜡黄的红鲱鱼待在一起。尽管那些替你们着想的好人认为你们会走上帝指引的路途,但你们一星期之内就会走上另一条路了。你们看起来就像韦斯利安主日学校的一群小孩子。你们看起来就是这样的,感谢上帝,我们还有海军。”

在他的声音的遮掩下,提金斯写着:

现在我们要侮辱死神咧嘴扬起的砍刀,

然后他对霍奇基斯少尉说:“在步兵基地站的接待室,你会看到格拉摩根郡来的几个脏兮兮的小混混,翻着《巴黎人的生活》[18],没有自制力地喝着酒……随便问他们中间一个人……”

他写着:

在我们的尸体和市集城市中的泥塘之间

含辛茹苦,蜿蜒向前……

“你觉得这很难!”他对麦肯基说,“为什么?你可是用这个韵脚写过一整首殡仪馆的哀歌的。”然后他继续对霍奇基斯说:“只要他是个P.B.军官就行——你知道P.B.什么意思吗?不,不是可怜又该死,而是常设基地。你问他愿不愿意带新兵去巴约勒。”

小屋里全是狡诈、慢吞吞、笨拙、身穿棕黄色制服的男人。他们的双脚散漫地移动着;他们把褪色的帆布包堆在地上,不习惯书本的手上拿着摊开的小册子,时不时还会把它掉到地上。从小屋外面传来持续不断、此起彼伏的吟唱声,有时候听起来像是一声笑,有时候听起来又像一声威胁,然后这几个主题像赋格一样交织在一起,好像大海拍打岸边大石头发出的声响。提金斯突然异乎寻常地感觉到,人这一生是多么封闭……他开始迅速地涂写:

古老的鬼魂呼出冰冷的气息……繁华的虚空,传道者如是说起……不再有阅兵式,不再有,油脂……

提金斯告诉霍奇基斯,后者明显不好意思接近接待室里那些格拉摩根郡人……

在裸露的泥土中吸去我们肢体上的龙涎香……

提金斯认为任何常设基地军官都不会拒绝这等美差,他们会在头等车厢里大吃大喝,喝得头重脚轻上前线,同时还可以休征兵假,拿指挥津贴……

葬礼上的鲜花不会在我们的灵魂前献祭……

提金斯说:“如果任何人反对的话,你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绝对会把他塞进额外编制的……”

打头的一波棕黄色人潮已经在他的脚下。就算最简单的生命也这么复杂!……一个家伙站在他身边……列兵洛根,加拿大的列兵身上能发生那么多奇怪的事情,他偏偏曾是恩尼斯基伦龙骑兵近卫队中的一名骑兵。在能拥有的最奇怪的东西里面,他拥有的竟然是悉尼城外的一个牛奶配送区还是奶场什么的,那是在澳大利亚……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参加了恩尼斯基伦龙骑兵近卫队很快活;他是悉尼居民,却带有伦敦东区的口音作为点缀。他还一点都不相信律师;另一方面,他又完全相信提金斯。越过他的肩膀看——他一头金发,站得笔直,身上的号码牌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看起来有些浮肿,长着牛奶咖啡色的皮肤和鹰钩鼻子:他是来自易洛魁六部落之一的混血儿,曾经在魁北克给一个医生打下手……他有自己的麻烦事,但是那事很难理解。在他身后,肤色黝黑、脸色明亮、长着一双好斗的眼睛、带有爱尔兰口音的那个人是麦吉尔大学的毕业生,曾经在东京教语言,不知道为何还向日本政府申请过赔偿……还有几个人,两个两个地蜷缩在小屋的周围……像灰尘,像团团尘埃,靠近着,要彻底压倒这一片景色;每个人都有荒谬的麻烦事和焦虑,就算他们私底下不用那些东西压垮你……棕黄色的灰尘……

他让那个恩尼斯基伦龙骑兵等在一旁,他自己则迅速而潦草地写下十四行诗的最后六行,好让它的意味显得稍微简朴一些。当然,大概意思就是,当你开始写下诗句或者快要写完的时候,就没有多少空间吹嘘了,这一类行为的典型就是昂贵的葬礼。你可能会说:“强扭的瓜不甜……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他一边写诗,还得向那位六十多岁的英雄兽医解释,他不用为去格拉摩根郡的军官食堂抓人上前线感到不好意思。格拉摩根郡人本来就该把那些常设基地的军官借调给他提金斯,如果他们没有其他工作的话。霍奇基斯少尉可以去找约翰逊上校,要去军官食堂找,上校在吃晚饭的时候脾气很好。约翰逊上校是一位友善又有同情心的年长绅士,他会满足霍奇基斯不去前线给他人添麻烦的愿望的。霍奇基斯可以请求去照看上校的战马:那是一匹德国人的马,在马恩河边被捉到的,叫作朔姆堡,最近饲料吃得很少……他又说:“但是你不要对朔姆堡做什么专业的处理。让我自己骑那匹马!”

他把他的十四行诗扔给麦肯基,后者在一片推来搡去的卡其制服和焦急脸庞里显得更焦急,忙着数法国钞票和看起来很可疑的金属代币……到底为什么这些人想要在这种时候取钱呢,有时候数目还很庞大,因为这些加拿大人挣来的加元会换算成当地的钱币,而他们大约一小时之内就要上前线了?但他们通常这么做,而他们的银行户头又总是错综复杂得令人难以想象。麦肯基就该看起来有些忧虑。今晚结束时,他很可能会给自己找出五英镑甚至更多没有授权的付款。如果他只挣那么点薪水,还要养活一个铺张浪费的妻子,他自己也可能会发慌,但这是他的麻烦。他叫霍奇基斯少尉到他的小屋来聊聊,就在军官食堂旁边。聊聊关于马匹的话题。他自己对马的疾病也有一些了解。当然,仅限于实践方面。

麦肯基看着他的表。

“你花了两分十一秒。”他说,“我就权当它是一首十四行诗好了。我还没有读,因为在这里我没法把它写成拉丁语——我可没有你那种同时做十一件事情的本事。”

有个满脸焦虑的人,被一大笔钱和一本手册困扰,正在麦肯基的手肘边研究几个数字。他操着高声的美式腔调打断麦肯基说,他从来都没有在奥尔德肖特的瑟拉斯那营区取过十四美元七十五美分。

麦肯基对提金斯说:“你懂的。我还没有读你的十四行诗。我会在军官食堂把它改写成拉丁语,在约定的时间之内。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已经读了,现在已经开始花时间思考怎么写了。”

他身边的人说:“当我去伦敦河岸街找加拿大代理人的时候,他的办公室已经关门了。”

麦肯基被气得脸色苍白,“你服役多长时间了?难道不知道不该打断军官说话吗?你最好自己去找你该死的海外领地工资出纳员解决你账户的问题。我这里有你的十六美元三十美分,你是要拿走还是留在这里?”

提金斯说:“我知道这个人的问题。把他交给我吧。这事不复杂。他从工资出纳员那里拿到了支票,但是不知道怎么兑现,他们当然也不愿意再给他开一张。”

这个动作缓慢、肩膀宽阔、肤色略深的男人用他黑色的眼睛敏锐地从一个军官的脸扫向另一个军官的脸,再转回来,仔细看着,好像他迎风望着,被炫目的日光迷了眼睛。他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说他怎么在牌局上欠了大耳朵比尔五十美元。他可能是一半中国血统,一半芬兰血统。他继续说着,对自己的钱感到非常焦虑。提金斯向他解释了一下悉尼的前恩尼斯基伦龙骑兵和在日本文部省手上吃了不少苦的麦吉尔大学毕业生所碰到的事情。这两件事情加起来产生了很复杂的效果。“你可以说,”提金斯对他说,“这些事,加起来,足够占满我的脑子了。”

这位站得笔直的骑兵有着很复杂的感情故事。在他的兄弟们面前给他提建议有些困难。不过,他本人并无所谓。他说他追求一个叫罗茜的姑娘,从悉尼去了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然后提到他在阿伯里斯特威斯认识的一个叫格温的姑娘,还有他与之以婚姻形式同居的霍西尔夫人,他在索尔兹伯里平原附近的贝里克圣詹姆斯拿着外宿证和她住在一起。在那个混血人持续不断的絮叨声中,他大度地介绍着这几件事,解释说他希望她们几个都能拿到点好处,如果他碰巧在外面出了什么事的话,这些可以作为纪念。提金斯把替他写好的遗书草稿递给他,叫他仔细读一下,再亲手抄写在自己的士兵手册上。然后提金斯可以做他的见证人。

他说:“你觉得这份遗书会让我的悉尼老女人离开我吗?我猜不会。她可黏人了,长官,像七月的刺蒺藜一样黏人,老天保佑她。”麦吉尔大学的毕业生已经开始解释他和日本政府复杂故事中较复杂的一环了。好像除了他的学术成就以外,他还给神户附近的一家矿泉投了点钱,那里的水,装瓶以后,出口到旧金山。很明显,他的公司纵容了一些不合乎日本法律的行为,但是提金斯允许一位血统纯正的法裔加拿大人打断了这位毕业生的故事,因为他在克朗代克那边一个教会领取洗礼证明的时候碰到一些问题。还有几个人没有麻烦事要处理,但是急着找他给他们的文件签字,以在出征之前腾出时间写完最近的家书,因此文件铺满了提金斯的桌子……

烟雾从房间另一头的士官们的烟斗里飘出,悬浮在每张桌子上方挂着的耀眼防风灯的金属丝笼子下面,乳白色的,纽扣和号码牌在空气里发着光,而士兵们统一穿着的卡其色制服显得有些发棕,好像被一阵灰尘盖住了。鼻音、喉音和拖腔汇成一股沙沙的声响,使一位威尔士士官偶尔拉高嗓门、歌唱一般骂出的脏话像悲剧的号啕声穿透这片寂静:为什么你他妈的还没拿到你的一二四证明表?到底为什么你他妈的还没拿到你的一二四证明表?你难道不知道你必须得拿到你该死的一二四证明表吗?……夜晚渐渐耗尽。提金斯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现在才是二十一点十九分。他好像已经困倦地思考了十个小时的私事了……因为,说到底,这是他的私事……金钱、女人、遗嘱方面的麻烦。这每一道难题,从大西洋一端到世界各地,都是他自己的麻烦事:一个费力地运转着的世界;一支当晚就得出发的军队……

他碰巧瞥到身边一个人的医疗记录,注意到记录上把他的分类写成了C1……这很明显是医疗委员会或者他们的一个勤务兵的笔误。他把A写成了C。身边这个人是一九七三九四号列兵托马斯·约翰逊,发亮的脸庞像一大块牛肉,他来自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做过农业方面的零工,还曾经在西尔维娅·提金斯位高权重的二表哥鲁格利家巨大的庄园里工作过。这让提金斯加倍不舒服。他不愿意被迫想起他妻子的二表哥,因为他不愿想起他妻子。他下定决心给自己的脑子放一天假,不要再想这方面的事情。到时他会回到散发着煤油味的小屋里,钻进睡袋,感到渐渐暖和起来,帆布墙由于结了霜而啪啪作响,月亮升了起来……他本来在月亮下会想起西尔维娅。他现在下定决心不要想她!但是一九七三九四号列兵托马斯·约翰逊现在也成了一件麻烦事。提金斯咒骂自己偏偏瞥见了那个人的医疗记录。如果这个可笑的乡巴佬是C3的话,他是不能应征入伍的……还不如是C1!不过都一样。这就意味着要再找一个人替代他的位置,这会把考利准尉副官逼疯的。他抬头看着托马斯·约翰逊那双单纯、突出、闪亮、清澈、像玻璃瓶一样蓝莹莹的眼睛……这个家伙从来没有生过病。他不可能生病——除非吃了太多又凉又肥的水煮猪肉——那样的话,他会像一匹马一样睾丸充血[19],就算给他灌了药,十有八九,也无法根除这种腹痛……

他的视线和一个深色皮肤、文质彬彬的瘦家伙不置可否的目光相交了,那人的帽子饰带红得招眼,卡其布军装上有很多镀金,肩膀上戴着细细的钢条链甲——列文……列文上校,二等参谋官,或者别的什么,在爱德华·坎皮恩将军手下……这种家伙是怎么混到小队指挥官和他们的手下这一派亲密氛围里的?他像条鱼一样溜进充满棕色气息的鱼缸,游来游去,突然出现在你手肘旁……该死的间谍!……大家都注意到了列文,他像喘着气的鳕鱼一样站在原地。一直很警惕的考利准尉副官飘到了他提金斯的手肘边。在花里胡哨的参谋官面前保护好自己的将士,就像面对大风的时候用羊毛毯子保护好自己的宝贝女儿一样。

这个深色皮肤、脸色明亮、高高兴兴、不用上战场打仗的家伙列文稍稍咬着舌头说:“忙着呢,我看。”他一定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个世纪,营队司令部也有一个世纪的时间让他这么浪费。“这是哪支分遣队?”

考利准尉副官,为了防止他的长官不知道他本人或者他的小队的名字,总是有备而来,“十六号步兵基地站加拿大第一师,临时编号第四分遣队,长官。”

列文上校齿缝间嘶嘶地吐着气。

“十六号分遣队还没有出发。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们会被第一集团军的轮番轰炸赶下地狱的。”他用“地狱”这个词的方式,好像他事先用喷了古龙水的棉布团把它包了起来。

提金斯,站在那里,对这个家伙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是个很糟糕的水彩画家,母亲那边的家世很不错,因此他肩膀上佩戴着骑兵徽章。那么,这样好吗……也就是说,现在爆发能表现出好修养吗?提金斯让准尉副官来做这件事。考利准尉副官是那种影响力很大的士官,因为他对自己的工作比任何参谋官都清楚十倍。准尉副官解释说,没有办法让分遣队早点出发。

上校说:“但是说真的,准尉副官……”

准尉副官,此时犹如女装店里一名毕恭毕敬的店铺巡视员,解释说,他们收到紧急指令,在接到四百个从埃塔普勒赶来的加拿大铁道部队的人之前不能出发。这些人傍晚五点半才到……到了鲁昂火车站。让他们从那里行军至此又花了四十五分钟。

“但是说真的,准尉副官……”上校说。

老考利不仅可以喊这个红帽带男人“先生”,简直还可以称他为“夫人”……这四百个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只带了那点东西。这支小队得设法从军需补给站弄到所有的东西:靴子、毯子、牙刷、吊裤带、来复枪、应急口粮、身份标牌。现在才二十一点二十分……考利听到他的指挥官提金斯说,“你必须理解我们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工作,长官……”

优雅的上校心不在焉,专心凝视着他极其典雅的膝盖。

“我当然知道……”他口齿不清地说,“很困难。”他稍稍打起精神说:“但是你们必须承认你们运气不好,你们必须得承认。”不过,沉重的思绪又压上了他的心头。

提金斯说:“不,我猜,长官,我们不比其他任何在双重供应标准下运转的小队更加不幸。”

上校说:“那是什么?双重……啊,我看到你了,麦肯基。感觉不错,感觉很健康,嗯?”

整个小屋都静了下来。提金斯感到白费了时间,怒火蹿了上来,因此说:“如果你能理解的话,长官,我们这个团队的主要工作就是取得物资并分配给各分遣队。”这个家伙正在凶残地拖延他们的时间。他正在用手绢擦他的膝盖!“我这里,”提金斯说,“下午有个人死在我的手上,就死在这里。我们刚刚把你脚下的血拖干净。我们得向奥尔德肖特空军基地的加拿大人申请,从都柏林取得我的连部办公室的钢盔。”

骑兵上校叫起来:“噢,仁慈的老天!”他稍稍跳了起来,检查了一下他好看的、闪闪发光的及膝飞行员靴子。“死了!在这里!但是一定有一个调查法庭吧。你一定是最不走运的人了,提金斯上尉。总有这些谜团,为什么你的士兵不待在防空洞里呢?最不幸的人……我们的殖民地军团里不能有死伤,从海外自治领地来的军团,我的意思是……”

提金斯严肃地说:“这个人是从庞特迪勒斯来的,不是什么自治领,我的一个连部办公室里的。‘除了自治领远征军以外,禁止任何人进入防空洞,违者受军法审判。’这是十一月十一号的陆军委员会的指令。我的加拿大人都在那里。”

列文上校说:“当然,这可很有关系!你说,只是一个格拉摩根郡人?噢,好吧。但是这些神秘的事情……”

上校叫起来,带着突然爆发出的气力和释然,“你看,你能空出,可能十——二十——呃——分钟吗?并不是军队的事情,可以这么说。”

提金斯叫起来:“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上校。”同时,像在草地上播撒草籽一样,他两手越过面前各种文件向他的士兵们伸过去……他勃然大怒,说不出话。列文上校受到一位英国遗孀的陪护,她在鲁昂的码头上开了一家巧克力店。而列文还和一个法国小妞保持着相当严肃的关系,以一种最天真无邪的方式。这位年轻女性,嫉妒心极强,有本事让她那位帅得过头的上校用粗野的法语没完没了地咒骂她。他们俩的关系像一段浪漫插曲,但也让上校疯狂。这时候列文会前来询问提金斯——提金斯被认为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一位法语学者——问他怎么用复杂的语言写下非常美妙的褒美之词……还有如何向那姑娘解释,对一位参谋副官来说,或者说不管这位上校是什么职位,经常让他人看见自己有十分美貌的志愿救护队成员和任何军种的女性组织者相伴是非常重要的……这是那种不应该拿来咨询任何一位绅士的蠢事……现在列文就露出被女人折磨的常见神色,皱着他古铜色的石膏像一般的眉头——像时事讽刺剧里该死的军人。为什么这死家伙不嘶哑着嗓子像个男高音一样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呢……

考利准尉副官很自然地救了场。正当提金斯差点要大喊“下地狱去”的时候——如同人们在阅兵式上有可能对那些非常资深的军官喊叫的那样——准尉副官,又仿佛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事务律师最信服的职员,开始轻声对上校说:“上尉可能会歇一会儿,也可能不会。我们已经处理完所有人,除了加拿大铁道部队的那一批,他们的毯子还要等半小时才能派发下来——还要四十五分钟。如果那时候能发下来的话!这取决于我们的通讯员能不能找到营房的一等兵吃晚饭的地方,取决于有没有把它们分发下去。”准尉副官熟练地把最后一段话插了进去。

上校模模糊糊想起他在兵团里的旧事,他叫起来:“该死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冲进补给站,想要什么拿什么。”

准尉副官,装得像西蒙·普雷[20],也叫起来:“噢,不,长官,这种事我们可不能做,长官。”

“但是现在急需这些该死的人上前线,”列文上校说,“该死的,现在是一触即发!我们急着……”他再次意识到自己身在华而不实的参谋职位上,而准尉副官和提金斯像两个互相勾结的左后卫一样,狡猾地把他骗了进来。

“我们只能祈祷,长官,”准尉副官说,“祈祷这些浑蛋德国佬的军需官、补给站和配送部门跟我们自己的一样糟糕。”他压低声音,用沙哑的嘘声说:“另外,长官,谣言说,有一个准尉在总部,通过补给站连部办公室的电话发布命令,要撤回这支和其他的分遣队。”

列文上校说:“噢,老天!”惊愕的表情爬上他和提金斯的脸庞。在夜里,屋外是上了冻的壕沟;焦虑地等待着的那些士兵,心头沉重的压力好像挂上了眉头;即将到来的无法想象的恐怖正从左边或者右边迫近,这取决于你是从战壕的哪一端看向另一端;坚实地保护着自己的泥土筑成的胸墙到时候会变成被穿透的迷雾……这里不会给人带去任何安慰……那里的人们天真地以为救兵就要来了,但是他们并不会去。为什么?老天,为什么?

麦肯基说:“可怜得要命的老家伙,到上周三为止,他的兵已经在前线待了十一个星期,他们能做的只有等。”

“他们还得他妈等好久呢。”列文上校说,“我想抓住几个该死的浑蛋……”就是那一天,国王陛下的远征军确信,他们在前线的军队成了政客和非军方人士的工具。在例行公事的一小会儿里,云稍稍散了;当不祥的消息来到的时候,它像一团黑色的毒气一样重新沉沉地坠了下来。你只能无力地垂下头……

“因此,”准尉副官高兴地说,“上尉完全可以空出半个小时去吃晚饭。或者做点其他什么事情。”除了他私下里希望提金斯的消化功能不要因为不规律的饮食而受影响以外,他也从工作的角度确信,让上尉去和某位华而不实的参谋部军官进行一场亲密的私人谈话,对这支分遣队是很有好处的……“我认为,长官,”他像发表告别演说一样对提金斯补了一句,“我最好想办法安排这支分遣队和今天下午来替换他们的那九百个人,每二十个人一顶帐篷。幸好我们没有撤掉帐篷。”

提金斯和上校开始把面前的人推开,向门边挤去。恩尼斯基伦龙骑兵不悦地举着一本打开的棕色小手册,谦逊而惹眼地站着,就在门柱旁边。他热切地接下提金斯“唉”的话茬,说道:“长官,你在遗嘱草稿里把姑娘们的名字写错了。我想给她留下小屋的租金和一周十先令的,是那位跟我在阿伯里斯特威斯生了一个孩子的格温·刘易斯。我在贝里克圣詹姆斯与其合住的霍西尔夫人,才是一周五个几尼,作为纪念。我自作主张把名字改回去了。”

提金斯把本子从他手上抓走,弯下腰就着准尉副官的桌子在那页发蓝的纸上潦草地签了名。他把本子塞回给那个人,说:“给你,走吧。”

那个人的脸明亮了起来,叫道:“谢谢,长官。真心谢谢你,上尉。我要去忏悔。我做了不好的事。”

正当提金斯挣扎着穿起他的厚呢短大衣,麦吉尔大学毕业生顶着他高傲的黑胡子堵住了他的去路。

“你不会忘记吧,长官?”他开口说。

提金斯说:“该死的,我刚告诉你我不会忘记的。我从来不会忘记。你在朝基教过什么都不懂的日本人,但是教育当局在东京。你那浑蛋矿泉水公司的总部在神户附近的丹泉,对吗?嗯,我会尽力帮你办的。”

他们一声不响地穿过在连部办公室门口晃荡着的人群,人们在月光下发着微光。在营地主干线广阔的乡村道路上,列文上校开始在齿缝间嘟哝着:“你为你该死的队伍忙前忙后做得够多了,真的够多了,但是……”

“嗯,那我们还有什么问题?”提金斯说,“我们比这支部队里的任何分遣队都要早三十六个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我知道,”列文上校如实承认,“只是这些莫名其妙的麻烦事。现在……”

提金斯很快地说:“你介意我问一下吗,我们还会接受检阅吗?这是在转达坎皮恩将军对我带兵的方式的意见吗?”

对方同样很快承认了,而且表示出更强烈的担忧,“老天保佑不是。”他更快地加了一句,“老伙计!”还想抬起手腕去挽提金斯的胳膊。不过,提金斯继续面对着这个家伙。他真的很生气。

“那告诉我,”提金斯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种天气里连个外套都不穿的?”如果他能让这个家伙从他碰到的莫名其妙的麻烦事转移话题就好了,他们就可以来谈谈是什么事情让这家伙在这个糟糕的晚上来到了这里,他本该好好坐在炉火边调戏南妮特·德·贝耶小姐。提金斯把脖子更深地缩进厚呢短大衣的羊皮领子里。而他身边的人,瘦削,身上挂着他所有的军功章、绶带和锁子甲,在冰冷的空气中暗暗地闪着光,这寒冷让提金斯的牙齿像瓷器一样上下打战。

列文突然精神了起来,“你应该像我一样,正常作息,多运动,多骑马。我每天早上都会在我房间打开的窗子前做理疗,这让我变得更耐冻。”

“这一定很能让住在你对面房间里的夫人们高兴,”提金斯严肃地说,“现在这是南妮特小姐的问题了是吗?我没时间好好锻炼。”

“仁慈的老天,别这样。”上校说。他现在把他的手用力地伸到提金斯的胳膊下面,开始把他引向路的左手边,朝着离开营地的方向。提金斯同样使劲往右边靠,他们两个互相靠在了一起。“实际上,老伙计,”上校说,“坎皮[21]努力指挥着一支作战军队——虽然他在这里不可或缺——所以我们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打包出发,正是因为这个,南妮特才明白了……”

“那我在这场戏里算什么?”提金斯问。

但是列文上校继续十分欢乐地说:“实际上,我几乎可以向她保证下周,或者最迟下下周,她会——该死的,她会最终得到幸福的。”

提金斯说:“干得好!多漂亮的维多利亚作风!”

“是的,该死的,”上校很有男子气概地叫起来,“我说我自己就是很有维多利亚作风。这些婚礼的解决方式,还有,那叫什么来着,领主的权利?[22]还有公证人,还有伯爵,要经过他的同意,还有侯爵夫人,还有两位老姑婆。但是——哎呀!”他在月光下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拇指,迅速地转了一圈。“下周,或者最晚下下周。”他突然停了下来。

“至少,”他有些犹豫不决地说,“午餐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那之后,发生了点事情。”

“你没有和一个志愿救护队的姑娘被捉奸在床?”提金斯问。

上校嘟哝道:“不,不是在床上,也不是和志愿救护队的姑娘。噢,该死的,是在火车站,和……将军派我去接她的……奈妮[23]当然是在火车站送她奶奶,那位公爵夫人,她真是狠狠地伤了我的心。”

提金斯冷漠地勃然大怒。

“那你带我出来真的只是为了解决你和德·贝耶小姐的一场愚蠢的争吵,”他叫起来,“你介意和我走回步兵基地站总部吗?你最新的指令可能会传达到那里。那些工兵不给我装电话,所以我得过去看看最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他感到了对小屋的空间的渴望,那里被焦炭炉烘得很暖和,电灯亮堂堂的,一等兵们弯腰读着空军基地的文件,背后是杉木制的分类档案柜,柜里装满用浅黄和蓝色纸张撰写的报告。你在那里可以很安静、很专注。这件事情很奇怪:他,格罗比的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唯一可以心不在焉地感到满足的地方,是这里或者那里的连部办公室。世界上唯一的地方……为什么?这件事很奇怪……

但事实上,这并不奇怪。如果你仔细想一想,这是不可避免的选择。一名连部办公室的一等兵被选中,是因为他漂亮的字体、他的基本算术能力、他面对无数数据和信息时的可信度,还有他的可靠性。因此,他的军衔比基层士兵稍微高一丁点。而这一丁点的区别对他来说就是生死之间的不同。因为,如果他被证明并不够可靠的话,他就会回去——回到士兵的岗位上去!只要他可靠,他就可以在温暖的房间的桌子下面睡觉,他的洗漱用品装在脑袋旁边的一个腌牛肉罐头箱子里,一个永远点着的炉子上面总是为他热着满满一壶茶……天堂!……不,不是天堂,只是基层士兵眼中的天堂!……他可能在深夜一点被叫醒。几英里以外敌军可能正开始低空轰炸……他得从桌子下面的毯子里钻出来,在急急忙忙的士官和军官的脚步中间,电话响得像世界末日……他得把无数写在浅黄色小纸片上的简短命令在打字机上誊录出来……在深夜一点被吵醒让人厌烦,但是并不乏味:敌军在德兰奴特镇前方布下了大片的火力网,整个第十九师都得沿着从巴约勒到涅普的路线去和后援汇合。万一……

提金斯想到已经入睡的军队……白色月光下的乡间村庄、粗麻布墙、赛璐珞窗子、四十个人一间屋子……这个沉睡的世外桃源有——多大来着?三万七千五百英亩,给一百五十万人……但是这个基地可能有超过一百五十万人……好吧,在这个沉睡的世外桃源,四处有崭新的、闪闪发光的帐篷。十四个人一顶帐篷,一百万人,大约七万一千四百二十一顶帐篷,也就是一百五十个步兵基地站、骑兵基地站、皇家工程师基地站……所有这些人员的基地站——步兵、骑兵、工兵、炮兵、飞行员、空防兵、接线员、兽医、足病医疗师、皇家陆军勤务兵、信鸽服务队成员、清洁人员、妇女辅助军团成员、V.A.D.[24]成员(V.A.D.到底是什么意思?)、厨子、休息室服务人员、营房维修负责人、牧师、神父、拉比、摩门教神父、婆罗门、喇嘛、伊玛目,还有芳蒂人[25]——毫无疑问,是为了非洲兵团。这些人真的都依赖连部办公室的一等兵给他们提供世俗和精神上的拯救……因为,如果一名一等兵由于笔误把一位天主教神父送到了北爱尔兰兵团,北爱尔兰人会用私刑处死他,然后他们都会下地狱。或者,如果不小心在电话里说错了一句话,或者打错了一行字,他在深夜一点把本应去德兰奴特镇的师团派到了韦斯特奥特,德兰奴特镇前方的那六七千个可怜的家伙就都会被屠杀,除了皇家海军以外没有什么可以拯救我们了……

不过,到最后,这一团乱麻都很令人满意地解决了。分遣队出发了,像蛇一样把自己缠成的结解开,从繁复的团里抽解开来,像脊椎动物一样从泥塘里滑过,钻进他们的碗中——拉比发现了急需他们的犹太人;兽医发现了患有跗节内肿的骡子;志愿救护队成员在救护站里发现了失去下巴和肩膀的人;营地厨子发现了冻牛肉;足病诊疗师发现了内嵌的脚指甲;牙医发现了受蛀蚀的臼齿;海军榴弹炮兵在风景如画、树木葱茏的深谷里发现了伪装的炮台……不知怎么,他们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还发现了上百罐的草莓酱!

因为只要这名命悬一线的一等兵在一打草莓酱的事情上犯了个笔误,他就得回头,回到士兵的岗位上去……等待他的是冰冷的来复枪、潮湿的泥地上铺的防潮布、前进时脚踝上感到的令人绝望的吸力、被炸毁的教堂钟塔映衬着的风景、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在泥泞的广阔平原上用遮泥板铺成的迷宫、无止境的伦敦东区式幽默、标着“献给小威利的爱”[26]的巨大炮弹……回到拿着火焰之剑的天使[27]那里。他不应该去那里!……因此,总体上来说,事情都进行得令人满意。

他蛮横地带着列文上校往食堂走去,他们的脚步在上了冻的沙砾地上咔嚓作响,上校有些拖拉地跟在后面;但是上校优雅的靴底又轻巧,又没有打钉子,所以没有任何抓地力。他非同寻常地一声不吭。不论他想讲什么,都是迟疑着没有说话。最后,他开口了,“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申请回到前线去……回到你的营部。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会回去的。”

提金斯说:“为什么?因为有个人死在了我手上吗?那边一晚上一定死了一打。”

“噢,很有可能更多,”对方说,“被打下来的是我们这边的飞机,但这不是重点。噢,该死的!你介意往另外一边走吗?我非常尊重你,噢,几乎是。在我看来,你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提金斯回忆着军队礼节里比较令人愉快的细节。

这个咬字不清、没什么用的家伙——他是个很细心的参谋官,否则坎皮恩不会派他到这种地方来的!——准备把他自己变成坎皮恩将军的翻版。外形上,他的穿着打扮尽可能接近将军本人,还有声音也一样——他的咬舌音并不是他自己的独创,而是模仿了将军轻微的结巴——最如出一辙的是他不完整的句子和观点……

现在,如果他说“你看,上校”,或者“你看,列文上校”,或者“你看,斯坦利,我的孩子”——因为无论他们有多亲密,一位军官不能对他的上级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你看,列文”——那么如果他说,“你看,斯坦利,你是个傻瓜。坎皮恩说我不靠谱,因为我有点脑子,这并没有错。他是我的教父,自从我十二岁开始他就这么说我了,我左脚跟里的脑细胞都比他整个理得很漂亮的头盖骨里的多。但是如果你也这么说,就是鹦鹉学舌了。你自己并不是这么想。你甚至想都不想。你知道我很笨重,风一刮就缩得很矮,还喜欢自作主张……但是你也很清楚,我跟你一样在细节上很注意。我该死的视力也很好。你永远不会看到我卡在任何一份报告上的。你负责处理报告的中士可能会,但是你不会。”如果提金斯对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这么说,会不会超过了一个负责分遣队的军官对他的参谋官上司所应该说的话?虽然这不是在阅兵队列里,他们的谈话也是私下进行的。在队列之外,在私人谈话里,国王陛下的可怜军官们都是一样的……绅士们受到国王陛下的委任,在这种情况下就没有那些相较更高的军衔和所有那些!废话!……但是就算不在队列里,这个法兰克福卖废品的后代怎么能跟他,格罗比的提金斯,相提并论呢?他本来就比不上他,更别提社交方面了。如果提金斯打他一拳,他就会死掉;如果他稍稍嘲讽列文两句,列文就会瘫软下来,一个慌慌张张的老犹太人就会从他仔细打扮好的非犹太人外表下显露出来。他射击比不上提金斯,骑马也比不上,在拍卖喊价的时候也一样。该死的,为什么他,提金斯,一点都不怀疑自己水彩画也能画得比他好……而且,说到报告,他可以承受五六道新下达的、互相矛盾的陆军委员会指令,并且理出要点,再在此基础上写好十二道正确的命令,而这时列文才咬着舌头说出第一道命令的日期和编号……他曾经这样做过几次,就在一间装饰得好像一个法国才女的沙龙的房间,列文在那里的驻防部队总部工作。他曾经在列文因为他和德·贝耶小姐的下午茶必须得推迟而大惊小怪气得冒烟的时候,替他写了他该死的命令,还替他卷好了他精美的胡须……德·贝耶小姐,由老萨克斯夫人陪伴着,在墙壁上挂着蓝灰色壁毯的、配有扑粉用的盥洗室的、十八世纪风格的八边形房间里,坐在烧着干净木材的火边,用价值连城、没有把手的瓷杯喝着茶。淡色的茶汤,稍带点肉桂味!

德·贝耶小姐是个普罗旺斯人,高个子、深色皮肤、面色红润。她并不壮硕,但是个子很高,动作悠缓,残忍。她蜷缩在深深的扶手椅里,对列文说着最伤人、语速最缓慢的话,看起来好像一只白色的波斯猫,迟疑地伸出一只张开的爪子,尽情享受着。她长着非常细的鹰钩鼻子,眼睛明显地向上斜着……很像日本人……她还有一大堆像送葬队一样的亲戚,以法国人的方式挤在一起。她的一个哥哥是法国元帅的司机……一种贵族的逃避责任的方式!

算上这些,很明显就算不在队列里,你也很有可能在社交方面和一位上校参谋不相上下;但是你绝对不要显示出你比他优越,尤其是在智力方面。如果你自己当着一位参谋官的面揭示出他是一个傻瓜——你可以随便说多少遍,只要你不证明这件事就行!——可以确定,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惹上麻烦,而且理由充分。脑子过分机灵并不是英国人的特点——不,这绝对是反英国人的特点的。然而校级军官的职责是让军队尽量显得具有英国人的特点,所以一位参谋官会以非常可信的方式,把火撒在部队里这样的部下头上的。你永远别想乱糟糟的司令部准尉会处理你的报告。直到你被逼得焦急万分,到最后要么你被硬塞去,要么你祈求老天保佑自己被转到整支军队中其他任何一支队伍里……

这事情很糟糕,是过程糟糕,不是结果糟糕。总的来说,提金斯不介意他在哪里,做什么,只要他待在英国境外就行。晚上,他在海峡另一头辗转反侧的时候,想起那个国家的事情,心里就难以承受,然而,他还是很喜欢老坎皮恩,相比其他任何队伍,宁可待在他的队伍里。他的参谋是个很不错的家伙,你所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如果你必须得跟自己人打交道的话。所以,他仅说一句,“你看,斯坦利,你是个傻瓜。”然后就把话茬撂在那里,并没有证明这句断言正确与否。

上校说:“怎么,我现在在做什么?我希望你可以从另一个方向走。”

提金斯说:“不,我可不能离开营地。我是来见证你明天下午的了不起的婚约的,不是吗?……我一周最多只能离开营地两次。”

“你必须得到营地警卫这里来,”列文说,“我讨厌让女人在这么冷的天等着,尽管她是在将军的车里。”

提金斯叫起来,“你不会——噢,真够了不起的,你不会把德·贝耶小姐带到这里来了吧?就为了跟我说话?”

列文上校嘟囔着,声音低到提金斯几乎认为列文根本不想让他听见,“不是德·贝耶小姐!”然后他大声地叫起来,“真该死,提金斯,我暗示还不够多吗?”

一瞬间,提金斯精神错乱地以为一定是温诺普小姐在将军的车里,在门口,在山脚下营地警卫室旁边。但是当这个想法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就知道这有多愚蠢了。他还是转过身去,他们很缓慢地沿着小屋之间的宽阔大路走回去。列文显然一点都不急。大路会消失在这片小屋的尽头,之后有大约两英亩的斜坡,黑漆漆地铺展下去,白石头标示出的似乎是海岸警卫队走的小路,在月光下微微闪着光,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月亮因为寒霜而变得黯淡。在幽暗的树林里,在那条小路的尽头,一辆可怕的劳斯莱斯里,肯定有列文非常害怕的某件东西正在等待着他……

有那么一会儿,提金斯的背脊都僵硬了。他本来不想插手德·贝耶小姐和作为列文情人的某位已婚妇女之间的事情……不论怎样,他确信,车里的一定是一位已婚妇女……他不敢想其他的。如果不是一位已婚妇女,就可能是温诺普小姐。如果是温诺普小姐,那么这不可能……一波巨大的冷静而深情的愉悦降临到他的身上。仅仅因为他的想象里出现了她!他想象着她小巧、白皙、长着个塌鼻子的脸蛋;她戴着一顶毛帽子,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向他探出身子,坐在将军亮着光的车里,给车里面添一层光彩:好一出西洋镜!她向外望着,又因为玻璃内侧的反光而看不了很远……

他对列文说:“你看,斯坦利,我说你是个傻瓜,是因为德·贝耶小姐有一大享受——就是表现出她的嫉妒。并不是感到嫉妒,是表现嫉妒。”

“你要,”列文讽刺地说,“当面跟我讨论我的未婚妻吗?作为一位英国绅士,格罗比的提金斯什么的。”

“嘿,当然了。”提金斯说。他仍然感到十分愉悦,“作为一名很棒的伴郎,教导你是我的职责。母亲在女儿结婚之前也要教她们一些事情。伴郎教他们单纯的新郎。而且你总是问我那位年轻女性的事情。”

“我现在并没有。”列文严肃地抱怨道。

“那么,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在做什么?你有一位被抛弃的情人,坐在那边老坎皮恩的车里,不是吗?”他们在通往他的连部办公室的小路旁。在往下走一点的地方,一小撮人,模模糊糊、零零星星,依然塞在房间里。

“我没有,”列文上校叫起来,几乎要哭出声来,“我从来没有过情人。”

“那你还没有结婚?”提金斯问。他特意用一句中学生式的“真棒!”来减弱他的讥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说,“我必须得过去看看我的士兵了,去看看你的命令有没有传达下去。”

在和之前一样满是昏沉的迷雾和卡其制服气味的小屋里,他并没有发现下达了任何新的命令。但是,他倒发现了一个站得笔直、一头金发的一等兵,他出生在加拿大,有老殖民地血统。考利准尉副官说了一个关于他的动人故事。

“这个人,长官,是加拿大铁道部队的,他的母亲突然在城里出现了,从厄塔佩尔来的。她本来在多伦多卧床不起,现在大老远从那里赶来。”

提金斯说:“那,所以呢?继续说。”

那个人想要请假去见他的母亲,她在电车线尽头一家正经的小酒馆里等着他,就在营地的外面,和城里的房子相接的地方。

提金斯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知道的。”

那个人笔直地站着,面无表情,他的蓝眼睛在提金斯看来诚实得过分,为此提金斯诅咒着自己。

“你自己可以看出来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他对那个人说。

那个人慢慢地说:“我不知道这些情况下的规章制度,自己也不好说,长官。但是我母亲这件事是特例,她已经死了两个儿子。”

提金斯说:“很多人都……你知道,如果你不经我允许就离开队伍,我可能会——我很有可能会——丢掉我的军职。我得负责把你们这些家伙派上前线。”

那个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提金斯恍然觉得是瓦伦汀·温诺普在这么对他。他应该立刻拒绝这个男人的请求,无论怎样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存在。这很愚蠢,但确实是这样。

他对那个人说:“你来这里之前跟你母亲在多伦多告别过了,不是吗?”

那个人说:“不,长官。”他已经七年没有见过他母亲了。战争开始的时候他在奇尔库特[28],过了十个月都没有听到关于这场战争的消息。然后他立刻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参了军,直接被送去了奥尔德肖特,做铁道方面的工作,加拿大人在那里有一个在建的基地。直到到达了目的地,他才知道他的哥哥们死了,而他的母亲,被这消息打击到卧床不起,没有能在他们兵团经过的时候赶到多伦多。她住在多伦多附近六十英里左右的地方。现在她奇迹般地下了床,并一路赶到这里来。一个寡妇,六十二岁,非常虚弱。

提金斯意识到,像他一天会意识到十次的那样,他这样想到瓦伦汀·温诺普是十分愚蠢的。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甚至都不知道在哪栋房子里。他认为她和她母亲不会继续待在贝德福德公园那间狗屋里。她们会过得比较舒服的。他的父亲给她们留下了一笔钱。“这很荒谬,”他对自己说,“一直想着一个你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的人。”

“你不能在警卫室旁边的营地大门见一下你母亲吗?”他对那个人说。

“那就说不了太多告别话了,长官。”那个人说,“她不能进营地,我也不能出去。我们很有可能得在哨兵的鼻子底下说话。”

提金斯对自己说:“见面说话只能说上一分钟左右,多么荒谬可怕!你们见面说话,然后在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就什么也没有了,还不如不见面或者不说话。”但他只是想到和瓦伦汀·温诺普见面一分钟这个荒唐又美好的点子……她不能进营地,他也不能出去。当着哨兵的面说话,这很有可能……这就已经让他闻到了报春花的香气。报春花,像温诺普小姐一样。

他问准尉副官:“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考利疑虑地张着嘴,像一条鱼一样喘着粗气。

提金斯又说:“我猜你母亲没什么力气站在这冷天里。”

“一个很像样的人,长官,”准尉副官吐出这几句话,“最好的几个之一。他不惹麻烦,有完美的操行记录,受过非常好的教育,战前是个铁路工程师,当然,他是自愿参军的,长官。”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提金斯对那个人说,“自愿参军的人当逃兵的比例和德比人[29]或者那些被迫入伍的人的一样多。你知道如果你没跟着分遣队出发会有什么后果吗?”

那个人冷静地说:“是的,长官。我很清楚。”

“你知道你会被枪毙吗?这后果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一样板上钉钉,而且你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他想知道瓦伦汀·温诺普,这个热心的和平主义者,如果听到他这么说,该会怎么想。但这么说话是他的职责,他做人的职责,而并不仅仅是他的军事任务。就像医生的职责是警告一个人,如果他喝了被伤寒杆菌污染了的水会得伤寒一样。但人们是不理性的。瓦伦汀也不理性。她会认为,告诉一个人他可能会被行刑队射杀是很残酷的。他想到,为瓦伦汀·温诺普会怎么想他或者不会怎么想他而烦恼是毫无意义的,喉咙里猛然发出一声叹息。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幸好,那个人向他保证,他非常清醒地知道,如果他逃走的话会遭到怎样的惩罚。准尉副官听见提金斯的话用一种令人敬佩的吹毛求疵的语气对那个人说:“你看看,你看看!没听见长官怎么说的吗?永远不要打断一位长官。”

“你会被枪毙的,”提金斯说,“在黎明。真的就在黎明。”为什么他们在黎明枪毙犯人?要让犯人知道,他们不会让你看到太阳再次升起的。但是他们给那些人吃药,所以他们就算看到了太阳升起也不会知道;都捆在椅子上……这对行刑队来说真的还要更糟糕。

接着他又对那个人说:“别认为我在侮辱你。你看起来是个很像样的人,但是非常像样的人也会擅自离队。”

他对准尉副官说:“给这个人两小时的通行证,去,不管那个小酒吧叫什么。我们的分遣队两小时之内不会出发,对吗?”然后他对那个人说:“如果你看到你的分遣队经过酒吧门口,你就跑出来钻进去。飞奔出来,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周围挤得紧紧的观众发出一阵嘟囔声,混着喝彩和对走运的伙伴的嫉妒之情,他们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小小的戏剧性事件……观众们都瞪大了眼睛,卡其布显得那么黯淡苍白……他们几乎要鼓起勇气鼓掌了,但是担心瓦伦汀·温诺普会不会鼓掌是毫无意义的……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回来。很有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母亲,而是个姑娘。这个人也很有可能会逃跑……这个人直直地盯着你的眼睛。但是强烈的激情,就像对做逃兵的激情——或者对一个姑娘的感情——会让你控制住眼部的肌肉。在强烈的情感面前,这是件小事!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在审判日是会盯着上帝的脸撒谎的。

他到底想从瓦伦汀·温诺普那里得到什么呢?为什么他不能暂时搁下想她的念头呢?他可以暂时搁下想他妻子的念头……或者那个不是他妻子的人。但是瓦伦汀·温诺普钻了进来,整昼整夜。这是种执念,一种疯狂……那些傻瓜管这个叫“情结”!毫无疑问,是你的护士对你做的什么事情,或者你父母对你说的什么话造成的。在出生的时候……一种强烈的情感,或者无疑还不够强。否则,他,同样,做了逃兵。不管怎么说,从西尔维娅身边……这件事他并没有做。这件事他并没有做。或者说难道他没有做吗?简直说不清。

毫无疑问,小屋之间的小道上更加寒冷。一个人发出“呼呼呼”的声音,还扑扇着他的手臂,一蹦一跳……“手,脚,原地踏步!”得有人让这些可怜的家伙集合,让他们这么做,促进他们的血液循环。但是他们可能不知道这个口令……这是警卫的秘诀,真的……到底为什么这些家伙还在这里晃来晃去?提金斯问。

一两个声音说他们不知道,大部分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回答:“等我们的同伴,长官。”

“我本来觉得你们可以在屋里等,”提金斯尖刻地说,“但是没关系;倒霉的是你们,如果你们愿意这样。”集聚起来了,一股强烈的激情。不到五十码以外有一个有暖气的休息室,是给等待中的分遣队准备的……但是他们站在这里,上下牙打战,嘟囔着“呼呼”。即便这样,他们也不愿意错过三十秒急促含糊的对话。英国准尉副官说了什么,军官说了什么,还有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当然还有你怎么回答的……或者不是这些。这些加拿大军团的人都是粗壮而严肃的家伙,不像伦敦东区人或者林肯郡的傻瓜那样随口吹嘘。他们显然想要学习战争的规则。他们焦急地讨论着在连部办公室听来的消息,他们看着你的样子就如同你是在阐释福音书……

但是,真该死,他,他自己,会和命运定下协议,在那一刻,情愿在冰天雪地的地狱里过上三十个月,只要他能见瓦伦汀·温诺普三十秒,告诉她他的回答,他对命运的回答!……那个在炼狱里被冰雪埋到脖颈,并恳求但丁清除他眼皮上的冰柱,好让他能看到东西的家伙叫什么来着?但丁一脚踢在他脸上,因为他是个吉伯林派,多少有些混账,但丁……有点像……像谁?……噢,像西尔维娅·提金斯……整天看人不顺眼!……他想象着,一波一波的仇恨从西尔维娅幽闭了自己的那个修道院涌来……她隐居了,他想象着她去隐居了。她说过她准备去那里。在战争结束之前,只要战火没有停止,或者人生没有结束,不管哪个更长,他想象着西尔维娅,蜷缩着身子躺在修道院的床上,心怀恨意。她那光辉夺目的头发散在她身边……心怀恨意……缓慢而冰冷……当你仔细看的时候,她的脑袋就像一条蛇的脑袋……眼睛一动不动,嘴巴紧紧闭着……望着远处,心怀恨意……她应该在伯肯黑德……她的仇恨大老远地从那里赶来,穿过整个国家和一片海洋,在这冰封的夜里穿过所有这些黑色的大地和水面,伴随着外边那些德国佬的空袭和潜水艇带来的光亮……啊,他现在不用想西尔维娅。她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

很明显,随着夜色变浓,气温并没有变得更暖……就连那个浑蛋列文都急匆匆地在尽头营房的月影里来回踱着步——营房俯瞰着那座斜坡和渐渐消失在远方的白色石头——虽然他吹嘘自己不用穿外套。为了用他漂亮的参谋部小玩意吸引女人的眼球,他把自己打扮得犹如一只正在觅食的美洲豹。

提金斯说:“抱歉让你久等了,老兄。应该说让你那位夫人久等了。但是我得见几个人。还有,你知道,‘人们的舒适和——’什么来着,‘要优先于一切’?是‘考虑’吗?——除了实际战争的迫切需要以外。我的脑子最近都不够用了。你想要我一路滑下山,再吭哧吭哧地爬上来,就为了见一个女人?”

列文尖叫出声,“该死的,你这个傻瓜!在下面等着你的是你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