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劳拉和表姐弟一起过暑假。多年后,烛镇就成了劳拉的第二家园。下午其他孩子们出去玩,劳拉就去敲汤姆叔叔鞋铺的门。叔叔问:“谁在门口?”劳拉答:“书虫。”叔叔收到暗号后,劳拉进屋坐在窗边,对着花园和河流给叔叔读书。
进进出出的顾客经常打断朗读。有一个“顾客专座”留给顾客坐下聊天。坐下的很多是叔叔的朋友,喜欢路过店铺的时候打个招呼。要是报纸上有有趣的新闻,他们会问“你觉得怎么样?”。劳拉注意到他们会采用叔叔的观点,之后引用得仿佛是自己说的一样。
鞋铺晚上成了周围年轻工人的俱乐部。大家坐在箱子上,抽烟,聊天,打牌。汤姆叔叔说喜欢见到那些年轻的面孔,这样也能避免年轻人去酒馆。客人们一到,劳拉就带着书离开。如果送货的人到了,劳拉就安静地坐在角落读书或者玩“装牙”的玩具。一个人脸上嵌着玻璃管的嘴,小小的金属球是牙齿,要把所有的牙齿转到嘴上的小洞里。前三个牙齿都不困难,到第四个的时候,手一抖就会前功尽弃。劳拉最高的纪录是三个。或许是她不够耐心。
汤姆叔叔有很多朋友,有些是镇上的手艺人,来找他聊天问生意的。还有些穷人来向他征求意见、请他签字或者从花园里带些蔬果。这些人仅仅和劳拉打声招呼,但是劳拉能记住他们的长相和声音。奈丽叫父亲的一些朋友“爸爸的怪鱼”。其中有个科尼小姐,仲夏还披着厚花呢披风穿着皮靴。叔叔说:“让劳拉帮你放好斗篷,你坐下乘乘凉吧。”鞋铺里窗户打开,却没有一丝风。“不用不用,不用拿我的斗篷。我穿是为了给脊椎保暖。脊椎总该被保护的。”
有位康斯坦斯小姐一人养了十九只猫,她不信任仆人,总觉得他们会监视自己。有时一只小猫咪会在她的披肩里探出脑袋。汤姆叔叔说:“康斯坦斯小姐,你别担心。你的钱肯定会要回来的。有些律师是草包,但是斯蒂尔•福斯先生是很有能力的。房子是你的,没人能阻止你养猫。不过康斯坦斯小姐,如果你听我一句,你们家的猫已经不少了。我要是你就不会再养更多的了。要是你不喜欢女佣住在家里,就雇个人一周来几次打扫卫生。找个也喜欢猫的人。你放心,她是不会给猫下毒的。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别担心,要不然你会失去你的猫咪的。忧愁会杀死猫的。”康斯坦斯小姐听到这番话总会粲然一笑,从那个半疯状态的隐士,变成了一个能跳上一整夜舞的快乐姑娘。
康斯坦斯小姐不如那个穿着黑披风的胖男人奇怪。他个子很高,戴着黑毡帽。他是一个诗人,所以还留着长发。他每天赶集的时候走上六七英里来鞋铺,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汤姆,我一定要把这个读给你听。”叔叔说:“你这诗人又有新作了!”劳拉屏息凝神地听,却失望地摸不着头脑。诗里永远有“鹰”的字眼,却不是那种在山顶盘旋叼走羊羔和婴儿的雄鹰。他诗里的鹰总和骄傲和仇恨交织在一起。如果他的诗里有鲜花,他一定选最丑的花,比如龙葵。诗人用低沉的声音把诗歌演绎得波澜壮阔。劳拉明白叔叔也不懂诗里讲的是什么,他说:“你知道我不太懂诗。要是散文我还懂点。但我知道这诗挺有力量。”
读完诗后,诗人和叔叔聊起了田间的鲜花和小鸟。他有时提起家里的孩子,夸奖妻子让他在夏天到乡间写作。叔叔说:“她对你这个诗人很有信心。”诗人站起身说:“她相信我,她是不会失望的。虽然我有生之年不一定能成名,但是后代会理解我的。”
汤姆叔叔在诗人走后说:“说得不错!说得不错!就是我怀疑他以后能不能成名。”
最招叔叔喜爱的是那个年轻的医生,一张热情的脸,浓眉下灰色的眼睛。这个人没那么奇怪,所以在劳拉眼里也没那么有趣。他想大有作为,但是觉得困难重重。劳拉现在回想起,觉得那个医生一定有不少空闲时间。
医生冲进鞋铺,张口第一句是“这真是太不像话了”。村舍的屋顶漏水,真是太不像话了;住在农场的孩子却不知道牛奶的滋味,真是太不像话了;村民在使用被污染的井水,真是太不像话了;家里八个人住在一个房间,真是太不像话了。
汤姆叔叔对这些事情也觉得惋惜,但是不如医生那样愤怒。有一回叔叔说:“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你那么焦躁,焦躁没什么好处。你尽了全力,上帝看得见。事情会越来越好的。你要相信我的话。事情已经变好不少了。”年轻的医生取了垫在白纸上的帽子,一边走一边说:“这真是太不像话了。”叔叔说:“那个年轻人恨不得搅得天翻地覆。他要不然大有成就,要不然结婚安定下来。我不知道该祝愿他怎样才好。”
医生叫劳拉“老鼠”。他偶然注意到劳拉会说“老鼠你好!”。这种情况不多,因为他注意不到面容平淡且永远埋头书里的小姑娘。如果劳拉漂亮的表姐精力充沛地出现在门口,医生的脸一定会亮起来。他相信被照顾得好的孩子就该像劳拉表姐那样。
除了医生,“怪鱼们”似乎都没有工作要忙,除了科尼小姐,其他人也都不是烛镇的居民。有些是农场的常客,有些为了来村里钓鱼,有些在附近的村子有房产。汤姆叔叔有个好友叫莫司汀先生,他每年夏天在镇外租一间小屋。劳拉不知道两人如何结识,她只知道莫司汀先生是叔叔的常客。
即使莫司汀先生穿着朴素的便服和凉鞋,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绅士。汤姆叔叔是个乡村鞋匠,拇指漆黑,穿着围裙,带着皮革和鞋蜡的气味,没有阶级的观念。莫司汀先生虽然出身不错,却没什么阶级观念。两人是不错的朋友。叔叔一边做鞋,两人一边谈着书籍、历史人物、科学发展和一些当地传闻。两人时常大笑,叔叔用方言叙述的时候两人笑得尤其开心。有时两人就安静地坐着不出声。汤姆叔叔说:“现在不许说话,我要把这里缝好了再说。刚才光顾着说话把皮革剪多了点。”
有一年劳拉发现叔叔和莫司汀先生之间有所改变——两人开始反复讨论宗教的问题。莫司汀先生想皈依罗马天主教,叔叔觉得这不是一个热爱思想自由的人应该的选择。
莫司汀先生突然的宗教热情让人始料不及。他虽然周日去礼拜,却没有展现出任何特殊的兴趣。劳拉经常听他说周日去教堂还不如去散步。现在,他突然大量阅读天主教文献,准备去天主教教堂。
汤姆叔叔也读些宗教书籍,他知道有些话的出处。他偶尔说“这是纽曼的话”,“我觉得主教抗议得太厉害了”,“他写起文章就像个天使,我保证他写得引人入胜”。
莫司汀先生咬着牙说:“汤姆,你真是个怪人!”
叔叔说:“咱们仔细想想。如果你想思维和行动都被规范,让牧师帮你保守良知,那你去天主教好了。我知道你和所有人一样有很多问题,但是一个理智的人为自己的灵魂负责。你这是要走错路啊!”莫司汀先生说了些有关和平的事情,叔叔反驳:“这是用自由换和平!”劳拉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
莫司汀先生离开鞋铺后,叔叔说:“又一个好人选错了路。”快十四岁的劳拉问叔叔:“叔叔,当天主教徒有错吗?”
汤姆叔叔擦了擦眼镜,开始干活,过了好久才回答这个问题。劳拉觉得叔叔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开始自言自语了。他说:“错?对那些天生适合的人没有错。我认识一些好的天主教徒。宗教像手套一样,在一个人手上合适,可能在别人手上不合适。莫司汀花了一年的时间想来想去,看了不少书。如果你要花上一年说服自己相信什么,一定是违背了天性。如果他是天生的天主教徒,那几个月前他就该是了,就像掉进羽毛床那么简单,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大劲。我不该去影响他。劳拉,千万别试图去影响别人,这是个错误。别人的生活是别人的,他们要自己想办法。我们觉得别人错了,其实别人是对的。过来,咱们继续读书吧,看看露西和法国人怎么样了。我该守本分,老老实实做鞋,不再乱发表意见了。”
一个推销员走进鞋铺,让叔叔给鞋子补上几针。叔叔问道:“你妻子怎么样了?”
“更懒,更不领情了。”
汤姆叔叔表情严肃,一言不发。推销员说起了早上把丰盛的早餐送到妻子床上,盘子里装满了熏肉、鸡蛋、面包和果酱。劳拉从未听说过没生病的人可以在床上吃早餐。汤姆叔叔把这当做丈夫疼爱妻子的举动,说了句“你真是仔细啊”。
“我的好心换来什么?她说不要吃!她黑着脸就说了句晚上按时回来。按时回来!她早该知道每天我都要接待顾客到很晚。这个不领情的女人……”
叔叔看上去很难过:“别这么说小伙子,别说以后听了后悔的话。你才结婚多久?两年?还没孩子呢。你等到结婚十年后再这样说吧。很多女人没有生意的概念。干吗不带着她去个一两次,看看你怎么工作的。穿上你那件帅气的外套!她看到就知道你工作多么努力了。让一个女人成天待在家里也不好受。晚上等着丈夫回来吃饭,等着多心焦。你忙了一天回去见到不高兴的妻子也不好受。下次你想发火的时候先冷静一下,不要什么气话都说出来。说了也不能解决问题。结婚一两年的小夫妇摩擦不断,假装一切都好,慢慢地一切真的就好了。”
年轻人在汤姆叔叔说话的时候加入了不少惊叹“说的有道理”或者“事情不是这样的”。突然街上有人叫:“来人啊!”推销员狂奔出去,几分钟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我的马脾气暴躁。晚一分钟,它就要跑了。下星期我要带我妻子出门,她可以牵着缰绳读书,我在屋里办事。出门透透气对她有好处。再见了!我要赶快去牵马,否则它把马车给踢坏了。”
劳拉不知道那匹烈马有没有踢坏马车,也不知道小两口的关系变得怎么样。她总能想起年轻丈夫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汤姆叔叔严肃地透过眼镜说:“控制下脾气,年轻人。控制你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