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提金斯难为情地把雨伞晃来晃去,常礼帽紧紧地压在耳朵上面,这给他一种稳定感,在四方院里正哭泣的女孩的身边走着。

“我说,”他说,“别因为军国主义观点就把老克里斯托弗逼得太紧……记住,他明天就要上战场了,而且他是最好的人之一。”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眼泪还停在脸颊上,然后,看向了一边。

“最好的人之一,”马克说,“一个一生中从来没有说过谎或者做过可耻之事的人。让他轻松点,好姑娘。你得这么做,你知道。”

那女孩脸转向一边,说:“为了他,我命都可以不要!”

马克说:“我知道你会的。我看到一个好女人就心里有数了。他可能认为他是……牺牲生命,你知道,为了你,也为了我,当然!这是一种看待事物不同的方式。”

他尴尬但无法抗拒地抓住她的上臂。她蓝色布外套下面的手臂非常细。他自语道:“老天!克里斯托弗喜欢瘦瘦的姑娘。那种健美型的很吸引他。这个姑娘健康美丽得就像……”

他没法想到任何像温诺普小姐一样健康美丽的东西,但他感到一种温暖的满足,因为他和她,还有弟弟三人间建立了一种亲密关系。他说:“你不走?不要一点好听的话都不留给他就走。你想想!他可能会战死……而且,他可能从来没杀过一个德国人。他是个联络军官,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管理一个垃圾场,他们负责筛选军队里的垃圾箱,看看他们能不能少给那些人一点吃的,这就意味着平民可以吃得更多了。你不反对他多给平民点肉吃吧?……这不是帮着杀德国人……”

正靠着她温暖身体一侧的他,感觉到她的手臂正压着他的手掌。

“他现在要去做什么?”她问。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游移不定。

“所以我才来这里。”马克说,“我要去见老霍加斯。你不认识霍加斯?老霍加斯将军?我想,我可以让他给克里斯托弗一个管理运输的工作。那是一份安全的工作,相对安全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光荣事情,也不去杀那些该死的德国人……如果你喜欢德国人的话,请你原谅。”

她把手臂从他手里抽出,好看着他的脸。

“哦!”她说,“你不想让他拥有任何该死的军事荣誉!”她的脸色好转了些,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说:“不!他为什么要有这种东西?”他对自己说:“她有非常大的眼睛、好看的脖子、好看的肩膀、好看的胸脯、健美的臀部、小小的手。她不是罗圈腿,脚踝匀称。她的站姿很不错,脚也不太大!她身高五英尺四,大概!非常不错的小姑娘!”他继续大声说:“他到底为什么要做个该死的士兵呢?他是格罗比的继承人。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

她静静地站了足够久,好让他挑剔地审查一遍自己。她突然地反过来把手伸到他的手臂下面,把他带到入口的台阶上。

“那就赶快点,”她说,“马上把他转去管运输。在他明天走之前就办。这样我们就会知道他是安全的。”

她的裙子让他感到很疑惑。它看上去非常职业,深蓝色,很短。白色衬衫配了一条黑色丝质男式领带。一顶低顶宽边软毡帽,帽圈正面有花押字。

“你自己也穿着制服,”他说,“你的良心允许你做战争工作了吗?”

她说:“不。我们没什么钱。我在一所很好的大型学校里教体育课,挣点辛苦钱……一定要快点!”

她紧紧握在他手肘上的力量让他感到荣幸。他反抗了一下,游移着不往前走。这让她更加坚决。他喜欢被美丽的女人恳求,这次是克里斯托弗的女朋友。

他说:“哦,这不是几分钟的事。他们让他在基层待几个星期,然后就送他上去……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我毫不怀疑。我们在大厅里等他下来。”

他告诉门口友善的侍应——在拥挤而阴暗的大堂布道坛里的两个中的一个——他一两分钟以后要上去见霍加斯将军,但先别派门童过去,他可能还要等一会儿。

他坐在温诺普小姐身边,笨手笨脚地坐在一张木头长椅上,人潮一波一波涌过他们的脚趾,好像在海边一样。她稍微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这也让他感到高兴。他说:“你刚才说,‘我们’很穷。‘我们’指的是你和克里斯托弗吗?”

她说:“我和提金斯先生。哦,不!是我和妈妈!她以前写专栏的报纸停刊了。我相信那是在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他给他们找到了资金补助,我想。而妈妈不适合做自由作家。她一辈子都干得太努力了。”

他看着她,圆眼睛很突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自由作家,”他说,“但你一定要过得舒适。你和你的母亲需要多少钱才能过得舒适?再加一点点,这样克里斯托弗偶尔也能吃上羊肉!”

她并没有真的在听。他带着点坚持的态度说:“听我说,我可是来谈公事的!不是个年纪大了的仰慕者硬要扑到你身上。虽然,老天,我确实很仰慕你……但是我父亲希望你母亲过得舒适……”

她的脸转向他,变得僵硬起来。

“你的意思不是说……”她开始说。

他说:“就算打断我,你也不能更快地明白我想说什么。我得用自己的方式讲我的故事。我父亲希望你母亲过得舒适。他说,这样她就可以写书,而不是文章。我不知道区别是什么。这是他的原话。他也希望你过得舒适……你有任何困难吗?不是说……哦,比如一家店面!一个不挣钱的帽子店?有的女孩……”

她说:“不,我只教书……哦,拜托你快点……”

他人生中第一次为满足某人的愿望而扰乱了他自己的思路。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说,“我父亲留给你母亲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他环绕四周,寻找纷乱的思绪。

“真的!他真的!到最后还!”女孩说,“哦,感谢上帝!”

“如果你想要的话,还有一点是给你的,”马克说,“或者,可能克里斯托弗不会让你这么做。他对我脾气不小。还有一些是给你弟弟的,让他自己开个诊所。”他又问道,“你没晕倒过吧,有吗?”

她说:“不,我不会晕倒。我会哭。”

“那就没关系了,”他回答,他继续说,“那是你的事。现在是我的。我希望克里斯托弗能有个地方确保他吃上羊排,在火炉边有把扶手椅,还要有个人对他好。你对他很好。我能看得出来。我懂女人的!”

女孩哭着,轻轻地,不停哭着。自从德国人在一个叫盖默尼希的地方穿越了比利时的防线的前一天起,这是她第一次把绷紧的弦松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由杜舍门夫人从苏格兰回来开始的。她立刻把温诺普小姐叫到牧师宅邸,那时已是深夜。在高高的银烛台上的烛光里,她靠在栎木嵌板上,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块瞪着深色眼睛的、头发乱糟糟的杂乱大理石。她用机器一般生硬的声音叫起来:

“你是怎么搞掉一个孩子的?你以前是女佣。这事你一定知道!”

那是一记重击,这是瓦伦汀·温诺普人生的转折点。过去几年里,她过得都很宁静,当然,略带一丝忧郁,因为她爱着克里斯托弗·提金斯。但她很早就学会过着没有他的生活。她眼中的世界充满着舍弃,充满着高尚的事业和自我牺牲。提金斯是个一直来拜访她母亲的、善于言谈的人。只要他在房子里,她就很开心——她在女仆的储藏室里忙着准备下午茶。除此以外,她为她的母亲努力工作。总体而言,天气都不错,她们居住的这个国家的一角一直都很清新宜人。她的身体非常健康,偶尔骑着那匹靠得住的马儿去兜风。提金斯卖掉乔尔的一套马具换了它。她的弟弟在伊顿表现十分出色,得了好几次奖学金什么的,一旦进了牛津的莫德林学院,他就几乎不用母亲资助了。他是很了不起的、愉快的男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政治上的激进举动而被开除,当选什么职位或者成为学校的骄傲,对他来说,也都不是不可能。他是个共产主义者!

牧师宅邸住了杜舍门一家,或者说只有杜舍门夫人,还有,大部分的周末,麦克马斯特会在那附近。

对她来说,麦克马斯特对伊迪丝·埃塞尔的热情和伊迪丝·埃塞尔对麦克马斯特的相似的感情,是生命中最美丽的东西之一。他们似乎畅游在这片克制的、美丽的、坚守的、等待的汪洋大海中。麦克马斯特并未引起她个人多大兴趣,但她信任他,因为伊迪丝·埃塞尔对他的热恋,还因为他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朋友。当引用别人的话的时候,她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独创的东西,它们显得很恰当,而不是让人印象深刻。但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就是那个对的人——就像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乘坐的特快火车的引擎很可靠一样。正确的人为你做了选择……

直到杜舍门夫人在她面前发了狂,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她崇拜的朋友,她像坚信伟大、晴朗的土地一样坚信着的朋友,是她所爱的人的情人——几乎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以后就是……而且在杜舍门夫人身上某个地方,储存着极其粗鲁的性格和极其粗俗的言语。她气得在深色栎木镶板旁的烛光里上蹿下跳,尖叫着以粗俗的言语咒骂她对她情人深深的恨意。这个傻瓜对他自己的事情不了解吗,还不如……还不如,利斯港口那个脏兮兮的鱼贩子……

那么,要银色烛台上那些高高的蜡烛干什么?还有那些陈列室里抛光的镶板?

瓦伦汀·温诺普可没有白当穿着旧棉布裙子的小煨灶猫。她和一个醉醺醺的厨娘睡在伊令的一栋房子的楼梯下面,一个病恹恹的女主人和三个吃太饱的男人在一起。她相当了解人类对性的需要和放纵。但是,就像所有那些大城市里不那么有钱的仆人通过幻想美丽的物质、高雅的气质和诱人的财富来自我满足一样,她一直认为,在远离伊令,远离这里吃得太多,又像牡马一样嘶喊的郡县政务委员们的地方,有一群快活的人,他们有操守,思想也很美好,毫无私心,小心谨慎。

而且,直到那一刻为止,她还想象她自己就在这么一个世界的边缘。她认为一个以伦敦为中心、全是美好的知识分子的社会就围绕着她朋友。她把伊令抛在了脑后。她认为,真的,她曾经听提金斯说,人类一半是严谨准确、积极建设的知识分子,另一半只是用来填坟墓的……现在,这些严谨准确、积极建设的知识分子都怎么了?

最糟糕的是,她对提金斯美好的向往怎么了?因为她没法再认为它是任何别的东西了?当她在女仆的储藏室里,而他在她母亲的书房里的时候,她的心还能再歌唱吗?还有,她所知道的提金斯对她的美好的向往怎么了?她问自己这个永恒的问题——她知道这是个永恒的问题——男人和女人是否永远没法保持这种对美好的向往。然而,看着杜舍门夫人,在烛光里急急地横冲直撞,脸色白得发青,头发乱飘,瓦伦汀·温诺普说:“不!不!躺在芦苇丛里的老虎总会抬着头的!”但是老虎……这老虎更像一只孔雀。

提金斯,在茶桌的另一端抬起头,从她母亲身旁用悠长、沉思的眼光看着她。相较于蓝色的、突出的眼睛而言,难道他更应该拥有在瞳孔处纵向分开的眼睛吗——无论是闭着,还是睁大的时候,都在黄色的虹膜上闪着绿色的、幽暗的光芒?[217]

她意识到伊迪丝·埃塞尔对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因为一个人没法受到巨大的性方面的惊吓还不受到影响,或者好多年里都不受到丝毫影响。即使这样,她还是和杜舍门夫人在一起待到过了半夜,直到这位女士像装在孔雀蓝包装纸里的一小包骨头一样瘫进深深的椅子里,拒绝移动或者说话。在那之后,她也没有松懈她对她朋友忠诚的等待……

第二天战争开始了。那是一场纯粹苦难的噩梦,无论白天黑夜,从未有一次停歇。那是在她弟弟四号早上从诺福克湖沼公园的牛津共产主义暑期学校回来后开始的。他戴着德国军官学生帽,喝得烂醉。他之前在哈里奇为德国朋友送行。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一个喝醉的男人,所以这对她来说是件好礼物。

第二天,清醒了以后,他几乎更糟糕了。一个像父亲一样帅气、肤色略深的男孩,长着母亲的鹰钩鼻,总是有点站不稳,并不疯狂,但他当时持有的任何观点几乎都有些过于激烈。在暑期学校里,他的老师是一帮持各种各样观点的言语刻薄的家伙。迄今为止,这都还不重要。她母亲给一份托利派的报纸写专栏。当在家的时候,她弟弟编辑一份牛津的反对派宣传刊物。但母亲只咯咯笑了笑。

战争改变了这一切。他们两人似乎都充满了对流血和酷刑的渴望,两人都完全不注意对方。好像——之后的那些年,对这段时间的记忆与她时刻相连——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她的母亲衰老了,跪在地上,那个姿势她很难站起来,对上帝叫嚷着沙哑的祷告,让她用自己的双手扼死、折磨、剥了那个叫皇帝[218]的家伙的皮。而在房间另一个角落里,她的弟弟站得很直,肤色微深,满脸怒容,言语尖刻,一只手在头上握紧,祈求上天诅咒成千上万的英国士兵因痛苦而死,鲜血从他们被烧焦的肺部喷涌而出。似乎爱德华·温诺普[219]喜欢的共产主义领袖试图在一些英国军队或所属部队里引起不满情绪的时候失败了,而且败得很令人感到屈辱、遭人嘲笑或忽视,而不是被丢进饮马池,被射杀,或者被当成烈士。因此,很显然,当军官的英国人应该为这场战争负责。如果这些低贱的混薪水的家伙拒绝去打仗,那几百万处境艰难、被吓得胆战心惊的人就会丢下他们手里的枪了!

在这些可怕的幻象的另一边是提金斯的身影。他心里有些疑虑。有几次,她听见他对她母亲诉说他的疑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茫然。

有一天,温诺普夫人说:“你妻子对这件事怎么想?”

提金斯回答:“哦,提金斯夫人是个亲德派……或者不是,这不是很准确!她有朋友是德国战俘,她照顾他们。但几乎大部分时间里她都隐居在修道院读战前的小说。她受不了想象实际的痛苦。我没法责怪她。”

温诺普夫人已经没有在听了,她的女儿还在听。

对瓦伦汀·温诺普来说,战争把提金斯变得更像个男人,而不再是一种倾向——他们中间还有战争和杜舍门夫人。他显得不那么绝对可靠了。一个心存疑虑的男人更像个男人,他们长着眼睛、双手,需要食物,需要人给钉纽扣。她真的给他缝紧了手套上一个松掉的纽扣。

在那次驾马车送人和那次事故之后,有个星期五下午,在麦克马斯特家,她和他进行了一段很长的谈话。

自从麦克马斯特开始了他周五下午的活动以后——在战前一段时间就开始了——瓦伦汀·温诺普就陪着杜舍门夫人乘早上的火车进城,半夜再返回牧师住所。瓦伦汀泡茶,杜舍门夫人在四面都是书的大房间里那些天才人物和卓越的记者中间慢慢地走来走去。

这一次——十一月的一天,很冷,潮湿——几乎没有人来,而之前的那个周五出乎意料的人多。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带来一位斯邦先生,他是个建筑家,到他们的餐厅里仔细看一套特别精致的皮拉内西[220]的《罗马即景》。那是提金斯从什么地方弄来给麦克马斯特的。一位耶格先生和一位哈维拉德夫人紧挨着坐在远处窗边的座位上。他们压低了嗓音说话。耶格先生偶尔用了“抑制”这个词。提金斯从原本坐的壁炉旁边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他让她给她自己端一杯茶,到壁炉边和他说话。她遵从了。他们并肩坐在架在抛光了的黄铜栏杆上的皮凳上,火温热地烤着他们的背。

他说:“啊,温诺普小姐,你最近怎样?”

他们渐渐开始谈论战争。你没法不谈论战争。她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令人讨厌,因为那个时候,她脑子里装满了弟弟的和平主义朋友给她灌输的思想,还有对杜舍门夫人道德品质的持续不断的担忧。她几乎不由自主地觉得所有男人都是满脑子欲望的恶魔,想要的无非就是大步走过战场,在施虐般的狂暴中用长长的匕首捅那些伤者。她知道这么想提金斯是不对的,但她很珍惜它。

她发现他——就像潜意识里她知道他是这样的——令人惊讶的温和。当他听着她母亲咒骂德皇的时候,她常常看着他,但她却没有发觉这件事。他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表露任何感情。他最后说:

“你和我像两个人……”他停了停,又更快速地说道,“你知道那些从不同角度看过去,读到的内容也不同的肥皂广告吗?你靠近的时候读到的是‘猴子肥皂’,如果你走过去,回头再看它就是‘不用冲洗’……虽然我们看着的是同一个东西,但你和我站立的角度不同,我们读到的也是不同的信息。可能如果我们肩并肩就会看到第三……但我希望我们互相尊重。我们都很真诚。至少,我非常尊重你,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她保持着沉默。他们的背后,炉火沙沙响着。在房间另一头的耶格先生说道:“协调失败……”然后他的声音就又听不见了。

提金斯专心地看着她。

“你不尊重我吗?”他问。她仍然顽固地一话不说。

“要是你说你尊重我就好了。”他重复说。

“哦,”她叫出声来,“这里有这么多的灾难,我怎么能尊重你?这么多的苦痛!这么多的折磨……我没法睡觉……永远都……自从……我没好好睡过一晚。我相信痛苦和恐惧在晚上更加可怕……”她知道她这样叫是因为她害怕的东西成了现实。当他说“要是你说你尊重我就好了”,用的是过去时,他就已经告了别。她的男人,也要去了。

他也知道。她心底一直知道,现在她承认了。她的苦痛有一半一直是因为有一天他会对她说再会,就像这样,通过一个动词的变位。就像他只是偶尔会使用“我们”这个词——可能并不是故意的——他让她知道他爱着她。

耶格先生从窗户那里飘忽着穿过房间。哈维拉德先生已经在门口了。

“我们会让你们好好继续你们关于战争的谈话的,”耶格先生说,他补充了一句,“对我自己来说,我相信一个人唯一的责任就是保存那些值得保存的事物的美好。我忍不住这么说。”

她独自一人和提金斯,还有安静的日子待在一起。她对自己说:“现在他必须拥我入怀。他必须这么做。他必须这么做!”[221]她最深的直觉从层层几乎都不自知的思绪下面浮出来。她可以感到他的手臂环绕着她,他头发那种奇怪的香气向她的鼻子飘来——就像苹果皮的气味,但是非常淡。她对自己说道:“你必须这么做!你必须这么做!”他们一起驾车出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还有那个瞬间,那个无法抗拒的瞬间:当她从白色的雾气里登上令人盲目的透明空气中的时候,她感到他浑身的冲动向她靠来,而她浑身的冲动也向他靠近。突然一个走神,就像坠落时瞬间的幻梦……她看见太阳白色的圆盘在银色的雾气之上,他们身后是一个漫长、温暖的夜晚……

提金斯坐着,沮丧地快要缩成一团,炉火在他头发上银色的地方跳动。外面的天几乎已经黑了。他们有种感觉,因为镀金的亮光和手工抛光的深色木材的缘故,这里的大房间一周接一周渐渐变得更像是杜舍门家的大餐厅了。他从壁炉旁的座位上下来,动作看上去有些疲惫,好像壁炉旁的座位非常高一样。他带着一丝愤恨,但可能更多的是疲倦,说道:“哎,我还得告诉麦克马斯特我要辞职了。同样,这也不会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并不是说可怜的小维尼怎么想真的重要。”他加了一句,“这事很奇怪,亲爱的……”在汹涌的情感中,她几乎确信他说了“亲爱的”……“不到三个小时以前,我妻子跟我说了和你刚才说的几乎同样的话。几乎同样的话。她说她晚上没法睡觉,想着广阔的世界里充满着痛苦,这在晚上变得更加严重……而她也说,她不能尊重我……”

她蹦了起来。

“哦,”她说,“她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几乎每个男人只要是个男人,都必须做你所做的这些事情。但你看不出来,从道德的角度讲,这是一种为了让你留下来而做的绝望的尝试吗?难道为了不要失去我们的男人,我们可以不出完手里所有的牌吗?”她补充了一句,这是她手上另外一张牌,“何况,即便从个人的角度,你如何跟你的责任感讲和?你更有用——你知道,比留在这里,你对你的国家更有用……”

他站起来,微微俯下身,注视着她,似乎暗示着巨大的温柔和担忧。

“我无法和我的良心讲和,”他说,“在这件事里,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和自己的良心讲和。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参与这件事,不应该站在我们所站的那一边。我们应该这么做。但是我会告诉你一些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情。”

他所披露的事情如此简单,以至于让她之前听过的所有油腔滑调的话都显得很难堪。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个小孩子在说话。他描述了这个国家在刚刚参与战争的时候给他个人带来的幻想的破灭,他甚至描绘了北方阳光下开满石楠花的风景,在那里,他天真地做出了个宁静的决定,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参加法国外籍军团。按他的话来说,他确信这会再次给他带来“干净的骨骼”。

对他来说,这件事一直都很简单直接。对他来说也好,对其他任何人来说也好,现在不再有简单直接的事情了。人们可以带着一颗清白的心为了文明而战。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说是为了十八世纪对抗二十世纪,因为这就是为了法国对抗敌国的意义。但我们的参战改变了这一意义。现在变成一半的二十世纪利用十八世纪做攻打另一半的二十世纪的工具。事实上,也没有别的意义了。而且只要我们用正派的精神对待它,这还是可以忍受的。一个人可以做自己的工作——也就是伪造数据来对抗其他的家伙——直到恶心,受不了伪造这一切,大脑混成一团,然后有些事情就变味了!

伪造——说是夸张吧!——敌国的危险恐怕不是明智的办法。撒了谎总是需要承担后果的,也许不用,不过,这是上级要面对的问题。很明显!第一拨人是些简单、诚实的家伙[222],愚蠢,但还比较公正。但是现在!现在怎么办?……他继续说,几乎是在咕哝……

她突然对他有了明晰的认识,在处理其他人的事务、更大的事件时,他头脑清醒,但处理自己的事情时,他却如此简单,几乎是个婴儿,而且很温柔!并且一点都不自私。他不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背叛任何一种想法……任何一种!

他在说:“但是现在,看看这群人[223]!……假设一个人被要求篡改几百万双靴子的数据,逼着别的某个人把某个悲惨的将军和他的部队送去,比如说,萨洛尼卡——他们也好,你也好,常识也好,或者任何人,任何东西都知道这事是灾难性的。……从这再到和我们自己的军队胡闹……让某些部队挨饿,为了政治的……”

他在对自己说话,而不是对她。实际上,他也说:“你看,我不能真的在你面前说话。因为我知道你所有的同情心,可能还有你所有的活动都是为了敌国。”

她激动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他回答:“这并不重要……不!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事情已经被批准了。如果一个人比较谨慎的话,一个人不能,甚至都不能谈论这些事情……然后……你看,这意味着无数人的死亡,无止境的痛苦……所有这些只是为了干涉两边的政治!……我似乎看到这些头上飘着血色乌云的家伙……然后……我要负责执行他们的命令,因为他们是我的上级……但是帮助他们就意味着要死数不清的人……”

他带着一种些微的几乎有些幽默的微笑看着她,“你看!”他说,“其实,我们可能并没有差距很大!你一定不能认为你是唯一一个看到人们惨死和受苦的人。所有人都是,你看。同样的,我也是个因为良心过不去而反对参战的人。我的良心不会让我继续为这些家伙……”

她说:“但也没有任何其他的……”

他打断说:“是!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件事上,一个人要么出脑力,要么出体力。我认为我更适合出脑力而不是体力。我是这么认为。也可能我并不是这样。但是我的良心不让我在军队里出脑力。那么,我还有个高大、粗笨的身体!我承认我可能没什么用处。但是我也没有什么活下来的理由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支持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你知道,我想要的我都不能拥有。所以……”

她愤恨地叫起来:“哦,说吧!说吧!说你高大粗笨的身体可以在两个弱小、毫无血色的家伙面前挡掉两颗子弹……你怎么能说你没有活下来的理由了呢?你会回来的。你会做很好的工作的。你知道你以前干得很不错……”

他说:“是的!我相信我确实是。我曾经很鄙视它,但我现在相信我确实……但是不!他们永远都不会让我回去了,他们把我赶出来了,在我身上涂满了污点。他们会追捕我,系统性地……你看,在这么一个世界里,一个理想主义者——或者可能只是一个有点感性的人——一定会被乱石砸死。他让其他人感到那么不舒服。他在他们打高尔夫的时候像鬼魂一样晃来晃去……不,他们会抓到我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别的家伙——比如麦克马斯特——会做我的工作。他不会做得更好但是他会做得更不诚实,或者不,我不应该说他不诚实。他会更热情正直地工作。他会用无限的顺从和甜言蜜语来完成上司的要求。他会用加尔文教徒深重的热情伪造数据,诋毁我们的盟友。当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会以耶和华摧毁魔鬼的祭司时那样正直的盛怒来完成必要的伪造,而且他会是对的。我们就适合这样。我们从来都不该打这场仗。我们永远不能以中立的代价偷窃别人的殖民地……”

“哦,”瓦伦汀·温诺普说,“你怎么能这样恨你的国家呢?”

他带着十足的诚挚说:“别这么说!别信!一秒都别想!我热爱它每一英寸的土地,树篱里每一种植物,紫草、毛蕊花、樱草、红色长颈兰,说粗话的牧羊人则给它起了更不雅的名字……还有剩下那些垃圾——你记得杜舍门家和你妈妈家之间那块田地——我们一直都是受贿者、强盗、抢劫犯、海盗、偷牛贼,所以我们养成了我们所爱的这一伟大的传统……但是,就现在而言,这是很痛苦的。我们现在的这群人不比沃波尔[224]的政府更腐败。但是我们跟他们太近了。人们看到沃波尔的时候想到的是,他通过建立国家债券而巩固了国家,人们看不到他的手段……我的儿子,或者我儿子的儿子只能感受到我们从这场表演里挣到的那些不义之财所带来的荣光,或者下一场表演里,他不会知道手段的。他们在学校里教他说,整个国家都飘着他父亲知道的那种军号声……虽然这是另外一件可耻的事……”

“但是你!”瓦伦汀·温诺普叫道,“你!你怎么办!在战争过后!”

“我!”他有些疑惑地说,“我!……哦,我应该去做古董家具生意。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她不相信他是认真的。她知道,他并没有想过他的未来,但是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他白色脑袋和苍白脸庞出现在摆满了灰蒙蒙物品的店面后堂暗处的场景。他会从店里走出来,笨重地爬上一辆沾满灰尘的自行车,骑着去参加一个清仓甩卖。她叫起来:“你为什么不立刻去呢?为什么不立刻接受这份工作呢?”在幽暗的商店后面他至少是安全的。

他说:“哦,不!不是这一次。何况现在古董家具的生意跟平时也不一样了……”

他很明显是在想着其他的东西。

“我可能有点像糟糕的无赖,”他说,“用我的疑虑攥紧你的心。但我希望看看我们的相似之处从何而来。我们一直——或者在我看来,我们似乎一直——在思想上非常相近。我敢说,我希望你尊重我……”

“哦,我尊重你!我尊重你!”她说,“你像个孩子一样单纯。”

他继续说:“而且我也想点事情。最近很少能有一间安静的房间,一堆火,还有……你!让我在它们在面前好好想事情。你确实能让人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我最近头脑一直很混乱……五分钟以前都是!你记得我们那次驾车送人吗?你分析我的性格。我从来没有让另一个人……但是你看……你不懂吗?”

她说:“不!我要懂什么?我记得……”

他说:“懂我现在肯定不是个英国乡村绅士了,在马市里偷听流言蜚语,还说,为了我,让这个国家下地狱吧!”

她说:“我这么说了吗?……是的,我是这么说了!”

情感的波涛向她滚滚而来。她在颤抖。她伸展了一下手臂……她认为她伸展了一下手臂。在炉火光里,几乎看不见他。但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视线被眼泪模糊了。她不太可能伸展手臂,因为她两只手都拿着手帕盖在眼睛上。他说了点什么,那并不是示爱的话,否则她会听见的。它以这样的句子开始:“啊,我必须……”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她想象自己感受到强烈的波涛从他那里向她冲来,但他不在房间里……

直到在陆军部的那一刻为止,其他的事情都是纯粹的痛苦,而且丝毫没有减弱。她母亲的报纸降了她的稿酬,没有任何连载的合约。显然,她母亲每况愈下。她弟弟永无止境的咒骂就像鞭子抽打在她的皮肤上。他似乎在祈祷让提金斯死掉。关于提金斯,她没有看到或者听到任何事。她曾在麦克马斯特家听过,一次,说他刚刚上了战场。这让她在看到报纸的时候更有尖叫的欲望。贫穷向她们进攻。警察突查她们家,寻找她弟弟和他的朋友。然后他弟弟进了监狱,在中部的什么地方。他们曾经的邻居的友善彻底变成了怀疑。她们喝不到牛奶,不走上很远的路几乎无法获得食物。有那么三天,温诺普夫人很明显已经丧失理智了。然后她好了一点,开始写一本新书。预计这本书会很不错,但没有出版商。爱德华从监狱里出来,精神愉快,吵吵嚷嚷。在监狱里,他们似乎有不少酒喝。但是,听说他母亲因为这样的羞耻已经发疯了。在和瓦伦汀大吵一架以后,他指责她是提金斯的情人,因此是个军国主义者,他同意母亲使用她的影响——她当时还有一些影响——让他在一搜扫雷艇上做一个二等水手。除了海上传来的无休无止、令人难以忍受的炮火声响外,大风天给瓦伦汀·温诺普另添了一种痛苦。她母亲变得好多了,她为有个儿子在服役而感到自豪,也接受了她的报纸完全停止给她付款的事情。十一月五号[225],一小群暴徒在她们的小屋前烧掉了一个温诺普夫人样子的纸人,还敲碎了她们一楼的窗户。温诺普夫人冲出门去,在火光中击倒了两个笨手笨脚的年轻农工。在火光中,温诺普夫人的灰发看上去十分可怖。在那之后,屠夫就拒绝卖给她们肉了,无论有没有配给卡都一样。她们必须搬去伦敦了。

有了巨大的防空袭护栏之后,沼泽的天际线变得模糊起来,上方的天空满是飞机,路上跑满了军队车辆。远离战争的声响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正当她们打算搬家的时候,提金斯回来了。有他在这个国家,那就是短暂的天堂了。但一个月以后,瓦伦汀·温诺普看到他的那一刻,他显得很沉重、年老、暗淡。当时的一切几乎和以前一样糟,因为在瓦伦汀看来,他似乎已经失去理智了。

听说提金斯的活动将被限制在——或者,无论如何,他要待在——伊令这一区的时候,温诺普夫人立刻在贝德福德公园弄了一间小房子。与此同时,为了保持收支平衡——因为她母亲挣的少得可怜——瓦伦汀·温诺普在一所不是很近的郊区学校里寻了个女体育教师的职位。因此尽管提金斯几乎每个下午都来这所郊区的破破烂烂的小房子跟温诺普夫人喝茶,瓦伦汀·温诺普也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她唯一有空的下午是周五,在那天她还一贯地要陪伴杜舍门夫人,临近中午时,在查令十字街口和她碰面,再在半夜带她回到同一个站,好让她赶上最后一班去莱伊的火车。星期六和星期天她都忙着用打字机敲打她母亲的手稿。

至于提金斯本人,她几乎都没怎么见到过。她知道他可怜的脑袋已经记不得事实和名字了,但是她母亲说他帮了她大忙。有一次,向他提供了事实以后,他的脑子想出了很合理的托利派的结论——通过十分令人吃惊又吸引人的理论——而且快得惊人。温诺普夫人觉得,这一点对她来说帮助最大——虽然不是很经常——在她要为一份更令人感到激动的报纸写文章的时候。不过,她仍然向她苟延残喘的评论报纸供稿,虽然它一分钱稿酬都不付了。

虽然那时候她们之间已经不再有什么纽带,瓦伦汀·温诺普仍然陪伴着杜舍门夫人。瓦伦汀很清楚地知道,比如说,在她把杜舍门夫人送到查令十字街口车站上车以后,杜舍门夫人在克拉罕站台下车,天黑后,坐出租车去格雷律师学院和麦克马斯特共度良宵,而且杜舍门夫人也很清楚瓦伦汀知道这件事。他们在炫耀他们的审慎和正直,而且直到在登记处登记了,婚礼也举办过了,他们还保持着这种做法。瓦伦汀是一个见证人,另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人代替教堂领座人成为第二名见证人。那时候,看起来再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可以解释瓦伦汀为什么应该要在这些有些乏味的时机陪着麦克马斯特夫人了,但麦克马斯特夫人说她还得这样做下去,直到他们找到合适的时机公开他们的婚姻。麦克马斯特夫人说,那些吹毛求疵的长舌妇,就算后来这些人被证明是错的,想要赶上谣言的传播也是很难的,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而且,麦克马斯特夫人的意见是,在麦克马斯特家和天才们待在一起的下午对瓦伦汀来说是一种开明的教育。但是,因为瓦伦汀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门边的茶桌旁,她最熟悉的是他们的后背和侧脸,而不是他们的才智。不过,杜舍门夫人偶尔会,当成一种极大的优待,给瓦伦汀展示天才们给她的信中的一封——他们通常是英格兰北部人,按照规定从欧洲大陆或者更远、更平静的气候环境里寄来,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认为,在这种丑陋的时代,他们的任务就是活在世界上,作为世界上唯一闪烁着的美丽光芒。像更世俗的人会在热烈的情书里写的那样,信里铺满了赞歌般的词语。这些书信详细叙述,或者咨询杜舍门夫人,他们和外国公主们的情事、他们细小病情的发展程度,或者他们的灵魂朝着更高尚的道德迈进的步伐,和他们通信的杜舍门夫人的美妙灵魂正飘浮在那高处。

这些信件逗得瓦伦汀很高兴,事实上,她被这整件幻想出来的事情逗得很高兴。只有麦克马斯特对待她母亲的态度让瓦伦汀最终决定他们的友谊结束了。因为女人之间的友谊是非常顽强的东西,可以熬过惊人的幻灭,而且瓦伦汀·温诺普的忠诚异乎寻常。实际上,如果她没法看在过去的分上尊重杜舍门夫人,她也可以因为她顽强的信念、她让麦克马斯特晋升的决心和她为了达到这些目的而表现出的无情而尊重她。

瓦伦汀对她的喜爱甚至,确确实实,在伊迪丝·埃塞尔持续贬损提金斯的情况下都保存了下来——因为伊迪丝·埃塞尔认为提金斯除了很不受欢迎,长得有些拿不上台面,总是对周五的那些天才十分粗鲁以外,还是她丈夫脖子上的桎梏。不过,伊迪丝·埃塞尔从来没有在麦克马斯特面前发过这些牢骚,它们因为周五来的人物的地位越来越显赫而来得越来越频繁了。而它们结束得也很突然,以一种在瓦伦汀看来很奇怪的方式。

杜舍门夫人对提金斯的不满在于麦克马斯特是个软弱的男人,提金斯一直充当他的钱包,直到算上利息和剩下其他的,麦克马斯特欠了提金斯一大笔钱:好几千英镑。而且并不是为了什么真的原因,麦克马斯特把大部分的钱要么花在他房子昂贵的装修上,要么花在他去莱伊的昂贵的旅程上了。一方面,杜舍门夫人可以从牧师宅邸给麦克马斯特弄来任何他可能想要的旧家具,因为没人会想念它们。而且,另一方面,杜舍门夫人她自己可以付清麦克马斯特所有的旅行费用。她从她丈夫那里可以随便取多少钱,他从来不过问自己的银行账户。但是,当提金斯仍然对麦克马斯特有影响的时候,他毫不妥协地反对这一做法,给他一种幻觉——这让杜舍门夫人想起来就生气!——认为这件事会很可耻。所以麦克马斯特就继续跟他借钱。

而最令人气愤的是,在她有杜舍门先生全部财产的代理权时,她可以非常简单地卖点没人会惦记的东西挣回麦克马斯特欠下的几千英镑,但是提金斯非常强硬地拒绝允许麦克马斯特同意任何这类的事情。他又一次往麦克马斯特软弱的脑袋里灌输这件事很可耻的想法。但是杜舍门夫人——在她说完以后坚定地闭了嘴——对提金斯的动机了解得很清楚。只要麦克马斯特还欠他钱,他想,他们就不能拒绝向他敞开大门。而他们家已经开始变成一个可以遇到有出众影响力的人的地方了,这些人可能可以给像提金斯这么懒的人找一个闲职。实际上,提金斯知道谁才是能帮到他的人。

杜舍门夫人问,为什么她提出的办法是可耻的呢?实际上,杜舍门先生的钱也快要到她手上了。当时他已经疯了,因此,从道德上来讲,那就是她的钱。但就在那之后,杜舍门先生被确诊了,财产也就落到精神病管理委员会[226]手里,不再有可能拿回来。现在,她丈夫死了,它落入受托人手里,杜舍门先生把全部财产留给了莫德林学院,只把收入给他的寡妇。收入也很丰厚,但是算上他们的花销,算上遗产税和其他税收,当时还征得相当狠,杜舍门夫人上哪里找这笔钱呢?根据丈夫的遗愿,她可以拿到足够的资产在萨里买一处宜人的小房产,带着挺大一块土地——足够让麦克马斯特体会一些乡村绅士的闲暇。他们会去猎短角牛,而且这里也有足够的土地让他们建一个小小的高尔夫球场,还有在秋天,稍微——哦,很临时的!——打打猎,让麦克马斯特带他朋友们来。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哦,不是炫耀。只是个漂亮的小地方。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当地的村民已经开始叫麦克马斯特“老爷”,女人们对他行屈膝礼了。但是瓦伦汀·温诺普肯定能明白在所有这些花费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找出钱来还给提金斯。况且,麦克马斯特夫人说她才不会还钱给提金斯。他本来有一次机会收到钱的,但是她现在也不会给他机会了。麦克马斯特必须得自己付,但是他永远都不会有办法付,他所承担的家庭开支如此沉重,而且还会有复杂的事务。麦克马斯特琢磨着他们在萨里的小地方,说他会就这样那样的改动咨询提金斯。但提金斯永远不会踏入那间房子的门槛一步的!永远!这就意味着很多的不愉快,或者意味着一声尖锐的“嘎——嘎——嘎吱!”然后,得啦!完啦![227]杜舍门夫人有时候也会屈尊使用在当时更加生动的词语,效果非常不错。

面对所有这些抨击,瓦伦汀·温诺普几乎不作回答。对她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的担忧,她甚至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像是克里斯托弗的所有者,正如她偶尔感觉到的那样,她并不特别渴望他继续发展和麦克马斯特一家的亲密友谊,因为她知道他没有特别渴望它发展下去。她想象着,他以一句心照不宣、很有幽默感的嘲讽拒绝他们。而且,说真的,她同意伊迪丝·埃塞尔所说的一切。对文森特这样一个柔弱的小个子男人来说,有个永远敞开钱包的朋友在身边确实很令人泄气。提金斯举止不应该像个王子,这是一种缺陷。他身上有一种她并不十分仰慕的特质。说到杜舍门夫人拿她丈夫的钱给麦克马斯特可不可耻,她并没有意见。无论任何目的和意图,钱都是杜舍门夫人的,而如果杜舍门夫人当时付清了克里斯托弗的债务也是明智的。她看出来,后来这变得很不方便。不过,还要考虑到男人的标准,麦克马斯特起码还算个男人。处理他人事务时,提金斯都足够明智,在这件事上,可能也挺明智。因为如果杜舍门先生从杜舍门家的财产里抽出几千英镑一事被曝光的话,可能会和受托人、合法继承人发生很多不愉快。温诺普家从来都没有过大笔的财产,但是瓦伦汀听过很多很多小家庭为不诚实的举动而发生的争吵,知道这种事情会非常不愉快。

因此,她很少或者几乎没有意见。有时候,她甚至暗暗允许麦克马斯特的精神低落,而这样也足够了。因为杜舍门夫人很确信自己做得很对,她根本不关心瓦伦汀·温诺普的意见,或者她把瓦伦汀的意见当成是理所当然的。

当提金斯在法国待了一段时间后,杜舍门夫人似乎忘了这件事,心满意足地对自己说,他很有可能不会回来了。他那种笨手笨脚的人一般都会死掉的。这种情况下,因为他们之间没有交换欠条或者票据,提金斯夫人也没法索要这笔债务。所以,这样一切都好了。

但是,两天以后,克里斯托弗回来了——瓦伦汀就是这么知道他回来了的!——杜舍门夫人压低了眉毛,叫起来:“那个笨蛋提金斯在英格兰了,非常安全,毫发无损。现在文森特欠债这整件可怕的事情……哦!”

她如此突然、如此明显地停了下来,即便瓦伦汀的心脏停止跳动也无法掩饰这件事的怪异。实际上,如果在她彻底意识到这欣慰意味着什么之前有个间隔的话,如果在这个间隔中,她对自己说:

“这事很怪。伊迪丝·埃塞尔好像是为了我才不再谩骂他了……好像她知道一样!”但是伊迪丝·埃塞尔怎么会知道她爱着那个回来了的男人?这不可能!她几乎都不了解她。然后,一大波解脱的情绪淹没了她。他在英格兰了。有一天,她会见到他,那里,在那间很不错的房间里。因为同伊迪丝·埃塞尔的这些对话总是发生在她最后一次见到提金斯的房间里。它突然变得很美丽,她顺从地坐在那里,等着那些显赫人士。

这真的是个美丽的房间,这些年来,它渐渐变成了这样。它很长很高——配得上提金斯一家。从牧师宅邸拿来的好看的雕花玻璃枝形吊灯挂在房中放出暗暗的光,光芒在一面面顶部画有鹰的镏金凸面镜间反射来反射去。为给这些镜子和透纳的四幅橘色棕色的画腾出地方,从白色镶板墙上移走了很多书,这些画也是从牧师宅邸拿来的。还从牧师宅邸拿来了巨大的深红和天青石色地毯,很不错的黄铜火盆和一套附属品,好看的窗帘挂在三个长窗户上,孔雀蓝色的中国丝绸上绣着在经过长途飞行后飘落下来的多彩仙鹤——还有那些抛了光的奇彭代尔扶手椅。在它们之间,优雅、慢慢行走着的是麦克马斯特夫人,她偶尔以一个舒缓的姿势停下来,轻轻地重新摆置那些著名的银碗里深红的玫瑰,仍然穿着深色蓝丝绸,戴着琥珀项链,她精致的黑发飘动着,跟阿尔勒宝石匠博物馆里的茱莉亚·多姆娜[228]的完全一样——她也是从牧师宅邸来的。麦克马斯特获得了他欲求的一切,甚至还有黄油甜饼蛋糕和某种香味特别的每周五从王子街送来的茶。还有,如果说麦克马斯特夫人没有了之前了不起的苏格兰女士的诙谐和令人享受的幽默感的话,相比之下,她有了深切的包容、理解和温柔。一位美丽得惊人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士,深色头发,深色、直直的眉毛,直挺挺的鼻梁,深色的蓝眼睛藏在她头发的阴影里,在希腊小船一样弧线形的下颚上弯弯的石榴色嘴唇……

这个地方星期五的礼仪像是按照皇家礼仪标准一样来的。如果可能的话,最显赫、头衔最高的人会被领到一把很好的镶有凹槽的核桃木椅上。它被斜斜地放在火炉旁,后背和座椅是蓝色天鹅绒的,老天才知道它有多大年纪了。环绕着他的会是杜舍门夫人,或者,如果他地位非常显赫的话是麦克马斯特夫妇。不那么显赫的人会按顺序被介绍给名人们,然后自行坐在排成半圆形的美丽的扶手椅上。那些名气更小的人成群坐在外圈的座位上,椅子没有扶手。那些几乎完全没有名气的人站着,也是成群的,或者被忽视,满脸敬畏地坐在床边深红色的皮座椅上。当人都到齐的时候,麦克马斯特会站在火炉前非常特别的地毯上,对这些名人说些很明智的格言警句。不过,偶尔也对在场最年轻的人说点好话——给他点出名的机会。在那个时候麦克马斯特的头发还是黑色的,但不那么硬,或者是梳得不那么好了。他的胡子出现了缕缕灰色,他的牙齿不再那么白,看起来也不如以前结实了。他带着单片眼镜,右眼的神情稍稍有些焦虑。不过,这给了他把脸伸到别人脸上以带来深刻印象的特权。最近,他变得对戏剧非常有兴趣,所以经常有几个很丰满,当然也非常有名且严肃的演员在房间里。在很少见的场合,杜舍门夫人会用她低沉的嗓音对着房间这一头说道:

“瓦伦汀,给这位殿下倒杯茶”,或者“托马斯先生”,视情况而定。当瓦伦汀端着一杯茶从椅子中穿行过去以后,杜舍门夫人会带着一种友好、冷漠的微笑,说:“殿下,这是我的小棕鸟。”但是瓦伦汀通常一个人坐在茶桌旁,宾客们从她那里拿他们想要的。

在待在伊令的五个月里,提金斯参加过两次星期五的活动。那两次他都陪着温诺普夫人。

早些日子——最早的那些周五——温诺普夫人,如果她来的话,总是被安排在宝座上。她穿着飘逸的黑色衣服,像个放大版的维多利亚女王,请求她帮忙的人都被引荐给这位伟大的作家。而现在,第一次时,温诺普夫人得到了一把没有扶手的外围座椅,而一位最近在东边什么地方做了高官的将军厚脸皮地坐在宝座上,他在军队里的成就并不很出众,但他的公文被认为非常有书卷气。不过,温诺普夫人整个下午都非常满足地和提金斯聊天。看到提金斯高大、粗野但十分稳重的身影,观察到他们对彼此的喜爱,瓦伦汀非常满足。

但第二次时,宝座被一位健谈且很有自信的年轻女人占据了。瓦伦汀不知道她是谁。温诺普夫人非常高兴,心不在焉,几乎在窗边站了整个下午。即使这样,瓦伦汀还是很满足,很多年轻人围绕在这位老夫人旁边,那位年轻女士身边则没有什么人。

那时进来一位个子很高、线条清晰、美丽、肤色白皙的女士,浑身上下没什么特别的穿戴。她带着极度的——明显的——漠不关心站在门边。她把目光投向瓦伦汀,但在瓦伦汀可以开口说话之前看向了别处。她一定长着非常多的浅棕色头发,因为它们在她耳后被盘成了一大团。她带着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手上的几张名片,然后把它们放在一张牌桌上。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伊迪丝·埃塞尔——这是第二次了!——驱散了温诺普夫人身边的人群,把小伙子们献礼一样地带向核桃木椅上的年轻女士,提金斯和老夫人干巴巴地站在窗边。提金斯就此看到了那个陌生人,而瓦伦汀脑里不再有疑惑了。他沿着对角线直直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妻子,然后直接带着她走向伊迪丝·埃塞尔。他的脸上没有丁点的表情。

麦克马斯特,位于壁炉前的地毯的中央,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但是瓦伦汀不太能够分析、理解。他跳起来,两步向前,和提金斯夫人打招呼,伸出小手,半伸不伸的,向后退了半步。眼镜从他不安的眼睛上往下掉,这实际上让他的表情显得不那么不安,但作为报应,他后脑勺上的头发突然变乱了。西尔维娅在丈夫身后摇曳着身姿走来,伸出长长的手臂和冷淡的手。在几乎碰到她的时候,麦克马斯特皱了皱眉,好像他的手指戳到了台钳里一样。西尔维娅又散漫地向伊迪丝·埃塞尔摇曳着身姿走过来,后者突然变得矮小、无足轻重,还有些粗俗。而那个坐在扶手椅里的年轻女明星,差不多显得跟只小白兔一样大了。

屋里变得一片死寂。屋里每个女人都在细数西尔维娅裙摆上的褶皱和所用布料的长度。瓦伦汀·温诺普知道这一点,因为她自己也在这么做。如果一个人身上也用了那么多布料,做了那么多褶皱,那她的裙子也可以像她的一样垂落……因为那实在是非同凡响,它在臀部收得很紧,突显出长长的、摇摆的效果——但它又没有垂到脚踝那么低。毫无疑问,是裙子采用的大幅布料造成的这种效果,就像苏格兰高地的百褶裙需要十二码的布来制作一样。从死寂中,瓦伦汀可以看出每一个女人和大部分男人——如果他们不知道这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的话——也知道这是《画报周刊》[229]上的名人,定然是乡绅世族阶层出身。小斯旺夫人最近刚刚结婚,真的站了起来,穿过房间坐在她的新郎旁边。这一瞬间,瓦伦汀很同情她。

西尔维娅,刚刚淡淡地向杜舍门夫人打了招呼,彻底忽视了扶手椅里的名人——即使是在杜舍门夫人试着敷衍了事地介绍她们俩认识之后——静静地站着,环顾四周。她好像一位在苗圃工人的温室里考虑想要什么花的女士,冷静地忽视了周围对她鞠躬的苗圃工人。她垂下睫毛,两次,由于认出两位身上有许多深红色条纹的参谋官,他们犹豫不决地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来麦克马斯特家的参谋官并不是什么好家伙,但他们的制服看起来多少像那么回事。

瓦伦汀那时候在她母亲身旁,后者一直独自站在两个窗子中间。她刚刚十分愤慨地抢了一位肥胖的音乐批评家的椅子让母亲坐下。然后,杜舍门夫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不过有点颤抖:“瓦伦汀……端一杯茶给……”瓦伦汀那时正为她母亲端去一杯茶。

如果你管这叫嫉妒的话,她的气愤已经战胜了她绝望的嫉妒。如果提金斯身边永远有这样闪闪发光、友好、高雅的完美女人,活着或者爱着还有什么意义。另一方面,在她的两种深沉的感情中,第二种是对她母亲的。

无论是对是错,瓦伦汀认为温诺普夫人是一位伟大的、高贵的人物,有了不起的头脑,很高又很有雅量的智力。她写出过至少一本很棒的书,就算她剩下的时间都浪费在和生活的斗争上。同生活的斗争夺去了她们两人的人生,这也不能减损她唯一的成就。这本书应该让她母亲千古留名。这了不起的成就不应该跟麦克马斯特夫妇相提并论,因此这既不令瓦伦汀感到震惊,也不让她感到气愤。麦克马斯特夫妇有他们自己的游戏规则,为此,他们也有他们的偏爱。是他们的游戏让他们在那些对官方有影响力的、半官方的和官方任命的人中间出没。他们和那些巴斯勋章获得者们、爵士们、会长们交往,还包括其他偶尔涉猎一下写作或者艺术的人。他们与评论家、艺术评论者、作曲家和考古学家和谐共处,这些人在一流的政府办公室有个职位,或者在那些更权威的期刊里有固定的工作。如果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作者似乎确定了地位,长时间受到欢迎,麦克马斯特会试探他一下,让他自己显得低调而有用,而杜舍门夫人早晚会让这个人变成一个品格高尚的通信者,与他在信里调情——或者她不会。

他们曾经将温诺普夫人当作永久性的作家领袖和一份了不起的机关报刊的首席批评家,但是这份了不起的机关报刊渐渐式微,现在已经消失了,麦克马斯特一家就不再希望她在他们的聚会上出现了。这是他们的游戏——瓦伦汀接受这一事实。但是这件事做得如此粗鲁无礼,如此明显地引人注意——两次打散温诺普夫人的小圈子的时候,杜舍门夫人连一句“你好吗?”这样的话都没有对这位老夫人说过!——这几乎超越了瓦伦汀当时所能忍受的极限,她宁可立刻带着母亲离开,永远不再进入这间房子,但是为了所能得到的补偿她忍住了。

她母亲最近写了一本新书,还找到了一个出版商——这本书看起来一点都不比之前的差。相反,没完没了、分散了很多精力的新闻写作被迫停止了,温诺普夫人交出了一部被瓦伦汀认为是透彻、理智、写得很好的作品。从写作者的角度来说,由于缺乏对外界的关注而造成的抽象化,并不一定是坏事。这仅仅意味着她把太多思考的精力花在了工作上,其他方面与人的接触就因此受到了影响。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工作就会受益。她母亲的这种情况可能正是瓦伦汀强烈、隐秘地希望的。她母亲刚刚六十岁,很多伟大的作品都是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的作者写出来的……

而围绕在这位老夫人身边的比较年轻的男人多少证明了瓦伦汀的希望可能是真的。在这时代的潮起潮落旋涡中,这本书自然没有吸引到多少注意力,而可怜的温诺普夫人也没有成功地从她强硬的出版商手里弄到一分钱。实际上,这几个月来她还没有挣到一分钱,在乡下小小的狗窝里,她们几乎活在挨饿的边缘——只靠瓦伦汀做体育老师的薪水……但是在这半公开的场合的一点点注意也显得是一种肯定,至少对瓦伦汀来说是这样。在她母亲的作品里可能有一些可靠、合理、写得很好的部分。这几乎是她想要从生活中得到的全部。

实际上,当站在母亲的座位旁边的时候,她有些愤恨地想,如果伊迪丝·埃塞尔把那三四个年轻人留给她母亲,这三四个人可能会为她可怜的母亲做点好事,以单纯的吹捧或者类似的方式——而老天知道她们有多需要这一点点的好事!——一个很瘦的不整洁的年轻人真的飘回温诺普夫人身边,而且询问的正是这件事。他希望为一份出版物记一两笔温诺普夫人最近在做的事。“她的书,”他说,“吸引了非常多的注意力。他们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真正的作家……”

人群从火炉那里向椅子的方向敞开一条三角形的通道。这就是瓦伦汀见到的!提金斯夫人看着他们,她问了克里斯托弗一个问题,她就像乘着齐腰深的浪花,立刻压制了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他们将其他座位上的人抛在脑后,谄媚地站在她两旁。提金斯和两个羞怯地跟着他们的参谋官把楔形的道路拓得更宽。

西尔维娅,长长的手臂从一码左右远的地方伸过来,正把手伸向瓦伦汀的母亲。她以清澈、响亮、大方的嗓音感叹,还是从一码左右以外,但那声音整个房间的每个人都能听见:“你是温诺普夫人,那位了不起的作家!我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的妻子。”

年老的女士抬起头,用她昏暗的眼睛看了看这位从高处俯视着她的年轻些的女人。

“你是克里斯托弗的妻子!”她说,“我必须得为了他向我表现出的所有善意亲吻你。”

瓦伦汀感到她的眼里盛满泪水。她看见母亲站起来,把双手搭在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上。她听见母亲说:“你是最最美丽的生物。我确定你是个好人!”

西尔维娅站着,淡淡地笑着,稍稍弯腰接受她的拥抱。在麦克马斯特一家身后,提金斯和那些参谋官瞪大眼睛排成一排。

瓦伦汀在哭。尽管几乎摸不到路,她还是溜到了茶壶后面。美丽!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而且人好,善良!你能从她把脸颊伸向那位可怜老女人的可爱动作中看出来……而且整天,永远,活在他身边……她,瓦伦汀,必须做好准备,为西尔维娅·提金斯献出生命……

提金斯的声音响起,就在她头顶上:“你母亲似乎和平时一样享受着她的成就。”然后,带着一种和善的愤世嫉俗,他加了一句,“这似乎打乱了某些人的安排!”他们看着麦克马斯特引导着那位年轻的名人,后者从她被人遗弃的扶手椅里站起身来穿过房间,消失在簇拥着温诺普夫人的马蹄形人群中。

瓦伦汀说:“你今天挺高兴,声音听起来不一样了。我猜,你好一点了?”她没有看着他。他的声音传来,“是的,我挺高兴的!”他继续说,“我想你应该想知道。我一小部分数学头脑好像复活了,我做出了两三个傻乎乎的小问题……”

她说:“提金斯夫人会高兴的。”

“哦!”答案来了,“数学并不比斗鸡更能激起她的兴趣。”在一个非常短促的瞬间,在字里行间,瓦伦汀读出一种希望!这位光辉灿烂的人儿并不理解她丈夫的活动。但是他用一句话狠狠粉碎了她的希望:“她为什么要有兴趣呢?她自己在那么多方面都已经无与伦比了!”

他开始相当仔细地跟她讲一个他当天中午才做出来的计算。他走进统计局,和林肯的英格比爵士大吵一架。这家伙真是搞了个好爵位!他们想要他申请调回原部门的某个岗位。但是他说,他宁愿下地狱也不会这么干。他憎恶又鄙视他们所做的工作。

瓦伦汀,人生中第一次,几乎没有听他所说的话。西尔维娅·提金斯有那么多方面的活动,意思是说提金斯觉得她冷漠吗?她对他们的关系一无所知。西尔维娅太像一个谜,因此她几乎不成为一个问题。瓦伦汀知道,麦克马斯特很讨厌她。她是从杜舍门夫人那里知道的。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了,但她不知道是为什么。西尔维娅从来不参加麦克马斯特家的下午聚会,但这是很自然的。麦克马斯特一直以单身汉自居,对一个时尚的年轻女人来说,不去单身汉为文艺界人士举办的茶会是可以原谅的。另一方面,麦克马斯特常常在提金斯家吃饭,以至于公众都知道他是提金斯家的朋友。不过,西尔维娅也从来不去看望温诺普夫人。但就算在以往,对一个时尚但并没有特别的文学兴趣的年轻女人来说,这也是一段很远的路途。再者,心里对她们还有善意的人都不应该拜访她们在远郊的狗窝。她们被逼得几乎卖掉了所有漂亮的东西。

提金斯在说,在他和林肯的英格比爵士气势汹汹的会面以后——她希望他可以不那么粗鲁地对待有权有势的人!——他去麦克马斯特的私人办公室和他见了个面,发现他在一堆数字面前摸不着头脑。仅仅是为了逞能,他把麦克马斯特和自己的文件拿到了午饭桌上。然后他说,他冒险看了看这些数字,没有抱任何希望,他突然解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谜题。它就这么来了!

他的声音那么愉快,那么心满意足,她无法抑制抬头看他的冲动。他的两颊光洁鲜艳,他的头发闪闪发光,他的蓝眼睛里带着一丝故时的骄傲——和温柔!她的心简直是在愉悦地歌唱!她觉得,他是她的男人。他想象,脑中的双臂伸出来搂住她。

他继续解释。他以恢复了的自信稍微嘲讽了一下麦克马斯特。这话只在他们之间讲,根据他们的要求,做局里想让他做的工作,难道不是很容易吗?他们想要安抚盟友,告诉他们并不值得写信回家诉说摧毁和破坏造成的损失——以避免给他们派增援部队!啊,如果你只是从那些被摧毁的区域捡点砖头和砂浆,你可以证明,在砖头、瓦片、木制品等等所有方面的损失并不比——再稍稍地篡改一下数据!——和平时代里全国正常条件下一年内的房屋失修情况更严重……正常条件下一年内的房屋修理需要花几百万英镑。敌军只摧毁了那几百万英镑的砖头和砂浆。这仅仅是一年房屋失修所要花的钱!你只需要忽略它们,明年再做就可以了。

因此,如果你忽略三年内损失掉的收成、全国最富有的工业区工业输出的损失、被摧毁的机器、被剥了皮的果树、三年内十分之四点五的煤矿输出的损失——还有牺牲的生命!——我们可以去对我们的同盟军说:“你们哇啦哇啦叫着的那些损失仅仅是胡扯。你们完全有能力补上自己防线上薄弱的部分。我们打算把我们的新军团送到近东去,我们真正的利益在那边!”而且,虽然他们可能早晚指出这其中的错误,但凭这个也足以让你拖延那个方便得恐怖的单一指挥[230]。

虽然这把自己的思绪带远了,瓦伦汀还是无法抑制地说:“但难道你不是为和你对立的观点辩护吗?”

他说:“是的,当然是的。我心里很高兴!构思其他人的反对意见总是件好事。”

她把椅子里的半个身子转了过来。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他俯视,她仰视。她对他的爱情没有半点怀疑。她知道,他也丝毫不怀疑她的。她说:“但告诉这些家伙怎么做,不危险吗?”

他说:“哦,不,不。不!你不知道小维尼心肠有多好。我认为你对文森特·麦克马斯特不太公正!叫他找我讨主意简直就像叫他偷我的钱。品德高尚的灵魂!”

瓦伦汀有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觉。之后她并不确定,是否在自己发觉之前就已经感受到西尔维娅·提金斯正在看着他们。她站在那里,站得很直,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瓦伦汀不能确定这是友善、残酷,还是漠不关心的嘲讽。但不管背后是什么,她都确定这都意味着,带这种笑容的人知道所有的那些关于她的事,无论是她的,瓦伦汀的,对提金斯的感情,还是提金斯对她的……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在特拉法尔加广场上偷情的女人。

在西尔维娅背后惊骇地张着嘴的是两名参谋官。他们的深色头发不整洁到显得没有意义,但就这副样子,他们还是一群人里最像样的两位男性——而西尔维娅让他们乖乖就范了。

提金斯夫人说:“哦,克里斯托弗!我要去巴希尔[231]家了。”

提金斯说:“好的。等温诺普夫人玩够了,我就立刻把她送上火车,然后过去接你!”

西尔维娅垂下她长长的眼帘,向瓦伦汀·温诺普示意,然后从门边飘了开去。并不那么像军人的军事护送卫队穿着卡其色和深红色制服跟在她后面。

从那一瞬间开始,瓦伦汀·温诺普再也没有丝毫怀疑了。她知道,西尔维娅·提金斯知道丈夫爱着她,瓦伦汀·温诺普,就是她瓦伦汀·温诺普,也爱着她的丈夫——带着绝对的、难以形容的热情。她,瓦伦汀,一件不知道的事情、一个还无法看透的谜团是西尔维娅对她丈夫好不好!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伊迪丝·埃塞尔来到茶杯旁向她道歉,说在西尔维娅指出之前,她不知道温诺普夫人在房间里。她希望他们能更经常地见到温诺普夫人。她顿了一下说,她希望将来温诺普夫人不用觉得自己必须由提金斯先生陪同而来。他们已经是很老的朋友了,当然。

瓦伦汀说:“你看,埃塞尔,如果你认为你可以继续和母亲做朋友,却又在提金斯先生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之后反过来针对他,你就错了。你错得很彻底。再说,我母亲很有影响力。我不想看你犯任何错误,尤其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大吵一顿绝对是个错误。如果你对母亲说任何提金斯先生的不是,你肯定会和她大吵一顿的。她知道得很清楚。记住了。她住在牧师宅邸旁边很多年了。她的嘴也很尖利得吓人……”

伊迪丝·埃塞尔向后佝偻着背站立着,好像她整个身体都穿在一根钢弹簧上。她嘴巴张开,但是她又咬紧下唇,然后用一块非常白的手帕擦了擦。她说:“我恨那个男人!我憎恶那个男人!他一靠近我我就浑身颤抖。”

“我知道!”瓦伦汀·温诺普回答说,“但是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这并不能给你增添任何荣誉。他是个好人。”

伊迪丝·埃塞尔长久地、盘算着看了她一眼,然后站回到壁炉旁。

有五个——或者,最多六个——周五,在瓦伦汀和马克·提金斯坐在陆军部的等候厅之前的那段时间,还有那之前的一个周五,在所有的宾客都走了之后,伊迪丝·埃塞尔来到茶桌旁,带着天鹅绒般的善意,她把右手放在瓦伦汀的左手里。带着深深的热忱欣赏这一举动的时候,瓦伦汀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三天前,一个周一,瓦伦汀穿着学校的制服走在一个大百货商场里,她是来这里买体育课所需的各种物件的。她遇到了杜舍门夫人,她在买花。杜舍门夫人看到她的制服显得非常痛苦。她说:“可是你就穿成这样到处走吗?这真的很可怕。”

瓦伦汀回答道:“哦,是的。在为学校工作的上课时间,我应该穿成这样。如果在课后急着去哪里,我也穿着它。这省了我的裙子。我可没有很多裙子。”

“但是任何人都可能碰见你,”伊迪丝·埃塞尔带着一丝痛苦说,“这考虑得非常不周到。你不觉得你考虑很不周到吗?你可能碰到任何来我们周五聚会的人!”

“我常常碰到,”瓦伦汀说,“但他们看起来并不介意。他们可能认为我是个妇女辅助军团的官员。这会显得很受人尊重……”

杜舍门夫人走掉了,她手里捧满了花,脸上写满了真正的痛苦。

现在,在茶桌旁边,她非常温柔地说:“亲爱的,我们决定下周不办我们通常的周五聚会了。”瓦伦汀想这是否仅仅是一个把她赶走的谎言。但是伊迪丝·埃塞尔继续说:“我们决定办一个小小的晚宴。在想了很久以后,我们认定,现在是公开我们结合的时候了。”她停下来等瓦伦汀评论,但她什么都没说,所以她继续说:“这令人非常高兴地和另一件事同时发生——我无法不觉得这巧合令人非常高兴!并不是说我们觉得这些事情非常重要……但是前两天有人偷偷对文森特说……可能,我亲爱的瓦伦汀,你也会听说……”

瓦伦汀说:“不,我没有。我猜他得到了大英帝国勋章。我很高兴。”

“国王,”杜舍门夫人说,“觉得应该给他一个骑士爵位。”

“啊!”瓦伦汀说,“他晋升得很快。我毫不怀疑他应该得到这个荣誉。他工作非常努力。我真的真诚地祝贺你。对你来说,这有很大的帮助。”

“这,”杜舍门夫人说,“不仅仅是因为他勤勤恳恳地工作。这就是它那么令人高兴的原因。这是因为他特别的才智,这让他脱颖而出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秘密。但是……”

“哦,我知道!”瓦伦汀说,“他做了点计算,证明那些被摧毁的区域的损失并不比一年内家家户户的受损情况更加严重……前提是你忽略那些机器、煤炭输出、果树、收成、工业产品等等。”

杜舍门夫人带着真正的恐惧说:“但是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怎么知道的?……”她停了下来,“这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那个家伙肯定告诉了你……但是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自从上次在这儿看到他之后,我就没有见过提金斯先生,更没跟他说过话。”瓦伦汀说。她从伊迪丝·埃塞尔的困惑里,看出了这整件事态。悲惨的麦克马斯特都不敢告诉他妻子,那些基本是剽窃来的数据并不是他自己做的。他想要在家庭圈子里拥有一点点威望,就一次,一点点的威望!好吧!为什么他不能拥有呢?她知道,提金斯会希望他拥有一切他想要拥有的。因此她说:“哦,可能是谣传……据说政府想要上面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任何能帮助他们的人都会得到一个爵位……”

杜舍门夫人冷静了一些。

“当然,”她说,“这事被压下去了,像你说的那样,这些可怕的人干的。”她想了一下。“可能,”她继续说,“这是谣传。任何能帮助影响公众意见的人都很受欢迎。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不!不太可能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想到这件事再告诉了你。这不会进入他的脑子的。他是他们的朋友!他会……”

“他当然,”瓦伦汀说,“不是这个国家的敌人的朋友。我自己也不是。”

杜舍门夫人尖锐地叫起来,眼睛瞪得很大。

“你什么意思?你敢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你是亲德派!”

瓦伦汀说:“我不是!我不是!……我讨厌人们死去……我讨厌任何人死去……任何人……”她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提金斯先生说,我们越妨碍我们的盟友,这场战争就会拖得越久,就会丢掉越多性命……更多的性命,你懂吗?……”

杜舍门夫人表现出她最冷漠、温柔、高贵的神态。“我可怜的孩子,”她说,“那个已经完蛋了的家伙的意见会让任何人担忧吗?你可以替我提醒他,说这些败坏名誉的意见不会给他自己带来任何好处。他是个有污点的男人。完蛋了!我丈夫试着为他撑腰不会有任何好处的。”

“他真的给他撑腰吗?”瓦伦汀问,“尽管我不觉得这件事有必要。提金斯先生肯定有办法照顾好他自己。”

“我的好孩子,”伊迪丝·埃塞尔说,“你最好知道最糟糕的情况。全伦敦没有比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名声更差的男人了,而我丈夫因为替他撑腰给自己带来了很多伤害。我们只为这一件事情吵架。”

她继续说:“当那家伙还有脑子的时候一切都很不错。据说他有些才智,尽管我从没看出来。但是现在,他醉醺醺的样子和他的腐化堕落,让他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一副样子。因为没有别的办法能解释他的现状了!他们准备把他,我不介意告诉你,把他从办公室的花名册里划掉……”

就在那时,第一次,瓦伦汀·温诺普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像疯狂的灵光一现:这个女人一定爱上过提金斯。很有可能,男人们都是那个样子,她甚至可能做过提金斯的情妇。否则没有什么能够解释她如此的恨意,这在瓦伦汀看来几乎是毫无意义的。从另一方面来说,面对这种毫无根据的指责,她自己没有任何为提金斯说话的冲动。

杜舍门夫人继续带着她善良的冷漠说:“当然像这样一个家伙——在这种状况下!——没法理解上面的政策。一定不能让这样的家伙获得更高的指挥权,这会迎合他们疯狂的军国主义精神。他们必须被阻止。当然,我说的这话,只在我俩之间,不能传出去,但是我丈夫说最上面的圈子里已经确定这件事了。就算这能在初期取得一些成功,让他们达到目的也会成为一种先例——我丈夫是这么说的!——相比于丢几条性命……”

瓦伦汀跳起来,她的脸扭曲了。

“看在基督的分上,”她叫起来,“如果你相信基督为你而死,试着理解一下这可是拿几百万人的性命冒险……”

杜舍门夫人笑了笑。

“我可怜的孩子,要是你生活的圈子更高级,你就能更冷静地看待这些问题……”

瓦伦汀靠在一张高背椅的椅背上,稳住自己。

“你才没有生活在更高级的圈子里,”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也为了你自己,你得记得你是个女人,并非一直是个势利小人。你曾经也是个好女人。你那么久都一直守在你丈夫身边……”

杜舍门夫人坐在椅子里,往后一倒。

“我的好姑娘,”她说,“你疯了吗?”

瓦伦汀说:“是的,快疯了。我有个弟弟在海上,我有个爱了很长时间的男人也在战场上。你可以理解这一点,我相信,即便你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因为想到别人受苦就要发疯……而且我知道,伊迪丝·埃塞尔,你害怕我对你的意见,要不这些年来你就不会摆出所有这些诡计和隐瞒……”

杜舍门夫人很快地说:“哦,我的好姑娘……如果你有个人利益因素的话,我们就不能指望你对那些更高的考虑有抽象的理解了。我们最好换个话题。”

瓦伦汀说:“是的,换吧。继续编你不邀请我和我母亲去你们获得爵士头衔的聚会的理由好了。”

杜舍门夫人,同样地,也因为这句话站了起来。她用长长的手指抚摸她的琥珀珠子,它们在指尖微微转动。她身后放着她所有的镜子、吊灯坠子、闪着光的镏金和抛过光的深色木头。瓦伦汀想,她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如此彻底地成为善良、温柔和高尚的化身。她说:“我亲爱的,我本来准备说这是那种你不想来的聚会……人人都很严肃正式,而且你可能没有礼服裙。”

瓦伦汀说:“哦,礼服裙我倒是有。但是我参加聚会的长袜里有一把雅各的天梯,那种梯子你是踢不倒的。[232]”她忍不住说了这句话。

杜舍门夫人纹丝不动地站着,通红的颜色慢慢爬到脸上。深红背景上,灵动的眼白和两条深色的、直直的快要拧在一起的眉毛,看上去十分有意思。然后,很慢很慢地,她的脸又变得惨白,深蓝色的眼睛变得十分显眼。她似乎在用她的一只白色的长长的手摩挲另一只,把右手伸进左手里,再抽出来。

“我很抱歉,”她用呆板的声音说,“我们希望,如果那个人去了法国——或者发生了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继续过去友好的交往。但是你自己必须得看到,我们的正式地位摆在这里,你不能指望我们纵容……”

瓦伦汀说:“我不懂!”

“可能你更希望我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杜舍门夫人反驳道,“我宁愿不说了。”

“你最好这么做。”瓦伦汀回答道。

“我们本来想,”年长一点的女士说,“吃一顿安静、简单的晚饭——我们两个和你,在聚会之前——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但是那家伙非要插一脚,然后你自己也可以看到,这样我们就不能邀请你了。”

瓦伦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行。我总是很想见到提金斯先生的!”

杜舍门夫人狠狠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她说,“你一直戴着这样的面具。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你母亲跟那个男人来往,还有上周五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提金斯夫人很英勇,绝对的英勇。但是你没有权利让我们,你的朋友们也遭受这样的折磨。”

瓦伦汀说:“你的意思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

杜舍门夫人继续说:“我丈夫坚持要求我问问你。但是我不会的。我就是不会。我为你编出了个礼服裙的理由。当然,如果那个男人那么吝啬或者穷得叮当响,让你保持得体都做不到的话,我们可以给你一件礼服裙。但是我重复一句,我们的正式地位摆在这里,我们没办法——我们没办法。这是发疯!——容许这样的阴谋。就算这样,那位妻子还显得和我们很友好。她来过一次,她可能还要再来。”她停了停,又继续严肃地说:“而且我警告你,如果你们分手的话——必须这样,因为哪个女人能忍受呢!——我们支持的是提金斯夫人。她可以一直把这里当家的。”

瓦伦汀心中浮现出一幅西尔维娅站在伊迪丝·埃塞尔旁边,像长颈鹿站在鸸鹋身边一样衬得她矮小无比的奇特图画。她说:“埃塞尔!我发疯了吗?还是你有问题?我发誓,我完全不能理解……”

杜舍门夫人叫起来,“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说了,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你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不是吗?”

瓦伦汀突然看见了牧师宅邸那些高高的银色烛台,深色、抛过光的镶板,伊迪丝·埃塞尔发疯的脸和纠缠在一起的狂乱发丝。

她说:“不!我肯定没有。你脑子里怎么有这种东西?我绝对没有。”她面对无限的疲倦仍然继续努力解释,“我向你保证——我求求你相信,如果这能让你安心一些的话——提金斯先生在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情话。我也没有对他说过。我们互相认识这么久都没说过多少话。”

杜舍门夫人用严厉的声腔说道:“最近五周内,有七个人对我说,你和那个粗暴的野兽有了个孩子。他完蛋了,因为他得养着你、你母亲和那个孩子。你不会否认他在什么地方藏着个孩子吧?……”

瓦伦汀突然叫起来:“哦,埃塞尔,你绝对不能……你绝对不能嫉妒我……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就不会嫉妒我了……我猜,你当时怀的那个孩子是克里斯托弗的吧?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不要嫉妒我!你永远不需要,永远。我一直是你能拥有的最好的朋友……”

杜舍门夫人刺耳地叫起来,好像她被扼住了喉咙,“这是一种诽谤!我知道会变成这样!你这种人总是这样。去做那些最见鬼的事吧,你这个荡妇。你永远不要再进这个屋子一步!给我烂在……”她的脸突然呈现出极度的恐惧,极快地跑进了房间。

在那之后,她立刻温柔地俯身站在吊灯下的一大盆玫瑰花旁。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的声音在门边说:“进来,老家伙。我当然有十分钟的时间。那本书在这里面什么地方……”

麦克马斯特站在她身边,搓着手,以他好奇而有些卑微的姿态透过眼镜痛苦地审视着她,那眼镜非常明显地放大了他的眼睫毛、红红的下眼睑和角膜上的血管。

“瓦伦汀!”他说,“我亲爱的瓦伦汀……你听说了吗?我们准备公开了……咕咕会请你来我们小小的晚宴的,而且会有一个惊喜,我相信……”

伊迪丝·埃塞尔弯着腰,痛心又目光尖利地扭头看着瓦伦汀。

“是的,”她声音朝着伊迪丝·埃塞尔勇敢地说,“埃塞尔邀请了我。我争取来……”

“哦,但是你必须来,”麦克马斯特说,“只有你和克里斯托弗,你们对我们太好了。看在老交情的分上,你不能不……”

克里斯托弗·提金斯臃肿地从门边慢慢走来,他的手犹豫不决地向她伸来。因为他们在她家从来不握手,要避开他的手很容易。她对自己说:“哦!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够……”然后,这可怕的情形涌进她的脑海:悲惨的小个子丈夫,冷漠得令人绝望的爱人——还有伊迪丝·埃塞尔,因为嫉妒而疯狂!这个家完蛋了。她希望伊迪丝·埃塞尔看到自己拒绝向克里斯托弗伸出手。

但是伊迪丝·埃塞尔俯身在玫瑰盆上,正把她美丽的脸埋在朵朵花里。她习惯保持这样好几分钟。她认为,这样一来,她就代表了丈夫的第一本小专著里主角的一幅画。而瓦伦汀认为,她确实做到了。她准备告诉麦克马斯特星期五晚上她很难脱身。这样,她知道,就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伊迪丝·埃塞尔,她深深爱着她。她希望,这也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她也深深地爱着他……他正扫视着书橱,个子又大又笨拙。

麦克马斯特一直追着她走进了露着石墙的大厅,重复嚷嚷着他的邀请。她没法说话。在巨大的箍铁大门旁,他永恒般地握着她的手,惋惜地看着她,脸离她很近。他用带着恐惧的声调叫起来:“咕咕,真的?……她没有……”他的脸从很近的地方看有些污渍,焦急得有些扭曲。他惶恐地向旁边一瞥,望向客厅的大门。

瓦伦汀从她焦虑的喉咙中迸出话语。

“埃塞尔,”她说,“告诉我她即将成为麦克马斯特夫人了。我很高兴。我真的为你们感到高兴。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不是吗?”

他的释然透露出他的心不在焉,但就像他累得已经没法再焦虑一样,“是的!是的!……当然啦,这是一个秘密……我想到下个周五再告诉他……显得比较珍贵稀有[233]……他基本上确定星期六又要上战场了……他们要派出好大一批人……大干一场……”

与此同时,她在尝试着把手从他的手里拽出来。她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大概是他在快活的小聚会上通告这个消息会产生的效果。她听到一句有些惊人的话:“像过去的美好时光一样”[234]她无法判断是他还是她的眼睛正满含泪水。她说:“我相信……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

在巨大的石墙大厅里挂着长长的日本绢画,电灯突然闪了一下。这最多是个悲伤的褐色的地方。

他叫起来,“同样,我求你相信我永远不会抛弃……”他又看了看里面的门,补充了一句,“你们两个……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们两个!”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松开了她的手。她站在潮湿空气里的石头阶梯上。巨大的门无法抵抗地在她身后关上,向下吹出一阵轻柔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