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在一个寒冷的十二月早晨诞生,那会儿雪深深地堆积在田野上,封锁了道路。她母亲的卧室里没有壁炉,而且炉中烤热再裹上法兰绒的热砖,在楼上也失去了它们的温度。“噢,我们实在是太冷了,太冷了。”她的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总是这么说。劳拉喜欢她口中的“我们”,这表明即便是一个刚出生不久还未离开过那个房间的小婴儿,已经被看做一个人。

和大多数邻居相比,劳拉父母的生活并不是那么艰苦,因为父亲是一个石匠,比一般农场工人都挣得多,尽管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像他一样熟练的工匠,从数目上看工资比将现在的失业津贴多不了多少。

父亲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几年前由一些参与修复教堂的建筑工人带来这里。据说他会复制一些破碎的雕刻的细节,然后把它嵌入到原来的地方,使最初的雕工都无法看出细微的差别。他在家也做雕刻,在他们屋子旁边新建的小车间里。他的一些试验品被放置在房间里作为装饰:一头狮子,以树干为底部的山谷百合,还有一个婴儿的头,也许是埃德蒙的,或者劳拉的。这些到底做得好不好劳拉从来也不知道,因为在她长大到足够辨别之前,他们已经变得肮脏,被扔到垃圾堆里了。但她很高兴地知道了至少爸爸有创造冲动和执行技巧,无论多么不完美。

在修复工作完成之前,爸爸就已经结婚并有了两个孩子,尽管他从来不在乎也从不希望融入村子这个小社会——就像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一样,但他在工友们离开之后仍然留了下来,定居在这里,成为一个普通的石匠。

村子里还有很多石头房子需要修建。一个房子被烧毁了,不得不重建;另一个要新加一个侧翼,然后,他要造一个墓碑,建一个房子或墙,设置一个格栅,或者按照需要垒几块砖。人们期待工人们用双手在他们行业范围之内做任何事,而显然能做大多数事的他被认为是更好的工人。专业分工那是将来的事。每个工人都要遵守他的行业规矩,劳拉记得有一次,当结霜的天气阻碍了父亲工作时,父亲对劳拉的母亲说木匠仍然有很多活,当劳拉的母亲,知道劳拉父亲已经去了所有的店询问工作后——就像建造商的儿子们在那时做的一样,问他为什么不能去找一些木工的工作,他笑着说:“木匠会有话要说呢!他们会说我是越矩,并告诉我去忠于自己的行业。”

三十五年来他都受雇于集镇上的一家建筑商,起初每天早晚都要步行三英里,后来改为骑车了。他的工作时间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为了准时开始工作,在大多数时间他都要在天亮前离开家。

劳拉对爸爸最初的印象是一个身材消瘦挺直得快接近三十的年轻人,有着黑色的炽烈的眼睛和乌黑的头发,白皙透亮的肤色。由于常年布满灰尘的工作环境,他通常穿一些耐穿的浅灰色精纺材料的衣服。在他死后很多年,她仍然记得那个画面,一个白围裙围在他的腰间,肩膀上挂着一篮子工具,头上斜戴着顶小礼帽,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大摇大摆地走在路拱上看着周围,就像村里人说的一样,“看他的样子就好像他已经买了路边一侧的土地,正在考虑购买另外一边的。”

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的脚步也很容易被分辨出,因为他比别的男人更轻更快。他脑子的速度也更快,舌头也更加机敏,因为他属于另一个类型,在另一个环境里长大。

一些邻居认为他很骄傲,“世界里只有自己”,但他因为他妻子的缘故还是可以容忍的,他和邻居们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友好的——尤其是在选举期间,当他爬上用两个啤酒桶支撑的厚木板阐释格兰斯顿理念的时候,劳拉的视线一直保持和他那双最好的系扣靴子的水平线上,内心唯恐他被嘲笑。

他的听众里有二十多个确实笑了很多次,是与他一起笑,而不是嘲笑他,因为他是一个有趣的演讲者。他们中没人知道,可能他本人也没有开始怀疑,他们其实在聆听一个迷失的人,一个误入了他不属于的一种生活的人,一个自己的弱点使他余生都留在了那里的人。

他回家的时间已经开始不规律了。劳拉的母亲,在讲睡前故事时,会瞥一眼时钟,然后说,“爸爸去哪儿了?”在后来的晚上,更严重的,“你爸爸又晚回来了。”当他出现的时候满脸通红,而且比平常健谈。但这只是他的人生走下坡路的开始。但在那之后仍然还是不错,至少在之后的几年内。

他们的房子属于贺玲太太。在劳拉父母租下来之前她和她的丈夫在那儿居住过一段时间,但是,因为贺玲先生是一个有养老金的前马夫,她很自豪于她的优越性,虽然他们在村里从没有受欢迎过。她的优越感可能被确认,或者被迎合,反正是“顺水推舟”,就如一些邻居所说,但是同时还伴随着不能忍受的行为方式。她不仅喜欢夸耀自己,也吝啬于自己的财产,直到煮沸后刮下来最后一点猪油和她花园里的最后一个卷心菜茎也不愿放弃。她留下的美名是“她不会丢掉只能够做一双云雀的绑腿的东西”。

贺玲太太则抱怨村里人的粗俗和粗鲁。没有人能像她以前的社交活动中一样和她一起玩纸牌游戏,而且她早就想搬出去,离已经结婚的女儿近一些,一个周六的下午,孩子们的父亲来找一个离他的工作不远的小屋时,她帮了一个大忙,迅速地搬离了这里。但是她的新租户不是很满意,因为他们支付了一个很高的租金——半个克朗一周,比村里任何其他人付的都多。邻居们曾经以为她永远不会租出自己的房子,因为谁能付得起这么高的房租呢?

劳拉的父母更了解城镇的价格,认为房子租金还是很值得的,因为它是由两个小茅屋组成的,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很好的花园。当然,像他们说的,它不像小镇上的房子一样便利。直到他们自己买了一个炉篦,并把它放在第二个小茅屋楼下的房间里,把它称作“洗衣房”,他们才有地方可以烤肘子。而且他们得从井里打水,同时在潮湿的天气不得不打着伞走半个花园去厕所也很令人烦恼。但这个屋子的客厅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有着一流的家具,架子上有明亮的陶器,红黑相间的地毯被放置在赭石色的瓷砖地板上。

夏天,窗户一直敞开着,蜀葵和其他鲜花与天竺葵和倒挂金钟混合在一起,爬到窗台上。

这个房间是孩子们的育儿室。他们的母亲有时候这么叫它,当他们剪各种图片,然后把碎纸片留在地板上的时候。“这个房间就是一个育儿室,”她会说,忘了在她婚前的时候她曾经负责的育儿室因为她的打扫是多么整洁。

这个房间有一个优势强过于大多数育儿室。房间门直通花园小径,在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被允许进进出出,如果他们想的话。即便是下雨的时候,一块板会倾斜插在门框的凹槽上——这是乡下的时尚,这样孩子们还是能探身出去感觉雨水飞溅在手上,并看到鸟儿在水坑上轻摇着翅膀,闻闻花香和潮湿的泥土的气味,他们唱着:“雨呀,雨,快快走开,麻烦你改天来。”

当时他们的花园比他们所需要的要大,有一个角落让位给了一团红醋栗树丛,和红梅茎一起围绕着一棵老苹果树。这个“丛林”,他们的父亲这么叫它,只有几平方英尺,但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可以躲在那里假装迷路了,或者在绿色植物中挖一个洞穴把它叫做自己的房子。他们的父亲一直说他要找个时间把不再产果子的苹果树挖掉,并砍掉那些树丛使光线和新鲜空气可以透过来,但是他白天很少在家,所以很久以来这件事也没有做,孩子们仍然有他们的隐蔽的房子,也可以在苹果树上摇晃,骑跨在低矮的树枝上。

从那儿他们可以看到房子,和他们母亲的进进出出,敲毯子,水桶嘎嘎作响,清洁门口的石板。有时当她去井边的时候,他们会跟在她后面跑,她会紧紧抱住他们,让他们往井底看,在绿色的黏滑的石头中间,水中倒映着他们的脸,很小,很远。

“你们绝对不能单独来这儿,”她会说。“我以前认识一个小男孩在像这样的井里被淹死了。”然后,当然,他们想知道到底在哪儿,什么时候,以及为什么他被淹死了,虽然他们在刚记事的时候就听过这故事了。“他的母亲那个时候去哪儿了?”“为什么井盖是打开的?”“他们怎么把他打捞上来的?”和“他确实,确实是死了吗?就像那天我们在树篱下看到的鼹鼠吗?”

在他们的花园后面,夏天时大片田野的小麦、大麦和燕麦在风中轻轻摇摆,沙沙作响,空气中充满了使人昏昏欲睡的花粉和大地的气味。这些土地广阔平坦,一直延伸到远处的一排树木和灌木林。对于当时的孩子们来说这些树标志着他们的世界的边界。高大的树,矮小的树,还有一个巨大的矮树,像一个蹲伏的动物——他们对于每一个的轮廓都熟记于心,看着他们就像丘陵地区的孩子们看着遥远的,没有去过的,但是熟悉的山峰。

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被树包围着,他们被告知,那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有其他的村庄、城镇和大海,而且,在那之外,还有其他国家,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这是他们的父亲告诉他们的。但是,在他们学会阅读之前,他们的脑海中从来没有成形的图片,那些不过是一些不现实的想法。然后,在他们有着树边界的小小世界里,所有东西对于他们来说都比真实大小更为庞大,也更为色彩斑斓。

他们知道麦田里每一寸长高的植物,也知道在潮湿低洼的地方小麦会更高更绿,知道白色紫罗兰生长的河岸,和每一个灌木篱墙的专属植物——金银花、野苹果、黑刺李,或者拖着长藤的野葡萄和各种莓果,太阳从他们中间穿过,变成深红色,就像阳光穿过教堂的窗户一样。“但是你连碰都不能碰它们,否则你的手会使你的食物变得有毒。”

而且他们能辨别不同季节的声音,云雀唱着歌在看不见的高处飞过玉米地;嘈杂的金属吱吱作响的收割机,欢快的成群结队的庄稼汉的口哨声,还有在都是麦茬的地上成群匆忙旋转掠过的椋鸟群。

也有一些其他的阴影,当漂浮的云彩和旋转的鸟群飞过田野时。鬼故事和巫术的故事流传着,人们半信半疑。没有人天黑以后走去迪克•巴拉克内尔自杀的十字路口,他被埋在那里,木桩穿过他的内脏。或者接近田野里的谷仓,他在世纪初把自己吊死在那里。据说在那里看到过晃动的灯影,听到过奇怪的声音。

在田野的远处,一个树丛边有一个池塘,据说那是一个无底洞,而且里面有一个怪物。没有人能清楚地说出那个怪物是什么样子,因为没有一个人亲眼看到过它,但是一般的说法是,它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蝾螈,也许像一头小公牛一样大。在孩子们中间,这个池塘是有名的“怪兽池”,没有人想靠近它。也很少人会往那个方向去,因为那个池塘被田野中一片没有开垦的荒地隔开了,没有路径可以接近它。一些父母不相信那里有一个池塘。这只是一个愚蠢的古老的传说而已,他们说,那时的人们只是拿这种故事来吓唬自己。

但那里确实有一个池塘,在他们的学生时代快结束的时候,埃德蒙和劳拉缓慢地穿过了几个耕过的土地,攀过一个个藩篱,从干枯的荆棘丛和杂草里艰难地穿过,最终站在了一个黑暗的,被树荫遮蔽的池塘边。没有怪兽的踪迹,只有黑暗的水,黑暗的树木,黑暗的天空,和无止境的沉默,他们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家附近的小溪旁,有一棵古老的树,据说砍它的时候会有人类的血液流出来,那是因为它不是普通的树,而是一个女巫。上一代的男人和男孩已经抓到了她在隔壁村的窗外偷听,还用干草叉一直追赶她到小溪旁。然后,作为一个女巫,她无法穿过流水,所以把自己变成河岸边一棵老树。

她肯定后来又把自己变回来了,因为第二天早晨,人们又看见她像往常一样从井里打水,一个可怜的、丑陋的、讨厌的老女人,她否认自己前一晚出过家门。但那棵树,迄今没有人留意到,仍然伫立在小溪旁,并且在之后的五十年里继续矗立在那里。埃德蒙和劳拉曾经拿着餐刀打算去砍它,但是他们的勇气让自己失望了。“如果它真的流血该怎么办?”“如果女巫出来了跟着我们呢?”

“妈妈,”一天劳拉问,“现在还有女巫吗?”她的母亲严肃的回答,“没有,她们似乎都灭绝了。我出生后就没有了,但是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很多还在世的老人曾经知道,甚至有人被巫师施过咒。当然,”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知道有巫师,我们在圣经里读到过他们的事。”那就解决了问题,圣经里说的一定是真的。

在那个时候埃德蒙是一个安静的深思的小男孩,善于问出一些使他的母亲感到迷惑的难以回答的问题。邻居们说他想得太多了,应该多点时间去玩,但他们都喜欢他,因为他有好看的外貌和古雅的老式的礼貌举止。除了他向他们开火提一长串问题的时候。

“我不会告诉你的,”有些人被难住的时候会这么回答。“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和我知道的一样多了。此外,雷和闪电是怎么产生的对你并不重要。你看到它,听到它,如果你幸运的话不会被它击中,这些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别的人,更仁慈的,或者更健谈些的,会告诉他,雷声是上帝的声音。有人做了一些邪恶的事情,也许就是埃德蒙自己,上帝很生气;或者,雷是由于云层撞到一起产生的;或者警告他在雷雨天远离树,因为他们知道有个在树下躲雨的人被雷击死了,他口袋里的怀表已经熔化得像水银一样顺着他的腿流下来。还有些人会引用:橡树下遭电击,榆树下最安稳,白蜡树下见火花。然后埃德蒙会自己发呆,整理这些信息。

他是一个身材高挑、苗条的孩子,有一双蓝眼睛。当母亲给他穿好衣服准备下午散步的时候,她会亲吻他然后大声叫嚷:“我得承认他可能是别人家的孩子。我看不出他和一个年轻的贵族有任何区别,说到智力的话,他实在是太聪明了!”

开始散步时,劳拉看上去一定很像一个呆板的、过时的小姑娘,穿着她僵硬的外衣,用白色的丝绸围巾在下巴下面打了一个蝴蝶结,还有一两英寸的内衬褶边露出来。“奇怪的小东西”,邻居们当她在场的时候谈论她会这么叫她,因为她黑色的眼睛和淡黄色的头发,就像个没有经过众人批准的混合产物。“真遗憾她没有遗传你的眼睛,”他们这么对有着蓝眼睛的她的母亲说,“或者她有像她父亲一样黑色的头发也好啊,那也不会太坏,可是像现在这样,她一样也没有,她的眼睛和头发是不匹配的。”

但是,转向劳拉时,他们会说:“不用担心,我的乖孩子。美貌不是一切,而且你不能控制,当它们被上帝赐予的时候你恰好躲在门后了。而且,毕竟,”她母亲欣慰的听到,“她不会伤心,她的脸颊上一直有漂亮的笑容。”

“这就对了。永远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有愉快宽容的表情,就这么经过人群。”她的母亲这么告诉她。

但这并不能满足劳拉,她决意加以改善。她无法改变自己的眼睛,但是她尝试着用她父亲的新牙刷蘸上墨水加深自己头发的颜色。但这样的结果只能是被打肿屁股,与白天躺在床上,带着她新洗过的头发和使她的头感到疼痛的小紧辫子。不过那之后,让她感到巨大快乐的是,她的头发很快开始自然地变成深颜色了,这中间又经历了许多虚惊,其中之一是担心它在转红。最终它渐渐变成了不明显的令人喜爱的棕色。

其他年幼时期的记忆仍停留在她脑海里,像一张张没有背景的小图片,和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情都无关。一个是和她的父亲一起走在结霜的田野里,她的小手够到他戴着大针织手套的手,他们脚下结上了小冰柱的碎秸咯吱作响,直到他们来到一个松林,沿着铁轨慢慢前进,双脚踏在高大黝黑的树木下又深又软的土地上。

树林是那么的黑暗和寂静,在起初这近乎可怕。但是,很快他们听到斧头和锯子开动的声音,然后看到了人们砍伐树木的景象。他们已经给自己建造了一个松树枝搭成的小房子,那前面有一堆火在燃烧。空气中充斥着强烈的松树味道的浓烟,蓝色的漩涡式的飘过干净的天空,躺在后面还没被砍倒的树的枝条上。劳拉和她的父亲坐在火堆前的树干上喝热茶,是从一个铁罐里给他们倒出的。然后他的父亲把随身带来的麻布袋以及劳拉的小篮子装满了亮棕色的松果,然后他们回家去了。他们一定是回家去了,尽管这后面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被记住的只有离家那么远喝热茶的快乐,可爱的上蹿的火焰,绿色松枝上环绕的蓝色烟雾。

另一个记忆是一个有红色头发的大女孩,穿着明亮的蓝色连衣裙在绿色的田野中穿梭,寻找着蘑菇,一个人站在大门口把他的陶烟斗从嘴上拿下来,悄悄地对背后的一个同伴说,“如果他们不注意的话,在他们让她去教堂之前,这个女孩会惹麻烦的。”

“帕蒂惹麻烦?惹什么麻烦呢?她怎么可能?”劳拉的母亲被问起时看上去实在很惊讶,并告诉自己的小女儿她永远,永远不应该听人说话。这样做是不对的。然后她解释——对她而言理由很不充分的——帕蒂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也许她说谎了,然后阿利斯先生害怕她可能会被杀死,就像圣经里的那个男人和女人一样。“你还记得他们吗?当你说你在楼上看到一个幽灵从橱柜中出来的时候我告诉过你。”

对她自己过错的提及使劳拉蜷缩在花园里的醋栗树丛下,在那里她觉得即使上帝都很难找到她,但她并不满意。为什么阿里斯先生会介意帕蒂说了谎?虽然很多人说过,但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个人因为说谎在雀起乡被杀死了。

四十年之后,她的母亲想起这一幕时笑起来了。“可怜的老帕蒂!”她说,“她是一个鲁莽粗心的人但是没有错误。他们确实把她弄到教堂去了,尽管据说在当时他们不得不在门口给她一口白兰地。不管怎样,她恢复得不错以至于可以在婚礼上跳舞,我听说了,而且她穿着前面缀满了蓝色蝴蝶结的白色连衣裙看起来应该不错。我想那应该是最后一次我听说过在一个婚礼上用圆帽收集摇篮的礼金。对于那样身份的人这曾经是常见的事情。”

还有一幅图景是一个男人躺在一个农场车底部的稻草上,脸上蒙着一块白布。马车停在了一栋房子前面,显然它到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让人知道,因为,在最开始,只有劳拉站在旁边。后来马车后面的挡泥板被拆下来了,所以她能看到那个男人非常安静地躺在那里,太安静了,以至于她以为他已经死了。劳拉觉得过了很漫长的时间,那个男人的妻子冲了出来,爬上马车大声呼喊,“我亲爱的!我可怜的老男人!”然后把布从他脸上拿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除了从嘴唇到一只耳朵的一道黑长的裂缝。然后他呻吟起来,劳拉的心脏似乎开始重新跳动了。

邻居们聚集在周围,故事开始传播开了。他是一个畜牧业者,当时正在喂养他的正在增肥的动物们,其中一个突然把一个角顶到他的嘴里撕裂了他的脸颊。他立刻被带去了集镇上的医院,伤口也很快就愈合了。

一个特别生动的记忆是一个四月的晚上,当时劳拉大约三岁。她的母亲告诉她第二天是五月的第一天,爱丽丝•肖恩将是五月女王,会戴上雏菊皇冠。“我也想当五月女王,戴雏菊皇冠,我不能也当一次吗,妈妈?”劳拉问。

“你会的,”她母亲回答说,“你跑去玩的地方摘些雏菊,我会为你做一顶皇冠,你是我们的五月女王。”

她立刻拿着她的小篮子跑开了,但是当她跑到村里小孩通常玩他们的乡村游戏的草甸时已经太迟了,雏菊们都睡着了。那里有成千上万的雏菊,但都合上了,像紧紧闭上的眼睛。劳拉太失望了,她坐在它们中间,哭了起来。只流了一点眼泪,也很快就干了,然后她开始四处打量。她坐的地方周围长长的草有些湿,可能是由于露水,也可能是由于四月的一场阵雨。雏菊的蓓蕾也有点湿,像哭着睡去的眼睛。太阳刚刚落下的天空,映出一片粉红、紫色和淡淡的浅黄。看不见任何人,也没有其他的声音,只能听见鸟儿歌唱。劳拉突然意识到只有自己离开家在那里很好,坐在深深的长草里,与鸟儿和沉睡的雏菊一起。

在很多年后的一个晚上,在杀猪后当劳拉单独站在厨房里,死掉的动物被悬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她的母亲距离她几英尺远。她能听到母亲正愉快的和玛丽安聊天——那个当他们的母亲很忙时来他们的农场帮忙挤牛奶和带孩子们散步的女孩。透过薄薄的板壁。她能听到玛丽安独特的咯咯笑,在她从水罐把水倒进她母亲正在灌制的猪肠里的时候。在外面的洗衣房里她们正愉快地忙活着,但在厨房里,劳拉站着的地方,只有死寂的、冰冷的沉默。

劳拉从那只猪出生就认识它。她的父亲常常把她举过猪圈的门给它的背挠痒痒,她也曾经把生菜和卷心菜穿过栅栏给它享用。只有那天早晨它很不正常,小声咕哝,长声尖叫,因为它没有吃早餐。她妈妈说它的吵闹声使她神经紧张,她的父亲也看起来很不舒服,尽管他忽视了这个说,“没有,今天没有早餐吃,小猪。你将会做一个大的手术,在手术之前不能吃早餐。”

现在它确实经过了“手术”,寒冷又僵硬地挂在那里,死了。不再令人发笑,而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显出端庄和威严来。屠夫从猪的身体内部拖出一条长长的花边状的脂肪绕在它的前腿上,用一种在那个时代女士们有的时候披着白色花边披肩的方式,这最后的联系在劳拉看来太无情了。她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看着坚硬、冷酷的它,想不通为什么最近还充满活力和噪音的一个东西会突然变得如此寂静。然后,劳拉听到母亲叫她,她赶紧从她工作的地方跑到了最远的地方,担心她母亲会批评她居然为一只死猪哭泣。

那天的晚餐有炸肝脏和肥肉,劳拉说:“不用了,谢谢。”她的母亲狐疑地看着她说:“嗯,最好不要,就这么去睡觉;但这儿有一点挺好的小牛肉,我本想给你爸爸的,但你现在吃了它吧,你会喜欢的。”劳拉吃了小牛肉,用面包蘸浓浓的肉汁,拒绝去想挂在厨房里的可怜的猪。虽然只有五岁大,她已经在学习如何生活在这个充满妥协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