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并没有听到这事还有什么没完。

那学期结束日星期五过后,星期一他就把分数发了回去。这是他教学活动中最不喜欢的部分,总是尽可能迅速把这件事办完了。他给了沃尔克F,对这事儿也没有再去多想。两个学期之间的那一周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读两稿中的初稿,这一稿应该最迟在春季提交。这稿写得很拙劣,需要他更加费心。沃尔克事件已经从他头脑中挤了出去。

但是,第二学期开学两个星期后他又想起了这事。一天早晨,他在邮箱里发现有一张戈登·费奇写的纸条,请他在方便的时候顺便来办公室聊聊。

戈登·费奇和威廉·斯通纳之间的友谊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所有这些维系了很久的关系,都出现了。它随意而深沉,那种亲密如此小心,几乎没有了个人色彩。他们很少互相有社交性的看望,但卡罗琳·费奇偶尔会临时来拜访下伊迪丝。他们聊天时就回忆下自己年轻时代,各自都会想起在另外那个时代眼中对方的样子。

刚刚进入中年,费奇就已经有了使劲想控制体重的那种人特有的挺得板直的柔和风度。他的脸庞宽大粗厚,而且已经没有了棱角线条,面颊已经开始下垂,脖子后面的肉开始成团地堆积起来。头发稀薄,他开始梳理了,这样秃顶看着还不是那么太明显。

斯通纳去费奇办公室的那天下午,两人热情地聊了会儿自己家里的情况。费奇仍然保持着那种轻松的默契,假装斯通纳的婚姻还很正常。而斯通纳则一如既往声称不敢相信戈登和卡罗琳会是两个孩子的父母,大些的那个已经上幼儿园了。

两人把各自的那种习惯性姿态调整到很随便的亲密状态后,费奇心烦意乱地望着窗外说:“瞧,我想要跟你说什么来着?噢,是这样。研究生院的院长——他心想,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应该跟你提提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看着自己备忘录册子里的一张纸条。“其实就是一个怒气冲冲的研究生,觉得你在上学期教的一门课上对他太苛刻了。”

“沃尔克吧,”斯通纳说,“查尔斯·沃尔克。”

费奇点点头。“是这位。他是怎么个情况?”

斯通纳耸耸肩。“我能告诉的只有,他压根就没有做布置给他的阅读——是在我的拉丁传统研讨班上。他想混过研讨报告,我给了他机会,要么重写一个,要么把报告的原件拿出来,他拒绝了。我别无选择,只有给他打不及格。”

费奇又点点头。“我想可能就是这种事儿吧。天知道,我希望他们不要拿这种事浪费我的时间。可是又还得核实清楚,主要是为了保护你。”

斯通纳问:“有什么——特别为难之处吗?”

“没有,没有,”费奇说,“完全没有。只是抱怨而已。你知道这种东西是怎么回事儿。其实,沃尔克读研究生时在这儿选的第一门课得了个C。如果我们想要这样做的话,他可能会立刻被踢出这个项目。但是,我想,我们可以考虑让他参加下个月的预答辩,到时候让事实说话。实在抱歉,我拿这种事来打扰你。”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话题。然后,正当斯通纳要离去时,费奇热情地留住他。

“噢,还有别的事儿,我也想跟你说说。校长和领导班子最终决定,克莱蒙特的事情还是要解决。所以我想,从明年开始,我就要担任文理学院的院长了——正式。”

“我很高兴,戈登,”斯通纳说,“是时候了。”

“所以,这就意味着我们得弄个新的系主任。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斯通纳说,“我真的毫无想法。”

“我们要么从系外找,招个新人进来,要么就是找个现成的人当主任。我一直在琢磨,想心里有个底儿,如果我们真的从系里选个什么人——嗯,你对这个活儿看上眼吗?”

斯通纳想了想。“我没想过这个,不过——没有。算了,我想自己没有这个意愿。”

费奇的释然如此明显,斯通纳都笑了。“好吧。我想你也不愿意干。那意味着会有大堆破事儿。应酬招待,社交往来,还有——”他把目光从斯通纳身上移开。“我知道你不愿意掺和那种事情。但是,自从老斯隆死了,自从希金斯和那叫什么名字来着,库珀,去年退休后,你就是系里的老资格员工了。但是,既然你眼里不贪这个,那就——”

“算了,”斯通纳很肯定地说,“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很烂的系主任。我既不期待,也不想要这项任命。”

“好吧,”费奇说,“好吧。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们互相道过别,斯通纳一度忘了这次谈话。

查尔斯·沃尔克的综合预答辩安排在三月中旬,让斯通纳有些吃惊的是,他收到费奇的通知说他将是考查沃尔克的三人委员会的成员。他提醒费奇他给沃尔克打了不及格,而且沃尔克个人接受了不及格,他请求放弃这个特殊的任务。

“规矩啊,”费奇叹了口气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委员会由候选人的导师,他的研讨班的一名任课教授,这个专业外的一个构成。劳曼克思是导师,你是他上的唯一一门研讨班课的老师,我已经找了个新人,吉姆·霍兰,作为他专业外的评委。研究生院的院长卢瑟福和我将列席。我想尽量别有什么痛苦就过了。”

然而这将是一场考验,不可能没有痛苦就过了。虽然斯通纳希望尽量少提些问题,但预答辩的管理规则并不灵活。每个教授允许有40分钟的时间向候选人提他想提的任何问题,虽然其他教授都是照例参加。

安排考试的那天下午,斯通纳特意晚到杰西楼三层的研讨室。沃尔克坐在一张长长的、擦得锃亮的桌子旁边。四个考官已经到场——费奇、劳曼克思,那位新人霍兰,还有亨利·卢瑟福——从沃尔克开始,依次顺着桌子坐定。斯通纳从门里溜进来,在桌子头上沃尔克的对面一把椅子里坐下。费奇和霍兰朝他点点头,劳曼克思沉重地塌在椅子里,直视着前方,长长的白白的手指轻轻叩着明镜般的桌面。沃尔克扫了眼整张桌子的阵容,他的脑袋僵硬地高昂着,流露出几分冷冷的蔑视劲。

卢瑟福清了清喉咙。“噢,先生——”他看了眼摆在前面的纸,“斯通纳先生。”卢瑟福稀疏的头发有些灰白,肩膀浑圆,眼睛和眉毛朝靠外的眼角两边垂着,所以他的表情看上去总是一副温柔的绝望模样。虽然他认识斯通纳多年,但永远记不住名字。他又清了下喉咙。“我们这就开始吧。”

斯通纳点点头,把前臂搭在桌子上,手指扣在一起,当卢瑟福的声音嗡嗡嗡地穿过答辩的正式预备程序时,他凝望着自己的手指沉思着。

沃尔克先生正在接受考查(卢瑟福的声音降成一种四平八稳、调门毫无变化的哼哼声)以确定他有没有继续在密苏里大学文博士班读下去的能力。所有博士候选人都要参加这项考试,它设计的初衷不仅仅是要判断候选人的整体适宜性,同时用来明确优点和不足,这样他未来的学习方向就可以得到有益的引导。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一是通过,一是有条件通过,一是不通过。卢瑟福描述着这些可能性的术语,也不抬头看看就对考官们和这位候选人进行礼节性的介绍。接着他把那页纸推开,绝望地看着自己周围的那些人。

“根据惯例,”他柔和地说,“候选人的论文导师开始提问。先生。”——他又瞥了眼那张纸——“劳曼克思先生是,我想,是沃尔克先生的导师。所以……”

劳曼克思的头抽搐般向后仰去,好像打盹时突然醒来。他环顾了下桌子四周,眨巴着眼睛,嘴唇上浮出一丝微笑,可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着犀利和警惕。

“沃尔克先生,你打算写一篇关于雪莱与古希腊理念论的论文,想必你不可能已经把这个课题思考得十分透彻了,但是不妨给我们介绍一下有关背景,你选做这个题目的原因,等等。”

沃尔克点了点头,开始快速地讲起来。“我想追溯下雪莱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的‘智性美礼赞’中,因为一个多少有些柏拉图色彩的理念,通过对那种理念的娴熟应用,对戈德温决定论所做的首次否定,这部诗剧是他早期无神论、激进主义、基督教以及科学决定论的全面综合,最终解释在诸如《希腊》这样的晚期作品中提出的理念的衰落。在我心目中,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题目,原因有三:首先,它能揭示雪莱的思想特质,因此引领我们对其诗歌进行更深入的理解;其次,它可以揭示19世纪初期主流哲学和文学的冲突,因此拓展我们对浪漫派诗歌的理解和欣赏;第三,这个题目与我们自己的这个时代有特殊关系,在这个时代,许多冲突与雪莱和他同时代的人面临的冲突一样。”

斯通纳听着,他这样听着的时候,渐渐惊愕起来。他无法相信此人与选修他研讨班课的竟是同一个人,那个他教过并且熟悉的人。沃尔克的陈述流畅、直接、充满智性,有时,几乎可谓才华横溢。劳曼克思说得对,如果这篇论文实现了它期许的目标,将会非常精彩。希望、温暖和喜悦之情涌上他的心头,他专心致志地向前倾过去。

沃尔克对论文主题的介绍花了大约有十分钟,接着戛然而止。劳曼克思迅速又问了一个问题,沃尔克立刻做出回应。戈登·费奇盯着斯通纳的眼睛,投去淡淡的质问的一瞥。斯通纳微微笑了笑,略带自嘲的意味,然后微微耸了耸肩膀。

当沃尔克再次停住时,吉姆·霍兰立刻讲话了。他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热情、脸色苍白,两只蓝眼睛略微向外突出。他说话时故意放慢语速,声音好像面对某种强有力的遏制而总是颤抖不已。“沃尔克先生,你提到稍早些的戈德温的决定论。我不知道你能否把它与约翰·洛克的现象主义联系起来做一分析?”斯通纳记得霍兰是个18世纪研究专家。

沉默片刻。沃尔克转向霍兰,把圆眼镜摘下,擦了擦,眼睛眨了几下,漫无目标地盯着。他又把眼镜戴回去,又眨了几下眼。“请你再重复下问题。”

霍兰又开始说起来,但劳曼克思打断了。“吉姆,”他和蔼地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再把这个问题引申一下?”不等霍兰回答,他就迅速转向沃尔克。“沃尔克先生,从霍兰教授的问题的意义接着往下说——名义上,戈德温接受洛克的知识的情感本质论——the tabula rasa,诸如此类的说法——而且戈德温跟洛克一样相信,被偶然的激情和不可避免的无知歪曲了的判断和知识可以通过教育纠正过来——考虑到这些言外之意,你能谈谈雪莱的知识原理——特别是,美的原则——在《阿多尼斯》最后一节引的那句诗吗?”

霍兰在椅子里往后靠过去,脸上露出不解的愁容。沃尔克点了下头,滔滔不绝地说:“虽然《阿多尼斯》开始的那一节,雪莱献给他的朋友和伙伴约翰·济慈的致辞,传统上是很经典的,那些对母亲、时光,对乌拉尼亚等等的暗示,还有他们的反复祈祷——真正经典的时刻,直到最后一节才出现,这一节事实上是对美的永恒原则的崇高礼赞。如果允许的话,我们不妨花片刻工夫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几行著名的诗句上来:

生活,犹如多彩玻璃的穹顶,

玷污了永恒的洁白光彩,

直到死神将其踩成碎片。

“在这几行诗里,象征主义的意味并不清晰,除非我们放在整体背景中来理解。‘只有一还幸存着’,雪莱早先写了这几行,‘而多已改变和消逝。’我们会想起济慈同样著名的诗: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这就是

你在人世知道的一切,你需要

知道的一切。

“那么,这个原则就是美,但美又是知识。这是一个其来有自的概念……”

沃尔克的声音继续回响着,流畅又充满自信,从他快速活动的嘴里吐出的每个词几乎好像——斯通纳坐不住了,刚刚从心里萌生的希望跟它突然出现时一样,又突然破灭了。一瞬间,他几乎有种生理上的不舒服。他向下看着桌子,看到两臂间自己的脸影反射在锃亮的栗色桌面上。影子黑乎乎的,几乎认不出五官,好像看到一个鬼魂隐隐约约从硬木中闪出来,过来迎接他。

劳曼克思的提问结束,霍兰开始了。斯通纳得承认,这是一场控制得游刃有余的表演,毫不唐突,充满了某种巨大的魅力和不错的幽默感,劳曼克思全盘掌控着。有时,当霍兰提一个问题时,劳曼克思装出一副善意困惑的模样,请求澄清。别的时候,又为自己的热情表示抱歉,拿自己的某个猜度跟一下霍兰的某个问题,把沃尔克拽进讨论中,这样一来他好像成为一个实际参与者。他经常换种措辞提问(不断地致歉),把问题变换一下,这样本来的意图又消失在解释中了。他把沃尔克带入貌似复杂的理论辩解中,而主要说话的则是他本人。最后,仍然道着歉,拿自己的问题切进霍兰的问题,把沃尔克引到他想让去的方向。

这段时间,斯通纳一直默不作声。他听着萦绕在自己周围的对话;他盯着费奇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一副厚重的面具;他看看卢瑟福,紧闭双眼坐着,微微颔首。他看着霍兰的狂乱激动,看着沃尔克谦恭有礼的傲慢,看着劳曼克思狂热的兴奋。他等着自己知道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怀着随着时间每分每秒流逝而日益强烈的厌恶、愤怒和悲哀心情等待着。他很高兴,这样凝视的时候,他们谁的目光都不曾跟他相遇。

终于,霍兰提问的时间段结束了。好像要加入斯通纳感觉的厌恶中,费奇看了眼手表,点了下头。他没有说话。

斯通纳深呼一口气。他仍然看着桌子镜子般光洁的表面里自己脸上的鬼影,面无表情地说:“沃尔克先生,我想问你几个有关英国文学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挺简单,不需要过于复杂的回答。我会早点开始,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往前推进,只要时间允许我这样做。你能向我描述下盎格鲁-撒克逊的诗韵格律吗?”

“可以,先生。”沃尔克说。他脸皮僵硬。“最初盎格鲁-撒克逊诗人,正如他们在蒙昧时代生活的那样,并没有情感的优势,像后来的英国传统中的诗人一样。的确,我应该说,他们的诗歌具有鲜明的原始主义特征。但是,在这种原始主义内部却有潜在的活力,虽然可能,对某些人的眼睛而言是隐蔽的,但还是有潜在活力,即感觉的微妙性,这是需要提炼总结的——”

“沃尔克先生,”斯通纳说,“我问的是诗韵格律。你能给我讲讲吗?”

“好的,先生,”沃尔克说,“非常粗略和不规律。诗韵,我是说。”

“这就是你能告诉我的全部吗?”

“沃尔克先生,”劳曼克思急着说——有一点点慌乱,斯通纳心想——“你所说的这种粗略——你能解释下这个意思,给——”

“不用。”斯通纳坚定地说,谁也不看。“我只想让他回答我的问题。这就是你能告诉我的有关盎格鲁诗韵的全部吗?”

“嗯,先生。”沃尔克说。他笑了笑,接着微笑变成神经质的咯咯声。“坦率地说,我还没有上盎格鲁-撒克逊方面的必修课,我拿不准,有没有那种资格探讨这种问题。”

“很好。”斯通纳说。“我们跳过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你能给我说出一部对文艺复兴时期戏剧的发展产生过影响的中世纪戏剧吗?”

沃尔克点点头。“当然可以,所有中世纪的戏剧,以自己的风格方式,对文艺复兴的巨大成就做出过贡献。很难想象,莎士比亚的戏剧会从中世纪的贫瘠土壤里生发出来,仅仅过了几年,就开花和——”

“沃尔克先生,我问的问题很简单。我必须要求答案也很简单。我可以把这个问题提得更简单。说出三部中世纪的戏剧名称。”

“早期还是后期,先生?”他又摘掉眼镜,急躁地擦起来。

“任意三部,沃尔克先生。”

“太多了,”沃尔克说,“很难——有《凡人》……”

“你能再多举几部吗?”

“不能了,先生,”沃尔克说,“我必须坦率承认在这个领域的弱点,你——”

“你能说出任意几部中世纪其他文学作品的名称吗——只要名称?”

沃尔克的手开始抖起来。“我说了,我必须承认弱点,在——”

“那我们就来谈谈文艺复兴时期。你觉得在这个时期,你最自信的体裁是哪种,沃尔克先生?”

“是——”沃尔克犹豫不决,但又求救似的看着劳曼克思,“是诗歌,先生。或者——戏剧。戏剧,也许。”

“那就戏剧吧。用英语写的第一部以素体诗形式写成的悲剧是什么,沃尔克先生?”

“第一部?”沃尔克舔了下嘴唇。“学术界在这个问题上有分歧,先生,我不知道该——”

“你能说出任意一部莎士比亚之前的重要戏剧吗?”

“当然可以,先生,”沃尔克说,“有马洛——最精彩的台词——”

“请说出几部马洛戏剧的名称”。

沃尔克使劲把自己一缩。“当然,最著名的有《浮士德博士》,还有——还有——《马尔菲的犹太人》。”

“是《浮士德悲剧》和《马耳他的犹太人》。你还能多说几部吗?”

“坦白地说,先生,这是我去年有机会重读的仅有的两部戏。所以我更愿意不要——”

“好的。跟我讲讲《马耳他的犹太人》的内容。”

“沃尔克先生,”劳曼克思大声喊道,“允许我把这个问题再说开些。如果你想——”

“不用!”斯通纳无情地说,也不看劳曼克思。“我要回答我的问题。沃尔克先生?”

沃尔克绝望地说,“马洛最精彩的台词——”

“我们且不提‘最精彩的台词’,”斯通纳疲惫地说,“这部戏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嗯,”沃尔克有些慌张地说,“马洛批判了反闪米特主义的问题,正如它在16世纪早期自行宣称的那样。这种同情,我甚至可以说,这种深刻的同情——”

“不要紧,沃尔克先生。我们继续来——”

劳曼克思大声说,“让候选人回答问题!至少给他时间回答。”

“很好,”斯通纳轻描淡写地说,“你还想继续刚才的回答吗,沃尔克先生?”

沃尔克犹豫了下。“不了,先生,”他说。

斯通纳毫不留情地继续提问。对沃尔克和劳曼克思两人的怒火和愤慨化作一种怜悯和病态的内疚。过了会儿,斯通纳好像觉得自己又出神游离出来了,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什么,没有感情色彩,死气沉沉令人厌烦。

他终于听到这个声音说,“好吧,沃尔克先生。你的专业时代段是十九世纪。你好像对更早世纪的文学了解得不多,也许你对浪漫派诗人感觉更加裕如些。”

他尽量不去盯着看沃尔克的脸,可是他又无法阻止眼睛不时地抬起来看到那张圆圆的盯着人的面具,给他的脸装上一种冷漠、苍白的恶意。沃尔克草草地点了点头。

“你熟悉拜伦勋爵的许多重要诗歌,没错吧?”

“是的。”沃尔克说。

“那麻烦你评点一下‘英国吟游诗人和苏格兰评论家’可以吗?”

沃尔克怀疑地看了看他。然后,他得意地笑了。“噢,先生。”他说,接着猛然点了几下头。“我明白了。现在我才明白了。你是想戏弄我。当然可以。《英国吟游诗人和苏格兰评论家》根本就不是拜伦写的。是济慈在第一批诗发表后,对那些试图玷污他诗人声名的记者的著名答复。很好,先生。很——”

“好了,沃尔克先生,”斯通纳疲惫地说,“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在这伙人中出现了片刻沉默。接着卢瑟福清了下喉咙,翻着前面桌上的纸说,“谢谢你,沃尔克先生。请你去外面散会儿步,等一等,委员会要讨论你的考试情况,到时通知你决定。”

卢瑟福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讲了些必须要说的话,沃尔克恢复了镇定。他站起来,把那只残疾的手搁在桌面上。他几乎是屈尊地对这伙人笑了笑。“谢谢大家,先生们。”他说。“这是一次最有价值的经历。”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掩上身后的门。

卢瑟福出了口气。“好了,先生们,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吗?”

又一阵沉默笼罩在教室上空。

劳曼克思说:“我认为,他在我的考查环节表现相当好。霍兰部分也很好。我得承认,考试后半部分的表现我有些失望,但我想象那时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他是个好学生,但在可能出现的压力下表现不够出色。”他冲斯通纳露出一丝空洞、苦涩的微笑。“而且,你对他造成些许压力,比尔。你必须承认这个。我赞成通过。”

卢瑟福说:“先生——霍兰先生呢?”

霍兰的目光从劳曼克思身上移向斯通纳,他正愁眉苦脸不知所措,眨巴了几下眼睛。“可是——嗯,我好像觉得他太差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别扭地克制着。“这是我坐在这儿参加的第一次口试。我真不知道该以什么为标准,可是——嗯,他好像太差了。让我考虑会儿。”

卢瑟福点点头。“先生——斯通纳先生呢?”

“不过,”斯通纳说,“显然过不了。”

“噢,拜托,比尔,”劳曼克思大声说,“你对这孩子有些苛刻,对吧?”

“没有。”斯通纳平淡地说,他的目光看着前方。“你知道我没有,霍利。”

“你这是什么意思?”劳曼克思问,他好像试图通过抬高声调来在自己的话音中制造某种情绪。“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这样说,霍利。”斯通纳疲惫地说。“这个人毫无才能。这点没有疑问。我问他的问题都是应该向一个中等水平本科生问的问题。他是一个问题都没有令人满意地回答出来。他既懒惰又不诚实。在上学期我的研讨班上——”

“你的研讨班!”劳曼克思唐突地笑了下。“哦,听过那件事。再说了,这是另一码事。问题是,他今天的表现如何。很显然——”他的双眼眯缝起来,“很显然,他今天的表现始终都很好,直到你开始为难他。”

“我问了他几个问题,”斯通纳说,“都是我能想得出的最简单的问题。我准备要给他机会的。”他停顿了下,又小心地说,“你是他的论文导师,很自然,你们两个应该反复交流过他的论文主题。所以,当你基于他的论文提问时,他的表现很好。可是当我们超出这个——”

“你什么意思!”劳曼克思吼道。“你是在暗示我——暗示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暗示,只想说,依我看,这位候选人的表现不如意。我不同意他通过。”

“瞧,”劳曼克思说,他的声音已经镇定下来,想弄出点微笑,“我看出来了,我对他的学业评价比你高一点。他上过我的几门课,而且——没关系。我想折中下。虽然我觉得这太苛刻,我愿意给他一个有条件通过的机会。这意味着他可以复读几个学期,然后他——”

“好吧,”霍兰有些释然地说,“这样好像比给一个毫不含糊的通过要好些。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显然他还没有准备好去——”

“好了。”劳曼克思说,充满活力地冲霍兰笑着。“那就这样定了。我们来——”

“不行,”斯通纳说,“我必须投不过票。”

“老天啊,”劳曼克思大声说,“你想到过你这是干吗啊,斯通纳?你知道你在对这孩子干什么吗?”

“当然,”斯通纳平静地说,“我对他感到挺抱歉。我这是阻拦他拿这个学位,我这是阻拦他在某个学院或者大学教书。说穿了我就是想这样做。对他来说,要是当上教师,那将是一场——灾难。”

劳曼克思非常镇定。“这是你的最后定论了?”他冷冷地问道。

“是的。”斯通纳说。

劳曼克思点点头。“好吧,我提醒你,斯通纳教授,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你干了——你今天在这儿暗示了好几项指控——你暴露出某种偏见,这是——这是——”

“先生们,好了,”卢瑟福说,他那样子简直快要哭了,“我们不妨保留自己的观点。你们知道,候选人要通过,必须一致同意。我们就没有办法解决这个分歧吗?”

谁也不说话。

卢瑟福叹了口气说:“很好,那么,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宣布——”

“稍等。”戈登·费奇说话了,整个考试期间,他始终非常安静,别人几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这时他在椅子里略微欠了下身,对着桌面用一种疲惫但很坚决的声音发表意见了。“作为代理系主任,我想推荐一个意见。我说出来后大家可以发表意见。我建议推迟宣布决定,等明天再说。这样会给我们些时间,冷静冷静,多些余地商量这件事。”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劳曼克思怒冲冲地说,“如果斯通纳想——”

“我已经提了自己的建议,”费奇和气地说,“可以发表不同意见。卢瑟福院长,我建议通知候选人我们在这件事上的决定。”

他们发现沃尔克十分惬意地坐在会议室外面的走廊上。他右手满不在乎地拿了支烟,正无聊地看着天花板。

“沃尔克先生。”劳曼克思喊道,然后瘸着腿向他走去。

沃尔克站起来,他比劳曼克思高出几英寸,所以得俯视着老师。

“沃尔克先生,我负责通知你,委员会在你的考试问题上未能达成一致同意,你明天等通知吧。不过我向你保证——”他抬高声音——“我向你保证,你不用担心这事。完全不用担心。”

沃尔克站住等了片刻,冷冷地逐一打量着这几个人。“再次感谢你们,先生们,多谢费心。”他盯住斯通纳的眼睛,一丝微笑从他的唇间掠过。

戈登·费奇跟谁都没有说话就匆匆离去。斯通纳、卢瑟福和霍兰一起漫步走进过道,劳曼克思还在后面没动,热情地跟沃尔克交谈着。

“哦,”卢瑟福说,他走在斯通纳和霍兰中间,“这可不是桩痛快活儿。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桩痛快活儿。”

“是的,没错。”斯通纳说,然后转身离开他们。他走下大理石台阶,接近一楼时,脚步变得越来越快,然后走了出去。他深深地吸了口午后空气中烟雾般的香气,然后又吸了一口,好像游泳的人从水里冒了出来。接着他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第二天下午还很早,来不及吃午饭,斯通纳就接到戈登·费奇的秘书打来的电话,请他立刻去一趟办公室。

斯通纳走进办公室时,费奇正焦躁不安地等着。他起身过去请斯通纳坐在他拉到桌子旁边的那把椅子里。

“是沃尔克的事吧?”斯通纳问道。

“算是,”费奇答道,“劳曼克思要和我见个面,想把这事解决了。很可能让人不愉快。我想在劳曼克思过来之前单独跟你谈几分钟。”他又坐下,在转椅里来回摇晃了好一会儿,沉思默想地看着斯通纳。他很突兀地说,“劳曼克思是个好人。”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斯通纳说,“在某种程度上,他可能是系里最好的人。”

好像斯通纳没有讲话般,费奇继续说:“他也有自己的毛病,但这些毛病又并不经常露头,等露头的时候,他总能控制住。真不幸,这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时机又如此尴尬。系里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场分裂——”费奇摇摇头。

“戈登,”斯通纳很不自然地说,“我希望你没有——”

费奇举起一只手。“等等,”他说,“我要是早告诉你就好了。可那时又不允许泄露出去,而且又算不得正式决定。现在自然还处于保密阶段,可是——你还记得几周前,我们聊过系主任的事儿吗?”

斯通纳点了点头。

“唉,是劳曼克思。他是新头儿了。已经决定,成定局了。是上面的建议,但我应该告诉你,我跟这事有牵连。”他急促地笑了声。“我也不是处在一手遮天的位置。可是,即便我在那个位置,我也会牵连进去——当时。现在我拿不准了。”

“我明白了,”斯通纳意味深长地说,过了会儿,他继续说,“我很高兴你没有告诉我。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但至少会在这件事上罩上一层阴影。”

“真糟糕,比尔,”费奇说,“你要理解。我才不在乎什么沃尔克或者劳曼克思呢,或者——可你是老朋友了。你瞧。我认为你在这件事上做得对。真混账,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我们实际点。劳曼克思把这个看得很重,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最后为这个拼起来,那就尴尬死了。劳曼克思会报复的。你我都知道这个,他不会辞了你,但几乎会事事让人恶心的。某种程度上我还得跟他站在一起。”他又苦涩地大笑了声。“见鬼,很大程度上我得跟他站在一起。如果院长推翻系头儿的决定,他只好自己从主任的位置上下来。喏,如果劳曼克思违规了,我可以把他从系主任的位置上挪开,或者至少我可以试试。我可能甚至因此离开,也可能不会。但是,即便我这样做了,必然也会有一场拼斗,弄得这个系四分五裂,甚至学院也会分裂。而且,真见鬼——”费奇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他含含糊糊地说,“真见鬼,我想到了学院。”他直勾勾地盯着斯通纳,“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吗?”

一股对老朋友爱意和亲密敬重的温暖感涌上斯通纳的心头。他说:“当然明白,戈登。你以为我不懂吗?”

“好吧,”费奇说,“还有件事。不知怎么的,劳曼克思把校长戳怒了,逗得他四处打转,像头被刺伤的公牛。所以情况比你想象的要棘手。你瞧,你只要说声重新考虑就是了。你甚至可以责备我——说我让你这样做的。”

“这不是挽救我脸面的问题,戈登。”

“我知道,”费奇说,“我说错了。可以这样看。这跟沃尔克有什么关系?真的,我知道,这是有关这件事的原则问题。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则,你也应该考虑到。”

“这不是原则问题,”斯通纳说,“是沃尔克。让他轻易地走进教室,那会是场灾难。”

“见鬼,”费奇疲倦地说,“如果他在这里过不了,可以去别的地方拿到学位,何况他可能在这里什么都能拿到。这件事上你会输了的,你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努力。我们没法把沃尔克们弄出去。”

“也许不能吧,”斯通纳说,“但我们可以试试。”

费奇沉默片刻。他叹了口气。“好了。让劳曼克思再等会儿也没用。我们得把这事儿解决了。”他从桌边站起来,迈步向通往那个小小候见室的门走去。可是他从斯通纳身边经过时,斯通纳手拉住他的胳膊,拖延了他一会儿。

“戈登,你还记得戴夫·马斯特思曾经说过的话吗?”

费奇不解地竖起眉毛。“你干吗提起戴夫·马斯特思来?”

斯通纳望着房间对面,从窗户看出去,使劲回想着往事。“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他说——对那些贫困者、瘸子们来说,大学就像一座避难所,一个远离世界的庇护所,但他不是指沃尔克。戴夫会认为沃尔克就是——就是外面那个世界。我们不能让他进来。因为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变得像这个世界了,就像不真实的,就像……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

费奇凝视了他片刻,接着又咧嘴笑了。“你这个混账,”他开心地说,“我们现在得见劳曼克思了。”他打开门,弯了下腰,劳曼克思走进房间。

他走进房间时身子挺得很直很硬,而且还很正式,右腿的轻微抽搐几乎看不出来。他板着瘦削、清秀的脸,表情冷冷的,脑袋昂得老高,长长的、蜷曲的头发快要挨着右肩下方让后背走形的罗锅了。房间里跟他在一起的两个人,他谁都不看。他在费奇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里坐下,尽可能坐得笔直,盯着费奇和斯通纳之间的那块空间。他微微朝费奇转过去。

“我请咱们三个人聚一下,目的很简单。我想知道,斯通纳教授考虑过他昨天的不当表决了没有。”

“斯通纳先生和我刚才就在商量这件事。”费奇说,“我担心我们怕是解决不了。”

劳曼克思转过来盯着斯通纳,那双淡淡的蓝眼睛显得很浑浊,好像一张透明的薄膜落在上面了。“那我恐怕就要把一些相当严重的指控公开化了。”

“指控?”费奇的声音有些惊讶,有点生气。“你从来没有说过任何有关——”

“对不起,”劳曼克思说,“可这也是必要的。”他对斯通纳说,“你第一次跟查尔斯·沃尔克谈话是他请求允许上你的研讨班课,这个对吧?”

“没错。”斯通纳说。

“你勉强收了他,没错吧?”

“是的,”斯通纳说,“这个班已经有十二名学生了。”

劳曼克思看了眼右手捏着的几张纸条。“当这位学生对你说,他不得不上,你勉强收了他,同时说,他进来事实上会毁了这个班。没错吧?”

“完全不是这样,”斯通纳说,“根据我的记忆,我说班里多一个人将——”

劳曼克思摆摆手。“这不重要。我只是想明确一个情景。第一次谈话时,你没有质疑过他在研讨班的学习能力吧?”

戈登·费奇厌倦地说:“霍利,这是想让我们干吗?你究竟想——”

“拜托,”劳曼克思说,“我说过,有指控要公开。你必须要允许我把它们详细讲出来。好了。你质疑过他的能力吗?”

斯通纳镇定地说,“我问过他几个问题,没错,想看看他能不能完成这门课。”

“然后你表示满意,他能行,对吗?”

“我拿不准,我认为,”斯通纳说,“很难想得起来。”

劳曼克思转过来面向费奇。“我们已经弄明白了,那么,首先,斯通纳教授不情愿沃尔克进他的研讨班;其次,他不情愿的程度强烈到拿那个事实来威胁沃尔克,即收下他会毁了这个研讨班;第三,他至少怀疑沃尔克完成学习任务的能力;第四,虽然怀疑,加上怀有这种强烈的憎恨情绪,但他还是同意让沃尔克进了这个班。”

费奇绝望地摇了摇头。“霍利,这完全不是问题的关键。”

“且慢。”劳曼克思说。他急匆匆地看了眼手里的纸条,然后又精明地抬头看着费奇。“我还有许多其他观点要陈述呢。我可以通过交叉考查的方式逐渐陈述出这些观点来——”他让这几个词带上一种讽刺味儿,“但我不是律师。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我是准备要详细列举这些指控的,如果必要的话。”他停顿了下,好像在积蓄力量。“我准备揭发,第一,斯通纳教授允许沃尔克先生进他的研讨班,同时从一开始就对他怀有偏见;我准备揭发,这种偏见情绪被在这个班上课期间带出的脾性和情感上的某些冲突这样一个事实更加强化了。而且,这种冲突又因斯通纳先生本人的原因而得到支持和强化,他允许而且事实上有时还鼓励,班里其他学生嘲讽和取笑沃尔克先生;我准备揭发,不止一次,这种偏见被斯通纳教授通过向学生和其他人宣告而明朗化,说他谴责沃尔克先生‘攻击’班里的一个学员,而沃尔克先生只是表达了一个相反意见而已,他承认对这种所谓的‘攻击’很愤怒,而且在对沃尔克先生的‘愚蠢行为’没完没了地讲个不停;我还要准备揭发,斯通纳教授在毫无刺激的情况下,出于这种偏见指责沃尔克先生懒惰,无知,不诚实;最后,班里所有十三个学员中,沃尔克先生是唯一一个——唯一的一个——斯通纳教授单挑出来怀疑的人,只让他一个人递交研讨班的报告。现在,我要求斯通纳教授驳斥这些指责,逐一或者全面反驳都可以。”

斯通纳摇摇头,几乎是赞叹了。“我的天,”他说,“你的论证是何其充分!说实话,你讲的每件都是事实,可没有一个是真的。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

劳曼克思点点头,他好像期待的就是这个回答。“我准备揭露我说的。这事儿很简单,如果需要的话,叫班里的学员来,一个个问他们就好了。”

“行了!”斯通纳尖声喊道,“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你今天下午讲的最令人发指的话了。我不想把学生拖进这团混乱中。”

“你别无选择,斯通纳,”劳曼克思柔声说,“你也许毫无选择。”

戈登·费奇看着劳曼克思,平静地说:“你这是想干什么?”

劳曼克思不理费奇。他对斯通纳说,“沃尔克先生跟我说了,虽然他是出于原则拒绝那样做,现在他愿意递交那份备受你的丑陋怀疑的研讨班专题报告,他愿意服从你和另外两位系里的资深老师可能做出的任何裁决。如果从这三位中的多数那里得到通过的分数,他就会得到研讨班通过分数,他将被允许继续留在研究生院。”

斯通纳摇摇头,他都羞于看着劳曼克思。“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很好,我不喜欢这样做,可是——如果你不改变昨天的投票,我只好被迫拿出对你的正式指控了。”

戈登·费奇抬高声音。“你要被迫做什么?”

劳曼克思冷冷地说,“密苏里大学校规允许任何终身教职工指控其他终身教职工,如果有令人信服的理由相信这位被指控的员工无能、行为失范,或者按照宪法第三条第六款规定的道德标准失职的话。这些指控以及支持它们的证据,将由全体员工审听,在审判结束时,这位员工要么通过三分之二的投票维持指控,要么因为投票不足而撤销指控。”

戈登·费奇坐回椅子,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他说:“瞧,这事快要失控了。你别太当真,霍利。”

“我向你保证,我是当真的,”劳曼克思说,“这是件严肃的事情。这是事关原则的事情,而且——而且我的正直遭到质疑。提出指控是我的权利,如果我认为合适的话。”

费奇说:“你可千万别把事情弄僵了。”

“然而,这是我的权利,提出指控。”

费奇看了眼劳曼克思,接着平心静气,几乎是和蔼可亲地说:“不会有指控的。我不知道这种事本来是怎么解决的,我并不特别在乎。但是不存在指控。我们过会都要走出去离开这儿了,我们谁都要忘了今天下午说的大部分话,或者至少要努力假装忘了。我不想让英文系或者学院拖进一团糟中。不存在指控。因为,”他愉快地补充道,“如果有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会拼了命要让你无论如何遭到灭顶之灾。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要动用我拥有的一分一厘影响力。如果需要的话,我撒谎都在所不惜。如果必要的话,我会诬陷你。我现在就去向卢瑟福院长报告沃尔克先生的表决结果维持原判。如果你还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你可以去跟他讲,跟校长讲,或者跟上帝讲。但是,在这间办公室里,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了。”

费奇慷慨陈辞的时候,劳曼克思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若有所思和冷静起来。费奇讲完话,劳曼克思几乎热情地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又看了眼斯通纳,然后瘸着腿穿过房间,走了出去。费奇和斯通纳无语地坐了片刻。最后,费奇说:“我不知道,他和沃尔克之间是怎么回事。”

斯通纳摇摇头:“这不是你想的事情,”他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

十天后,霍利斯·劳曼克思的英文系主任的任命宣布了。此后又过了两个星期,下一学年的课程表发到各位教职员工手中。斯通纳毫不惊奇地发现,这一学年的两个学期,每学期都给他排了三个班的新生写作课,一门大二概论课。他的中世纪文学高级阅读课和给研究生上的研讨班课都从课表中取消了,斯通纳意识到,这是那种刚起步的上课助教希望的那种课程安排。在某种意义上情况更糟糕,因为上课时间做了精心安排,他教的课都零零散散,时间隔得很开,一周六天都有课。他对这种安排没有提出抗议,决心要教好下一学年的课,权当没有任何不适。

但是,从开始教书以来,斯通纳好像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离开这所大学,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去教书。他跟伊迪丝说起这种可能性时,伊迪丝看着他,好像惊到了自己。

“我不会去,”她说,“噢,我不会去。”接着,好像这样暴露出的害怕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她又愤怒起来。“你想过没有?”她问。“我们的家——我们漂亮的家。我们的朋友。还有格蕾斯的学校。从这个学校到那个学校转来转去对孩子不好。”

“也许有这个必要。”斯通纳说。他没有跟她讲查尔斯·沃尔克的事件以及还牵扯到劳曼克思的纠缠,但是事情很快就很明朗了,她知道这件事的全过程。

“欠考虑,”她说,“绝对欠考虑。”可是她的愤怒奇怪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有些敷衍了事。她浅蓝色的眼睛溜开了对他的关注,热情地落在起居室的那些小零碎上,好像这些东西的继续存在是对她自己的安慰。她那纤细,微微有些雀斑的手指焦躁地活动着:“噢,你遇到的麻烦我全知道,我从不干涉你的工作。可是——说真的,你也太固执。我是说,格蕾斯和我都受到这事的影响了。显然,我们不要指望只因为你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尴尬境地就收拾东西搬家。”

“可是,这里至少也有为你和格蕾斯着想的因素,我不可能——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在系里走得更远。”

“噢,”伊迪丝冷淡地说,好像把痛苦全部召唤到自己的声音中,“这并不重要。我们到现在还这么穷,我们没有理由不要继续这样过下去。你以前就应该想到这个,想到会导致什么结果。一个瘸子。”她的声音忽然变了,放纵地大笑起来,几乎是充满柔情爱意。“说实话,好多事对你来说很重要。这样做有什么区别?”

她不会考虑离开哥伦比亚。如果要离开,她说,她会和格蕾斯搬过去跟艾玛姨妈长住,她已经越来越虚弱,肯定很乐意陪伴。

于是,斯通纳几乎只提说了下就放弃了这种可能性。那年暑期,他还要教课,有两门课他特别有兴趣,在劳曼克思当上系主任之前就排好的。他决心要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因为他知道,他要再有机会教这样的课,恐怕还得待些时日。

   

《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 Unbound),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著名诗剧,取材于古希腊罗马神话。

《希腊》(Hellas),雪莱抒情诗剧。

即白板论,洛克提出人的心灵最初像洁白无瑕的白板。

《阿多尼斯》(Adonais),雪莱为诗人约翰·济慈的逝世而作的诗歌,它被公认为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挽歌作品之一。

乌拉尼亚(Urania),希腊神话中九位缪斯女神之一,主司天文。

原文几部作品对应的名字分别是:《浮士德博士》(Dr.Faust)、《马尔菲的犹太人》(The Jew of Malfi)、《浮士德悲剧》(Faustus)、《马耳他的犹太人》(The Jew of Malta)。“浮士德博士”为歌德作品,“马尔菲”之误显然是将英国剧作家约翰·韦伯斯特的《马尔菲公爵夫人》(The Duchess of Malfi)张冠李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