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母亲艾玛出生的地方,离雀起乡没多远,出了村口过一座桥,再转弯,就是福德洛村。一到福德洛,景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田地变成了草地、榆树和小溪。
这是个孤零零的小村子,比雀起乡更小,也没有商店、客栈或者邮局,离火车站六英里。一个没有尖顶和塔楼的小教堂蜷缩在墓地的后面,被高大的榆树环绕。过世的教区长被埋在苍翠的灌木间,烟囱顶在茂密的树丛间若隐若现。周围是都铎式的农舍,黑色的窗框,白色的墙壁。除此之外,牧羊人、铁匠和农场工人的小屋构成了村子的全部风光。这些房子排在道路两边,被茂密的树丛掩映,不注意的话,都感觉不到村子的存在。所以有个笑话说一个外村人穿过福德洛以后问福德洛村在哪。
雀起乡的人总嘲笑福德洛村是“寒酸的弹丸之地”,福德洛的人则嘲笑雀起乡有吉卜赛人的存在,所以是“蛮荒的村落”。
福德洛村有教堂、学校和农场,雀起乡的村民倒是经常会去。而雀起乡唯一有的就是个酒馆,所以福德洛的村民除了偶尔去雀起乡的酒馆小坐,就不会去那“吉卜赛人蛮荒的村落”。
除此之外,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天一破晓,村上的男人们就得披上衣服,带着面包和猪油的早餐,拎着前一晚准备好的装晚餐的篮子,匆忙地去地里干活。
冬天的早晨,让孩子们起床是最恼人的。母亲要不断地又叫又摇,有时要叫上个十几回才能把他们从床上拖起来。
还有晾在墙边一整晚的靴子被冻得缩水了不少,而且硬得像板一样,要是穿上脚,都会被磨出冻疮。
所以小男孩们会因为穿鞋而哭哭啼啼,这时候妈妈就会在一旁鼓励说,幸好这是靴子,不是马裤。要知道从前的马裤都是皮革做的——以前人们冬天里穿上一条皮革马裤经常要花上一小时。
这个说法,也被孩子们照葫芦画瓢地学会了,后来每当有妈妈劝孩子说:“耐心点!想想圣经里的约伯是多么的耐心。”
孩子就会用这个典故来回嘴:“约伯怎会知道什么是耐心?他又不用穿皮革做的马裤。”
其实皮革马裤在八十年代就已经销声匿迹,也只有在故事里才听得到。
在当时,只有赶车人、牧羊人和一些年长的劳工还穿着传统的长罩衫,配上以前牧师戴的黑色的圆毡帽。比较时兴的穿衣方法是,穿挺括深棕色的灯芯绒外套,夏天穿灯芯绒裤和没漂过色的宽松的夹克。
即使是穿上了新式的衣服,村里的男人看起来,还是有着难以掩盖的乡土气。青壮年男人们都是中等高度、身强体壮、满面红光,他们以自己的力气为傲,还吹嘘身体从未酸痛过。而年纪大的则佝偻着背,双手粗糙而红肿,走起路来不稳当——多年在恶劣的天气里劳作,他们已经饱受风湿的折磨。老人们的下巴上留着一片银色的胡子,延伸到双耳。
年轻人喜欢留着海象般的胡子。偶尔一两个年轻人,会走在时尚前沿,把脸刮得干干净净。但是周日是人们唯一的刮脸日,所以周五周六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胡子拉碴的。
雀起乡的人们说话,喜欢把元音拖得很长。“男孩”里的“安”音,“煤”里的“诶”音,“桶”里的“翁”音都特别突出。有些词,音节模糊,几个词连在一块读,像“面包黄油”,直接成了“面儿黄”。
他们喜欢用各样的谚语和俗语,还经常用比喻。要是说东西冷、热或者有颜色,他们会说“热得像地狱”、“冷得像冰”、“绿得像草”、“黄得像块金币”……
说人紧张是“像热锅上的蚂蚁”,说人火大是“火气大得像头牛”,说人“穷得叮当响”、“病得像条狗”、“声音像是公鸭嗓子”、“丑得影响市容”、“让人食指大动的牛奶”、“骄傲得浑身发臭”。喜怒无常的人是“没头苍蝇、上蹿下跳”。
这些方言要某些音域浑厚的中年男子说效果才最好,他们说起话来饱含深情,措辞地道。就像是BBC播音员弗雷德•吉斯伍先生播音时刻意使用的牛津口音。尽管播音员的语音让听众体验到了牛津英语的魅力,但这种刻意的模仿其实让土生土长的人们觉得非常别扭。
村里男人的工资都差不多,他们的境遇、喜乐和每天的工作也相差无几,但他们自己却会觉得和别人差别很大,大概就像城里人看乡下人的那种感觉。有些人聪明些;有些人接受新事物慢些;有些人好心又爱帮助人;有些自私自利;有些外向活泼;有些沉默寡言。
不过现在,要是有人还想见到这种典型的村里人,估计他是找不到了。也难找到那种苏格兰农夫喜欢的黑色幽默,或者作家托马斯哈代笔下威塞克斯地区 的幽默智慧。
那时的雀起乡村民,思想像是从重型的模子里倒出来的,一点也不转弯。偶尔还会来点冷幽默:曾有一个人见到埃德蒙在哭泣,因为他的喜鹊被从笼子里放出来后就没飞回去。他说:“小伙子,别难过。你去和多嘴的安德鲁太太聊聊天。然后你就能听到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了。”
村民们最大的美德是坚忍,不在痛苦或困难前退缩。男人会说:“快要下暴雨了,田里的燕麦必须在晚上收进谷仓。大家加把劲,午夜前把最后一担燕麦收回去,直到最后人都累得没力气走回家了。但我们都尽了力,我们干得漂亮!”或者“一头牛低着头向我冲来。我没退缩。我扯下块铁条,向它打去”。
女人会说:“我连续六晚照顾我年迈的母亲,都是和衣而睡。但我一直在坚持,母亲也在坚持,最后她挺了过来。”
一个年轻的妻子生产后会和接生婆说:“我刚才没退缩吧?嗯,我坚持下来了。”
村子一直延伸出教区广阔的农场,是由以前好几个小农场合并的,现在归住在都铎农舍的年老的农场主。农场边的草地上养了马和牛。奶牛给农场主一家和周围的邻居提供了黄油和牛奶。有几块田被改成了草料场,用来喂牛。其他的田用来种玉米和小麦。
农舍边围着马厩、谷仓和装满肥料和农具的工棚。高大的谷仓足够把成垛的干草拖进去。堆料场上码着一垛垛整齐的干草,室内的挤奶场地方小工具却一应俱全。
大片的农场解决了村民们的就业问题。男孩们一从学校毕业就开始在农场上工作,退役的军人或者结婚成家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工作。用村里人的话说,多只手总归帮得上忙。村里的劳动力很便宜,所以总是地尽其耕。
平日里农场的景象总是热火朝天,马车夫在农场工人干活前一个小时喂好马。男人们分成几队开始耕种。
如果干活的时候下雨,农夫们就披上麻袋。天冷得结霜,他们对着手哈气,把胳膊抱在胸前取暖。如果饿了,就摘下萝卜充饥,或者啃几口给牛吃的油饼。有些淘气的年轻人还会尝尝油脂做的蜡烛。除此之外,母亲们担心儿子会饿,还总是准备半个冷煎饼或者昨天剩的杂烩给儿子当点心。
喊过号子之后,大伙们开始干活。男孩们坐在马车上,男人们走在车旁点上烟斗。在噼啪的马鞭声、嗒嗒的马蹄声和叮当的马具声的伴奏下,大队人马趟过泥泞的田间。
这里的每块田都有自己的名字,凭这些名字多少能猜出这块地的历史。“护城河”、“鱼塘”、“鸽舍”、“狗舍”和“兔场”是在农场被合并前起的名字。“雀山”、“布谷鸟丛”、“柳树”和“池塘”的名字源于地貌。“吉伯德”和“布莱克威尔”是为了纪念以前的主人。新开辟的田地根据面积被叫做“百亩”和“六十亩”。偶尔有一两个老人坚持要叫这两块地“石楠地”和“赛马场”。
农田的名字对庄稼人来说不过是个符号,真正重要的是土地是否肥沃松软、地势是否平坦。如果田地正对着风口无遮无拦,大雨倾盆的时候就会把男人们浇得湿透。如果土地坚硬如铁,男人们费了全身的力气也耕不开。
一般一块田有三四架犁,每架犁由三头马牵着,一个男孩指挥方向,几个男人跟在旁边。犁头在田间画出深色的线条。直到夕阳西下,田野呈现出深沉的天鹅绒般的紫色。
伴着男人们干活的号子 “加把劲啊!呦嗬!呦嗬!”羊群会在羊圈里咩咩叫,几只白嘴乌鸦则紧跟在犁边,捡食被翻到地面的虫子。鸟雀儿轻盈地在田间舞蹈,期待着分一杯羹。
男人们用马拉的磙子粉碎土块,留下一块块混着野草的土堆。那股草气和土味足够让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就这样,播种、耕耘、收获的轮回生生不息。
直到后来,工业时代来临,机器收割开始走上舞台。从此每年秋天都能看见收割机的身影,巨大的引擎驶过田野。一到收割的季节,一辆辆收割机在好几个农场奔忙,驾驶员就住在一个叫“盒子”的大篷车里。九十年代的时候,劳拉的弟弟们打算学习使用农用机器,以便在不同的地方工作。村里人对这样漂泊的生活方式大为惊骇。在他们眼里,操作农用机器的司机和扫地工、补锅匠一样卑微,把脸和衣服弄得脏兮兮很不体面。就像他们觉得城里的职员和推销员虽然衣着整洁,却只是 “卖货郎”。他们眼中体面的人是农场主、酒馆老板、农场工人、屠夫、面包师、磨坊主和杂货店老板。
多数农用机械是马带动的,有些田里还是得靠人力播种。男人在脖子上挂上一个盛满种子的篮子,两手播撒。尽管农用收割机越来越普遍,但是男人们还是喜欢用镰刀收割,女人在边上捆扎稻穗。
新式的脱粒机可以更快地剥出谷粒。也有不少家庭喜欢用原始的脱粒方法,把谷粒在风中从一个筛子倒到另一个筛子。
农场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忙活着。有些熟练的工人喜欢向外行人解释农活是门技术活,一切都要把握好时间火候,这需要用一生的精力去钻研。当然也有些人说:“我们一周挣十先令,干的就是体力活。”还有再懒的人,在田里和大家一起干活的时候都得努力跟上步子。
一部分人在田里开垦,一部分人在田里施肥、清理沟渠。几个干活熟练的中年人修理篱笆、给羊剃毛、给屋顶添稻草。
那些车夫、牧羊人和铁匠在农场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他们一周挣十二先令,还有一栋免费农舍住。
庄稼汉在田里不叫各自的名字。他们都有绰号“灌木”、“南瓜”或是“炸弹”。大家记不得这些绰号是怎么来的,有时候连主人公也不记得怎么有了这个绰号。有些是因为身体特征,比如“斗鸡”是因为斗鸡眼;“结巴”是因为说话口吃。有个人叫“饭桶”是因为他总要时不时地吃点零食。
有段时间埃德蒙在田里干活。车夫问了几个问题,埃德蒙都对答如流。车夫惊呼:“哎呦呦!你聪明地像个所罗门。以后我就叫你所罗门!”从此这个名字就传开了。有个小男孩被叫做“渔夫”。他偏爱男孩的妈妈叫他“渔夫之王”。
有时田间会响起低沉的嘘声,这是警告大家农场管家“老周一”来了。“老周一”是个干瘪的老头,脸色红润。他骑着瘦小的长尾灰马驹,长腿几乎碰到地面。他挥着烟斗喊着:“嘿!家伙们!你们在干嘛呢!”
“老周一”尖刻地挑农场工人的毛病。他自己是个急性子,总是催着别人动作快点,这让农民们讨厌。
“老周一”的绰号来自于他的口头禅:“现在是周一十点啦!今天是周一,明天是周二,后天是周三。一个星期都过了一半,你们还什么活都没干!”当然这个绰号是大家背地里叫的。大家当着他的面都是毕恭毕敬的,“是的,莫里斯先生”,“不会了,莫里斯先生”,“我会尽力的,莫里斯先生”。但只要他一转身,有些人就会用手拍着自己的屁股说:“老混蛋终于走了。”
每天中午十二点,农民们去吃午饭。马被从车上解下,栓到马棚里,喂上草料。农民们分散坐开,在地上摆出冷茶摊出食物。运气好的话,有些人还有面包和冷熏肉:一大块自家做的面包上铺了一小块熏肉,熏肉上又加了一小块面包,这样手就不用触到熏肉了。用刀叉可以干净整洁地切好面包和肉块。稍差一点的话,就是用面包配上猪油或者奶酪。
食物总会被一扫而光,面包屑被用来喂鸟。男人们点上了烟斗,男孩们坐在篱笆上玩弹弓。年长些的人聊政治、最近的谋杀案或者当地新闻。有时候有人会带头讲起黄色笑话。
这些黄色笑话只限于田间,在一代又一代中流传。故事的内容极其下流,仅限于男人之间。有些年纪大的说:“我走了,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们脑袋凑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堆生殖器。”而有些偷听的年轻人掌握的内容不过是“他说”和“她说”,之后是一些人体器官的列举。
庄稼汉还会在田间地头唱起猥亵的小调。这种下流的小曲对仗工整,这些调调像是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听着都觉得作者是神职人员家斯文扫地的儿子。其实不过是男人们在教堂里听到了满脑子的赞美诗,进行了改编。
比如,有首小曲叫《神职人员的女儿》,说的是一个女孩在圣诞节的早晨去教堂通知父亲牛肉送到家了。她到教堂的时候礼拜开始了,大家在唱赞美诗。她挨到父亲身边吟唱道:
“父亲,肉在家了,你想让妈妈怎么做?”
父亲回答到:“让她烤了肥的,煮了瘦的,猪油用来做布丁。”
这样简单的娱乐不能满足男人们。有个天赋异禀的人会挖掘出小曲里下流的地方加以改编,用上村里恋人的名字。虽然十之八九的人听了不舒服,他们只会说:“小心点,那些小孩子要听得到了!”或者“注意点!有女人走过来了。”
一天一个退役的军人回到家乡,听到这种猥亵的小调。他对唱歌的人说:“你最好离开去洗洗你的脏嘴。”
唱歌的人骂了几句。士兵跳起来抓住那人的领子,把他按到地上,往他嘴里塞上泥土和石子。“这下嘴里干净多了!”士兵最后踢了那人一脚。唱歌的人后来在篱笆后咳嗽吐沫了好久。
除了男人之外,有些女人也在田里干活,她们负责除草锄地,移开石头,捡萝卜和甜菜。雨天的时候,女人们在谷仓里修补麻袋。曾经有些在田里干活的女人因为浪荡,有了四五个私生子。所以后来“在田里干活的女人”有些贬义。
在雀起乡,全村有六七个女人在田里耕作,她们是正经的中年妇女,把家里照顾好后有空闲,在田里干活好挣些闲钱。
田里干活的女人们从早上十点干到下午四点,其他时间操持家务。工资一周四先令。她们带着遮阳帽,穿着靴子和男式的外套,围着粗布的围裙。斯派瑟太太第一个换下裙子穿上了丈夫的旧裤子,算是个先锋。其他不愿穿裤子的女人,就在裙子下面裹上用旧裤子做的绑腿。这些女人们健康结实,又很勤快,一天不干活都觉得不舒服,所以她们干起活来风雨无阻。
路人们看到弯腰在田里干活的女人会觉得好笑。其中唯一一个未婚的女人叫莉莉,粗壮黝黑得像个吉卜赛人,浑身散发着泥土的味道。几年前,她生下一个儿子后遭遇男人背叛,便发誓要自力更生,带大孩子后才结婚。邻居们觉得这誓言无足轻重,因为她长得实在不好看。
后来莉莉五十多岁依然孤身一人,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干活、吃饭和睡觉。她住在一栋小房子里,用她的话说:“做好饭、吃饭和收拾好都不用离开炉边。”她认识些字但是不会写。每次都是劳拉的母亲帮她给远在印度服役的儿子写信。
穿裤子的斯派瑟太太心直口快,独立正直,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她自夸不欠人一分一毫。她那妻管严的丈夫也对她崇拜得不得了。
面颊粉红的布拉比太太总在口袋里装个苹果或一块薄荷糖,见到喜欢的孩子就拿吃的哄人家。她特别爱读小说,她从微薄的工资里省下钱订阅了《蝴蝶铃》和《家庭先驱》。有一次布拉比太太遇见放学回家的劳拉,便绘声绘色地讲起小说《冰雪女王》的情节,说的是一个貌美富有、德性美好的女主角对男主角冷若冰霜,机缘巧合之下,佳人冰雪消融,男主角赢得美人归。故事里还有个坏人上校。“哎呦,我恨死那个上教了!”布拉比太太感叹说。
劳拉小心翼翼地纠正:“布拉比太太,那不是读‘上校’吗?”
布拉比太太面露不悦之色:“你在想啥呢?现在学校怎么教的啊?”为此,她生气了好几个星期,不再给劳拉薄荷糖。劳拉应该汲取不要纠正大人错误的教训。
有个叫“阿吉”的老人和女人们一起干活。他身体不好,只能干一半的活。他不是本地人,背景也无从可知。他高而瘦,佝偻着背,水蓝色的眼睛,红棕色的头发。他直起脊背的时候依稀能看见军队生涯的痕迹。阿吉喝得微醉的时候会提起“我当年在第一团的时候”,但是这句话总是没有说完。他的声音会突然爆破然后只能听到小小的吱吱声,即使如此,还是能看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骂起人来也不像别人那样刺耳。
他现任的妻子二十年前是个寡妇。有一天阿吉在雷雨天敲了她的门求宿,从此就留下来了。他也不和自己的妻子讲起往事。据说他在田里干活第一天脚上就起泡流血。村里人起初对他都很好奇,渐渐地他就变成了大家眼中“穷困潦倒的人”,成了大家的笑柄。他干活尽心尽力,唯一偷懒的时候,是每次村里来了德国乐队。只要他一听到“砰砰”的鼓声响起,他就捂起耳朵,逃到没人看见的地方。
周五晚上收工后,男人们去农舍取工资。农场主从窗子里给农场工人们递出工资,领到工资的鞠躬致谢。农场主年纪大到骑不上马了,只能坐着马车在路上巡视一圈。发工钱的时候是他视察所有农场工人的时候。
农场主会借此机会表达不满:“你该清理河道的时候跑去树林里干吗?”
被训斥的人小心地说:“先生,我去上厕所了。”
有时他会更严厉地说:“我听说你最近干活不卖力啊。你要知道只有在这里卖力干活才能挣钱啊。”
当然最多的时候,他还是会说:“喏,这是亮闪闪的硬币。记得别一次花光啦!”
有时他也会询问农场工人妻儿的情况,或者风湿病有没有好转。农场主主要扮白脸,黑脸都是农场管家扮的。
农场主心眼不坏,也意识不到自己在压榨工人。毕竟这工钱够不够庄稼汉养家糊口不是他操心的问题。他觉得种地的人对生活要求也不高。反正他自己喜欢多汁的牛里脊和一杯上好的甜酒,熏肉和豆子是干苦活的人吃的。农场主一年请大家吃一次收割大餐,圣诞节有牛肘子,病人还能得到热汤和牛奶布丁,这样看来他对工人们也不坏。
只要大家完成了自己的活,农场主就不会干涉。他是个坚定的保守党,不会在投票的时候影响别人的选票。有些农场主喜欢操控农场工人投票,他觉得这样很卑鄙。他也不会逼手下的人去教堂,那是牧师的工作。
农场主经常被手下人糊弄,还被暗地里叫做“全能的上帝”。但是他是受人爱戴的。大家说:“他心肠不坏,尽心尽力。”最终,所有的怨恨都冲着农场管家“老周一”去了。
虽然薪水不多,发薪日还是让人激动的。口袋里多了几枚硬币,男人们脚步轻快,声音愉悦。一到家,他们就上交工资,妻子会给一先令的零花钱。
村里的习俗是男人工作挣钱,女人管家花钱。男人们在外面卖力地挣钱,女人们在家里烧饭洗衣,照顾孩子,精打细算。
很多丈夫吹嘘自己从来不过问妻子怎么花钱。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他们就心满意足。他们觉得自己这样慷慨信任的态度充满了男子气概。如果妻子不小心持家不慎,丈夫也只会委婉地责备说:“你做衣服也要看布料有多少啊。”
吃完晚饭后,男人们会在花园和菜地里忙活上一两个小时。他们是一流的园丁,并且相互较劲,看谁种的蔬果最早成熟、果实最好。
好收成除了要靠肥沃的土壤和猪圈的肥料,精耕细作也非常重要。他们经常翻土保持土壤的松软。这被叫做“挠痒痒”。“挠挠大地母亲的痒痒,她就让你丰收”。因此他们经常在菜地里这样打招呼:“刚刚挠完她的痒痒吧?”
男人们在田里奔忙一天后,在花园还是干劲十足。他们从不抱怨,似乎从不疲倦。春日的夜晚,经常有男人点上烟斗锄地的声音。伴着夏日的暮色,听着水浇灌土地的声音让人心旷神怡。缺水的时候要从远处挑水回来浇灌。有句话叫“要想收获,先下苦力”。
菜地一分为二,一半种土豆,一半种小麦或大麦。花园用来种绿叶菜、醋栗丛和一些鲜花。男人们都以吃自己种的芹菜、豌豆、豆角、菜花和栗子为骄傲。
此外,他们在土豆上也用尽心思,土豆可以供全家吃上一年。土豆都是传统的品种,比如早玫瑰、美国玫瑰、酒瓶子和白象土豆。白象土豆不容易剥皮,煮的时候会冒出白浆,但是巨大的果实让人看了满意。每年大家都把巨大的白象土豆带到酒馆里比大小,大家互相看着土豆猜重量。
村民们没有余钱花在种子上,他们主要用上一年收获的种子。为了保险起见,他们会和远方的朋友交换一袋做种子的土豆。偶尔周边的花匠会给几个新品种。男人们总是小心地耕种新品种,等收获的时候还会把新的品种送给邻居。
男人们锄地的时候喜欢哼上几句。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唱歌。农夫在田间唱,马夫在马车上唱,卖面包、面粉和鱼的小贩在送货的路上唱,连医生和牧师也会唱上两句。当时的人们没有现在多彩繁复的娱乐生活,但是他们更快乐。让人快乐更多的是心态,而不是物质。